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八月十一,年轻的姑娘武小青枯坐在深夜巨大的黑暗里,耳朵“嗡嗡”作响,白天她从高山下来,险些在树林中的石堆上摔断左腿。她被关在房间里,房门从外面扣上了。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进来。风吹起房间角落里旧家具表层的尘埃,老鼠在撕咬桌椅腐朽的部位,听到它在咀嚼。而门外的院坝中,属于她的婚礼还在进行。白天她之所以跑到高山上,就是为了在丛林中躲避这场哥哥们给她订下的亲事。父母去世以后,她的婚事由哥哥们做主。今天就是她的婚期——不,已经是昨天了,时间跳过深夜十二点,崭新的一天还沉寂在黑暗中,黎明没有到来。客人们抓住最后可以狂欢的时辰,越发肆无忌惮,狂喝乱吃,说话不着边际。她敢肯定,他们喝下去的啤酒已经让肚子撑得不行,厕所里到处是尿液,裤脚和鞋子也沾上了尿液,整个院坝的空气中,早已充满了尿臊味儿。想到这些,她胃里翻滚,觉得恶心,也更觉得伤心。天刚黑下来那会儿,她的房间还是明亮的,房门也还敞开,新婚蜡烛被点燃了放在桌板上(她后来厌恶地吹灭了它)。 黎明好像永远也不会来了。她昂起脑袋,看向墙壁上方那个小小的窗口(当然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窗口里面和外面一样黑),白天她仔细端详过,窗户小得只能通过一条成年的瘦狗。 新郎官只在天擦黑的时候进过一次房间,在阴影中,已经喝醉了。她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她其实很想知道,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接受一个完全不愿意嫁给他的新娘子。 门外有脚步声。 新郎官来了,他用身体撞开房门。 这回她没有再躲避,抬起眼睛,看向他。院子里烧着一堆大火,有人在火边跳舞。 新郎官重新点燃蜡烛。 她终于仔细看清了对方的面貌,来自女人的直觉: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爱上的人。 她感到悲哀。身体颤抖。 “你要吃点儿东西吗?听说你早上就没有吃饭。”新郎官说话很流利,他很能掌控自己的酒性,起码在这一刻,他在努力让她相信,他是个可以依靠和值得信赖的人。 武小青不高兴去揣测他的心思,捏紧了拳头,准备等着对方过来的时候与之拼命。 对方没有过来。他又被院子里的亲友招回去继续喝酒了。看那阵仗,他们要彻夜不眠。 武小青关上房门,忍不住哭了一会儿,想起那天晚上黄安坤对她说:武小青,你再等我几年,我一定会娶你;假如有一天晚了一步,你被谁娶走,我也会去抢亲。现在,她被人娶到这儿好几个时辰了,被关在黑洞一样的房子里出不去,而黄安坤,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送过来。揉搓着被自己的亲哥哥用绳子捆伤的手腕,她心里五味杂陈。哥哥们说,这门亲事并非完全出自他们的想法,而是武小青一出生,父母就给她订下的娃娃亲。新郎官的父母家在当年算是富裕的家庭,现在的景况虽赶不上从前,过安心日子绝不成问题,不嫁给这样“稳定”的人家,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呢?哥哥们说,豪门配豪门,篱笆门配篱笆门,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家庭,婚姻都是有规矩的。他们用绳子将她绑起来,完全不管她的心情,就像绑一只可怜的小绵羊,拖拖拉拉拽到半山腰,离新郎官的家很近的时候才给她松了绑。她都不敢回想这一切,不敢相信最亲的人往往伤害她最痛,一生中本该是最美好的结婚时刻,会被一根绳子套着送到别人的房间里。 她越想越屈辱。难道要这么坐着等死吗?如果命运给她一个绳套,她就要乖乖地送上自己的脑袋吗?这样的生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武小青抬眼看向只有一条瘦狗才能通过的窗口,一个念头闪入心窝,她要从这个可能会把她卡在那儿的窗口逃出去,就算被卡住了又有什么关系,被发现了拖回来打一顿又怎么样!如果横竖都是死,那不如自己选一条痛快的路,逃走,这起码是眼下最应该做的事,人生只活一次,连挣扎一下都不肯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一次逃跑失败,那么接下来的生活,她也会选择逃离,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一直都没有成功,那就用一生中所有的时间来抗衡。无论如何,她难以咽下这样的委屈,无法接受这种安排。如果人人生而平等,那她为何没有资格选择人生?如果人人生而平等,那么情感也该是平等的,她就有权力选择要不要这样一段婚姻生活。她想到这些,脑海里明亮起来,站起身果断地吹灭了蜡烛。 她爬到桌子上,伸手攀住了窗沿。她庆幸自己很瘦,也庆幸这个时辰,那些负责看守她的婆娘们总算熬不住困意,蹲在门口的草垫上睡过去了,她们再也不会偷偷摸摸通过门缝观察她在屋子里的一举一动。 她成功了。没有被卡在窗口。往下滑的时候小小地摔了一跤,这不算什么,还要庆幸她瘦得像一只狗,不然摔得更狠。 她随身带了一包火柴,朝着树林方向走,林中一条大路通往山下的集镇,而其中一条岔道,可以直接走到黄安坤的家门口。黄安坤的家在高山上,一路上坡,极其辛苦。 她不想去找黄安坤。她觉得对方并不真心爱她。就在走投无路时,忽然想到,她还有陪嫁物:一双银耳环,一个银手镯。嫂嫂们说,这是母亲特意留给她的。这就够了,可以到集镇上的银铺将首饰换成现金。她已经没办法考虑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可她走着走着,走上了岔道,在漆黑的山林中,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高海拔山区的天气时阴时晴,夜间更是不可预料,爬出窗口之前已经想过可能遭遇大雨。风像鬼手扯着头发,武小青明显听到自己心跳声非常大,感觉要被什么东西抓走了。 一支火把在前方的草林中亮起来。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武小青观察到,是一位和她一样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脚步很轻,身形很瘦。除了火把,红衣女子手里还握着一把野花,野花都枯萎了。 她们彼此都加快了脚步,走到对方面前。 “你好,你是新来的吗?”红衣女子用非常细弱的嗓音,抢先说话。看样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对话,脸上是急切、欣喜的神色。 “什么叫‘新’来的?我听不明白。”武小青疑惑不解。 “好了,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我是这儿的‘老人儿’了。你可以叫我依薇姐姐。我真难过,都这么久了,还有新人跑到这儿避难。你是来避难的吧?” “我算是来避难的。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来避难的吗?” “我是来避难的。” “看你这个样子,像是要去投奔心上人。” “有没有心上人能看出来吗?” “伤心人看伤心人,总是看到伤心处,就这么看出来的。你就说,我猜对了没有?” “我确实不由自主走到这条岔道上来了。他叫黄安坤,你如果是附近村子的人,就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本来打算去山下的集镇。依薇姐姐,我的名字叫武小青。” “好啊,武小青,那你可要走快一些,雨水再大一点,火把就会熄灭。祝你好运吧,希望黄安坤好好珍惜你。我继续转转。” “你没有地方要去吗?依薇姐姐,你的脸色不太好,你这身打扮像是和我一样逃婚出来的。” “是。你猜对了。” “我们两个真不幸。” “不幸的人总是撞在一起,幸运的人也总是撞在一起。”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才刚刚认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个村子,甚至连你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但却并不觉得陌生,像是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看到你点着火把出现,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已经逃出来很久了,我现在隐居在这片树林的尽头。那个地方连我亲生父母都找不到。” “树林的尽头我也去过,没见到那儿有房子。” “本来也没有房子。” “那你住哪儿?” “隐居啊。” “我不懂。” “有些房子不一定非要修在地面上,就像有些人永远不被别人看见,如果只是为了解决夜间睡觉这个麻烦,一个地洞或者一个山洞,更或者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就足够了。” “你说你住在地洞里,或者山洞?不,不可以,睡在潮湿的地方对身体不好。”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睡眠挺好的。我父母早就放弃我了,他们嫌我丢了他们的脸,很多女人也觉得我丢了她们的脸,一小部分女人说我是疯子,夜间点着火把在树林中乱跑(也许我的确精神不太正常,也许我现在正处于梦游,因为第二天醒来,我完全不记得在树林中游荡过,要不是隔一段时间我会突然想起某天夜里的动向,我就彻底认为那些女人的话全是给我泼脏水)。反正,看我不顺眼的女人们恨不得我赶紧死在地洞,她们只需要轻轻捞一点儿泥土将洞口堵上,就算是把我就地安葬了。有时候女人更仇恨女人,你信吗?尤其当她们集体忍受了同样的遭遇而你突然起身反抗这种遭遇的时候,她们就觉得自尊心被深深践踏了,就会恨你为什么不跟她们一同接受命运,如果处于最嫉恨的情绪上,就会开口骂你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 “这……” “武小青,我的伤痛在一点一点麻木了,而你不一样,如果我和你坐下来详细摆谈逃婚这件事,只会引起你的难过。我敢肯定,你的眼泪还在眼眶下面埋着,只要我哪句话说得重一些,你就会痛哭,我不会再有心情陪着你掉眼泪,毕竟我在外面晃荡了这么久,心比你冷,承受力也比你强了。” “我不会哭。” “那就更糟了。” “你说你出来很久了,很久是多久?” “记不清,谁知道呢,反正很久很久了。” “你看上去很年轻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近距离看,又是火光照着,柔和的光线总会让人年轻几分。” 武小青还想再聊一会儿,依薇却绕开她,走了。 林子里突然变得寂静。 雨点在加大,燃烧着的火把的脑袋上发出被雨点冲击的“瞿瞿”的响声。 幸好,雨势逐渐弱下来,岔道也变成大道,仿佛先前走的就是一条大道。两旁有八月份开放的野花,火把照亮的地方尽是绽放的花朵,不知道的还以为火苗的舌头将它们舔开的。花香在夜间更浓,如果不是雨水冲洗一遍,恐怕穿行在林中的人,出了树林就会穿上一件花粉“缝制”的衣裳。 武小青给火把加了一些材料,使它燃得更旺。这条通向黄安坤家的路越走越陌生了。她这是第三次走。前两次都是跟在黄安坤屁股后面,没怎么记路,并且,也从未走进黄安坤的家门。每次只走了一小段路,她就不想再往前了,因为每次走着走着,黄安坤就会突然说一些扫兴的话。黄安坤是个性格古怪的人,一会儿很胆大,一会儿很胆小,一会儿说要不顾一切跟她生活在一起,一会儿又说她毕竟是个有婚约的人。他说,没到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我们一定不能落人口实,因为人言可畏,人心复杂,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我们应该悄悄地把眼下的日子过踏实了再说。就是这样,每次听了黄安坤叨叨个不停,她就刹住脚步,心灰意懒,转身回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他所谓的“眼下的日子过踏实”是个什么玩意儿,就像他也不懂她怎么这么计较,居然说走就走,这也太过分了。 前方又出现了火把,火光和她手里举着的火把同样闪亮。 “武小青?” 不等武小青说话,对面的人已经喊出她的名字。 武小青愣了一下,觉得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我是武敏。” “天哪。”武小青叫道。武敏是她的同村好友呢,与她同姓,还一起上到小学五年级。然后同步辍学。后来,没过几年,武敏就失踪了,有人说她嫁到了北方。 “吓到你了吗?”武敏将火把抬高,这样能将火光散开,照亮周围的面积更多一点。 武小青激动难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臃肿的女人就是武敏,但武敏的神态她是熟悉的,在遥远的童年时候,她们一起无数次哭红的眼睛里投射出来的光芒只要对视几秒钟,就能很快想起对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会在这里遇见你。”她几乎是含着所有的委屈和眼泪在说这句话。 “我逃回来了。”武敏哽咽道。 “十年了,你去了哪里?他们说你被嫁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们说得没错。我被卖了。我被‘嫁’到北方的隔壁村的女人卖了,我逃了十年,直到今天才成功。你看,我脚底都是水泡。最开始的几个月我有想逃跑的想法,可是不出一年就乖乖的了,不是表面上的乖,是发自内心地要在那片土地上扎根了,比方说,肚子胀胀地过了一段时日,就分开两腿,从那个湿漉漉的地方滑出来一个孩子,就那么稳稳当当地扎根了。不过,那儿确实比我们这个地方舒服,至少他们种地的时候不用扛着锄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挖,他们的土地都是大平原,浇灌方便,不用像我们,总是站在枯燥的土地上等待雨水降临。” “那你还要回来。” “难道日子舒服了,我就要接受那样的安排吗?如果一个人往你的脸上吐口水然后给你一百块钱,你就要笑吗?更何况我想家了。” “你没在那个地方……扎根吗?” “我想过再也不逃了。像那些大多数被拐的女人一样,接受命运,乖乖地在那儿生活,毕竟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可我很难过,武小青,你知道吗?我像一颗坏掉的种子,无法在那儿扎根,幸好在那些废弃的日子里,我居然学会了写诗,写了满满的一本册子,压在枕头底下,当我觉得想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我还把字典上所有的字都学了一遍,我认识的字早已超过五年级学生的水平,却仍然在那儿困了整整十年——哦不,我不是想表达学的东西没有作用,我想说的是,虽然认字和写诗没有直接让我身体脱困,但起码给我内心捅开了一条出路。只有人的内心自由了,才会带动身体的自由,十年中,我逃跑了无数次,从未放弃。我的一条腿已经废了,你看,瘸了,它不能好好走路了。我嫁的那个人扛着一根棍子,在平原上追得我无处躲藏,他一棍子落下来,我就听到小腿断裂的声音,然后他再把我扛回去,就像获得了一个新的猎物那样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找一个会接骨的人给我接骨。然后接下来,你应该就能想象到了,他会更加地虐待我,把我关在屋子里,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像样的食物,像一条狗那样,每天给我丢进来一点点东西,让我不至于死在房间里,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他兽性大发的时候把我一通蹂躏。我都已经懒得去记恨他的脸了,那不是人的脸,那是一个无情动物的脸。被打了几次之后,我能站起来重新走路,想要利索地逃跑,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就是这样,命运像给我抛了一个垃圾袋,把我的人生随便往里面一塞,就丢给我了。武小青,我时刻感到屈辱,也时刻像一只瘸腿的兔子,想从那片残酷的平原上蹦开。我每晚闭上眼睛,做梦都是老家这片高原上的松林,松林中的路、瀑布和溪流,狂乱的野花和草,我耳朵里都是这里的风声和雨声。有一回,我梦见你和我在冷天的路上,提着饭碗一样大小的火盆去上学,途中火快要灭了,一股灰烟从火盆里升起来,看得我心里非常悲愁,你用嘴吹火炭,没吹一会儿你就哭了,因为火彻底灭了,我也哭了,醒来的时候眼睛上仿佛被露水打湿。类似的梦还有很多。于是就在前几天晚上,我把我的两个孩子彻底抛弃了,他们像我的两颗巨大的泪珠,我把他们流放在那儿了。” “武敏,你很痛苦。我几乎能感受到你的遭遇了。” “我是很痛苦,没有人经历了这种事情会不痛苦,也没有人听了这样的经历会没有感触。”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不幸了。” “你这身新婚打扮,好像应该出现在婚礼现场才对呢。” “我逃出来了。” “太好了武小青。你比我逃得早。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痛苦,和我的经历有什么不同,但毕竟我们两个现在相遇了,那就说明我们的运气还算是好的。起码我们逃出来了。” “是啊。我不是被卖的……但也差不多。我的哥哥们希望我嫁给一个物质生活稳定的家庭,他们把我绑了送过去,就像绑一只山羊那样,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也不考虑我是他们的亲妹妹,把我扔在那个陌生人的房间,就在院子里吃吃喝喝,跟那个人称兄道弟去了。我从一个只有瘦狗才能通过的小窗口里爬了出来。” “如果我们的一生只求一个稳妥,那我瘸了一条腿算是白废的,是吧,何必呢,如果只求一个稳妥的人生,那就完全没有必要逃走,就可以忍气吞声,没准儿还能爱上那个伤害我的男人呢。如果你也只求稳妥,就更不必钻狗洞。可是生活就是这样,把我逼成瘸子,把你逼成狗。这一切都在于,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想法是危险的,应该要这样理解吗?这样的理解是对的吗?你后悔吗?会为了钻狗洞后悔吗?” “不会。” “我也不会。” “武敏,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你失踪的第三年她就去世了。你的父亲还活着,但三年前,他带着一个女人来村子住了一段时间,随后就走了。他把房子卖给了高山的牧民。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知道。我父亲去了那个女人的老家,他们在那儿定居了。” “你见过他了。” “见了。” “那现在,你要去哪儿?” “你想问的是,我还能去哪儿,是不是?” “嗯。” “如果生活就是一块面包,而面包上长满了虫子,你还吃不吃呢?” “我不知道。” “不吃就要饿死。” “那我吃。” “是呀,所以我总会有地方去的。但不是北方。我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我也不会留在这个地方。两边都是伤心地。” “那还能去哪儿……”武小青低下头,她几乎感受到巨大的愁苦从武敏的心房里升起来,就像小时候那只熄灭的火盆里升起来的一股灰烟。 “我要走了,你保重身体。趁着你的泪水还没有流出来,我要抓紧时间离开,我不想和你在这儿抱头痛哭。” “再聊一会儿吧,武敏,天好黑啊,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我这个时候真感到无助了。” “你不用害怕天黑,你应该担心别的事,不要再被抓住了,如果是那样,你的哥哥们会来更狠的,请人把你打晕了送过去也有可能。要走就走远一点吧,再有三个月就是新的一年,听说很多姑娘去了靠海的南边,那里有很多活下去的门路。过几年如果你很想家,也不用回到哥哥们的家里,就像我,来这儿走一走就行了。这片山林是我们小时候到了雨天就来寻找野生菌的地方,对于无家可归的我和你,回到这儿就等于回家了。难道你还真的期望有个真正的温暖的家在等着我们吗?” “武敏,你去***妈的老家吧,翻过两座大山就到了。” “我正是这么想的。可能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妈妈的老家更亲的地方了。要是当年我听她的话,不轻信那个女人,就不会被拐走。说来都是我太年轻,太傻,也太穷了。那时候我总想着离开这儿,觉得天有多宽,就要摸着天际走到天尽头。天是没有尽头的,而我,差点儿走到人生的尽头。” “你不要难过,武敏,先休息一下。” “你身上带了食物吗?我觉得有点儿饿了。” “没有。我逃出来太匆忙。” “附近有水源吗?” “翻过这座山,另一座山的半腰上有一条溪水,很甜。我们小时候去过,你忘记了吗?” “忘记了。但经你这么一说,又想了起来。” 武小青还没指清楚方向,武敏已经照着火把走了。逃跑一样的速度。毕竟逃了十年,十年形成的走路速度不可能瞬间更改,哪怕现在已经很安全,不再有人挥动棍子打断她的腿。 树林中又只剩武小青一个人,茫然无措。通往黄安坤家的路彻底变得陌生,已经不知道是不是通往他家的路。 松林深处有鸟儿断断续续地鸣叫,像在说梦话。 忽然,黄安坤出现在路对面,手里也举着一支火把。武小青看清楚以后,加快脚步走过去。 “你是来接我的吗?”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喜悦的味道了。 黄安坤脸色沉沉的,没说话,刚才所有的雨水都下在他脸上似的。 “我跟你说,黄安坤,我在树林中遇到了依薇姐姐,还有武敏,她们真不幸,但是她们非常勇敢。我也很不幸,但我也很勇敢。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只要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就马上跟你走。你为什么是这种脸色?我在问你,你是来接我的吗?” 黄安坤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来看看你。” “看我?你为什么要说‘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完了以后呢,准备把我扔在这儿,自己扭头就走吗?” “是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武小青,我早就跟你说过,人言可畏。你为什么要逼我?!” “什么叫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如果我们是真心喜欢对方,有什么可怕?” “当然可怕,我很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人说来说去,说得可难听了,他们形容我们的事情,像在说荤笑话。” “你是活给别人看的吗?” “不是,但我们确实每天活在旁人的眼皮底下,不是吗?” “我明白了,你爱护自己的名声超过一切。” “我想过跟你一起生活,但又没办法承受让人戳脊梁骨。你就怨恨我吧,就当你瞎了眼睛,认识了一个坏男人。” “黄安坤,我们的脊梁骨戳不戳都是弯的,就像我们谁也不可能两条腿不弯曲、直挺挺地走路,我们走自己的路,关别人什么事呢?那些闲言碎语,你根本不需要在意。” “我要走了,武小青,每个人能接受的事情都是不同的,心理承受力也不同。我们不能待在一起太久,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毕竟今天是个特殊日子,若是让人知道,你从新郎官的家里逃出来第一个见的人是我,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先走了。” “你应该直接说,你对我不是真心的。” “随你怎么想吧,我反正也懒得解释了。” “我果然是瞎了眼睛,你居然找了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借口把我晾在这里。” 黄安坤鬼鬼祟祟地四周观察一番,举着火把离开了。 武小青愣在原地,像吃了一只苍蝇,又觉得耻辱,又懊悔,又心痛,又想追上去请求黄安坤不要将她抛在这片荒山野岭,又想捡起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后脑勺。 黄安坤早就消失得没有踪影了。 武小青举着火把茫然地走了一程。走了一程才发现火把早已熄灭,她像一颗从生锈的天空掉下来的星子,每走一步就从身上抖落一些碎屑。 两支火把出现在前方,武小青向它们靠近。 火光下面站着的是依薇和武敏。 “又见面了。”她们同时说道。 “你们认识?”武小青问。 “刚刚认识的。”她们又同时回答。 武小青觉得嗓子很哑,眼眶很热,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见到黄安坤了?看你这副表情,心已经死了。”依薇边说边将手里的火把一分为二,递一半给武小青。 “无所谓了,我能逃过一次,就能再逃一次。我们三个要去哪里?我现在只想赶在新郎官的亲友们追上来之前,躲得远远的。”武小青说。 “如果生活就是一块面包,面包上长满了虫子,你们吃还是不吃?”武敏晃了晃火把,相当于晃了晃手,把先前对武小青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吃。”武小青和依薇同时说。 “所以啊,不要气馁,即便无路可走,我们也总会有地方去的。”武敏说。 三个人点着火把继续赶路了,雨后的树林非常凉,鸟儿的鸣叫像含着口水吹泡泡。偶尔她们也说两三句话,比如发现闯入了一片陌生山坡,再比如眼前一棵树也没有了,光秃秃的黄泥巴上面全是人类和兽类的脚印,这时候她们会互相说几句。后来她们发现一片洼地上全是女人的鞋子,一大片鞋子,棉布的古老工艺绣花鞋、细跟和粗跟的现代皮鞋,都是新婚之时才穿的喜庆的红颜色,拉拉杂杂摆在洼地上,像是新婚的新娘子一大片地跑到了这个地方,陷落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她们就忍不住尖叫起来,像谁折断了她们的肋骨般“啊”的一声。 后来她们就不再说话了,她们感觉到,已经进入了雾气腾腾的丛林地带,火把化不开浓雾,火把也照不亮除了自身之外的任何人,她们感到孤独,莫大的委屈和悲伤关闭了想说话的欲望之门。深夜丛林中,只有雾气还在顽强地扑到她们手举的火苗上,逐渐看不清路和方向,但她们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勇敢,像怀抱露水的人,在浓厚的湿雾中企图将露水变大,变成河流,这样就能穿林而出,涌入广阔的海域。她们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壮大起来,也渐渐感受到姐妹们就在身旁,一种不屈的能量催着她们的脚步一直向前,因此,越走越轻快,也就越无话可说,但心中更加愉悦——她们谁也没有打算停下脚步。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我的父亲王不死》《书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过道上》《理想主义者》三部。曾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