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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4期|杨映川:有皮肤的人(节选)

时间:2023-05-1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映川 点击:

杨映川,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等奖项。

 

有皮肤的人

文/杨映川

那一天庞天成有切肤之痛,刻骨铭心。

一开始不是那样的,一开始是这样的。

黄昏时分,他站在一幢七成新的公寓楼下,踌躇满志,春风得意。柔软的头发一半耷拉盖住左眉,略带稚气的眼睛深邃得有点莫名。上身是新崭崭未下过水的桑蚕丝衬衣,手腕处抹过两滴香水,下身一条卡其色休闲裤,锃亮的棕色皮鞋,挎一只浅灰色磨皮包,怀里还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整个格调精致俗美。当黎唱一身碎花长裙,翩翩如蝶向他飞来时,他的头顶他的背热流涌动,仿佛头顶烈日,胸中豪气跌宕,他几乎能断定,在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女神就走下神坛归属于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姑娘愿与之共度生辰,其中意义无须多言。黎唱走到他跟前停下,她穿着细高跟鞋,吹气如兰,巧笑盈盈。“我们去哪儿?”“琼楼玉宇。”他把花递到她手上。“生日快乐。”

琼楼玉宇指的是新开张的天台餐厅,位于五十六层大厦的顶层,不提前预约没有空位。此处与天挨得近,夜幕之上星星点灯,高远清凉,俯瞰蝼蚁众生,红尘奔波,川流不息,感觉甚好,所以琼楼玉宇生意甚好。整个餐厅格局并不讲求私密,一桌挨着一桌,谈笑声来往迂回,俨然天上人间。俩人落座,庞天成令服务生将他提前预订的酒水送上来,干红醒过,紫红酒水倒入杯中,庞天成与黎唱手中的杯子叮叮轻碰,庞天成仰头一饮而尽,黎唱则是轻啜一口,眼睛水汪汪盯着庞天成。跟醒酒是一个道理,庞天成的身体也需要酒来醒一醒,一切按计划进行,在黎唱深情的注视下,他的左手往包里探。他给黎唱准备的礼物是一条镶钻手链,装在一只圆形的绒布盒子里,等他给黎唱把手链戴上,排演过三的表白也将倾腹而出。只是,左后方这一桌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拍桌与碗碟碰撞声,庞天成颇为怨恼,他深情无限的表白怎可以此噪声为背景,他的手稍稍放慢,竖耳倾听,只要旁边的声音小下去,他立马把盒子掏出来。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痛喊刺破云霄,庞天成看到对面的黎唱瞪大眼睛,手捂住嘴,与此同时他的后背和左手臂有几处地方微微清凉起来。他顾不上查看,转身只见左后方那桌女的双手捂脸,凄厉叫喊,听得人肝胆颤。同桌男士脸部狰狞手中握着一只瓶子,嘴里一字一顿:“我看谁还要你?”男子将瓶子狠狠砸到地上,碎脆声,人转身小跑离去。

庞天成与那捂脸痛喊的女子瞬间实现共情,他面部抽搐,眼睛刺痛,后背发凉。

短暂的混乱过后,有人拨打110和医院急救电话。黎唱拉着庞天成的手,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突然发现庞天成身上的白衬衣出现很多破洞,她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小洞,尖叫道:“你被泼到了!”庞天成翻转手臂拧转腰身,他看到了那些破洞,集中在左背和左臂上,透过那些洞,能看到里头的皮肤是灰黑色的。刚才那瓶泼向女人的液体有一小部分飞溅到他的身上,他现在终于知道腐蚀性液体沾到身上是什么感觉了,那就是没有感觉,那些被侵蚀的皮肤已经快速烧成灰,死去的皮肤是暂时没有痛感的,痛感将在后来慢慢呈现。他判断那个姑娘叫得那么凄惨,一是吓的,二是液体进眼睛了。庞天成与受害的姑娘一块被送上救护车。黎唱没有随他一块前往医院,她说她很害怕想回家,他就让她先回家休息。坐在救护车上的庞天成惊魂未定,双腿微颤。医生护士都忙着给伤者清洗,暂时顾不上他。他的包斜挎在右肩上,给黎唱的生日礼物还在包里,就像他的表白还留在胸口处。

受害姑娘送到医院马上被推进手术室,庞天成是在急诊室做皮肤的消毒治疗,医生替他算了一下,大大小小的烧伤有十来处,可能会留下疤痕的大概有七八处。医生说,等皮肤长好后若色素沉着,就到皮肤科做一些淡化的治疗。他不太介意自己的伤口,伤口又不在脸上打什么紧?他对受害姑娘很是担忧,向医生打听情况,医生摇摇说:“毁容了,看后期修复吧。”

两个警察赶到急诊跟庞天成了解情况,庞天成将他看到的听到的详细告知,一个警察拿着录音笔,另一个在本子上做记录。庞天成忍不住向警察打听行凶男子抓到没有。警察说:“跑不掉的。”“这家伙到底因为什么呀?”“为什么都不能这么干,这是犯罪!”庞天成从行凶男现场的喊话中已猜出三四分故事的走向,更多的细节,他在第二天本地早报的报道中了解了。那则约五百字的消息透露昨晚七时左右在本市某餐厅,一名男士认为自己的未婚妻出轨,在苦劝无果的情形下将事先准备好的腐蚀性液体泼向她,男方在追捕中,女方还在医院实施抢救,除了脸部大面积烧伤,有一只眼睛也被烧坏。消息中还提到有无辜旁人受波及受了轻伤,庞天成知道这个无辜旁人指的就是他。他平生第一次成为一则新闻的“男配”。他把报纸留下来,折好,像收藏奖状一样收进抽屉里。

庞天成接受完警察的询问,取了一些药离开医院。伤口牵拉周围的皮肤慢慢有了疼痛感。衣服破洞,头发沾湿,饥肠辘辘,他目前的状态与几个小时前的春风得意判若云泥。这几个小时他一直在强撑着,总有一种凶手就在身边的感觉,他希望那个行凶之人赶快落网,可就算是落网了,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他们平时隐藏在人群中,看似普通正常,但无法预料哪一天就失常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说要把人毁了就把人毁了。那个女人脸毁了,眼睛毁了,什么都毁了,太惨了!黄洛敏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如蛇行进入,把庞天成吓了一跳。他在接黎唱之前把手机铃声设置成静音,主要防的就是黄洛敏的电话,眼下手机就在他的手上,静悄悄地闪光。庞天成在摁下接听键之前,做了一个快速的判断,黄洛敏是那种容易失常的女人吗?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刚从医院回来,受了点伤,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他在黄洛敏发声前把电话挂了。进家后,怕伤口触水,他没洗澡,抹把脸,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他拿起茶几上的核桃仁蒸蛋糕往嘴里塞,噎着了,猛地站起身子才把食物吞下去,差点就噎死了。诸事不顺,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喝下去。今晚这事透着诡异,会不会是对他的警告?他不愿意这么想,又忍不住这么想。计划送给黎唱的生日礼物还待在他的包里,他排练过的表白还没有表白出去,老天做证,他的肉体没有出轨,他和黎唱没有实质性的关系,总之,他没有背叛黄洛敏,他确定了。理直气壮不过三秒,他又回到那个要避开的关键:如果他与黎唱好上,黄洛敏会不会有暴力行为?

黄洛敏看起来是个不爱说话不太聪明的姑娘,又是个做事认真的姑娘。她是一名优秀的初中语文老师,是庞天成父亲的老朋友的女儿。父亲先看上黄洛敏,把她的生辰八字拿来和庞天成的配对,说是上上之选,能旺门庭。父亲极其迷信,对家里的摆设、平时的出行都很计较。庞天成不懂这些也不想懂,父亲说啥就是啥,父亲说黄洛敏好,他没什么异议,从小就认识的姑娘,慢慢交往下来关系就定了。黄洛敏长得中规中矩,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庞天成喜欢用水果来形容女人,黄洛敏就好比一只橙子,没剥皮之前一点味也闻不出来,但那皮要是剥下来是可以制成陈皮的。与黄洛敏谈恋爱谈了半年,庞天成挨了黄洛敏一耳光。俩人到外地旅游,一贯节约的黄洛敏在庞天成的建议下同意只开一间房,但她坚持要标间,一人一张床。晚间黄洛敏洗澡,庞天成打开门进去,有鸳鸯共浴的企图。门推开,眼睛享受红利不到三秒,黄洛敏一记湿漉漉的耳光扇过来,“流氓,快出去!”耳光打得不轻,有轻度回响,庞天成落荒而逃。晚间无论好说歹说,黄洛敏都要庞天成另开一间房。所幸庞天成有百折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凌云志,某次总算得手,那一次黄洛敏是逼他发了誓的,不外乎一心一意天长地久的主题。发誓有什么难呢?最不需要成本的话了。

黄洛敏怀过一个孩子,意外怀上后动了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心思,不巧那阵子庞天成患上肺结核,他说会传染给孩子,孩子只能打掉了。黄洛敏伤心地说:“以后我们再有孩子,把他当老二养吧,老大的位置一定得留着,我们对不起这个无辜的孩子。”在黄洛敏心里,她认定是会嫁给庞天成的,她已经为他生过一个孩子了。

庞天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人还是睡在沙发上,窗外透进来八九点钟的太阳。他慢腾腾赤脚移到门边,对着猫眼往外看,门外是黄洛敏。

这个时候能从城港赶到田州,黄洛敏坐的是最早一班车。“困着呢。”庞天成说完继续回到沙发上躺下。黄洛敏没带行李,她跟在庞天成屁股后头,一脸焦急,他是趴着睡的,她看到他左背和左臂上的伤,有四五个地方包着纱布。“怎么看起来像烧伤?”“我还想再睡会儿,晚点再跟你说。”“说完了再好好睡,不在乎这几分钟。”“是烧伤,硫酸烧的,一男的泼一女的,我离不远,沾上了。”“你不认识那女的?”“哎哟,你真能联想,我就是个无辜路人,昨晚在医院警察还录了我的口供,让我提供现场情况呢。”“那女的毁容了吧?”“脸和眼睛都保不住了,叫得那个惨啊,不说了,我以后不想提了,负能量。”“这些伤口会不会发炎啊?”“发炎机会少,留疤的机会多,好在脸上没中招,如果脸烧坏了估计你看也不想看我了。”“别说傻话了,睡吧。”

中午黄洛敏从外头买回午饭,带回一份早报,庞天成在报上看到昨晚事件的报道,黄洛敏也看到了。“你昨晚是跟谁去吃的饭?”庞天成就知道准有话等着他。“几个和公司有业务来往的哥们儿,刚认识的。”“报纸上说的某餐厅是哪儿呀?”“琼楼玉宇。”这个不好说谎,有不专业的媒体会把真实的地址报出来的。“琼楼玉宇,听起来好浪漫。”“露天的,清凉,空气好。”“只有你一个受伤,别人都没事?”这话庞天成听起来扎耳,找到一个撒气的点了。“是啊,就我一个人中招,我倒霉,招黑!”黄洛敏扑哧一笑:“火气真大,我就当你是光荣负伤,好好伺候你好不好?”

庞天成是一年半前才从城港到田州来协助父亲管理厂子的。他原来在城港安安稳稳管理两家米粉店和一间餐馆,其中一家米粉店就开在黄洛敏所在的小学旁。父亲早年在田州开矿赚了点钱,租下一大片的山林地,想搞旅游开发,那一带还有地下水,他想再弄个矿泉水厂,庞天成就是过来帮助父亲做矿泉水业务的。庞天成到田州后,住的是父亲新购置的大平层,开了一辆路虎,富二代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其实他也是到田州才发现父亲老底挺厚实的。庞天成在田州交了不少新朋友,在各种聚会中,偶遇黎唱。黎唱是大众情人,却又被定义为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养不起,但他们说庞天成可以试一下。黄洛敏不是没有到田州来过,这些朋友当中有的也是见过黄洛敏的,但大伙好像都当庞天成是单身,他备受鼓舞,跃跃欲试。他开始向黎唱示好,请咖啡送奶茶看电影都没有被拒绝,衣裙买了几身都接受了,追求她好像没有那么难。黎唱像一只樱桃,好看好吃精致可人,连汁水都那么鲜艳动人。庞天成已经打算过完生日后邀请黎唱到他家中听歌,他刚托人帮买了一套奥地利音响,对像黎唱这样会弹钢琴的女孩来说,好音质才配得起她的耳朵,尽管听歌不是目的,樱桃的滋味才诱人。他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过多考虑黄洛敏,他认为黄洛敏很容易打发。要说橙子这种水果也太朴实太普遍了,谁都不会有特别想吃的欲望,如果放在果盘里切好摆上,兴许能吃上一两块。从城港到田州乘高铁得三个半小时,这么远的距离,他可以随便玩消失,可以不用面对面解释,他还可以说“我们分手吧”。

黄洛敏请假过来陪庞天成这两三天,他没有主动联系黎唱。黎唱那头觉得奇怪,一天信息不断的男生怎么突然哑了?她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跟他上医院惹他不高兴了?那天晚上她明明看到庞天成要把生日礼物从包里掏出来,她能确定那是个掏礼物的动作,送礼的套路她是熟悉的。思前想后,她放下矜持给庞天成电话,带着哭腔说这两天自己吓坏了,老做噩梦,梦到脸被毁了,手上的皮掉了。这么好听的声音,庞天成愣是没怜香惜玉,又没伤着半分矫情啥呀,她都能梦到脸被毁了,那他呢?他是不是要梦到整个人被焚了更合理?庞天成一点儿不想听到和那个事故有关的只言片语,黄洛敏这两天陪他玩游戏看网剧吃烧烤,让他转移注意力,说是心思不放在伤口上,伤口才好得快。这就是橙子的好处,关键的时候能化成良药,此时良药还在阳台上晒衣服呢。庞天成对黎唱说:“那你就回家去住两天吧,和父母住在一块儿。”“我,我想见见你。”“等我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庞天成把给黎唱买的手链戴到黄洛敏的手上,黄洛敏翻来转去地看。“上头这些是钻石吗?”“是的呀。”“谢谢,我戴几天就收起来,不能炫富。”“一条手链能炫多大的富,以后还要给你买别墅游艇。”黄洛敏抱着庞天成的脑袋亲了一口说:“我有你就够了。”庞天成闻到橙子的幽香,清明醒脑。

一个多星期后庞天成最后一处伤口掉痂了,几处伤得最严重的伤口长出增生的肉块,隆起的新肉看着像一片片红木耳。盯着这几片红肉,庞天成心想这伤果然与一般的伤不同,一般的伤掉了痂伤口是平整的,这几个伤口像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报复生长,铁了心要给他留下纪念章似的。

庞天成把和黎唱的联络方式全部设成免打扰模式。黄洛敏早回城港了,他不用防着谁,偶尔选择性地回复黎唱一下。女神级的人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落,本来就不缺追求者,过得一段时间就另寻热闹去了。庞天成出去参加活动碰到过黎唱一两回,俩人友好地打招呼。黎唱与另一位男士亲密互动,笑起来真好看,庞天成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他的下半身又躁动起来。他还没想清楚是要再买一条手链还是另买一条项链送与黎唱,左臂上那几处肉疤毫无征兆地痒起来,他一边偷看黎唱,一边撩起衣袖抓痒痒。很快地,火烧火燎,这几块肉疤带动周围的皮肤起了一大片细密的红疹子。他把目光收回来,专心抓痒,越抓越痒,最后不得不离席驱车前往医院。医生告诉他这属于受伤皮肤的应激反应,万分之一的概率,比如说做过剖宫产的产妇,腹部那道伤口偶尔就会发痒,那份痒抓心挠肝的,抓起来整个腹部会起疙瘩。庞天成急了,问有什么良药。医生说并无实际有效的方法,有理论说这其实是心理问题,实在忍不住可以吃几片扑尔敏止痒。庞天成不爱听这话,他说怎么会是心理问题,好端端痒起来,痒得无法无天。他又跑到整形科要求切掉这些凸起的疤块,整形科医生说切掉增生有两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一个是伤口平整,恢复良好;另一个是皮肤过一段时间会再次增生。“切掉了为什么还会长出来?”“你这块皮肤上已经有增生的细胞质,受伤受刺激就容易反复增生。”

庞天成想那还切什么呢,还去刺激它们干吗呢?好好用袖子盖起来,忘掉它们。后来,他在大热天也很少穿短袖,盖着伤疤,他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他再见黎唱已没有半点波澜。

……

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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