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画室的阳台外,传来了几声老邻居小麻雀清脆的“啾啾”鸣叫声,我这才发觉,又是凌晨了,此时的天空透着幽幽的紫灰色。微微的晨风中,几片淡灰色的薄云在空中无声地流动着,显得格外的宁静。 初春的闽南,春夜喜雨,微风伴着滴滴答答地的细雨缠绵着,裹着冬季遗存的冰凉气韵,久久不肯散去。春夜的安静,并非万籁俱静,而是由虫儿悄语、雨水滴落声、树叶脱离的簌簌声,汇集成一股细流,在空气中潺潺而动。在这样的初春雨夜里,我埋头整理着去年夏天未完成的写生作品,有屋外各种美妙汇合之声陪伴着,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儿。窗外寒气逼人,我把画室内的几盏灯全部打开。敞亮的灯光下,弥漫着油画颜料气味,这样感觉比室外温暖了许多。我这个不算宽敞的画室里,看似有些杂乱,但每一件物品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和属于自己的位置。在我的生活中,这个画室着实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它是我脱离世俗纷扰、安放灵魂的世外桃源。画室也是我可以逃离琐碎的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私密庄园。“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画室它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只要身处其中,四周的纷扰顿然就消失无形了。 放下画笔,伸了伸懒腰,捧起双手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指,再搓搓因为过于全神贯注而僵住的脸颊,然后才气定神闲地欣赏眼前劳作了一夜的成果。绘画本身就是不着急的一件事儿,作品完成后,我都不急着从画架上取下来,而是来来回回地在作品前走来走去,或走近细看,或退远眯起双眼欣赏,使画面进入虚与实临界的朦胧状态,让自己的感觉回到画中,与它重新对话。忽然间觉得那人物肖像的模样又似曾相识,记得老师曾经戏谑地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画的所有人物,似乎眉眼间都有你自己的影子,莫非,你挺自恋?想到这,我不由自主地摸摸下巴挑挑眉,自顾自地莞尔一笑。 朋友从埃塞俄比亚帮我带回来的单品咖啡,原始又粗犷,它经常把我的夜晚与清晨的时间连贯在一起。忘了昨夜我到底喝了几杯咖啡,反正是困了就再续一杯,然后再投入画中。此时的阳台外,天已蒙蒙亮,你看那挂在天边的下弦月,莫非也偷饮了我的咖啡?那么的精气神十足,神采清亮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一束它的光芒。阳台的那株已有半米高的白木香,叶脉在微光中透着一抹青亮,与月光灼灼对视,四野无声,倒是给它们开辟了一番无声胜有声的天地。 不知是绘画的激情还未消退,还是咖啡因的缘故,此刻我仍然毫无睡意,索性就开始烧水、洗茶具,想到那奇兰茶的馥郁芳香,让我不由得唇齿生津,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平常习惯点燃的香熏,在这个季节就显得多余,在初春,家乡漫山遍野的柚树几乎同时花开,空气中总是会飘着一缕缕微甜的柚子花香,随风潜入,干净、安神。沏了一壶新茶,晶莹剔透的玻璃茶杯让茶色更加清亮养眼。慵懒惬意地靠在阳台藤椅上,饮一口温香的白芽奇兰茶,唇齿间蔓延的淡淡兰花香让心绪逐渐沉入宁静,眯上眼睛,把神魂悄悄地飘出到阳台的阑珊外去放牧了一圈,再拽回来,缓缓落回原处。这一天中,最闲情舒缓的时光大概也就是在此刻。伸手从散置在阳台的杂乱书堆里,随机抽出一本,随意地翻开,轻声读了几段,心,就更加的安静了。晨晖在不知不觉中缓慢透亮,感觉光阴是如此的踏实美好。 我欣赏现代艺术美的新奇,但更钟情于古典事物所带来的美感,古典的画面,总能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从色彩的感觉来说,古典风格给人厚重、陈旧、暗淡、朴素的视觉美,蕴含着低调与奢华的质感,让人心底弥漫端庄优雅的馨香。古典美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们在黑暗中照亮美,在破灭中寻找真。 昨晚的惆怅春雨换作了今晨的暂时晴歇,天要亮了。 2 身在画室中,思想却接驳于城楼之外的青山绿水,在山林野径间穿行。不断地在脑海中重温着每一次到乡间写生的情景记忆,把逐渐清晰明朗的画面,勾勒并存储在我的精神深处,慢慢地,脑海中的景与物已经开始跃动,呼之欲出。就是这样,把记忆中一幕一幕的情景,用色彩的覆盖与叠加,在画布上娓娓道来。 一幅浪漫的风景人物画,通常需要分几次才能完成,其中的绿色是我最难以把控的,要既不生又不熟的绿,才能让画面单纯又不单调,又能使画面既统一又丰富。单单这个绿色,就让我反复研究实践了很长一段时间。 每一幅作品,都由着不同的感觉带着我画出不同的画面,而画面的内容,即是我当天情绪流动的呈现。往往第一天的最为生动有趣,充满活泼激扬的生命力。第二天或许就变了,有些思路堵住了,气息就乱了,令我产生沮丧的浑浊感。第三天又来了波能量,于是放开束缚,破坏了初衷,又会透出不同的气息来。在作画的过程中,令人疏朗通透的欣喜滋养着我的心田,长此以往,绘画,成了让我越来越迷恋的事情。这种入画入禅的感觉,只有在画室的画架前,才能领略到它独特的魅力所在,须得在一个静谧空间里慢慢地培养出来,那是照进森林深处的一束阳光,深邃神秘,纵是孤独如水,也是清澈地潺潺流淌。此时没有情绪的波动,不受世俗打扰,只需要慢慢地细细打磨时光,品尝得到的成果即可。 昨夜刚刚完成的这幅《三月里》人物风景作品,就让我一直在不同冷暖灰度的绿色中盘桓。这幅作品前后花费了我十多天的时间,最终才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浑然感:一个倚靠在紫藤花树上的女子,嘴角微扬,被春风吹动的柔软发丝在阳光下呈温暖的橙黄色,纤纤素手轻拈着一朵白色小花,温柔的眼神投向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恬静的古典美是这幅作品的灵魂主题。 多数人认为,画画的人多是浪漫多情的,而我却以为,真正喜欢画画的人多是孤独的。在我的绘画生涯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奉献给了黑夜,下半夜总比午后清醒,下午的脑袋比上午灵光,因为上午的时光我总还沉浸在睡意蒙眬中。但后来历练多了,总结出真正的孤独是放弃热爱生活的一种活法。画家只是更容易感物触怀,借助大千世界中的种种姿态来表现人们心里的无形之物,在不动声色中,给画面赋予了色彩与生命。在每一幅作品的制作过程中,画家的思想都在景与物、虚与实之间盘桓,画面中的欲望和情感、理想与诉求,已不单单存在于物理世界,它们在精神的场域里更加丰富、生动,甚至有些极端。凡?高吃颜料的故事,单凭想象中的情景,就让我的牙根发酸发麻,但那应该只是传说,毕竟油画颜料它含重金属。 3 我是隐居在闹市里的绘画者,那水泥高楼外的青山绿水,总是如那枝头的黄鹂在对我婉转召唤。笔未动,心已动,画家们对大自然的向往,就像泛着丝绸般光泽的绿草地,柔软又清凉。 在去年夏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频繁地与画友外出写生,大汗淋漓地拖着几十斤重的画箱,画箱的笨重让我有些心余力拙,几个画水彩的前辈合伙打趣调侃我:这么重的油画架不适合你这么一个女子,干脆你改画水彩得了,你看我们的画具都这么小巧轻便。一路风尘仆仆流转于坊间,高扬的绘画热情与火辣辣的阳光是有得一拼,以至积累了许多未完成的素稿。 记得有一回与几位厦门水彩画家一起到泉州晋江写生时,只见老师气定神闲地对着眼前的景物,慢悠悠地抽完一根香烟后才开始动笔,我则老老实实地站在身后观察他们的写生方式。但在现场写生,老师的作品画面却与写生的对象“似是而非”,每一笔都落在我想不到的位置,色彩大胆而又如此的精彩和谐。我看得云里雾里,虚心请教这种“现场与非现场”等的艺术创作问题。老师说:其实出来写生,只是寻求一种现场的氛围感,至于画面的意境,早已胸有成竹,山水的具象形态只是抒发情感与精神的内在铺垫而已。 在我看来,绘画境界与人生的境界何其相似,人生如画,画如人生。这样的物象转化为非物象艺术视觉效果,色调、形态、意境都已达到了浑然天成的一种高度,是超越技巧、超越视野、超越形象,“得其意而化大境,得其形以应无穷”的大境界,是真正到了绘画艺术的“真、善、美”的大化境。大道自然,人生亦简,人生的历程,也可以像一幅画。如工笔,每一笔都细腻精致;似写意,恣意潇洒、不拘一格;也可以若兼工带写,在波澜中寻求平稳。当洞悟了山水的精髓,脱离了琐碎的形和影的繁缛,画面的色彩、形态特征就由繁而简,由博而约。以山水为镜,禅悟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物象中解脱。“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质感美的事物,往往静水流深,厚重深邃的道理蕴含于简约平凡之中。 村庄里多是留守老人与小孩,他们对我们这些闯入者十分好奇,在我们四周巡回观看,他们的神情专注,看着那些在他们眼里习以为常的残墙老树,出现在画家的画板上,一会儿说这个画得像,一会儿又说那个画不像,直截了当地发表着不解与惊叹。或许,只有他们才更了解这些乡村景物的特性与精髓,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朴实亲切的乡村土话像树林中的山风吹过,听着,笑着,似乎看到画板上那屋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飘远消失在漫漶的时光里。 在乡间写生期间,曾碰到过一个女孩,她站在我背后看了许久,忽然就红了眼眶,说她是某个艺术学院毕业的,但现在改行做导游。艺术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我也知道,生活的艰辛,令很多学艺术的在做着别的行业,我很希望他们只是暂时放下艺术,有朝一日还能重拾艺术之光。艺术与生活,从来都是彼此交融相通,艺术源于生活,艺术的本质在于服务生活。 所幸,我还坚持在画画,还坚持着去写生,把群山万壑尽收心底,在乡间重温儿时的广阔原野,去缤纷的世界里,寻回本真的处女地。天地大美而不言,山水灵秀而沉寂,大自然的木门缓缓为我打开,老门上那些缠绕的藤蔓千丝万缕、蜿蜒曲折,都在勾画着世间漫长的寂寥与无奈。幽幽曲径,通往花草树木的禅房,引导我进入旷野的旋律,感受时光的苍茫与漂移。在复调的笔触合唱与低吟中,我捕捉到了温暖与孤寂,粼粼青苔,深林返景,大自然中的山和水,是每个画画人的心灵皈依。每一次的写生,都是自我的精神放逐,携着一路温润的思想与情感,从浮躁走向宁静,从浅薄走向深沉,从年轻走向成熟,于寥落中寻找繁华,又从光彩中寻回淡然。我们常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大自然无拘无束的姿态,这种姿态,也符合画家们内心里那无以比拟的自由自在。在我想来,真正喜爱画画的人,本性大抵也是如此。 在我的感知里,大自然中的每一处风景,都浸染着花草树木生老病死的威严与喜怒哀乐,它们用时间的无情湮灭了一切,又重新恢复了一切,这才是真正可敬可畏的力量。在我的眼中,大自然的轮廓是深远模糊的。我画云、画山水、画树木、画花草、画老屋,总是喜欢用繁复的色彩来表达,使画面厚重、色彩丰富、立体质感强,再用细腻古典的手法去刻画细节,对画面的处理与表达,强调出整体的意向感和抒情感,好像只有这样,方能体现出它们在我心中的分量。 物象在笔下次第个人化,揭示光与色彩的神秘性与超验性,最终达到繁复与苍茫的自洽,传达出自然与我的精神和解与安宁,色彩混合着朦胧的幽怨与追忆的天真。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曾一度被瓶颈的黑暗死死抓住,甚至往下拽,又在挣扎起身后发现,光明其实从未离开。当明晰了自己的绘画语言,就如同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对的那个人的那种欣喜,它在我各种积累与精心准备之后,在合适的时间里,自然地来到我的面前。 夏日的大太阳,高高地悬挂在深渊般的蓝色天空之中,火辣辣地俯视着我们,云朵与飞鸟早就不知躲去了哪里。每次写生行程结束后,我总是足足地晒脱了一层皮。 如果说去大自然写生是一种精神与身体的流浪,是一种能量的补给,那么回归到画室,就有船只停靠港湾的一种归属感,是一种满载而归的安定。大自然中那些古老神秘的美,都给予我启发与打开灵感的巨大满足,而我则是大自然的搬运工,让所有领略到的自然美在画室中复制重现,笔触与色调的变化,是我与大自然的对话密码,在画布中塑造出山水的另一番精神世界。 没有审美的灵魂是荒芜的,希望人们的审美就像对物质的追求一样,不断提升。艺术让我们真正获得的可能不是知识或者技巧本身,艺术最大的作用是抚慰人心。每个画家都期望自己笔下的某一幅作品,能够打动观众,哪怕是能给人带来一点点的力量和感悟。 4 天色已然破晓,一束淡淡柔柔霞光,似乎就要从山的那边射出,而此时困意已经把我牢牢抓住,于是眯着眼睛从阳台缓缓挪进卧室,抱住枕头的一瞬间,就已进入了梦乡。在梦里,草木生香,阳光温暖着前朝的梦忆,时光的木马在旋转着、奔跑着,所有的雾霾纷纷散去,冰冷的铁索从老锈的门闩中骤然脱离,被封锁了许久的沉重木门,缓缓打开,一座光明的伊甸园就展现在眼前,恍然间,那蕴藉与厚重的色调,还在续写着我与画的故事:柚海深林,层层叠翠,一串串的柚花洁白如雪,静静地绽放芬芳;山风吹奏着纯美的乐曲,在林间的凉亭中缥缈盘旋,鸟儿在枝头吟唱,潺潺溪流边,墨兰花也闻声而醒了。“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在这美妙的空间里,我看见自己提着画笔、颜料与画布,穿过伊甸园的大门,坐在熟悉的古老阶梯上,画着石缝里开出的花儿微笑的脸庞。在画面完成的那一刻,就完成了我内心真实完整的森林印象。 有趣、美妙的事儿都藏在这些平凡寡淡里,在寂静朦胧的微光里,在画画之余,我乐此不疲地去寻找。若隐若现才是美的初衷,才是一切美好的开端,就在此刻,在这平和恬淡中性水澄清、天地无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