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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3期|苏兰朵:水晶之城

时间:2023-05-0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苏兰朵 点击:

上个月拿到薪水之后,她辞去了美甲店的工作。

罗公子已经向她求婚。在中心广场,全城的名流见证了这一时刻。虽然中途罗公子消失了有一个多小时,但返回来时,开了一辆全新的跑车,玫瑰红色,作为送给她的礼物。慧美沉默了10秒钟,以示不满。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按照城里的时间规则,他们恋爱已经满一年了。虽然也会闹一些小别扭,但罗公子用银弹包裹的浪漫攻略总能让她破涕为笑。这是她此前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场恋爱。因此,她很珍惜。

为了让自己成为值得被罗公子娶进家门的女人,慧美几乎耗费了全部的精力和金钱来修炼自己。她的发型数量可能是城里的女人中最多的。只要攒够了钱,就去妆容商店购买,从不手软。每有新款上市的邮件发来,她都会第一时间点开链接。她模特般的身材也是在健身房里实打实地练出来的。整容的开销自然也不少,但都值得。自从注册了慧美这个账号,她就打定主意,要在这座城里获得成功的人生。此前数年的练习和经历,足以让她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她手里的知识卡也是最多的,从女人们都学的礼仪、茶道、品酒到男人们都学的艺术品鉴赏、古典音乐辨析、文学经典速读,甚至小众的珠宝鉴定、明清家具美学以及戏剧的历史,她都用日积月累的时间拿到了毕业卡片。这都是她人生计划的一部分,就像她为自己取的名字。既美又慧。为此,她的睡眠时间几乎压缩到了每天三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到来以前,罗公子从未动过结婚的念头。

如今,有罗公子贵重的珠宝和衣饰加持,在这座城里,她是数一数二的名媛。

她不清楚别人是如何看待城里的生活。有些女孩总是显得倦怠,打不起精神。或许是因为疲劳,或许是没有找到在这里生活的信念,只是为了享乐一下富有的人生。也有的女孩像打了鸡血,但是像她从前一样傻傻地不得要领。所以,在各种或明或暗的较量中,她总是胜出。她的名气就是这样渐渐大起来的。终于有一天,引起了罗公子的注意。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女人,也总是饮酒过量。他喜欢私人飞机胜过游艇,派对通常在天上举行。他还喜欢买机器人保镖。在保镖数量上,城里没人能超过他。在股市的各种投资竞技中,他赢多负少。因而积累了大量财富。慧美就是凭此锁定了他。她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富豪应该具备的技能。人们通常认为这座城里的富豪都是伪装的。但是慧美觉得,凡事总有例外。她的使命就是嗅出一个真的来。她可没打算来这里只是消磨一下无聊的时间。她要在这座城里过上想要的生活……

她合上了电脑,看了一眼镜框中慧美的照片,仿佛那是一面镜子。现在,她已经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丢掉了。她不再需要那些东西。如果不是偶尔想舒服地睡一会儿,她甚至不再需要这个小小的房间。转租的话,她可能有更多的钱,在城里买一栋小别墅并且维持日常开销。但这个小小的遗憾很快就会被弥补。试问在这座城里,谁的房子会比罗公子的大呢?按照规则,罗公子赠送的物品,包括跑车、珠宝、名牌包,达到一定数额之后,她就可以提现。这些钱足够她点外卖了。那么这副肥胖的皮囊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此刻,因为闷热,她已经散出一层汗水,从T恤里渗出来,腋窝隐隐有了狐臭的味道。她起身,喝了一口水,来到狭小杂乱的洗手间,坐到马桶上。她闭上了眼睛,置身于罗公子闪闪发亮的大理石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迷人的慧美,丝绸缎带挽着长长的卷发,卸了妆的脸像刚刚剥了皮的鸡蛋,白皙嫩滑……

临上床前,她照例敲了敲另一扇门,然后轻轻推了一下。电脑屏幕的微光中,老班硕大光秃的头颅一动不动,手指却在键盘上狂奔。音效开得不大,这次是层次复杂的枪炮声。有时候,她也会听到冷兵器的碰撞声。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班终于察觉到她的存在,迅速看了她一眼。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有事?她说,我……要结婚了。枪炮声更猛烈了。他嘟囔了一句,好啊,祝贺你。她关上门,退了出来。

老班在另一座城,是名军人,永无休止的战争将他锻炼成了一个英雄,手里有一支800人的军队。他喜欢留浓密的胡须,抽巴西雪茄,身形高大,坚硬如钢,倍受下属敬畏。他年轻的时候赶上了好时代,在一个玩具工厂当保安。兢兢业业地做了20多年。所以现在有足够的养老金支付这套两室一厅公寓的房租,并让他在那座城里重新开始生活。两座城之间没有关联。他们对彼此的荣耀,只有只言片语的感知。慧美猜测,他也可能同时在几座城里生活,但老班对她讲述过的始终只有这座城。

班太太曾身患癌症,医保不足以支付手术的费用。于是,她在老班身后的那张床上,度过了剧痛无比的最后时光。让慧美略觉安慰的是,在那短短的20多天里,她帮助母亲实现了做歌手的梦想,并且在一场选秀大赛中赢得了第四名。那是班太太的城市,城中到处都是穿着奇装异服的演员和歌手,并且弥漫着浓郁的浅薄、势利的气氛。为了陪伴母亲,她也隐身其中,伪装成一个嘻哈女郎——那座城里最常见的一种女孩。

她没有养老金,也没有医保。断断续续在美容院和美甲店干过一些打杂的工作。她的皮肤曾经很好,但是终究没有资格成为一个美容师。有一段时间,她觉得有机会成为美甲师。因为她的手指又粗又壮,可以充分衬托别人手指的美。但她不善言谈(这与她在城里的表现截然不同),留不住客人,推销不了其他更加赚钱的项目。她的人生经验都是在琳琅满目的城里培养出来的,只在城里有效。而每座城的规则和价值观又不同。最近这些年,这种分歧越来越大。入了一座城,就如同加入了一个教派。因为每座城都想留下属于自己的专属会员。她曾经在一些二次元信仰的城流连了太久,现在想来追悔不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虽然城文化充斥着这个国家,让人更加容易实现理想,并且比昔日时代的人拥有更加多样的人生。但有一条真理却亘古未变。就是,无论哪一种理想的实现,都要付出时间的成本。想要最大限度的成功,就得从一而终地经营。

她曾经和一个作家谈过恋爱。他告诉她,身处的这座城是他参与设计的。他贡献了很多被会员争相体验的情节。但这座城不是他的理想。他踌躇满志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设计一座博尔赫斯之城,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文学女王。她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她不是这座城的信徒,她还在寻找当中。她对他急于将她培养成一个著名女诗人的疯狂想法感到畏惧。不久就注销了账号。

终有一座城是属于你的,甚至两个三个。只要你精力够用,身体健康,并且能够应付起码的开支。那么,谁还愿意回到美甲店低矮的椅子里,从如云的人造美女虚荣的交谈中,意淫她们的生活呢?对她来说,慧美的生活更加真实可感。慧美给了她嘲笑那些被钻戒环绕的美丽手指的能力。慧美拥有最大的钻戒,放到哪座城里都毫不逊色。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来。

听老班讲,早先的人对城文化是鄙视的。有一段时间,精英们将它命名为精神鸦片。关于那场著名的文化辩论,图书馆的纸书馆里有整整一架子书来记录,包含了各种文字。很明显,城夺走了精英们的信徒。在电子时代的初期,每有新的平台出现,共识便被瓦解一部分。精英们就会惊慌一阵子。但过不了多久,精英们就会卷土重来,占领这个平台。毕竟那时候平台还是有限,而精英都不是吃素的。他们适应能力非常快,从扮高傲到拎起东西卖货并不犹豫多久。倒是信徒们有些错愕,用很多天来回味他们昔日的价值观,然后观望着,等到缓过神来,重新接受他们时,精英们已经又占据了新的平台。毕竟,电子时代的思维更新速度是超声速火箭式的。直到城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城如雨后春笋,如快速分裂的癌细胞,如传播能力超强的新型冠状病毒,遍地开花了。新的时代来临了。每座城都培养自己的明星和信众。曾经的大众精英们迅速过气了。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新民主与新理想的时代。老班目光复杂地望着虚无之处,似在自言自语。你不会明白的,我见证了这一切。

这场文化辩论一直延续到了后电子时代。电竞运动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是一个转折点。城文化研究型和设计型大学的开办使这场辩论接近了尾声。新的价值观、思想判断渐渐形成新的社会规则,它们指导了人们的行为和思考,并让这些行为和思考固定成了新的习惯。

她就是尾声之后出生的一代。这一代年轻人身上有着即便在上一个时代都被视为美德的品质:从不抱怨自己的出身,也不太追求过分的物质享受。因为他们知道,有无数座流光溢彩的城,等待着他们多样的人生和多样的成功。从没有哪个时代做到了这一点。城的出现神奇地化解了曾困扰管理者的贫富矛盾问题。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富有的年轻人(尤其是靠继承遗产变得富有的年轻人)遭到了其他群体的集体仇视,常常在平台上被一呼百应地攻击得体无完肤。另一方面,穷人冒充富有却成了时尚,为此甚至产生了一个专供平台消费的庞大产业链。包括美容滤镜业、声音修饰业、名媛拼单打卡旅拍业、名人合影视频合成业等等。最初城的设计者就是从这条产业链中获得了灵感,看到了商机。于是,不知不觉地,富人和穷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穷和富,如今成了人们的一种选择。确实如此。以乞丐为主体的城如今也经营得很繁荣。三大帮派定期组织群殴,胜利一方成为城的下一任主宰者。

她像无数女孩曾经历过的一样,选择过宫斗类型的城市。尽管女权主义者一直为取缔这类城市而不懈努力,但它始终没有消亡。可能是宫斗的历史太悠久了,死灰复燃的时间也相当漫长,最终成了一种文化。无论在哪一座城里,慧美都会看到它们幽灵般的广告。比如,一个少女拿过另一个少女的手机看了看,撇了撇嘴:“这么长时间才是个答应啊,我入宫两天,就是贵妃了。”另一个少女弱智般地惊呼道:“哇哦,真的呀?快教教我。”再比如,配合丰富的画面,一个稚嫩的女声霸气地阐述:开局生在冷宫,一路逆袭,接近宠妃,与帅气的君上谈一场甜甜的恋爱,从小小女官到权倾天下的皇后,斗智斗勇,刚躲过怀孕妃子的陷害,公公就端来下药的甜汤……晋升后还有君上赏赐的漂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再养个可爱的萌娃,母凭子贵,永坐后位。在这种文化气氛中长大,试问哪个少女没有梦想过成为皇后呢?在慧美看来梦想成为皇后比梦想成为白雪公主更加励志。但她用了三年时间,也没有抵达那个位置,却充分体验了嫉妒、背叛与伤害。离开这座城之后,她觉得自己成熟了很多。

之后那段时间她如饥似渴地迷恋上了电影、音乐和书籍。于是走进了一座以纯文艺著称的城市,准备过一段充实自我的逍遥日子。这座城里的明星出奇地多,真真假假,大大小小。为了将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他们组成了不同的小圈子。即便如此,每一次聚会也总是引发辩论,直至从学术问题的争论转为对个人道德修养的攻击。从只有皇帝唯一一个明星的城里过渡到这里,她很不适应。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先前的城里,是一群女人争抢一个男人,而这座城里,是一群又一群的男人争抢一个又一个女人。爱情、学养、才华、理想,通通都是烟幕弹。比如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作家,不过就是想以塑造她的名义牢牢控制她。但很可惜,成为著名女诗人,不是她想要的。

既然游戏的本质如此,她决定拿回主动权。她决定自己塑造自己,自己控制自己。自己设定猎取目标,自己获得想要的生活。

于是,在这座名媛富豪云集的城里,她选中了罗公子。慧美是迄今为止最能帮助她实现理想的那个人。为此她尽最大努力与她保持一致,就算在短暂的睡眠前后,也以慧美的思维思考问题。

此刻,她躺到了床上。再度面向了那个她试图忽略却不断浮现的问题——罗公子总是时不时地消失一会儿,为什么?就连求婚那么重要的场合都……

是网络不稳定吗?不可能。如果连她的居住条件都不如,又怎么会拥有那么多财富?那么是在与别的女人暗通款曲?这也查不出实证。她先后偷偷雇佣过两个私家侦探,足以证明罗公子在与慧美恋爱后就和其他女人断了关系。可以说,现在,在这座城里,他们的情感世界纯洁而又清白。他们的故事已经上了《爱情童话》杂志,两人的合影也做了封面。他们还受邀代言了两款城中最难销售的香水。要知道,电脑是不散发气味的。香水的味道如何,只能靠想象。远不如服装、饰品、皮肤和发型容易代言。上个月,因为其中一款香水的销量创了纪录,他们还获得了市中心一套六十平方米的智能公寓作为奖励。要知道那可是市中心啊。(可惜这类奖品只能使用,不能卖出变现。不过她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如此好的商业前景,他会舍得自毁人设吗?那么……问题可能就出在城外。但城外的事不能过问,这是默认的规则。城外的罗公子是人是鬼都与她无关。既然疑问的尽头是不属于慧美和罗公子的世界,可为什么,她还是忽略不掉呢?因为她更加全心全意吗?她觉得不能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这条思路通向女人的弱点。她早就说服了自己远离那些东西,否则,就无法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座城里,只要有钱保养,女人就永远不会老,这还不够吗?男人……男人的世界总归与女人不同。你若被他牵引,进入他的世界,试图探究他,你就进入了被他左右和控制的死胡同,你就输了。她闭上眼睛,下决心再也不为这些无用的问题浪费心神。她从脑海中调出一套呼吸方法,试着睡去。

不过,偶尔她还是会与慧美产生一种疏离感。常常发生在早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她在空白的状态下愣了片刻,然后问自己,我是谁?她的心中涌起万般感觉,如同宿醉之后。这个时刻,她总会想起一部古老的恐怖电影。一对老夫妻以出租房屋为名招收租客,然后用残暴的手段毁坏租客的所有感觉器官,只留下呼吸,再将他们埋到地板的夹层里,每天用营养液喂养他们,那些丧失了听、说、看、嗅功能的人就变成了老夫妻种植的植物,成了他们精心呵护的孩子。她在这个时刻,就很想变成那样一株植物。但是很快,她就忆起自己是慧美,那个努力拼搏、不安于命运、决心不枉此生的人。于是身体里重新被慧美的能量填满。

但是有一次,这种疏离感是老班引发的。那天,她推开老班的门。发现他没有置身于战争中,也没有置身于酒精中。他的眼睛像一首交响乐般地望向她。她的身体微微一震,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和无比真实的怜惜以及它们背后试图隐藏的悲伤。她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洞悉这些表情的能力,却没想到,她的感知依然立体,并且分外敏锐。他向她招了招手。她有些害怕,却又感到一种强大的力推了她一下。慧美就在那一瞬间,被推走了。她在他身边坐下,贪婪地感受刚才从他脸上辨别出的那些东西。他却叹了口气,把脸转向关掉的电脑屏幕。沉默了一会儿,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时候的广场多热闹啊!就算没人陪你,随便买点什么,也能跟小贩聊半天。”她看着他,想象着。传言这样的世界还存在着,就像发生在她城中的一样。中心广场上,总是聚集着欢乐的人群。他忽然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有点不自在,上一次与别人的手接触,还是在美甲店。“你不应该辞去工作。城里那个人不是你。”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或许吧,他的脸上显出灰心的表情,“我也不确定,时代总归是在进步吧。好了,去睡吧。”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慧美,独自睁着眼睛躺了很久。但后来,还是觉得浪费了不必要的时间。不是因为再度体验到了那些说不清楚的困惑和不舒服,而是因为错过了第二天早上的瑜伽课限时打折。

慧美开始筹备婚礼,这令她兴奋。她将度过一段最忙碌充实的时光,每一分钟都是玫瑰色的。城给人的精神带来的幸福感真实而又完整,她再也不想与慧美分开了。全心全意有什么不好?人生,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份幸福的精神体验吗?慧美给她的就足够了。她想赞美城的发明和设计者一万遍。就算罗公子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会小心保持自己的幸福感,并在感受到危机来临之前抽身而退,然后带着这一阶段的成功经验,去另一座城开启新的人生。

她是城中的明星,是那种靠不懈努力赢得别人羡慕与尊重的女人。《爱情童话》采访她时,问她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她“有点调皮”地说,把自己打造成艺术品。那么,与优秀男人相处的秘诀又是什么?她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给他们空间。嗯……罗公子不会再缺席婚礼了吧?她似乎感觉到了记者的恶意,但是,仍然十分优雅地微笑了一下,怎么会呢?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结婚。她后来反复看了两遍采访文章,确信自己塑造的慧美形象没有丢分。下面会员点赞的数量与评论的大趋势也证明了这一点。

婚礼的前一天,她决定和罗公子谈谈。关于未来两人的生活规划、事业发展,还有她的……生活保障问题,都需要落实一下。

她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色味俱佳的二人晚餐。她刚拿到烹饪A级证书。看着餐桌上艺术品一样的精致美食,还有银质烛台上摇曳着轻烟的香薰蜡烛,她十分满意。

然而罗公子来得很晚,还显得很疲惫。像那些真正成功的男人一样,罗公子的身上经常呈现出两种状态。一种是被极度自信撑起来的亢奋,另一种便是疲惫。在他们相处的初期,他多半处于亢奋的状态,因而显得年轻,有活力,思维活跃,言语幽默。而现在,疲惫像白发一样,悄无声息地长满了他的头。约会变得越来越潦草和沉闷。

她忽略掉心里的不快,为他倒上红酒。

他喝了一口酒,简单夸张地赞扬了她做的菜。她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虚假,隔着屏幕做个飞吻的回应也会令人脸红,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有点尴尬,当然这也只是她的猜测。沉默地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要不早点休息吧。明天你会很累的。”

她忙说,“我没事。”然后克服掉心里的不适,使用了温柔的语气模式,“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

他愣了一下,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她非常熟悉。以这句话为基调的谈话从未深入过。以后,她也不再抱希望了。她曾为这句话深深感动,现在却常常触动起对作家的怀念来。这是两种人生。她重新回到自己选择的现实中来。

“我觉得,结婚以后,我们可以注册一个公司,管理我们的事业和财务问题。”

“事业?”他有点诧异地望着她,仿佛她嘴里飞出了一个外星词汇。接着,他露出惯常的体贴笑容,“结了婚以后,你的事业就是这个家。”

她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吃菜。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哈哈笑了起来,“赚钱,那是我的事,你就负责貌美如花,负责花钱就行了。”的确,这就是城里幸福的标准。作为一种传说,成了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但是,现在,她急需解决外卖的问题。她不愿意啃老。

“我想赚钱。”

他不解地看着她,突然摆了一下手,“这事,以后再说吧。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她不高兴了,“你不会是还有别的事吧?这么敷衍我!”说完,她意识到有点不妥,立即又补发了一个撒娇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会儿,还没说话,并且连姿势也没动。

她意识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一股无名火在她平静的神色下燃烧起来。

他的手动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

她刚想说话,他又不动了。她真想将酒泼到他脸上去,但是忍住了。

她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会儿,选了一款音乐,点了PLAY,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音符绵密细致地编织出一幅流动的画面,像一支队伍,因巧妙地排列而使个体消失,汇成涌动的河流。河流缓缓流淌在慧美和罗公子之间。她柔软下来。她期待着。然而他硬邦邦地坐在她对面,像关了电源的机器人。

既然他的时间这么宝贵,她决定拣一件眼前最重要的也符合他“貌美如花和赚钱养家”婚姻观的事跟他说。他总会看到的。就算他的魂明天再回来,也会看到留言。

她对着他说,“亲爱的,要不这样吧,你送我一件礼物,一幢别墅,一百六十平方米的那款就行,位置嘛,只要离城郊的湖不太远就可以。我算了算,这样我就可以提现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总该有所表示。怎么说,我也是第一次结婚。”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她等了一会儿,突然使劲挥了一下手,“啪”的一声,电脑合上了。

躺在床上,她回忆起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深入的交谈是关于股票。她希望他能教教她。他却认真地劝她打消这个念头。他说,“你只会成为绿油油的韭菜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根,一遍遍被割,除了懊悔和上瘾,什么也得不到。听我的,永远不要碰那东西。”当时他们处于热恋期,他的语气十分诚恳。至今仍令她觉得困惑。

第二天。慧美打起精神走进罗公子的别墅。昨晚上的餐桌已经收拾干净。两个以前没见过的机器人保姆正在布置新房。慧美的心情好了一些,想来这些都是罗公子安排的。她问其中一个保姆,“罗公子在哪?”保姆说,“婚礼十二点准时举行。”她又问,“罗公子可有什么话留给我?”保姆又重复了一遍,“婚礼十二点准时举行。”她无奈地向保姆挥了一下手,让她离开。

她坐到梳妆台前,无论如何,今天,她都应该是最美的。

门铃响了两声。不一会儿,保姆抱着一个包装浮夸的礼物盒子走了进来,放到慧美面前。慧美愣了一下,“哪里来的?”保姆没回答,转身走了。慧美疑惑地拆开盒子,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盒城币,最上面有一张折叠着的粉色卡片,封面图案是一支箭穿过的两颗心。阴霾一扫而空,她高兴起来。罗公子到底还是给了她满足和惊喜。她拿起卡片,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两行字:祝新婚幸福!爸爸。爸爸?!慧美惊讶地盯着这两个字。难道……他也在这座城里?她重新看了一眼盒子,拿起一枚金币端详,才发现这是梦想公司的通用城币。在梦想公司控制的数十座城里都可以流通。

她忽然一阵感动。原来老班记得这个日子。

十二点整。中心广场的草坪上挤满了人。缤纷夺目的礼服和璀璨耀眼的珠宝在鲜花和彩球中移动着,谈笑着。乐队演奏着喜庆轻松的乐曲。服务生擎着美酒在人群中穿梭。一切都是婚礼该有的样子。却唯独缺少了罗公子。

起初,人们还跟慧美开着玩笑,说罗公子又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制造话题,没准一会儿会开架直升机来送给你做礼物。慧美虽有些焦急,但依然面色优雅地应和着,也期待着。只不过,她认为那个礼物可能是一把别墅的钥匙。然而,时间在众目睽睽下清晰地流逝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记者充满恶意的揣度最终变成了现实。慧美穿着城里最贵的婚纱,佩戴着最闪亮的钻石,在人们的重重包围中,越来越显得孤单。她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眼前和耳畔变得模糊起来。嘈杂中,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捂着嘴在偷笑,也有人建议慧美用账号跟罗公子联系一下,别让大家白白耽误时间……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后来有人说,新娘子恐怕是已经走了,我们也别在这傻站着了。有几个人过来推了她几下,她没有反应,一个曾与罗公子关系暧昧的女人凑到她跟前,抬手扇了她几个耳光,她依然没有反应。他们哄笑起来,接着,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慧美成了城里的一个大笑话。当然,与此同时,她也成了城里最有名的人。很多记者都想采访她,还有人似乎看到了新的商机。但婚礼未遂之后,城里的人们发现,慧美和罗公子这两个人都消失了。

她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一天,是慧美躺在床上,深陷于痛苦、困惑与失败相交织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为什么换来这样的结局?老天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她试图让慧美死去。她得离开这座城了。即便不离开,也得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但那又需要一大笔钱。她实在太累了。之后,她又想到慧美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优越等级,放弃了的话,实在太可惜了。离提现只有一步之遥了。那么……让跌倒的慧美重新站起来?归根结底,慧美虽然丢了面子,错的却是罗公子。或许人们会同情她?婚礼上乱纷纷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她立即否定了这个判断。那几个耳光让她意识到,她努力拼搏攫取的样子一定令很多人讨厌。想要站起来,只能靠自己,只能将苍蝇咽到肚子里,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她如何说服自己将散落一地的力气重新汇聚起来呢?活出更好的自己,让罗公子后悔?让那个扇她耳光的女人望尘莫及?这是公认的正能量思维方法。或许可以试试。慧美修炼多年的理智一点一点在复苏。你不再是小女孩了,不能再动不动就放弃了。慧美的人生就是你想要的,梦想,得努力坚持才能实现啊!慧美严肃地劝慰着她。

第三天,她终于坐了起来。

她打开电脑,准备回到她的城里。她得搬家,搬到市中心那个小公寓去。还不算太坏。罗公子就算跟她认错也没用了……等等,她在心里对比了一下,究竟哪种人设对她更有利呢?忍辱负重的贤妻良母,还是有骨气的独立女性?会员们的口味还真是难以捉摸。如果罗公子拿着别墅的钥匙来求和好呢?她忽然又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搓了搓脸。点击账号,登录。慧美那张美丽的面孔重新亮了起来。

各种提示音重叠着,响成一片。她离开得太久了。

慧美一一点开了消息通知。催缴年费的通知发了两遍。几份记者发来的采访请求。婚礼的各种账单。还有一份城市商业中心发来的代言合同,是一款名为丧的香水……没有罗公子的信件和留言。那丝飘忽不定的希望一下子消隐不见了。

城市新闻的提示音还在执着地响着。她无力地将它关掉。她不想看见有关婚礼的描述和评论。

世界安静了下来。她成功地跨过了第一关。

她准备酝酿一下力量,进去搬家。然后,就在此时,她终于注意到了一直在闪烁的城外来信通知。她从入城那天起,就关掉了它的声音。她不需要它,就像她不需要镜子。这是它第一次发出接收到消息的光亮。

她狐疑地又有点担心地点开了它。直觉告诉她,这里面可能装着罗公子的秘密。然而里面干净得只有一个链接。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一个大大的标题迅速吸引了她的目光——

梦想公司两名梦想家猝死

“……为了拼业绩,两名梦想公司聘用的跨城梦想家相继在家中猝死。此前,他们同时在十五到二十座城里拥有账号,以公司配备的高品质人物形象,每月带动会员消费额近百万……董事长莫先生表示,公司将授予他们永久荣誉员工称号,并会尽快安排新人接续他们的账号,以保证会员的权益……”

她定定地盯着屏幕。

过了很久,她的手指开始滑动,点开了一个又一个相关链接。终于,在密密麻麻的汉字中,看到了“罗公子”三个字。悬着的心开始坠落。而与此同时,在文字的簇拥中,她看到了一张又一张与城里的场景相似度很高的照片,包括飞机上奢靡的派对。她从那些人物访谈和知情者以八卦口吻煞有介事地对城进行解读的文章中了解到,她所在这座城的设计者,是莫先生的小儿子。

慧美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是了,城里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些美丽手指上的大钻戒,与慧美手指上一样大的钻戒,也是存在的。就戴在她这种粗壮手指触摸不到的手指上。是的,罗公子也触摸不到。她感到慧美那重新建设起来的不枉此生的雄心与信念像烈日下的冰淇淋一样,慢慢塌陷,融化,一点点在蒸发……

关机。

敲门声响了两下。她试探地推开了门。老班的房间里传出熟悉的枪炮声。她放心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听到那颗硕大光秃的头颅说,“待会儿,我请你吃点好的。”泪水无声地爬上了小班的脸。

苏兰朵,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小说作品刊发于《当代》《十月》《作家》等杂志。出版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嗨皮人》,长篇小说《声色》,诗集《碎·碎念》,随笔集《听歌的人最无情》《曳航船》。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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