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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4期|陈九:万普兄捡漏儿

时间:2023-05-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陈九 点击:

雨还在下。我和万普兄刚跑到门口,古董店的女店主正在挂“暂停营业”的牌子,玻璃门上的雨水勾勒出她美丽的模样,非常突然,嘭地让我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往下接!

这这……

1

万普兄除了当作家还喜欢收藏,三十年前认识他就与此相关。山东作家二鹏那天问我,胖子,知道万普吗?知道啊。好嘛,你俩一路,都喜欢老物件,得给你们攒个局儿。不久“上河文学奖”在河南开封开盘,二鹏领我到“汴阳春”酒楼去见万普兄。传说汴阳春这座二层木楼是宋代建筑,牌匾瘦金体不说,雕窗珠帘夕阳垂柳,就差李师师了,潘金莲也行。万普兄面对墙上那幅坚称“康有为真迹”的字端详有加,我从旁贡献一句:“落款有诈。”他“哎呀”转身,从此成为好友。

这次他来波士顿看女儿。他这个女儿不得了,是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的博士生。万普说她专攻量子通信。胖子我跟你讲噻,我女儿不学则已一学惊人,将来要领诺贝尔奖噻。我说,好好好,咱这样普兄,你来纽约我家小住几日,我带你到长岛的小古董店转转,没准儿捡到漏儿呢?本来他还坚持,让我给他找个小旅馆,一提捡漏儿改口了,要得胖子,好耍噻,顺便打听一下哈,长岛有“爱丝丽”这个地方吗?爱丝丽,有英文吗?不晓得噻,随便问问。

是这样,纽约长岛散落着不少家庭式古董店,小小的门脸儿,几可旋狗的空间,多为一名女性把守,营业时间也比较随意。所售之物杂乱无章,并无琉璃厂式的分类,一得阁文房四宝,荣宝斋名人字画,没这个,完全随机式,或与家世相关,维多利亚时代的樱桃木椅,无敌舰队的炮塔螺栓,西部淘金的一只瓷碗,南北战争的半封家书,很有点儿含金量。小古董店可说是长岛人生活方式的瑰宝,折射出对其传统的敬畏和文明的坚守。纽约长岛居民不认为自己是纽约人,坚称他们是新英格兰人。新英格兰地区是美国文明的灵魂,包括东北部六个州,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罗得岛州、康涅狄格州,不包括纽约州。当年英国清教徒为躲避宗教迫害来到这里,并在后来的废奴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这里成为美国文学和哲学的发祥地,也是北美最早体现出工业革命成果的地区。历史在哪儿文物就在哪儿,死规矩,就像陕西、山西没法搞大规模房地产开发,一刨就有货。

那天一听万普兄到波士顿了,我就琢磨带他见识见识这些小古董店。虽说他英文一般,收藏经验又国货居多,玩玩呗,就当开开眼乐呵乐呵。搞收藏可不就这样,到处踅摸,前些天我收了个油灯,在玛莎葡萄园岛一家意大利餐馆。玛莎葡萄园岛知道吧?哎对,就是小肯尼迪飞机失事的地方。点菜时我一歪头,余光就看到墙角这盏灯了,全是灰呀,八百年没人动过,这就是包浆,也有叫皮子的。我借上洗手间走近一看,掂掂分量,心里有了八成把握。我让服务员把领班请来。这事不能叫老板,就得找领班,没太多切身利益,一抖机灵就卖你了。你是领班?是的。你这身行头太帅了耶,我是男生都动心。谢谢,有什么能帮到您?瞅那盏油灯了吗?哦,是以前店主留下的,一直放在那儿。二十美金匀我得了,我拿回家布置画室,我是画家。您是画家呀,那拿走吧。好么,到家我一瞧,底部刻着“土伦,1793”几个字,知道拿破仑的“土伦之役”吗?不说了不说了。

所以我早早物色了几家比较喜欢的店面,安排好路线等万普兄来。长岛的地形像条黄花鱼,嘴巴朝西尾巴向东,东西横陈在纽约外海。其西北部是最早开发的社区,很多名人旧居,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他老宅就在这里。还有当年财政部长孔祥熙的二闺女,号称“孔二爷”,她宅子也在此地。我多句嘴,纽约从来没离咱中国远过,过去现在都一样。这样的社区颇具潜力,“老钱”散尽,祖辈荣耀随风消逝,后人慢慢把先人留下的细软往外倒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撑起今天的收藏市场。当然肯定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收藏这个行当赌性很大,是最古老也是最考验人性的选项,包括我和万普兄,既占过便宜也吃过亏。之所以没赚大钱没出大名,归根结底还是狠不下去,没法儿跟人家洗白成势的比。

这次我先选三家店,都是经常去的。一家在杰斐逊港,当年我跟老史船长出海捕龙虾,收货的鱼店就在它隔壁。另一家在史密斯镇,这家不能算家庭店了,原本家庭店,越做越大,居然在旧址边上盖了一片门面房,成专业的了,东西多品种全,值得一看。还有一家在北港,长岛也有个北港。我是这么琢磨的,先奔杰斐逊港最远那家,由远至近往回兜,这样不耽误事,不会走着走着累了不去了,错过捡漏儿的大好时机。当然还得看万普兄的意思,虽说客随主便,其实都主随客便,中国人好面子,专爱正话反说。

结果怎么样,被我猜中了吧,昨天刚把万普兄接到家他就猴急,非要拉我逛店。我说你先休息休息。我给他安排在楼下客房,独立房间独立卫生间,宽大舒适注重隐私,方便讲电话。我对他说,咱先踏实踏实不行吗?要啥子踏实噻,收藏永远在路上,尽快去,多看几家噻。尽快去?尽快去噻。风雨无阻?风雨无阻噻。对了普兄,你说的“爱丝丽”英文找到了吗?还没有,这个不打紧噻。

2

既然万普兄心这么诚咱不能含糊。没承想昨晚那句“风雨无阻”还真一语成谶,今天一起床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时缓时急,看来一时停不了。纽约天气就这样,跟北京同为北纬四十度,意思可差不少。咱北京六七月下雨,雷阵雨居多,来得急去得快,我们下乡那会儿最怕这个,麦子正熟,下雨收不了麦子,被雨水沤在地里一发霉全毁了,我真见过农民大爷守在田头哇哇哭啊,撕心裂肺,那时才懂得他们的命运。纽约不这样,纽约是入秋下雨,就像现在,说来就来没完没了,拖个三五天常事。有人说纽约靠海属海洋性气候,其实不然。我问过专业人士,人家说马尔代夫呀,所罗门群岛啊,海洋上的才是海洋性气候,挨着主流大陆的不算,天津还靠海呢,也海洋性气候?哪场沙尘暴少得了她?

此刻早饭吃了咖啡也喝了,万普兄不喝咖啡,说汤药味,专给他熬的粥买了涪陵榨菜,我家附近两间华人超市,要啥有啥。万普兄看看雨看看我,表情有点儿复杂,胖子你是半仙吗?怎么说?你讲落雨就落雨,那么准噻?倒也不是普兄,毕竟二三十年了,我不担心下雨,我是怕人家不开门!对哈,本来就家庭式,落雨不开门很正常噻,不过胖子你啥子意思嘛?没什么意思,管他开不开门,什么叫风雨无阻啊,走起!一听“走起”万普兄喜笑颜开,要的噻,最近重庆扑灭山火,云南的消防队员,北碚的摩托骑士,看得人热血沸腾,重庆雄起,胖子你雄起噻!哎哟普兄,我雄什么起呀,能雄着就不错,起不起另说,另说。

可话说回来,这趟单程少说五十英里,合八十公里,长岛就一条“495号高速”,由西到东永远堵车,再赶上下雨,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不过有万普兄在不怕寂寞,他爱摆龙门阵,一路不停。胖子你是说,咱们先杀到杰斐逊。杰斐逊港。杰斐逊港杰斐逊港,我对你讲胖子,我见过作家李昂,她不姓李姓施,那年我去台湾领《联合报》文学奖见过她,绝对美女作家噻。万普兄这个“杀”字颇具喜感,幸亏没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说先杀到白宫再杀向国会,否则非闹笑话。我接他的话题,牛啊普兄,你到底得过多少奖,台湾的都不放过?唉。万普兄叹口气,文坛一辈子,哪个记得获过多少奖噻,作家最欣慰的是对自己作品的满意,再多奖也代替不了。

说到这儿万普兄卡住了,他还想补充点儿什么,表情停在空中,被安静的雨水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我连忙把话岔开,好么,得奖还得出伤感了普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想得还得不着呢,等等,咱这是到哪儿了,好像走错了吧?说着我把车拐进一条社区小路,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杰斐逊港已在脚下,开往新英格兰的渡轮即将呈现眼前,听到汽笛悠鸣了吗?呜呜呜……

马上就到。

马上就到?

可没等万普兄的兴奋充分展开,比如说,手舞足蹈的手足尚未启动,就被我一声“哎呀”搅得凌乱。当车子驶进临街一个小停车场,雨意依然,我发现那家古董店的灯竟是黑的,丝毫没有“涛声依旧”的人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满腹狐疑走过去,橱窗上的雨水闪过我,还有身后万普兄迷惑的眼神。店门紧锁,东西很乱全无人迹,不像关门倒很像关店。我有些窘迫,难道又被言中了,这么老的店不至于吧?我诧异地问隔壁鱼店,一个西语裔伙计用坎坷的英语说,已关个把月的干活,详细的,我的不知,我们店也很差,也快关门的干活。万普兄怂恿我,胖子你问问那些东西咋办噻?对呀,屋里东西怎么处理呢?伙计正忙手上的活计,他在用一把长刀将金枪鱼切成一块块的,很像切年糕。只听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的,不知,都是废铜烂铁的干活,要么垃圾车的伺候?

可惜了。

扒着橱窗我不禁感慨,听我说普兄,在这儿我淘过一片破碎的,号称诗人雪莱的手稿,真假另说,反正我视为圭臬,要赶上雪莱时代,岂能让他喝完大酒独自登上“唐璜”号,我一定陪着他。万普兄一竖大拇哥,胖子乃性情中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半仙噻,说下雨就下雨说关门就关门。一听这句我赶紧道歉,这怎么话说的普兄,真不是故意的,是巧,巧……合。话没说完只见橱窗下面一把军用刺刀撩人眼目。这是什么普兄?刺刀,锈成这样好汹的包浆噻。我是说上面的标牌,写的什么?说着我蹲下查看那些隐约的字母:“普法战争,欧仁……”欧仁什么,什么欧仁参加过普法战争?欧仁·凯文?欧仁·蓬波斯?我正喃喃自语,只听万普兄大叫一声,欧仁·鲍狄埃!他参加过普法战争!你是说,巴黎沦陷后他逃到美国?是噻。在这里完成了《国际歌》的创作?对噻。我的天哪!

当即我把电话留给鱼店伙计,外加一笔小费,听我说兄弟,有丝毫动静马上电我的干活,你懂的,必有后谢的伺候。同时我向万普兄保证,普兄放心,这件宝贝一定替兄拿下,我有这个把握。胖子不可!万普兄斩钉截铁拒绝了我。胖子啊,慢说还没搞到手,搞到手我也不要。收藏讲究机缘,是谁就是谁,顺天才是最佳境界,为啥子皇帝老儿发圣旨要“奉天承运”?对头,就这个意思噻。胖子你酷爱音乐,欧仁要活过来肯定更喜欢你,对头吧?我没说话,直觉让我点了点头。就是讲噻,不过胖子你放心,遇到我的东西我也不客气,你晓得噻。

我晓得吗?不管晓不晓得,人家够意思,咱得尽快找到下一家店让万普兄过把瘾,噻。好么,都给他带偏了。普兄接下来咱是……史密斯镇噻。得嘞,我让你??专业大店是何等气派,潘家园比不了,绝对比它上档次。

言罢我一拨车头上了主路。从杰斐逊港到史密斯镇须经斯塔西镇和石溪镇,对了,石溪镇知道吧?著名的石溪大学坐落于此,杨振宁杨先生,哎对,他就是石溪大学物理系教授,他是卖掉这儿的房子回国定居的。我和万普兄一路神侃,气一顺多巴胺就分泌旺盛,分泌旺盛话就多。普兄我跟你讲,赶明再回来好好转转,长岛第一座灯塔就建在斯塔西镇海边上,第二次独立战争美国有海军了,正是在这片海域击沉了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彻底结束了殖民地时代,什么宣言啊宪章呀,不是我说普兄,没枪杆子全瞎掰,都说咱是枪杆子打出来的,美国同样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华盛顿先当总司令再做大总统不是吗?

聊得起劲。我人来疯地问万普兄,之前那个“爱丝丽”怎么回事,别是你相好的家吧?万普兄顿时表情尴尬,哪个讲的噻,只是个女粉丝噻。女粉丝?你太牛了普兄,咱别耽搁,一会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完事再去接你,有英文地址吗?没有。真没有?真没有噻。我心说爱有没有,有地址送你过去,没地址早晚有人来接,人到北美还怕什么,只论性别不论岁数。刚想进一步向万普兄求教,我怎么就没女粉丝呢?急死我了!正心急火燎之际,突然,油表爆灯了。

车没油了!

车没油了?

这下崴了。我这辆雷克萨斯什么都好,就油泵不灵,亮灯就憋速,只要油表一亮灯加速就容易憋住,然后突然一蹿吓死人,好多同族都有类似问题。现在怎么办,离史密斯镇还要半小时,到那儿也未必有加油站,最现实的只能就近解决。此时雨意盎然,锵锵锵敲打车窗像京剧的小过门,让我不知该唱什么。抱歉普兄,本来路上要加油,一聊天忘了,不过别担心,这一带应该是普利斯镇或圣詹姆斯镇,都是三四线小镇,只要找到双黄线的路,就能发现商业密集地和加油站。

说着我把车驶离主路,沿一条双黄线摸索前行。雨天阴暗,街边依稀闪过商铺,有些灯饰开始明亮起来。教堂过去了,消防站过去了,接下来该是加油站,这是小镇三部曲,放之美国而皆准。此刻路上没什么车,我开得较慢,只听万普兄嘟囔了一句,刚才那家,是古董店吗?你说什么,古董店?万普兄略带歉意,不晓得噻,胖子你别介意噻。按说顶着爆灯压力,对“不晓得噻”无须多想,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毫无道理。我回头一看没车,立马将车子唰唰唰往回倒。胖子你不要命了?你小心噻,撞到了撞到了噻!直到路边一爿橱窗呈现眼前,上面的霓虹灯分明写着:“珠宝,古董”。只见一白人女子伫立玻璃门内,我看见她她看见我,彼此迟疑了一下。普兄下车,快快!

雨还在下。我和万普兄刚跑到门口,古董店的女店主正在挂“暂停营业”的牌子,玻璃门上的雨水勾勒出她美丽的模样,非常突然,嘭地让我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往下接!

这这……

3

万普兄意识到我的迟滞。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摇晃,看看是死是活。这个动作惹得另一侧女店主不禁莞尔。她一笑,我才重新醒来。万普兄捅捅我,你讲句话噻,进不进得去噻?对对对,我赶紧对女店主比画,你的,不是,我的,他是这么回事,我们就进去看看,遛一圈马上出来,不耽误您休息!隔着玻璃门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但并未马上开门,她扭头向屋里望去。里面没人哪,瞅什么呢?接着才哗啦打开刚刚锁住的店门,对我们说,请进。银铃一样。

我很难将目光从女店主曼妙的身影上挪开,可进了门还是对如此袖珍的店面感到意外,怎么这么小?开头不是说“几可旋狗”吗?那是从香港作家朱子家的《春申花事》趸来的,此刻才知恰如其分。展室十五六平米,一个马蹄形走道贯穿其中,四周和中间的架子上堆满跌跌撞撞的物品,老式的陈设,浓浓的包浆味道,这不像女人的原创,想必是老辈留下来的。我投其所好说,很抱歉打扰您,您的店简直太有品位了,完全是艺术品!女店主低眉颔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我看到她身后有扇略显单薄的内门,里面应该还有房间。她不时瞥向那扇门,仿佛暗示我们不要逗留太久,看来让我们进店是因为我说“遛一圈马上出来”,她信以为真了。但不管她怎么想,都不影响我对其丰姿绰约的欣赏,她年近徐娘,却没有美国女人的丰满张扬,更像基因突变黄金分割,呈现出隐隐的东方余韵,庭芳兰蕙,吹花回雪,既有小家碧玉的矜持,亦有饮食男女的闷骚,你大爷的,我只有无语了我。

情不自禁,本想兜搭几句,只觉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声凭空掠过,连那扇内门都颤了一下,仿佛有人似的。我刚要以此开个玩笑,比如说,这唱的哪出啊,《西厢记》还是《柜中缘》?可女店主的神情并无承接之意,反露出几许进退失据的焦灼。这时万普兄侧过脸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胖子,你晓得噻?我缓过神答道,没问题普兄,尽着你,剩下是我的还不行?我这样说一是讲规矩,上次我优先这次万普兄优先,何况店面还是人家发现的。二是心中有数,这么老的店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段,店龄减去人流就是机会,还怕万普兄抄家不成?正说着,只见万普兄一个眼色指向墙角那个架子,我随他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南京”号!

架子上斜放一只六寸青花瓷盘,只有灰尘没有标价。先说一句,青花瓷约分三种:一是官窑瓷,比如宣德炉,这种精品凤毛麟角,不适合草民买家。二是民窑瓷,数量较多质地偏差,价值也有限。还有一种介于二者之间,即专营出口包销的地方“国营”窑厂。早在康乾年间,东印度公司就从广东订购日用陶瓷。他们提供品种规格,由当地政府的签约窑厂生产,号称“景德镇”,很多则是惠州生产的“广州瓷”。1986年英国人麦克哈彻盗捞“南京”号,一艘三百年前沉没于中国领海的荷兰商船,上面载有近百万件青花瓷器。可麦克哈彻暴殄天物,为保值增值,他将其中少部分交佳士得公司拍卖,其余大部分就地砸毁。眼前这只瓷盘就很像“南京”号上的物件。我与万普兄相视以目,双釉青花?青花酱釉噻。是它吗?是噻。

双釉青花或青花酱釉是广州瓷一大特色。一般青花瓷仅青白两色。但惠州瓷厂根据当地黏土特性,因地制宜开创出双釉青花,即物品正面是青白两色,背后则酱色重釉,十分独特,“南京”号多为此种产品。此外佳士得公司为防伪需要,专为“南京”号特制一款圆形图标,指甲盖大小,该图标此刻也清晰呈现在这只瓷盘上。

现在轮到万普兄焦灼了。他小声说,继续泡她胖子,跟她拖时间噻。说话时他将后背紧贴着内门,没等我接茬儿他又补上一句,泡可以,别太骚噻,小心有人出来找麻烦噻。万普兄这话说得有点儿颠三倒四,或许心情太紧张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志在必得,想营造和谐人文气氛,划价才好说话。不过女店主刚才的神态让我沮丧,有踩空之感。不如这样,我不见过些古董店老板吗,干脆班荆道故套套近乎,总不至于惹麻烦吧?正欲发力,只听刚才那股风声似有若无又响了一下。万普兄猛回头瞪大眼睛,好像真有谁会冲出来,我也不禁暗自一惊。

也就在这时,女店主终于憋不住说道,抱歉先生,让你们进来可能是我理解有误,我必须关门了,你们看上什么了吗?她声调抬高,唯恐我听不清,让我一下想起《甄嬛传》的名句“臣妾做不到啊”。望着她逐客的眼神我好失望,迷人的脸庞顷刻遥远,我最怕被美女拒之千里,沉溺的感觉,可情急之下万般无奈,连缓颊的机会都没有。我顾不上问万普兄,顺手拿起一件标价七十美元的铜雕和这只青花瓷盘。铜雕我进门就注意到了,是法国雕刻家艾米尔·皮卡特的作品,表现莎士比亚悲剧《马克白斯》的一个情景,专为纪念该剧在白金汉宫首演而做,1982年国家美术馆举办的“法国艺术展”就有这件作品,我有印象,这个是限量复制版,所以不会很贵,用它暗示瓷盘价格再恰当不过了。我把这两件东西摆上台面,刚要开口,女店主就问,多少钱你给?

雨,还在下着。

据说透露捡漏儿的价格是行内大忌,即便有人谈论,大多也是胡吹,真相永远不会告诉你,因为这并不重要。唯有是与不是才是重点,其余的山不转水转,理应给江湖留点儿面子,就像坊间常言,别问哥,哥是传说。

回来路上我们没去史密斯镇和北港,万普兄非说天道忌盈不好再逛了,我只得一路往回开。开着开着感觉万普兄好像在轻盈跳跃,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他浑身的肉在不停地晃动着,情不自禁。我开他玩笑,美得你普兄,今天算“奉天承运”了吧?万普兄没说话,接着却唱起来,“等呀么等情郎啊,来到大门外,一出门我就抓住了,情郎哥的……”我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普兄你牛,那这首是不是也适合她?“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

里面有人等她。

应该是小鲜肉噻。

为什么?

沉不住气噻。

4

没到一周万普兄还是被人接走了。临行时我把那件铜雕也送给他,说《马克白斯》是莎翁名剧,当然也是作家标配,请带上,我就不出去送你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万普兄。没等说话,他上来一把抱住我。

全文完。

陈九,旅美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纽约有个田翠莲》《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域外随笔》《纽约第三只眼》《曼哈顿的中国大咖》《活着,就要热气腾腾》,以及诗集《漂泊有时很美》《偶然》等。作品曾获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及首届中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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