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当代诗人,1957年6月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四十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编著数十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
《致一只鹞鹰》 在河北丰宁与内蒙古多伦的交界处, 我看到一只迎风的鹞鹰, 在空中一动不动,两只翅膀如刀 剧烈地保持平衡…… 在这满地起黄沙的时辰,也只有它 敢与太阳中的耀斑逼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东青”吧:它曾 飞越万里,为成吉思汗的征骑传递军情 它还是一面最骄傲族旗上的图腾 此刻它在它的天庭中巡视,傲慢 而又机警,它甚至不屑于 “叼起一块腐肉炫耀”…… “在十万只神鹰中才出一只海东青” 是吗?那么,来吧,我骄傲的鹰 我只希望有一支神箭 我不可能伤害你。但我们都已知道 这天地间最神秘的角力
《野 樱 桃》 在春天它最早开花 一树树细碎的粉中带白的繁花 花还没谢 绿荫下的青果已经萌生 在一周内它们就会变大变红 一簇簇缀满枝头 而我却想起了《樱桃园》 想起了契诃夫 三姐妹尚未出场 便听见语言中斧头的震动声 斧子的闪光 满树的枝叶纷飞散落 那迸溅的汁液 是血 是血的墨汁 你却再也不能用它 来书写优雅的艺术
《春节前夕,在三亚湾》 晚上六点半,徐徐海风中, 那掩映在椰林大道中的雪亮车灯 和楼下游泳池里孩子们的喧闹声 把我再次引到这阳台上 更远处,几星渔船或什么船的灯火 隐隐标出大海变暗的唇线 一切都很诱人,是吗?是 但在这十六层楼上遥望 我却有点发冷。在这春节前夕 我宁愿作为游子归去,如果 我们的母亲还在!如果 那也恰好是个暮晚时分—— 啊,那厨房里的灯火,忙碌的身影……
《“驻岛诗人”有感》 眼看着一座座大桥把群岛连接在一起 我想起了人们谈翻译的一句话—— “彩虹般的誓约” 但我自己,仍宁愿亲自划船到对面的岛去 我喜欢船桨——水中的翅膀 我向一切摆渡人致敬 我喜欢那语言中的嚓嚓回声 我感谢你们请我来做驻岛诗人 对于一个“与语言独处”的人 好像这也出自天意 我们生来就是一座座孤岛 但正如里尔克所说,我们“孤独得还不够” 在我们的对面是一座岛,岛的那边 还是岛——在大海动荡的桌面上 像是一些相互寻找的词…… 那么,写吧,诗人!
《记天台山行旅》 这是谁的好意:一路潺潺山溪 还有摇曳的树影 还有一只隐现的蝴蝶 还有青青的半湿的脚踏石 我走在队伍的最后 为了我的倾听 我终于想起了王维的“泉声咽危石” 为这一个“咽”字 我又几乎找回了我要的一切 好像我又可以开始工作 运用我的耳朵,运用我的手 在这一滩乱石中—— 为了那向我而来的淙淙声
《卡夫卡在2022》 “上午,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在这个炮火连天的四月 又有人引用了卡夫卡这则日记, 显得自己多么洒脱。
洒脱?但对于一个弱的天才, 一个连走路都靠着墙根走的人 这也许是为了减压
或者,这还是为了祈祷?就像一位波兰诗人 在一首论游泳的诗中所写的那样—— 在水下,在涌来的波浪中, 为了那遥远的仁慈,为了 我们的必死 双手合起又分开, 分开又合起……
《这里,那里(一些片段)》 巴黎,2020年1月 走在巴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想起米沃什 曾写过一首《路过笛卡尔大街》 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大街 好像那条玄学的街一直追他追到了美国似的 好像是他在替我们思考我们的存在 直到旧金山海湾山坡上的雾气散去而我想到 他也许正在花园里忘情地读着 小林一茶的一卷诗
哥本哈根,2009年11月 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在哥本哈根, 我们还曾去港口那边看过一次 安徒生的“美人鱼”。 已是初冬,她侧身坐在礁石上, 而我们一个个竖起了衣领。 那是怎样的寒意?——整个波罗的海, 从波的尼亚湾到芬兰湾到童年的 小池塘似乎都结了冰, 都在等待她流出的热泪。
斯图加特Solitude古堡,1997年冬 寂静的巴洛克古堡, 是谁的拉长的影子在向你致礼 在花园中的中国亭子消失多年之后, 这里来了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但接着 你的旋转楼梯、回廊和地窖就把他 变成了一个幽灵。他出没于古堡的密林中 他一次次避开了那些无头或断臂众神, 他一到夜里就以死者的脚步走路…… 渐渐地,他的笔变成了囚犯的锉刀,渐渐地 他不再惊讶于世界的不真实,渐渐地 他——至少是他笔下的这个夏末 获得了阴影的重量。
圣彼得堡的桥,2016年7月 圣彼得堡的桥,阿姆斯特丹的桥,巴黎的桥…… 阿姆斯特丹的桥上一位挎雨伞的女士 从亢奋的鸽群中匆匆走过(她好像 刚刚给一位穷画家当模特回来) 巴黎的桥上风有点冷(别的我就不说了) 而圣彼得堡的桥,伸向茫茫白夜的那座桥 因为“生活与艺术之间古老的敌意” 我愿以我的一生从那上面走过……
《沙 漠 三 题》 沙 蓬 颂 它知道积沙之下哪里潮润 它的根,在最干燥的世界里找水 八月,它的嫩叶献给了骆驼 十月,刺蓬炸裂,它的草籽 全部献给了风。
怪 柳 赋 仿佛是竹林七贤或八大山人转世 在这沙漠边缘化为一片怪柳林
仿佛它们活着,活着 就成了自己的墓碑
仿佛这是另一个地狱,被剥了皮 抽了筋,但仍满地攀爬着
仿佛它们也是时间的人质 揪着自己的头发要把自己拔出
仿佛它们能留下的就是这些 极度挣扎和痉挛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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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见 沙 漠 又见沙漠,又见骆驼, 苍天下,一派耀眼的绵延的黄色…… 骆驼低头啃草,抬头走路 而我的人生也必须变得简单: 一点盐,一些水,一种 足够的耐力,一些顶用的 不会发馊的、能让我 最后走出的干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