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一九八一年生，重庆巫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作家协会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小说评论》《北京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若干。出版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

动物温柔

文/吴佳燕

有只小熊叫球球

那天下午，你在学校附近等娃放学，欣妈也来了，热情邀你去看她车上的宝贝。那是你第一次知道金丝熊这种小动物，金黄的两小只正在长方体的白色笼子里活动个不停，翻滚、攀爬、站立，黑溜溜的小眼珠与啃着胡萝卜条的三瓣嘴，确乎让你想到了带娃在北京八达岭动物园里看到的黑熊。当时娃还纳闷地问：为什么熊这么爱吃胡萝卜？不过金丝熊虽然形态酷肖迷你版的小熊，却不是熊，也比熊要小巧乖萌得多。它是仓鼠的一种，原产于亚洲西部的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等地，但是比一般的仓鼠要体大漂亮得多，且性情温顺，是鼠类中人类最早的宠物。

欣妈说，同学萌萌家的金丝熊下崽了，原来说准备送欣欣一只，可是后来欣欣跟萌萌闹了别扭，萌萌又不打算送她了。但是看过照片的欣欣已经喜欢上了可爱的金丝熊，所以，她就从宠物店里买来了两只，准备给欣欣一个惊喜。

两个妈妈就这样在接孩子的当儿，一边看着笼子里活泼乱动的小熊，一边讲得哈哈大笑。欣妈又说，这两只是一公一母，听说金丝熊两个月大就可以繁殖，到时候给你们一只养？

你有些踌躇，怕麻烦又担心娃是否喜欢这种从没接触过的动物。娃的性格中有胆怯温弱的一面，你经常笑她小时候倘若电梯里有陌生人看襁褓中的她一眼，就吓得要哭，也害怕汪汪直叫的小狗；但是对一切神奇可爱的动物毫无抵抗力，比如虚拟的恐龙，真实的小猫小兔，动漫影视里的卡通动物形象，J.K.罗琳在《哈利·波特》及《神奇动物在哪里》里为孩子们想象出来的各种奇妙有趣的动物，而自己真正养过的宠物却很少。这需要全家人的意见一致，比如娃上小学后想养只小猫或小狗，你是赞成的，知道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动物的作用不可小觑，也知道这赞成背后的额外操心。有一次眼看就要达成了，同事家的狗生了几只小狗，要把最先出生的、身体最好的一只送给娃，小名都取好了，叫“壮壮”。但是家里的老人和娃她爸坚决反对，嫌麻烦，更怕影响家里环境。意见不统一是养不好的，只有作罢。“壮壮”也被改送他家，成了“赛虎”。

你又想起娃画的那张名为“pet”的画，是一只流泪的金鱼，心念一动，拍了些金丝熊的视频，对欣妈说放学了给娃看看，若是喜欢，就接招哈。

娃不可能不喜欢的，而且相较于猫猫狗狗，小只的、主要在笼子里待着的金丝熊要好养得多，所以这次在家里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顺顺当当迎来了两位新成员。并不是最初看到的那两只金丝熊的宝宝，而是一大一小，大的就是那只公的长毛金丝熊，小的是萌萌送给欣欣的。——哈，萌萌没有食言，两个孩子又和好啦。而最初的那只母的已经当了妈妈，正在欣欣家忙忙碌碌地照顾四只小宝呢。

两只小熊在新家住上了专属的宽大漂亮的小别墅，厕所、浴室、食盆、水壶、小木房、避暑陶瓷窝，全价粮、海鲜粮、小零食、尿砂、浴沙一应俱全，两只小熊楼上楼下地跑着，仓鼠轮呼呼地转起来，家里一下子变得充实而有活力。娃给它们录了视频配上音乐，并不断反驳和纠正老爸的偏见：它们怎么是讨人厌的老鼠呢？它们是可爱的金丝熊。既然是家里的新成员，那么给这两小只取个名字吧。大的沿用在欣欣家的名字，还是叫崽崽，好吃贪睡嘴尖毛长，被大家取笑的时候居多；小的特别活泼，跑起来毛茸茸、圆乎乎的小身子一拱一拱，就像一个不断移动的金黄小球。娃是一个“三体”迷，成天把叶文洁章北海和一堆你听着就头疼的物理名词挂在嘴边，彼时正在钻研刘慈欣的《球状闪电》。要么就叫她球球吧，娃说。

于是乎，二〇二二年的这个夏天，一只备受宠爱、名叫球球的小熊进入了你们的生活。

动物与农事

每个人的童年或多或少地都有这样那样的动物陪伴，是情感的需要，也是日常生活的调剂。但是在一个八〇后农村孩子的童年生活中，还不时兴养宠物甚至都没有“宠物”一说，在经济实用主义盛行的乡村，人们饲养的只有猪、兔、鸡、鸭、鹅等家畜家禽，连豢养在城市被称为中华田园犬的土狗也是为了看家护院。现在的城里孩子也有把小鸭小兔当宠物养的，宠物与非宠物的根本区别不在于物种，而是看出于人的精神需要还是经济目的。

即使不曾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宠物，你童年接触到的动物也比娃在动物园里的走马观花要有意思得多。猪是农家孩子最熟悉的动物，你常常忙着帮母亲扯猪草、剁猪草、煮猪食伺候它们，就是为了年底卖个好价钱或杀猪过个好年。那时候家里的土灶上长年架着一口煮猪食的大铁锅，灶里烧着煤块；不是金贵好烧的蜂窝煤，而是自己做的煤饼，晒干后生火的时候掰成块。锅里往往是一大锅水咕咕煮着干猪草（多为干枯的红薯藤或玉米秆磨成的碎末），再兑上一大碗玉米面或新鲜的嫩猪草，这就是猪的美味了。每天都要煮两大锅猪食，炭火不大而持久，炒菜是不行的，需要在另外一口灶里烧柴火，而用锑锅煮稀饭或蒸米饭却要等猪食煮好之后。印象中你感觉灶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煮猪食，人的一日三餐反而退居其次，只因猪是山村农家一年到头的经济收入和改善生活的指望。每每饥肠辘辘的时候，面对灶上一大锅还没煮好的猪食，你都恨得不行。

你对猪是没有感情的，但是母亲有，她伺候猪要精心得多。在猪吃食、闹腾或生病的时候，母亲会对之讲话或训诫，仿佛它们听得懂似的。到了年底母亲的感受也很复杂，一边欢天喜地于猪对家庭的补益，一边又在猪被卖被杀的瞬间黯然神伤。你记忆最深的一幕是上初中的一次放学，母亲跟妹妹正低着头在一只大盆里收拾一只小猪。被刮过毛后的一具白白的身子泡在盆里，令人心惊，是没等到长大出栏就病死了的小猪。母亲很伤心，曾为赤脚医生也学着给猪看病打针的她，想必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而那时候的农村因为物质的匮乏，即使病死的猪去掉内脏也还是要食用的，母亲打起精神竭力让这头猪实现它的最后价值。以前婆婆家也养过一头母猪，可是有年夏天母猪突然病死了，留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小猪崽。婆婆伤心得不行，这意味着家庭要损失好几千元的收入。小猪崽太小，单独养不成，也不适合拿去卖，于是只有托孤般请其他家里也有母猪生产的人家领走。后来农村养猪的人越来越少，太辛苦也不好养，还有工业化背景下生猪养殖的标准化产业化的竞争，土猪土鸡的叫法兴起，“土味”也变得难得。

除了喂猪，让儿时的你苦不堪言的还有养蚕。城市里的孩子到处找桑叶养几条蚕，把观察蚕由蚕卵到幼蚕、成年蚕到吐丝结茧、成蛹化蝶的过程叫体验生活养宠物；而在农村，为了增加收入大批量地养蚕就变成一种枯燥费劲的劳动，辛苦大于乐趣。要每天上山去摘桑叶，随着蚕的慢慢长大，喂食的桑叶也由枝头的嫩叶往下摘至粗大的老叶，摘桑叶时会有白色的汁液溅到手上变成褐色的斑点，回家要用肥皂使劲儿洗才能去掉；还要给蚕除沙，尤其在蚕胃口大、消化快的成年时期，每晚都要把一簸箕一簸箕的大肥蚕捡出来，腾到另一个干净的簸箕里，撒上新鲜的桑叶，再倒掉原来簸箕里的蚕沙和吃剩下的桑叶梗。蚕的手感肉乎乎的，不觉得新奇也不觉得厌恶，仿佛在这样一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消磨掉了对蚕的情感。蚕吃桑叶的声音倒是好听，尤其是当一二十只簸箕里的成年蚕一起咀嚼桑叶的时候，那种一片沙沙作响的声音壮观悦耳，犹如奏响一支近在咫尺的凯歌。等到蚕的身体开始发亮，要一条条把透亮的挑出来，送到稻草扎捆的“山上”，让它们吐丝结茧；直到一只只蚕茧都结厚实了，蚕变成蛹，摇之咚咚作响的时候，才说明这季漫长的养蚕劳作终于要结束了，可以开心地跟着父母进城去卖蚕茧了！

上小学的时候，你终于有了一只自己的宠物，是母亲从麦田里抓回来的一只灰色野兔。许是太小，母亲觉得既然不能吃那就给孩子玩儿吧。你对它视若珍宝。其时爷爷家也养兔子，门前的屋檐下放了几十只木条做的方框的兔笼子，用来养兔子贴补家用：卖小兔崽、卖兔毛、卖成年兔。几乎所有动物的童年时期都很可爱，也几乎所有出于经济目的的大批量饲养都不招孩子喜欢。养猪养蚕如此，爷爷家养兔子同样如此。其实小白兔很可爱的，可是慢慢长大了就变得面目可憎了，兔毛也不那么洁白了，而且兔子屎很臭。但是母亲带回来的小灰兔不一样，只有一只并且灵动活泼，它是属于你的，你们之间可以建立某种情感。你给它喂各种吃食，青草、萝卜、白菜，甚至把家里的挂面偷出来，一根根喂到它的三瓣嘴里，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你内心渐渐柔软。但是母亲不允许你晚上把小灰兔留在屋里，于是你只好把它拴到门口的椿树下，树下还有你种的几棵蜀葵。就这样过了几天时间，一天早上你照例出门察看，突然发现小灰兔不见了，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无果。一天晚上，你惊喜地发现小灰兔蹲在门口，竟然自己回来了，许是想念你的投喂吧。但这样的时光何其短暂，小灰兔最后还是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回到属于它的旷野之中。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邻居门口的溪水边。这也是你小时候唯一的一次养宠物经历，如童年生活的惊鸿一瞥。再后来，便是参与娃的成长了，是陪伴，也是弥补。

球球越狱记

无数次想起接两只金丝熊回家的情景，你带着网购的仓鼠房去跟欣妈交接，两只小熊在新的居住环境里好奇地转个不停。崽崽在仓鼠轮上趴着、悠悠荡着，球球楼上楼下地奔跑在栏杆上半吊着身子，不时引来路过的孩子惊喜驻足围观。这一大一小、一动一静的两只给家里带来了活力和欢乐。

你跟娃早早分好工，她负责管吃喝，你负责管拉撒。管拉撒是个劳力活，简言之就是每隔两天就要给金丝熊换尿砂、垫料和浴沙，给笼子消毒除臭。管吃喝就有意思多了。金丝熊有专门的配方粮，娃只需每天往食盆里添上一两勺，还可以喂些青菜，把生菜、上海青、大白菜洗上一片擦干水再喂它们，往往选的都是内芯的嫩叶。喂了一段时间，娃就发现球球特别爱吃生菜。它俩还都爱吃莲子，只要往食盆里丢上两颗，金丝熊便立马奔过来，用前肢作双手捧上一颗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它们很会吃，可以把莲子绿色的外壳和中间的一层白膜都先啃下来，再吃里面白色的嫩肉，还知道去掉苦味的莲心。更多的时间，娃会给它们弹钢琴，激越的琴声会让初来乍到对声音分外敏感的金丝熊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双耳竖起前肢抬起做静止投降状，让人忍俊不禁。娃号称这是在对它们进行艺术熏陶，她以为金丝熊是窗外的鸟儿呢。不止一次，娃在书房练钢琴的时候窗外都有两只鸟儿前来驻足倾听，还一边拍打翅膀一边鸣叫，那真是美妙动人的时刻。

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两小只可以在娃激越或轻快的钢琴声中安之若素，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或者独坐一旁用嘴一遍遍梳洗毛发。它们的睡姿尤其销魂有趣。球球是随意散漫型，不择时择地而睡，本来在食盆里吃东西，吃着吃着，眼睛眯缝睡意袭来身子一歪就睡着了；或者在笼子边磨牙，或者在浴室刨浴沙，或者在陶瓷碗里打滚，玩着玩着就睡了，四仰八叉缩着四肢或者蜷着身子就地一倒，如婴儿般天真烂漫。崽崽是谨小慎微型，虽然体大毛长，却胆小安静得多，睡觉喜欢把自己藏起来：小木房子、浴室，尤其爱睡奶瓶状的陶瓷窝，搞得像有“巨婴心理”一样，即便被球球抢了先无处藏身只能睡地上，也要躲在陶瓷碗后面的阴影里睡。你和娃也慢慢习惯了，比如在陪金丝熊玩儿的时候会打开笼门或揭开笼子顶，让它们的视觉空间更大一些，或者直接把喜欢咬笼子、往外跑的球球放出来玩一会儿，再戴着橡胶手套把它捉回笼里去。有一次，因为崽崽有发情倾向，老追着球球跑，你便新买了一种小笼子准备把它们分开。后来因为崽崽发情期的一过性，分居不成，小笼子却成为球球展示身手的新玩具。你常常把仓鼠房房顶揭开，它翻出来爬到小笼子里滑滑梯，又如体操健将般吊着身子把笼子门顶开，再被运回大房子转仓鼠轮然后又翻越到小笼子，如此往复，乐此不疲，娃笑称球球是飞檐走壁的越狱高手。再后来，金丝熊熟悉了主人的气味，不戴手套抓它们也不挣扎了，这种惯性与大意为后面埋下了隐患。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日，郑万高铁开通，打通了西南至华中、华北的高速客运通道，也惠及了沿途的诸多山区小县包括巫山、奉节等你家乡的邻县。而且在神农架设有高铁站，神农架以壮美的风景、交通的便利和免票的优惠，吸引更多的游客前去观光避暑。正好娃放了暑假，母亲要坐郑万高铁到奉节再转班车回老家巫溪。于是你便做母亲的工作，撺掇她一起顺道到神农架玩玩再回去，无非就是回家途中先下车耽搁几天。撺掇成功，安排好行程，也了解到给两只小熊准备足够的食物和水让它们自理个三五天没有问题。没想到临出门的当儿，球球却真的越狱了。

都是大意所致。由于金丝熊昼伏夜出的时候居多，晚上跟它们玩儿的时候，你经常把笼门打开房顶揭开。那天晚上你照例跟母亲饭后出门散步，父亲走了之后，你就时不时找各种理由接母亲到武汉小住，并且每晚带母亲到周边走走。出门之前笼门是关着的，笼顶却没有盖上，你下楼前跟娃随口说了句，你看着点小熊啊！没想四五十分钟后回家往笼子里一瞟，倏然一惊，怎么只剩下崽崽了，球球呢？娃这才放下手中的书，跑过来一脸茫然。

全家着急得不行，殊不知再过两晚就要出门赶火车，球球竟然从笼顶翻出来跑掉了，行踪不明，生死不明。于是大家在家里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包括书柜的背面、冰箱的底部、橱柜的封条夹缝等不易察觉的角落，无果。难道球球趁开关门的当儿跑到外面去了？你既担心球球，又担心它在家里乱窜的后果：会不会跑到衣柜或床上拉屎拉尿？或者死在哪个角落里臭气熏天？思前顾后，出门也变得不安心了。那天半夜，你如网上所说把所有的房间门都关上，只在客厅的金丝熊笼子边放了球球喜欢吃的食物和喜欢躺的浴室，企望它在饿了后自己出来吃东西再躺回浴室里去。娃说，要不要把笼子门开着让球球自己走回去？你觉得不行，不然球球没回来，崽崽又跑掉了。那天晚上，你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想着等球球出来就把它逮住，但终于熬不住半夜两点就到床上睡去了。

早上睡眼惺忪起来，首要事就是去笼子边察看：食盆里的食物减少、一部分还被扒拉到地上，放在食盆旁边的一片上海青整个儿不见了。确定无疑这就是球球干的，球球还在客厅。你又对客厅的角角落落包括沙发的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沮丧，担心，给同事双儿讲了后她心生一计：要不把小橘带到你们家找找看？看能不能锁定藏身位置。小橘是她养的一只橘猫，听说胆小如鼠，但是听觉分外敏锐，可以抓住蚊子，连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真的要上演一出猫抓仓鼠吗？两次地毯式搜索想必已经让球球受到不少惊吓，再带只猫来会不会把它吓得更不敢出来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此下策的当儿，出门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你跟母亲散步归来刚进小区，就接到娃的电话：我发现球球啦，正在跑步机旁边蹑手蹑脚地转悠。嗬！这小家伙再怎么藏还是扛不住饿啊！你激动得不行，赶紧让娃丢些吃的把它看好，等你回来捉拿归案。待你噔噔噔上楼进门，球球已经悠然在笼子里走动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一脸惊奇地问娃。就是在吃的旁边摆上浴室，球球吃了东西后就自己跑进浴室了，然后我就赶紧连球球带缸一起放进笼子啦。怎么样，它在我手上越狱，又在我手上抓回来了吧！太棒了！你对娃竖起大拇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流泪的金鱼

或许正是因为娃的需要及对她的童年陪伴，你才跟着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宠物。像是把失去的童年重新来过，或许是出于自我的情感需求。

最初养的是三只金鱼。那时娃才三四岁。那年秋天，跟虎子一家到汉口解放公园玩，两个小孩在一家用充气垫子做的捞鱼摊前驻足不走了。里面有各色小鱼游动，限时让孩子们用小网捞，喜欢的再自己买回去养。于是两大一小三只金鱼就这样从娃捞鱼的小桶中被精心挑选出来，装在玻璃缸里带回家了。

娃说这是一家三口，她常常兴致勃勃地趴在窗台前观察它们，并负责给它们喂食、换水、添上几茎铜钱草，嘴里嘟囔着有关金鱼的童话故事。那情形，会让观者整个内心被柔软包围。然而，金鱼一家从秋天到春节再到夏天，其中一只忽然蜷着不动了，没想到后来的小宠物们，都是在夏天与你告别。难道是因为武汉的夏天委实闷热难耐？不管怎么说，这是娃第一次面对死亡，你得格外慎重。你小心翼翼地把金鱼爸爸捞出来包好放在纸杯里，跟娃编了个很烂的瞎话，大致意思是它睡着了想回到湖里去。于是你跟娃来到楼下的排水沟边，把金鱼种在了沟边的一小块菜地里，还浇了些水。娃记得那地儿，另外两条金鱼死了后，她也让你拿到老地方埋上，认为这样金鱼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此事如过往云烟，于你并没有留下什么，娃却记忆深刻，一如她现在都还记得三条金鱼分别是热死、撑死和病死的。三四年之后，娃已然是一名低年级的小学生，一天放学突然带回一张自己的水彩画，正是那曾经给予她童年短暂陪伴的金鱼，只有一只，眼睛下方有一串下坠的眼泪，旁边写着“pet”。你看了极为感慨，是娃对真实的洞悉，还是对逝去的哀婉？

二〇二〇年的武汉人过得无比艰难。这一年秋天，你无意中看到小区网购平台上有巴西小彩龟，就对娃说，我们买两只来养吧！娃立马举双手赞成。就这样，四五年之后，就像换了人间，你又久违地有了自己的宠物。两只小龟的栖身之所正是上次养金鱼留下的玻璃缸，经历这么多世事及搬家，它就像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老古董。小龟背上有人为印上去的彩色图案（后来听说这个商业行为对乌龟极为不利），一只背上是大黄蜂，一只是hello kitty。于是娃便称之为小黄和凯蒂。你在玻璃缸里盛上浅浅的一层矿泉水或太阳晒过的自来水，娃负责每天给它喂上几颗龟粮和换水，看它们懒懒地吞食或划水，你感到解压而愉悦。

中间还有一个好玩的小插曲。一天娃放学回来，用衣服下摆包着一只鸭蛋。你正在疑惑这是什么神操作，娃告诉你这是语文吴老师给她的奖励。那是一个生活阅历和教学经验都非常丰富的女老师，教书不照本宣科而是特爱给同学们讲故事和她自己的经历，直到现在退休了，她的课还让孩子们十分怀念。娃说吴老师周末回农村老家带回两只鸭蛋，用来奖励课堂上表现好的同学。娃幸运地得到了一只，而且打算按吴老师的说法让这只鸭蛋孵出小鸭来。娃从拿到手就用身上的衣服包裹着，仿佛要当那个亲自孵蛋的鸭妈妈，还说要保持恒温，第二天上学之前要放在用同样厚薄的衣服做的窝里。你听了哈哈大笑，还亲自百度给娃科普，说没有鸭妈妈孵蛋的话至少也要放在专门孵蛋的电温箱里才成。娃不听这些，受了吴老师绘声绘色的“蛊惑”，一心要自己孵出一只小鸭子来，对老爸“不如炒了吃掉”的提议怒目而视。就这样过了两天，娃依然一放学回家就去把鸭蛋取出来自己焐着，却一不小心啪的一声摔落在地，鸭蛋破裂，最终还是成了盘中之餐。

就这样，两只小彩龟陪着从秋天熬过了冬天，又到了来年春天，你发现它们在慢慢长大，龟壳上的彩色图案有被撑开的迹象，水里偶尔有星星点点的颜料脱落。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凯蒂突然不动了。你和娃一起把它装在小盒子里，埋在楼下的一株桂花树下。娃这时候已经隐约知道一些生死，就像开始明白这世上并没有圣诞老人、小时候收到的圣诞礼物都是父母送的。

她会有些伤感，也依然爱看童话。而这以后你对小黄更加精心，在网上新买了三大盒龟粮、配有露台的适合两栖的宽大乌龟缸，以及它的新伙伴——一只未经人工雕饰的青绿色带花纹的巴西红耳小龟。

你对小黄宠爱有加，只因它受过人类伤害并经历了同伴之死。新买的龟粮小黄很爱吃，怕新来的抢食每次你都把它拎出来让小黄先吃。但是到了五月，小黄突然怏怏的没有胃口。你在网上咨询了一下又切了点碎虾仁给它吃。到了五月底，小黄还是走了，和凯蒂一起躺在了桂花树下。

想到两只小彩龟可能因为文身导致身体状况差，你和娃对这只无名而天然的红耳小龟倾注了更多心血。就叫小青或小龟？这种随意的叫法让你想起老家给孩子取小名的风俗，怎么贱俗怎么叫，听说这样的话孩子好养，于是“叫花子”便成了村里一堆孩子的小名。到了夏天，小龟的一只眼睛突然睁不开了，行动也变得迟缓。你按照宠物店的建议，往它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过了一天，小青的眼睛睁开了。但是最终，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最后一只小龟也离开了。你一个人在阳台上面对空荡荡的乌龟缸和剩下的两盒未曾开封的龟粮，压抑已久的内心突然崩溃，泪流不止。娃还没放学，这么残酷悲伤的时刻，你怎么会让她看到。

也是在二〇二一年的五月，父亲在定期复查中被确诊为鼻咽癌原位复发。当你为小生命的无法挽回、父亲的旧病复发倍感心痛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的是，更悲伤绝望的事情还在后头。半年之后，父亲就遽然离开了人世。

每一个努力活着的生命都令人敬重

二〇二二年武汉的夏天，酷热姗姗来迟而又汹涌无比，五月的时候还是凉风阵阵到让人难以置信，七月一到便艳阳高照草木静止。神农架的凉爽与快乐如昙花一现，武汉的现实热浪在下火车的刹那便扑面而来。你跟母亲在神农架高铁站的站台上告别，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回到武汉后发现两只小熊仍然生龙活虎，准备的一大碗粮食吃去了一层。但是球球的一只眼睛睁不开了。上火？自己不小心磕到了？被崽崽挠的？咨询了宠物店后，你用淡盐水给球球洗了一下眼睛，再滴了点消炎的眼药水，好家伙，隔了一会儿再去看，那黑宝石般的眼珠又开始骨碌碌转了。天气太热，人和小熊都需要开空调续命，每每晚上睡觉的时候，你都把卧室门留一道宽缝，把笼子放在门口蹭点冷气。

到了七月中下旬，正值三伏天，白花花的太阳早早晒着，偶尔的阴天也闷热得不行。一天下班回家，你首先到笼子跟前瞅瞅，发现球球的眼睛又有一只睁不开了，身子有些发软。是太热了还是空调吹多了？你有些发愁又束手无策，只能一边注意观察一边如法炮制用淡盐水给它清洗眼睛。竟然有褐色的血痂。到底是眼疾还是眼伤？是不是你干的？！你大声质问若无其事躺在一边的崽崽。它一脸无辜，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尚可，嘴里偶尔发出类似于打喷嚏的“噗噗”声。是不是有些感冒了？于是那个晚上，你把笼子拎到阳台上，阳台门也半开着，还时不时从卧房跑出，去察看球球的状况。

还是担心。球球明显没有以前活泼，走路竟然歪歪扭扭的，但是胃口还行，青菜和全价粮都爱吃，仍然喜欢往角落里藏食物。这又让人稍可放心。早上起来一看，球球的另外一只眼睛也睁不开了，可怜的它在笼子里像个盲人一样挪动着小身子，仍然在找东西吃。你给它丢了些爱吃的莲子、生菜就赶忙出门上班，在办公室心里还是不踏实。想起去年养的小龟，也是先眼睛不好，心里咯噔一下。于是中午匆匆回家，球球懒懒地躺在笼子里，让人心疼。你把它握在手里，用棉签蘸了淡盐水一点点给它清洗眼睛，一点点把眼里的分泌物擦掉，把眼睛周围的绒毛理顺而不至于扎到眼睛。清洗完了一只又清洗另一只。盐水有些刺激，球球也会挣扎。你一边清洗一边跟它轻声说话，像是在哄着一个婴儿。球球的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都露出来了，它安静地躺在手心，眼神清亮而呆萌，重新开始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你把它放回笼子歇了一会儿，决定再给它滴点眼药水。可是这次球球很不配合，也许是你操作不当，也许是它用尽全力奋力一挣，竟然把你的手指咬了个牙印。因为心急你这次只戴了一次性手套而不是橡胶手套。有一点点破皮和出血，你当即挤血冲洗消毒做了处理。

没想到等你再回到笼子跟前，球球侧卧在地，竟然没有一丝动静。肚子没有呼吸的迹象，碰它也没有反应。你把它再次握在手里，看它软软地躺在手心，眼泪唰地下来了。没想到如此活泼可爱、精力丰富，带来如许欢乐的小生命就这样突然离开了。它的小肚子鼓鼓的，即使在生病的时候也在那么努力地吃东西想要活着。人世间那么多奔波劳碌之人、那么多积极寻求疗愈的病人和家属，不都是为了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一点吗？都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间的能量都是守恒的，享受了多少欢乐就得承受多少痛苦，这些温柔可爱的动物给了我们多少柔软与治愈就得添上多少别离与心伤。你想起了去年养的小龟，也是眼睛先不舒服然后死掉了，难道所有的小动物生病都是从眼睛开始？难道眼睛不仅是心灵的窗户还是生命的软肋？难道所有的眼疾都会让生命置于某种危险境地，还是武汉的酷夏对于所有的动物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你无数次回想球球的死因，炎症、中暑还是过食？为什么越是精心呵护越是脆弱易折？球球的一生短暂而饱满，它如日常生活的一道闪电，照亮过去与现在，让你再一次体会与承受世间的生离死别。你一边流泪一边默默忙碌，给球球善后，给崽崽的生活环境消毒。娃在午睡，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你怎么可能让她去面对和承受这样的时刻。

下午继续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前思忖再三，你决定开车去往疾病防控中心，准备咨询一下是否需要打狂犬疫苗。一个人在路上的自由时间，你在悲伤的情绪里泪流如河。想到过往的人生里无数无声泪流或大放悲声的时刻，在一个人的车里在奔驰的火车上在医院无人的角落在父亲的葬礼上。你以为时间过去大半年伤口会慢慢结痂痛感会被时间钝化，没想到一根稻草一点导火索就可以把所有的情绪引爆。你以为经历了中年压力、丧亲之痛后会变得坚强通透一些，没想到依然敏感如斯脆弱如斯，这八面埋伏让人百感交集，沧桑与强劲、善感与脆弱交织的中年生活啊。你想起父亲一生温和慈悲，不愿杀生，为了谋生曾经跟人学做杀猪卖肉的生意，下不去手也杀不好，只能做些收拾边角的杂活。母亲常笑父亲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你记得有次过年母亲让父亲去杀一只鸡来炖，去毛的开水都准备好了，父亲那边却不见动静。母亲到后院一看，原来父亲把刀放一旁，正用绳子往鸡脖子上套呢，母亲哭笑不得。你又想起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那个让你共情的男主，原来有些回忆、悲伤和痛惜是永远都不会被时间埋葬的啊！

到了疾控中心，你又被指引到武大附近的预防处置门诊。在医院的电梯里，保洁阿姨突然出口夸你今天穿的裙子好看。年轻的医生在查看伤口后也没有建议去打费钱费力的狂犬疫苗，说只需打一针破伤风就可以。在眼泪的冲刷和偶遇的善意之后，你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万物皆有灵，想想球球对自己的这一小口，原来是尽量让自己在奔忙中缓解情绪啊。你开始明白为什么人死后要举行那么多繁文缛节，在传承文化礼仪、维持伦理秩序的同时，原来也是为了给悲痛的亲人们一个内心平衡、情感缓冲和注意力转移的阶段啊。每一个生命的离开都让人悲痛万分，每一个努力生活的生命都令人敬重。

现在，你与娃依然分工不甚明确地养着崽崽，只是更专业一点、节制一点，不能老想给它喂食也不能什么都给它吃。崽崽在咬通往平台的小木梯了，你便给它买来磨牙的零食和苹果枝。崽崽很爱啃，把苹果枝的树皮一丝一丝剥下来，小木梯也再没有损坏的痕迹。你恍然想起球球原来活泼泼到处啃笼子的情形，想着若是当初给它啃上几根苹果枝那该多美呀。而且互动的时候你跟娃老是喊错崽崽的名字，球球，球球！好吧，继续叫球球也行，毕竟崽崽不是一只熊在活，正如你也不是一个人在世间奔走。只是每次走近笼子发现崽崽在呼呼大睡，你都要仔细察看一番，确认那毛茸茸的、黄白相间的肚子在轻轻地一起一伏，才能放心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