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在梦城唯一一家公立中医医院,有一位姓华的医生。八年前,当身边年龄相仿的同事大多成了副主任医师或是主任医师时,已经四十五岁的华医生还是一名普通的主治医师。但就是这位只比住院医师高一级的华医生,却被梦城人奉为医神。 华医生成为医神,得从八年前之前的很多年说起。某一天,有患者给年轻的华医生送来一面锦旗,锦旗上书“妙手回春”几个烫金大字。华医生瞟了一眼锦旗上的几个字,对送锦旗的患者说,我建议您把“妙手回春”换成“医神”。患者愣了几愣,才缓过神儿来,说好的好的,再重新做一个“神医”的锦旗,给您送过来。华医生更正道,不是神医,是医神,神医和医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患者做洗耳恭听状,想听华医生接下来的解释,神医和医神究竟有什么不同。华医生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见患者还棍子似的戳在原地,又提出一个建设性意见。“重新做一个还得花几十块钱,我建议您还是省省吧。那就这样?”领了建议和逐客令的患者,将锦旗卷起来,夹在腋下出了诊室。站在诊室门口,该患者并未离去,而是对着华医生说了一通话,“几十块钱不算啥,赶明儿我就把改好的锦旗给您送过来。您不知道,为了这个病,北京天津的各大医院,都跑遍了。大偏方小偏方的,也用了不计其数。我们家有个亲戚跟我说,咱梦城中医院有个姓华的中医艺儿不赖,让我过来瞧瞧。说实在的,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抱啥希望。老百姓有话儿,死马当成活马医。谁能想到呢,大医院专家都治不好的病,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夫,用几副草药给收拾了。您真是神医,噢不,医神。我回去天天给您宣传,中医院有个医神。” “中医院有个医神!中医院有个医神!中医院有个医神!”五十多岁的男性患者,穿越幽深幽深的走廊,走向电梯。一路走,一路激昂地振臂吆喝。候在各个诊室门口的患者,将异样的目光刷刷地投向吆喝的人。谁也不敢吱声,唯恐那只高高举起的拳头,会砸向自己。等到吆喝消失在电梯间儿里,大家才发出“那人精神受刺激了吧”的疑问。最淡定的是华医生,送锦旗的患者站在诊室门口,发表一通感恩词时,他的目光就已经收敛了。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压在新患者的手腕桡动脉上,凝神倾听。那是三根功夫在身的手指,它们会探查,会感知,会分辨。然后把消息传递给主人的大脑,让脑司令做最终的汇总。“气郁。”结束诊脉的华医生,开始给新患者开方子。他在标有类似R符号的处方笺上,写下柴胡几克,枸杞几克之际,喊着号子的送锦旗患者已经随着电梯,渐渐滑向一楼了。送锦旗患者说了什么,吆喝了什么,华医生浑然不觉。 第二天,送锦旗的患者果然又来了。患者站在华医生面前,呼啦啦展开手里的锦旗,锦旗上盘子大的“医神”二字放射出的光芒,将诊室映照得金碧辉煌。见华医生不再挑剔,虎虎生风的患者,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只小铁锤,又摸出一枚小铁钉。在靠近华医生座位的墙壁上,叮当敲打了几下,把小铁钉固定在墙体的某个位置。然后,露在外边的一截钉子,撑起了写有医神字样的锦旗。“您倒是不客气。”华医生说着,撩起白大褂,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面值五十元的纸币,递向查看锦旗是否端正的患者,这个钱是您多花出来的,要是不收,把锦旗摘走。患者来不及反应,华医生的另一只手已经朝锦旗伸过去,作出一副不收钱便拒收锦旗的架势。 哎呀。患者觉得华医生实在小看了他,“哎呀”完了,去推那只捏着纸币的手。怎奈,捏着纸币的手无比坚定,人间的力量根本就推不动。“这事儿闹的,我收了还不行么?回去后我用大喇叭广播,让庄里的人都知道咱梦城有个医神。跟您说,我也是有身份的人,在村里当了二十年的书记,我要是一喊大喇叭,一村人都得把耳朵支棱起来。您就等我好消息吧,用不了两天,找您瞧病的准排到大马路上去。光瞧病还不行,一人送您一面大锦旗,上边都写上医神。”自称村书记的患者接了钱,转身离去。幽深幽深的走廊里,又响起“中医院有个医神”的激昂号子。 - 2 - 和华医生同诊室的,是个比华医生还年轻的医生,叫圆。目睹锦旗上墙的整个过程,圆医生一语未发。换成别的医生,哪怕妒忌得肝儿颤,恨得牙长二尺,面子上的工程也要做一做的。“您厉害啊”“您真牛”“以后向您学习”,哪一样都是不错的选项。面对华医生,这些就全免了罢。无论你选了哪一项,都未必如华医生的意,说不定还会招来他的奚落。 圆医生入职梦城这家中医院的第一天,便成了和华医生同诊室的同事。进门儿的圆医生热情地说,您好。坐在办公桌里侧的华医生,正在一本敞开的医学书里徜徉。大概徜徉到了一定境界,好像没有听到圆医生的问候,目光依旧浸在书本里。本着不好意思打扰的初衷,圆医生悄悄在靠近诊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过了会子,徜徉累了的华医生,抬起头来,打量了打量对面的圆医生,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嗯”。原来,圆医生的问候,华医生听到了。比迟迟的回复,更令圆医生不爽的,是华医生打量的眼神。它们从近视镜镜片后散发出来,由于不是平视的角度,视觉效果带着鲜明的傲慢。那种傲慢,很扎心,很伤人,第一时间便破坏掉了还未建立起来的和睦友好的同事关系。 华医生不跟圆医生友好,反过来呢,他也不介意圆医生不和他友好。圆医生高兴了,跟他打个招呼。不高兴了,就不跟他打招呼。打招呼华医生无所谓,不打招呼华医生也没变得有所谓。虽说是中医院,但中医越来越没落,兴旺的都是西医科室。限量版的中医门诊,冬天冷冷清清,夏天清清冷冷。八年前之前的很多年,中医院挂号程序还很简单粗暴,患者拿了中医科的号,可以站在诊室门口选择看诊的医生。在患者的认知里,老中医一定是香艳的。可是看来看去,诊室里只有两名年轻的医生。细看,里边的略显年长几岁。走向略显年长的医生,不料却被拒诊了。“下午把脉不准,您要是非得让我看,那就明天上午再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医生,真是见识了。凭什么非你不可呢?赌气的患者,选择了对面医生就诊。第一次见这阵势,圆医生也被惊到了。姓华的医生,果然有性格。圆医生给患者诊脉,用眼睛余下来的光,观察华医生的表情。患者赌气改弦更张,让他诊脉,他没有任何推辞,也没有对患者退而求其次的做法表现出不满。因此,他想看看华医生的表情是生气还是漠然。结果,圆医生很失望,华医生早鱼儿一样,游到了浩瀚的医书海洋里。浸泡在海洋里的身和心,是全神贯注的,哪里还有多余的表情给身边的人。仿佛刚才,他不曾拒绝过患者。 华医生的傲慢的确讨厌,但和华医生同诊室,也不是没有优势。圆医生不用装,不用端着,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彻底放松。你傲慢你的,我放飞我的。“大爷,坐这儿来,哪里不舒服?”圆医生还可以借着靠近门口的优势,拦截上门的患者。而且,在和其他科室同事建立良好的关系时,必定要讲讲华医生的。讲华医生最安全,因为他和谁关系都不好。和谁关系都不好是前提条件,更主要的是华医生有料儿。料儿好比相声的包袱,在欢笑中,巧妙地拉近了与同事的距离。 - 3 - 渐渐地,圆医生感觉不妙。 开始有人特意为华医生而来。“原来,您这么年轻啊。”发出感叹的患者,即使被华医生以“下午不把脉”为由拒诊,也无所谓。他们会打道回府,第二天上午重新出现在华医生面前。这部分人不再退而求其次,让与华医生同诊室的圆医生诊脉。“气郁。”诊脉结束的华医生,在标有类似R符号处方笺上笔走龙蛇。药方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停顿,没有思考。同一个“气郁”概念下,不同的草药,不同的剂量巧安排。 那段时间的华医生,只是温温吞吞地小火着,没有过于出彩之处。嚼来嚼去的,尽是些老料儿,院里的上上下下都有了疲惫感。直到那面医神的锦旗,挂到了华医生背后的墙上。写有医神的锦旗,就是一剂猛料,别说咀嚼,闻着就过瘾。“真够不要脸的,自封医神。”同诊室的圆医生这样说,非同诊室的同事也这样说。赵主任,下回患者再给您送锦旗,锦旗上不写医神的,不能收哇。钱主任,您是咱医院的一把刀,屋子里没有几面医神的锦旗,不符合您的身份噢。猛料就是不一般,作为习惯了吃微辣的北方人,被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即使这样,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咀嚼。这样的咀嚼,太***的酸爽了。我的嘴巴,加上你的嘴巴,一起咀嚼。在涕泗横流中,咀嚼出咀嚼界的天花板。 华医生自掏腰包,要求患者为他送锦旗,而且还指定锦旗上写“医神”。经过无数张嘴巴咀嚼过的猛料儿,飘进医院高层办公室,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样了。这也不难理解,嘴巴具有咀嚼功能的同时,还有加工的效果。“就是那个华医生么,年纪轻轻的,就搞这一套。”高层终归是高层,在一次会议上,不指名地警示医护人员,时刻恪守医德,严禁向患者索要荣誉。索要荣誉的行为,是从医者的耻辱。高层话音未落,华医生腾一下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承认,高层暗指的那个向患者索要荣誉的人就是他。接着话锋一转,说他没有向患者索要荣誉,只不过是让患者把送他锦旗上的字更换了一下。为什么把“妙手回春”换成“医神”?华医生将手里的一张处方笺,高高地举起来。 “我手里拿的处方笺,大家都认识。处方笺左上角这个类似R形符号的含义,我愿意相信大家都明白是什么含义。为什么说愿意呢,一个学医的,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这个符号来源于古埃及神话,代表医神的眼睛。在古埃及所敬奉的诸神中,有一个鹰头神,名叫荷鲁斯。据说荷鲁斯童年时代,在与恶魔塞斯的争斗中,眼睛受了重伤。荷鲁斯的母亲生育女神艾希斯,向医神索斯求助,希望医神治好儿子的眼睛。索斯用神力治好了荷鲁斯的眼伤,使他恢复了视力。从此,在埃及人的心目中,荷鲁斯的眼睛就成了一种神力的标志,以及驱魔辟邪的护符。这双眼睛被描画或者镌刻在墙上,门额上,远航的船只上,或是出征的战车上。后来,荷鲁斯也成了另一位医神。被用作护符的荷拉斯眼睛形状,逐渐演变,到了公元二世纪,古罗马大医学家盖伦将它作为处方笺的专用标志。在座的各位,每当拿起处方笺,看到处方笺上医神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内心是不是有一种庄重感?我让患者把锦旗上的字改成医神,就是想接受另一种形式医神眼睛的注视,当一名好医生。一个人认为我好笑,两个人认为我好笑,全院的人都认为我好笑。往往笑别人的人,才是最可笑的。” 华医生用平静的语气讲完了这通话,拂袖而去。也许,拂袖的动作有些大,勾在耳朵上的一条眼镜腿儿滑脱了。华医生没有伸手去扶,高傲的鼻梁架着歪斜的眼镜,消失在会议室的门口。 - 4 - 华医生的诊室,有了第一面医神的锦旗后,很快有了第二面,第三面,第N面。它们一面挨着一面地排在华医生身边的墙壁上。整面墙排满了,转了个弯,排到相邻的墙。相邻的墙排满了,新锦旗就覆在旧锦旗上。患者之间也有模仿的,当其他诊室的患者,把写有医神的锦旗,送给医治自己的医生时,遭到了该医生激烈的抵制。说自己不配医神的称号,挂上这样一面锦旗会内心不安。该医生不会提醒患者,他会更喜欢“妙手回春”。那样的蠢事,也只有华医生会做得出来。喜欢“妙手回春”的医生,未必不喜欢“医神”。只不过,他们不想和华医生同流。想想华医生当众普及医神眼睛来历的情景,简直是对他们的羞辱。被羞辱了,还要向羞辱他们的人看齐,简直岂有此理。切,他们谁不比华医生资历老。 中医科因为华医生,成了爆款,每天上午患者络绎不绝。华医生最擅长气郁的诊疗,经过他治疗的患者,超不过三个疗程便可痊愈。华医生这边热热闹闹,同诊室的圆医生那边冷冷清清。圆医生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决定拿出百折不挠的精神,尽快离开这里,不再和华医生同诊室。两年时间内,圆医生终于实现了愿望,调到了其他诊室,奔赴新的岗位。年轻的圆医生走后,更年轻的医生补充上来。 更年轻的医生,把圆医生的经历温习了一遍后,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逃离了华医生诊室。中医科诊室,不变的华医生,流水的同事。以八年前为节点,曾经的同诊室同事,大多被华医生逼成了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圆医生,不仅成了主任医师,还兼任着医院的副院长。刚刚四十出头,真是前途无量。已经四十五岁的华医生,仍然还是主治医师。每五年,医院都会迎来一次医师职称的评选机会。打个比方,某一次评选中,医院有十名主治医师够资格参评副主任医师,而上边给的名额只有五个。在这种情况下,由院里中高层领导组成的资格评审小组,经过公正认真的考量,要将十名候选人中的五名刷下去。被刷下去的五个人当中,理所当然就有华医生。尽管华医生发表的论文和综述,以及科研课题都是一流的。华医生是多骄傲的人,他都不屑于去找评选小组理论。既然刷华医生是如此安全,那就不妨成就华医生。这次刷华医生,下次还刷华医生。主治医师的身份,一点也没有妨碍华医生声名远播的速度。梦城的患者找华医生,梦城之外的患者,也为着华医生迢迢而来。 要不说华医生古怪呢,亲手制定了患者看病须知,贴在中医科诊室一进门儿的墙上。须知的内容,在只上午诊脉的基础上,又限定了患者的人数,每日不可超过三十人。超过的人,任凭你如何央求,如何说来一趟不容易,华医生都不为所动。他说,超过三十个人就累了,把不准脉了。有一回,华医生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超额患者。经过几轮交涉后,很特别的超额患者亮出杀手锏,说我要是说出一个人来,你肯定给我看病。有些疲惫的华医生一语不发,看着很特别的超额患者,静静地等待对方出招儿。“我表姐夫是你们医院的副院长,顶头上司的面子你也不给么?”很特别的超额患者,口气有点儿豪横。他可能以为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副院长,像一枚杀伤力超强的导弹,会把华医生炸得魂飞魄散。“我好怕怕。”华医生做了一个缩肩的动作,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换掉白大褂,扬长而去。 那天是圆副院长值专家门诊的日子。陆陆续续下班的医护人员,听到从圆副院长的专家诊室传来严厉的呵斥声。“活该,你这是自讨没趣。居然还拿我说事儿,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个脸……”圆副院长这是跟谁呢? 紧跟着,下午发生了一件惊动全院的事儿。华医生将进社区开门诊的申请,拍到了一把院长的办公桌上,然后就从医院消失得干干净净。梦城中医院是一家二级医院,按照八年前的相关规定,二级医院的医生有资格到社区开门诊。到社区开门诊,表面上头上箍着医院的管理制度,实际上等于自己当了老板。华医生不是不可以到社区开门诊,问题是他选择的时间节点,让人浮想联翩。才得罪了圆副院长的亲戚,隔了一个中午就上演了这出戏码,明摆着是怕圆副院长往后给小鞋穿么?一个中午的时间,说不定圆副院长已经把手里的小鞋儿,朝华医生晃了晃。那双小鞋一定是为华医生特制的,有着极大的威慑力量,否则把谁也不放在眼睛里的华医生,不会匆匆逃离。圆副院长厉害,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当年,意气风发的圆副院长刚进医院,便和华医生成了同诊室的同事,刻骨铭心地体验过来自华医生的轻慢和压力。他用坐着火箭的速度,完成了一次次的蜕变,说不定就是报仇的意念在加力。貌似看透了事件本质的众人,谁也不发声。没有交头接耳,没有议论纷纷。都怕自己发出的声,被人传播到圆副院长耳朵里。 - 5 - 圆副院长也被惊到了。为了表示华医生离开医院与他无关,他特意找到院长,旗帜鲜明地表态,不同意华医生走,华医生未来可期,是医院不可多得的人才。圆副院长不但向院长阐明自己的态度,还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让院里的人都明白他挽留华医生的决心。怎奈,华医生的去意,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圆副院长苦苦的挽留付之流水。一个人背地里打了你,却非要向世人证明,你脸上的伤不是他打的。集体噤声的众人,心里暗暗思忖,在狠角色面前,不发声是有多么英明。众人不仅不发声,连眼神儿都不敢有一丝波澜,恐泄露了内心的秘密。今天的华医生,便是明天的自己。 于是,八年前,四十五岁的梦城中医院主治医师华医生,在社区开了一家门诊。门诊的名字很是与众不同,匾额左上方一个类似R的符号标记,正文为“医神的眼睛”。华医生仿佛一股风,患者跟风而来,中医院的同事也跟风而来。自然,同事和患者不同,他们以隐秘的不被华医生发现的方式,来探查华医生的近况。华医生离开医院的原因是个大料儿,他们不敢嚼,吓得连嘴巴都不敢嚅动一下。近况的料儿没有危险性,可以放心地大嚼猛嚼,乃至蹦着高儿地嚼。医护人员再忙,嚼料儿的时间总会有的。可以在上下班偶遇时嚼,可以在术前嚼,可以在术后嚼,可以见缝插针地嚼。老华门诊开张了,门诊叫啥名儿知道么?不知道,快说说。说可以,得用一包大中华换。不说拉倒,下了班我从老华门诊那绕一圈就清楚了。怕你了,记得欠我一包大中华。行,先欠着,不定啥时还哈。给你提个醒儿,还记得若干年前,有一回开会,还是小华的老华,拿着处方笺给咱们普及医神的常识不?他的门诊不会叫医神吧?聪明,猜对了一半,全称是医神的眼睛。这老华,被几千年前的医神附体了。 医神就是不一般,有股子定力。咋啦,咋啦?老华堂弟和我们一栋楼,昨晚上遛弯儿碰见了,把老华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他下午去找老华看病,老华给拒绝了,让他今儿上午再去。像华老板的风格,自己定的规矩到哪儿都不能破。嘿,又填了一条新规,三个疗程没有效果,甘愿关了门去卖红薯。知道老华门诊附近的人都说啥么?说老华这个医生,跟别人不一样,挣钱有够。跟他一样在社区开门诊的,哪个晚上不盯到九点十点的。人家老华,关门的点儿和医院下班的时间同步,二大爷来输液也得推出去。嗨,你们谁看见过老华的小媳妇儿?又年轻又俊,老华那点温柔劲儿,全用在了小媳妇儿身上了。给小媳妇儿做饭,陪着小媳妇遛弯儿。晚上我就亲眼看见过,遛弯儿的时候,还拉着小媳妇儿的手。尤其看小媳妇儿的眼神,哎呦喂,简直可以流出蜜汁儿来。 嚼到华医生对媳妇儿温柔的这味料,女医护站到了男医生的对立面。有些男人外边清风明月,在家里飞沙走石,对女人而言,找个老华这样的,未必就不是一种幸福。老华说不定把所有的柔情,都倾囊用到了自己女人身上,才对别人热不起来了。男性医生举嘴巴反对,非也,非也,老华小媳妇儿肯定是被医神附体了的,身上带着仙气儿,要不四十的人咋还像二十多岁呢?老华敬仰医神,当然不能慢待了医神转世的小媳妇儿。 哈哈。咯咯。呵呵。嘿嘿。 - 6 - 华医生进社区开门诊,也就是两三年的工夫,上边下来文件。文件规定,除了一级医院,其他级别的医院不允许医生再进社区开门诊。二级医院,被文件新规这只宝葫芦收了。华医生只有两个选择:第一,被一家一级医院招安,继续开他的社区门诊;第二,重新回到中医院上班。这个时候的中医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原来的院长,常在河边走湿了鞋子,因为购买医疗器材吃回扣的问题,被拿下了。圆副院长火线扶正,坐到了一把院长的宝座上。 圆院长一接到新规,神速驾临华医生的社区门诊。他要赶在华医生有任何变数前,把华医生请回中医院。圆院长为了重振传统中医文化,亲自去请有着医神美誉的华医生,不可谓心不诚。在中医院上下看来,圆院长此举也是想洗清几年前背负的赶走华医生的污名。也许,当初真的是冤枉了圆院长。然而,华医生是那么好请回来的么,当初可是以八百头牛都拉不回的气势走的。即便脖子上架着新规这把刀,华医生也未必就畏惧。听说,某些一级医院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想借着给予华医生继续在社区开门诊资格的机会,把华医生哄骗到自己的医院。在各种不利因素的叠加下,圆院长能行么?“嫂子,晚上做啥好吃的?我说的呢,隔这么远我都闻到香味儿了,一会儿下了班过去吃哈。”圆院长剑走偏锋,只要一下班,便开车去华医生家里,吃吃喝喝。华医生自从开了门诊,小俊媳妇儿和十多岁的儿子就跟着搬了过来。门诊的空间很大,将里边的一部分开辟出来,作为缭绕人间烟火的区域。圆院长下了班去华医生的门诊,就等于去了华医生家里。 连着若干天,一快到晚上下班的钟点,圆院长便致电华医生的小俊媳妇儿,询问晚饭的内容。至于在饭桌上,圆院长和华医生都谈什么,门外人不得而知。在众人的拭目以待中,圆院长吃饭终于吃出了成果,先是派人腾出来一间诊室,紧挨着中医科。紧接着,一块写有“医神的眼睛”的标识牌,让新腾出来的诊室有了鹤立鸡群的高级感。再接着,一帧制作精美的“广而告之”上了新诊室门口一侧的墙。“广而告之”主要内容是华医生的简介,以及专门为华医生量身打造的规章。规章大家不陌生,曾经排列在A4打印纸上,上过中医科诊室的墙,上过华医生社区门诊的墙。过去上墙,是个人行为。现在上墙,性质变了,是医院行为。阵地从室内转到了室外,普通的打印纸变成了相纸。“三个疗程不见效,甘愿辞职回家卖红薯”,在个性化的规章里,显得特别骄横。万事俱备后,华医生这股东风便款款吹回来了。“华医生,好久不见,还挺想您的。”“华医生,我们盼您盼得眼珠子都蓝了。”虽然不乏娱乐性,但到底是圆院长下力气请回的人,大家纷纷主动打招呼。 华医生的福利,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回归中医院的当年,正赶上职称评选,从主治医师顺利晋升为副主任医师。又五年,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当仁不让地成为主任医师。随着华医生身份的改变,诊室门口张贴的简介,也从最初的主治医师,更改为副主任医师,继而为主任医师。为了繁荣中华优秀传统医学,中医院创建了国医班,对院里的以年轻人为主体的中医,每周定期进行培训。国医班的主讲人,就是华医生。初时,有不少人心里抵触华医生。华医生的傲慢,患者对他的膜拜,圆院长对他的娇宠,都是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听课的理由。但是,老师身份的华医生一张嘴,台下听课的人心里暗暗服气了。华医生虽性格怪癖,不善于团结同事,却不藏心眼儿,课上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也许,一个有功夫在身的人,不屑于耍花腔,那样会砸了自己的牌子。华医生教学中,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擅长的气郁疗法,拿听课的人做实验。这次你是实验对象,下次他是实验对象,大家轮着为实验者诊脉。甄选出的气郁者,华医生会划分出不同类型,再根据不同类型有针对性地下药。向大家细致地分析,下药的原理是什么。听课的医生们,真是双丰收,学到了真本领,身体还得到了调理。原来,这么多气郁的人,隐藏在医生队伍里。 传统中医在中医院重新焕发华彩。原有的中医科室,像被孙猴子吹了一口仙气,摇身一变,成了中医科一室、中医科二室、中医科三室。近两年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人的情绪持续低迷,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气郁的症状。毕竟“医神的眼睛”每天看诊的人数有限,分流到其他科室的患者,经过亲自尝试,均有了比较满意的疗效。 - 7 - 这天是周二,专家门诊“医神的眼睛”迎来了一位中年女性患者。女患者很普通。普通的外貌,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衣着,普通的气郁病症。她的各种普通加起来,使得整体的辨识度很低。看一眼,哪怕看十眼,也不太容易记住。 现在医院开药,都在医院电脑的系统上完成,不再需要处方笺。中医院也不例外,但中医科室却开了绿灯。中医们依旧享有在有类似R符号的处方笺上,写下一味味中草药的权利。医神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中医科每一位治病救人的医生。在明亮的医神眼睛注视下,华医生很快给女患者开完了方子。“一副药煎两次,第一次二十分钟,第二次三十分钟。煎完了把两次的汤药混合在一起,然后再分成两份,早一次晚一次服用。”他对女患者做了叮嘱。医院里有煎药的设备,但华医生总是建议他的患者,尽量回家自己煎,这样药效会发挥得更好。 七天一个疗程。七天后,女患者又来了。怕挂不上华医生的号,她说是自家的小孩帮她在网上预约的。她还说,进一趟医院真不容易,又是扫健康码,又是扫行程码的,把她扫得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老百姓看病真难,您是医神,一定要给早点看好了。”她喋喋不休道,吃了一个疗程的药,感觉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好转。华医生不语,眼前的患者印象不深刻,但是他把脉的三根手指有记忆。手指提醒他,患者说的是实情,前些天的确就诊过,而且脉弦也的确没有起色。再看患者的舌头,舌淡红,苔薄白,亦是气郁的典型表现,没有向好的迹象。原来这种现象倒是也有过,华医生调了几味药,特意又嘱咐了几句应该注意的事项。 又七天过去,女患者再次出现在医神的眼睛专家诊室。“都说华医生是医神,超不过三个疗程就治好了,我这吃了两个疗程药了,咋一点也没见好呢?”女患者进来前,华医生便听到了她在外边的喧哗声。华医生为其诊脉,令华医生不解的是,经过调理的药方,依旧没有起到作用。脉弦依然,舌上的苔薄白依然,带有负情绪的无休止唠叨特征依然。两个疗程过去,如此普通的气郁丝毫得不到改善,在华医生从医生涯中,可是从未有过的。华医生表面淡定,从他微蹙的眉头上,可以看出内心起了风波。手里的笔在处方笺落下前,他凝视着左上角医神的眼睛。眼神与眼神的交流,更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交流和对话的目的,是赋予华医生某种能量。漫长的三十秒后,握在华医生手里的笔,在神圣的处方笺空白处落下了。 再七天后的上午,医神的眼睛专家诊室门还未开,候诊区已经等了很多患者。一部分患者坐在贴有“隔位就坐”的排椅上,一部分患者站立着,每一张戴着口罩的脸朝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一个人在发表愤怒的演说。“大家伙把眼睁大了瞅瞅,这个医神门口贴着的,说三个疗程治不好,甘愿辞职去卖红薯。俗话说得好,可以吃过头饭,别说过头话。话说过头了,收不回来,丢大脸。我这个病,整整治了三个疗程了,一点都没好,还越来越重了。您要是治不好,早说话啊,我好到别处去治。这是啥行为,就是坑老百姓的钱,逮着一个病人,就不撒手,非得攥出尿来不可。”女患者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把口罩都濡湿了。来了,来了。有人小声议论。看见华医生走过来,女患者冲上前去,“我今儿个来,是跟您讨说法的。” “想让我回家卖红薯,是吧?” 华医生言罢,开了医神的眼睛诊室门,吩咐两名护士过来帮忙,将桌子椅子抬出来,放到众目睽睽的候诊区处。换上白大褂的华医生,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来,指了指桌子一侧的空凳,示意暴躁的女患者也坐下。华医生的意思,大家明白了,他要当众给患者诊脉。女患者倒也不惧,一屁股拍在了凳子上。凳子腿儿不堪突来的冲击,抖了几抖,终于稳住了心神。没有人笑,安静极了。一条条的脖子,长长地抻着,眼睛尽量少地眨动,恐错过了哪个精彩的瞬间。这边的动静,好像发生在三维空间里,没有惊扰到其他科室的医生。大家井然有序地上班,专心饰演白衣天使的角色。华医生开始给女患者诊脉,由食指中指无名指组成的精锐小分队,深入到女患者左右手腕的桡动脉内部,做一场医学史上最细致的勘察。 勘察完了,华医生摘下口罩,将鼻子凑近了女患者,闭上眼深深地嗅了几嗅。“你还想耍流氓咋地?”女患者警惕地向后闪。华医生并不理会,撤回身子,重新戴上口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您看着我的眼睛,我跟您说几句话。”华医生说,我承认没治好您的病,但是在我回家卖红薯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首先,我问您一个问题,每次我给您开的药,您是不是根本就没吃? “我吃饱了撑的,不吃药看病干啥?”女患者的屁股被针扎了般,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 “您也别急,我想了一个办法。您住到我家里,管您吃管您喝,让我媳妇儿亲自给您熬药,药钱我来花。您要是觉得在我家住不习惯,让我媳妇儿去您家也行,伺候您吃药。如果超过三个疗程,您的病还是老样子,我亲手摘了医神的眼睛这块牌子,灰溜溜地滚回家卖红薯。您说好不?”不容女患者反驳,华医生接着说,这个办法您要是坚决反对,我还有一个辙。现在我就打110报警,说有人蓄意搞臭医神的名声,让警察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如果真相是没有真相,那我除了回家卖红薯,宁愿再背一个诬告罪名。两个办法,选哪一个,我给您一分钟考虑的时间。 “我,我凭啥听你的?算我倒霉,白花钱了。”嘴上硬气的女患者,身子向后转,准备撤退了。 “您敢往前迈一步,我立马报警。”华医生的手伸进白大褂口袋,去掏手机。 中年女患者果然来了个急刹,止住了步子,“华大夫,华神仙,您这么大一个人物,咋会跟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村妇女较真儿呢?我白扔了一千块钱,都没说让您赔,还不够可以的么?”她像一个变脸大师,瞬间换了一副苦主儿的面孔。苦主儿多么大度,她不打算和坑她的人计较,又要离开了。 这时,候诊区排椅上的患者,与站立的患者自发汇集到一起,朝着中年女患者围拢过来。在距离女患者两米远的位置,众人散成弧度完美的扇形,切断女患者的去路。然后,不约而同齐声喊,“60,59,58,57……” 一分钟的倒计时,开始了。 【作者简介|: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