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客人送到县城火车站,已是午后。此时天色晴朗,微风阵阵,空气中不只透着清凉,还多了几分尘世的喧嚣。 在面馆吃午饭的时候,邬天不禁想起后排座的那个日本小伙儿,他一路低声吟唱着什么,好像还哭了一阵,不知是故乡,又或是他乡令他不舍。 手机界面弹出天气预报,显示晚间川西北地区将迎来暴风雪天气。邬天不敢多停留,匆匆吃过饭,便开车往回赶。从县城回磐城有一百九十公里路程,一条国道贯穿,单程需要四个小时。磐城外的十二道梁子海拔有四千八百多米,必须翻过它,邬天的心思才能落定。 不觉间,车子行至吟鸮坪,一处海拔三千三百米的谷地。二十多辆重型货车沿路边一字停放,首尾连接,有如七彩的经幡。这些货车驾驶位都空着,篷布扎得也很紧实。邬天猜想,司机们大概不想挑战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因此都躲进了附近的卡友之家休整。 邬天没有在此过夜的想法,磐城距离此地只有百公里不到,而那些大货车的目的地大多在千里之外。此外,置身于一群天南海北的货车司机中,邬天也会隐隐作痛地想起平原上的家乡。于是,他深踩油门,集中精力向十二道梁子进发。 所谓十二道梁子,是指爬坡过程中的十二道大弯。地势的相对高低,常会让人产生错觉,有时明明在爬升,感觉却像是向黑暗谷底进发,不由自主地踩刹车;反之,有时看似爬坡,实际却在下降,下意识地想踩油门,存在车毁人亡的风险。邬天一路小心,控制车速,慢慢地,视野开阔起来,十二道梁子顶上的观景台目视可见。 大半年前,邬天和妻子乐茹自驾驶过磐城,攀上十二道梁子。乐茹突然从昏睡中醒来,强忍着高反不适,登上了观景台,凝视苍穹,俯瞰大地,沉默不语。停了十多分钟后,他们驾车掉转方向,回到磐城。从那以后,他和妻子就再没离开过这片高原。 还记得那一天,暮色四合,淫雨霏霏,像是预示故事已近终章,舞台的灯光渐次熄灭。但此刻,天空却浸透在一片金色当中,一团团云彩泛起了香槟般的泡沫,倒悬着,垂涎欲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目光所及的高山草甸上,甚至没有一头漫步的牛羊。邬天敲了敲太阳穴,胸口却还是发闷,喘不上气,他只想尽快逃出这座金色的牢笼。 几百米开外,草地上的一大团灰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开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对沉重的鹿角,而鹿的大半个身子,则陷在沼泽里。这对鹿角先是划过邬天的视网膜,继而出现在车子的后视镜中,最后才钻进了他的心中。邬天缓缓停车,挂上倒挡,停在距离沼泽最近的公路边上。 这是一头成年雄鹿,体形硕大,少说得有三百公斤。雄鹿的唇边有一圈白毛,随鼻翼微微翕动,像是伺探来客是敌是友。 邬天摸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又呆坐了会儿,才从车上跳下路阶,刚向前走了几步,雄鹿的喉咙就发出一阵低吼,挥舞起方天画戟般的鹿角。 邬天伸出双臂,将掌心朝向雄鹿,先是一动也不动。几分钟后,雄鹿垂下了脑袋,鼻头也停下了嗅探。邬天横移脚步,围着雄鹿绕起圈子,探索距离雄鹿最近的那块坚实土地。 绕了一圈又一圈后,邬天回到了雄鹿正面,距离这个大家伙不到三米。雄鹿再次躁动起来,身前的泥沼也随之翻腾。邬天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扔到了雄鹿的嘴边。雄鹿先是嗅了嗅,又用厚厚的舌头舔了两口。也就在这个当口儿,邬天将身体向前探去,尽力去够雄鹿的鹿角。 雄鹿发觉了邬天的试探,猛地抬起脑袋,鹿角瞬间远不可及。 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 天空早已像金色的蝉翼,黑暗从一道道裂缝里弥漫,变成了更大面积的涂鸦,搅动着黑云翻滚,狂风大作。不到一分钟,冰雹便从天而降,先是指甲盖大小,接着成了鸽子蛋,然后是棉铃桃。邬天赶忙捂着脑袋,刚跑回车边,就瞥见观景台上还有七八头鹿不安地摩肩接踵,并排站立。 邬天转到车尾,取出后备厢垫,兜在脑袋上,回到被困的雄鹿身前。他先是将塑料垫铺在烂泥地上,随后整个人也匍匐在了垫子上。由于扩大了受力面,邬天得以一点点儿靠近这头大家伙。雄鹿起初还在挣扎,但当他的手指触到它鼻翼上方的那一小撮白毛时,雄鹿安静了下来。 邬天轻轻抚摸了一阵,然后手指向上,触摸到了一只鹿角,然后是另一只。邬天缓缓发力,一对鹿角在掌心发热。雄鹿也开始发力,但是越是用力,庞大的身躯就越是加速下沉,拖着邬天几乎陷入了沼泽。 邬天还想努力,却被雄鹿猛甩脑袋。邬天原地打了个滚,退回到安全边际。邬天和雄鹿对视,鹿的眼睛罩上了一层泪膜,倒映着邬天不知所措的面孔。不远处,观景台上的同伴们一阵悲鸣,转而消失在山的另一侧。 “对不起……”邬天喃喃着,人却没有动弹。冰雹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不一会儿,人和鹿的身上就压了层薄薄的白雪。 又过了会儿,邬天起身,回到车内,盘算好角度和路线,拧动了车钥匙。车子开下路阶的那一瞬,底盘猛地磕了一下。邬天加大油门,车子冲进了草甸,接着又是急刹,才没有陷入沼泽。 接着,邬天调整方位,小心翼翼地开到沼泽边停下,从后备厢里取出两根绳索,再次趴在塑料车垫上,在一对鹿角的分叉处打上两个结,又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汽车轮毂上。做这一切时,雄鹿一直瞪大了眼睛,不解,但眼神中有了期待。 邬天缓缓给油门,绳索绷紧,继而摇晃,雄鹿垂下脑袋,鼻孔里不断喷出白色的水汽。接着,绳索被完全拉直,车轮一点点儿挪移,雄鹿健硕的胸肌一厘米又一厘米地从泥浆中挣脱。几乎是一瞬,雄鹿发出尖厉的嘶鸣,从沼泽里一跃而出,跌落在草甸上。 雄鹿躺在地上,像是拼尽了全部力量,胸腹急促地起伏。邬天上前将鹿角上的绳索解开,然后用手抹去覆在它身上的泥浆。当手掌触及后腿外侧时,它轻轻地打了个响鼻。邬天这时发现,那里有一个伤口,鲜血和泥浆混在一起,不那么容易发现。邬天一点点儿地清理了伤口周边,发现了火药灼伤的痕迹。 邬天愣了片刻,揪了些草叶,回到车内,掺了些手纸用火花塞点燃,再将草木灰拢到一起,敷在了雄鹿的伤口处。雄鹿伸出舌头,在邬天的脸上舔了一下,粗糙,但很温暖。 完成这一切,邬天从车里又找了两个苹果,递到雄鹿的嘴边,自己则躲回车里,等待这头鹿慢慢缓过劲来。 直到此时,浑身湿透的邬天才觉出彻骨的寒冷。他打开暖风,车窗玻璃不久便起了白雾。拨弄了几次雨刮器后,邬天便打起了盹儿,等到他再次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明亮的天穹下,那头雄鹿不见了踪影。它大概是在邬天熟睡的那会儿悄然离去的。邬天怔了片刻,握住了方向盘,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油表已经归零,发动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运转。 邬天看了眼手表,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多小时。邬天暗忖,不知自己是否能熬过这一夜漫长的寒冷。 2 乐茹病逝前,邬天曾从网上看到一则有关冷冻人的消息,说是丈夫把癌症晚期的妻子冰冻起来,等到三十年后再解冻,或许到了那时,世上已经发明出治疗癌症的特效药物。邬天将这则新闻转给了乐茹。乐茹回复了一个鬼脸,然后发来好几款冰柜的购买链接。邬天不语。乐茹又回复道,我是火命,所以,还是把我烧了吧。 不久前,邬天开车送磐城的兽医去往平远县县城。行到半路,远远看到山坡上围了一群人,垂手肃穆而立。浓密的黑烟缓缓上升,凝结成一大块,低低地覆在了山头上。邬天握着方向盘,他仿佛嗅到了黑烟的味道;他也仿佛看到一个小人儿,躲在黑烟中,伸出一只小手,召唤他过去。 邬天望着这个小人儿发了呆,双手在不觉间离开了方向盘,再然后就是天旋地转,日月轮替,天堂和地狱都混成了一锅粥,而人间,只是一小溜儿发亮的曲线。 邬天想把这道曲线合上,但不知怎的,总有人在耳边聒噪,吵得他不得安生。邬天挣扎着把眼皮撑开,看到有人正在车窗外冲他挥手。 原来,在吟鸮坪耽搁了一夜的货车司机早早出发,刚开出去不久,便发现了陷在草甸里的汽车。他们把濒临休克的邬天驮进货车驾驶室内,脱掉潮湿外套内衣,换上厚厚的棉衣,喂汤喂药,还灌了一大袋氧气。之后才把汽车拖回路面,一路牵引回到磐城,一直停到苏黎世风情街的路口,才将缓过劲来的邬天交给当地牧民,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去。 邬天所居住的白央客栈,就在苏黎世风情街的中央。短短五百米的小街,并列着数十家民宿,几乎每家外墙上都涂抹着奶油底色,上面彩绘了不同的卡通形象——机器猫和怪物史莱克既互相问候,也同时向游客们招手,希望他们能够进到自家的庭院。相比之下,夹在其中的白央客栈素颜朝天,不那么讨好。可正是这家客栈,是这一排建筑中唯一还在经营的。其他的,早已人去楼空。 回到客栈,邬天栽倒在床上,不仅没脱衣服,还裹了两层厚被。慢慢地,汗液从毛孔里渗了出来,先是贴着皮肤的一层,接着便成了无数细流,止都止不住。邬天直犯迷糊,他觉得自己把这一生的汗都流光了。 后来,天又黑了,寒冷再次侵袭。那些流出去的汗液,又都变回了气体,悄然无声地回到他的体内,凝聚在胸腔、腹部和身体的每一条管道,形成了冰冷的一坨又一坨。迷惑了意识,却让痛苦变得异乎寻常的真实。 有人敲响了房门,从遥远的平原而来。邬天没有反应。 隔了两分钟,电话铃响了。一个女人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给你泡的药茶,放在门口了。” 邬天挣扎起身,打开门,看到地板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走廊里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邬天端起茶碗,腥臊味直冲天灵盖。犹豫了两秒,他把药汤灌进肚子。回被窝不久,身体便开始燥热,汗却不再流了。 过去半小时后,邬天翻出最近的那条通话记录,回拨过去。邬天说:“我把茶碗还给你。” 对方犹豫了两秒,说:“你到一楼,前台后面有扇防盗门,你敲两下,我给你开门。” 邬天“嗯”了一声,放下话筒。 前台没有人,原先放置在桌面上的电脑、验钞机也都不见了踪影。这不奇怪,毕竟即将进入雪季,除了自己,旅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邬天绕过前台,刚要敲门,白央便从里间打开了门,微笑着把邬天迎了进去。 不同于宾馆的简陋装饰,防盗门后隐藏的是一座小型的金色大厅:金色的壁纸、金色的桌椅,还有佩着金色腰刀的汉子。汉子们扭过头,注视着邬天,像是刚饱食过的狼群审视突然出现的入侵者。 邬天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存在,他不惧怕陌生人的注视,相反,一种熟悉的直觉在他的体内复活。邬天发现,在这群警觉的汉子中,有一个中年男人窝在角落,埋头玩手机游戏。男人个头儿不高,头发鬈曲而浓密,眼窝凹陷着,顶在高耸的鼻梁上方,往下是挂在嘴角的微笑。 这是群狼的首领。邬天暗忖着,走上前去。男人比画了个请坐的手势。与此同时,白央又端来一碗药汤。腥臊味让邬天皱起眉头。 “这可不是什么毒药,这是为你好。”中年男人笑道,“你的心应该感到甜丝丝的。” 邬天强忍恶心,再次灌下了药汤。 男人放下手机说:“若是你中午再不回来,我们可得组织人去搜救了。” “也许我在平远县县城过夜,或者,我直接回老家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白央说你不会,你就不会。” 邬天瞥了眼白央,然后将目光收回到汤药上:“说到毒药,你办过下毒的案子吗?” 男人笑着反问:“你办过吗?” “我还真办过,不过也是十来年前了,毒鼠强,害了一家三口。” 男人“哦”了一声,伸出右手:“我叫贡波甲,平远县公安局驻磐城警务室的民警。” 邬天握住对方的手,感觉那手粗粝而有力:“幸会幸会,我叫邬天,我,已经不算是警察了。” 贡波甲摇了摇头:“即使只穿过一天警服,那也是警察。” 邬天苦笑:“你怎么看出我干过公安的?” “直觉。”贡波甲说,“警察瞧人的眼光和常人不同。” 邬天“唔”了一声:“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我以为你会离开。” “但是我没有。” “是的,白央坚持你不会不辞而别,对不对啊?”贡波甲扬起声音,白央的脸上立时泛起了绯红。 邬天岔开话题:“我见过你几次,在十二魂堡的方尖塔下,应该不只是晒太阳吧。” “那里曾经是游客的集散地。”贡波甲伸了个懒腰,“不过,现在人都走光了,包括那个日本人。” “磐城的旅游已经衰败了。”邬天如是说。 “也不算,最美的景色都在路上,只不过,磐城已经不再是停车歇脚的驿站。” “发生了什么?” “高速公路!”贡波甲加重语气,“高速公路修通了,连通了一个又一个目的地,磐城就被那些只有一两周公休假的游客给绕过去了。” “当地人也都离开了吧?” “高速公路修通前,磐城常住居民有两千多人,每天的游客量也有同等的规模。如今,整个磐城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很多房子都空了,就连乡镇政府和派出所都撤了,只留下一间警务室在这儿。” “还有你这个老警察。”邬天补充道。 贡波甲嘿嘿笑道:“也不算老,刚五十出头。” “你怎么没有回县里,或是去城市?” “住不惯。”贡波甲说,“也不是说我孤家寡人,我老婆现在在省城带孙子,我也跟去住了一段,可是住不惯。再说了,磐城虽然人少,但是这里是西隆山北麓,有大片牧场、森林、山谷与河流,单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有二十多种。” “所以说,你现在干的是森林警察的工作咯?” “保护动物就是保护人类,磐城在这方面有过惨痛的教训。”贡波甲顿了顿,“你呢,怎么就留下不走了呢?” 邬天用指肚摩挲汤碗的边沿,没有正面回应:“既然辞掉了警察的工作,我就索性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所以多待一会儿也无所谓。” 贡波甲眨巴眨巴眼睛,开始介绍起这间隐秘的金色大厅:“旅游业凋敝后,很多旅馆民宿都关了门,只有白央这家活了下来。它是磐城牧民们秘而不宣的聚会场所,有点儿像美国西部片里牛仔光顾的酒吧。不过这些牧民都很老实,他们大多是打工者,不能为了喝酒闹事把工作给丢了。” “这些牧民没有自己的草场吗?” “曾经有,后来都把各自的牧场以股份的形式流转给了天舐牧业。牧民们一边靠股份年底拿分红,一边也给牧业公司打工赚钱,何乐而不为。” “牧民们为什么偏爱这一家客栈呢?”邬天追问。 贡波甲笑了,眼睛斜向白央,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邬天心领神会。在金色大厅里的白央,驼色的高领毛衣箍住了她婀娜的身体,胸脯中央的谷地,悬着一个金色倒方尖锥吊坠,邬天认得,这是十二魂堡方尖塔的造型。毛衣下面连接着一袭拖地长裙,层层叠叠,翻起了暗红色的波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贡波甲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的老公爱吃醋吗?”邬天随口问道。 “她的丈夫死了。”贡波甲淡淡地回答。 邬天怔了片刻,没有说话。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更别说是在这片高原上。”贡波甲又笑了,“那些逝去的灵魂只是进入肉眼看不见的隐秘轮回中了。” “说起来倒是很轻松。” 贡波甲拍了拍邬天的肩膀:“空气稀薄,大脑容易缺氧,会给人一种飘在天上的感觉,这大概就是高原人的天性吧。如果你继续在此地待下去,愿意陪我们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雪季,你或许会从篝火中看到轮回的秘密。” 两人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到秘密,”邬天思忖着,昨夜发生的一切竟然如此遥远,“我救了一头鹿,比正常鹿的体型要大一些,它的嘴边还长了一圈白色的绒毛。” 贡波甲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让邬天辨认。 “就是这种鹿。” “这叫白唇鹿,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邬天接着说出了在这头白唇鹿后腿上发现的那处枪伤。 贡波甲立刻进入一种办案的严肃状态。他一遍遍向邬天确认受伤雄鹿的位置和救助的细节。邬天却在此时觉得舌头发僵、脑袋发昏。最后,贡波甲放过了邬天,命令两个汉子架着他,回到楼上的房间。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脸担忧的白央。 她真的很漂亮。邬天在沉入梦乡前这么想。再往后,那两碗药汤变成了两个液体火箭助推器,顶着邬天摆脱地心引力,冲破大气层,轻飘飘地浮在外太空。 等到又一个清晨,当邬天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迎接路过牧民的致敬问候时,他的心底升起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3 在磐城,只有两个季节轮番更替:雪季,以及等待下雪的日子,所谓的春夏秋冬都可以约略划入这两个季节中。 每到九月的最后几天,小傻子益西便会张大嘴巴呼吸、深呼吸,然后瞪大眼睛,只要发现有白色的水汽从嘴巴冒出,益西便拖拽着裹在身上的彩条床单,沿着马路狂奔,向小城的人们宣告雪季的到来。 小城的居民对益西颇为怜爱,他们相信,上天赠予他的是最质朴的心灵,而这,可抵得上一万个聪明的脑瓜!更有落玛尔的和尚说,益西的灵魂在不同的世界自由穿梭,他能听得懂牛马的唠叨,听得懂草木的呓语,甚至是流水与风的自说自话。正是因为这些语言如蝴蝶的翅膀一样缤纷斑斓,才使得益西常常沉默不语,疏于与人苍白空洞地交流。 与益西相对的,是那些总在迁徙的游客。他们总有看不完的风景去赶赴,总有数不清的陌生人去结识。如今,他们早已收拾好背包和相册,回到平原上温暖的故乡。只有少数外乡人留了下来,在孤单和决绝中,熬过漫长的冰封雪冻的日子。这些人要么在磐城有一份丢不下的产业,要么就是真正怀着一颗流浪的心,再远的距离都不算远,即便派他们去开发火星都会义无反顾,说走就走。 邬天不是一个流浪者,也不算拥有一份产业,事实上,邬天都无法将自己归类于某一种人。当游客们散尽,邬天便把车子停在磐城的中央广场,那里矗立着一座被称作十二魂堡的方尖塔,是磐城的制高点。他把座椅靠背放下,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日头慢慢爬过方尖塔顶,溢满整个车厢,温暖有如妻子乐茹的怀抱。邬天知道,乐茹的照片正夹在遮阳板内侧,几乎唾手可得。但他什么都不想做,仿佛如此时间便可以凝固,妻子也就可以永远伴在他的身边。 一阵敲击,击碎了旧梦的沉疴。邬天从加绒冲锋衣里探出脑袋。益西正咧着嘴,晶莹剔透的鼻涕挂在嘴唇上沿。邬天递去一张纸巾。益西将纸巾叠了好几层,放在鼻下贪婪嗅着。 邬天冲益西点点头,小傻子便欢快地跳上副驾驶座,半个身子从车顶天窗探了出去。邬天轻轻踩下油门,带益西沿着十二魂堡外的马路绕圈。 余光中,一辆皮卡停在了十二魂堡前,车斗的畜栏里伫立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车门打开,贡波甲走向魂堡中央的方尖塔,脱去牛仔帽,默然站立,像是在祷告。 邬天也停下车,悄然走到贡波甲身后。 贡波甲说:“长征那会儿,红军大部队过境磐城,不仅没有扰民,还把宝贵的西药分给了当地百姓,大家就认定红军是他们的亲兄弟。后来,有十二名受伤的红军战士在野外掉了队,被当地牧民接到磐城养伤。国民党军得知后,派了一个营来攻打。在牧民们的保护下,十二名红军战士边打边退,最后在此处用一捆手榴弹和攻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1949年后,为了纪念那十二名牺牲的红军战士,当地百姓就修建了这座魂堡,地上的部分是方尖塔碑,碑面上记录了当年那段历史;地下还有墓室,虽然里面没有红军的遗骨,但还是封存了一些残留的衣冠。” “一定也有牧民在抵抗国民党军队时牺牲了吧?” “是的,那些牧民的墓园修在磐城的山阴后面,却把山顶留给了红军的英灵,希望这些英灵能够登高望远,看见胜利的景象。”贡波甲说,“在牧民的心中,客人才是最尊贵的,理应给予最高的礼遇,包括你在内。”贡波甲说完,戴上牛仔帽,转身朝皮卡走去。 “你是要出任务?” “白唇鹿腿上的枪伤,得去查一查。” “一个人能行?” “就算把全县局的警察都放到雪域高原上,也只是撒胡椒面,还不如一个人,动静小点儿。” 邬天点点头道:“保重!” 贡波甲笑着,拍了拍邬天的肩膀,接着说:“白央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客栈里有名房客多日未归,她有些担心,你帮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别过贡波甲,邬天开车载着益西回到了客栈。 前台并没有白央的身影,邬天便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往常一样,被子已经叠好,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还有那些脏衣服,也都挂在窗外的晾衣竿上,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当初租这个房间时,只约定了每月1200元的房费和三餐供应,房间内的家务都是由邬天自己来做。乐茹病逝后,邬天逐渐疏于那些家务,整个人也像是荒草蔓长,不修边幅。 一个自由自在、无人理睬的鳏夫——邬天禁不住自嘲。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邬天发现了一个秘密:房间内那盏为亡妻点的酥油灯之所以一直燃着,并非因为魔法或是神灵眷顾,而是有人在偷偷为油灯添油。这让邬天又重新关注起日常的点滴。他发现,整个房间回归了良性的新陈代谢:桌上没了浮尘,床下没了烟头,被自己拍死在墙面上的蚊子尸体也不见了,空气中多了丝女人的香味。 有点儿……尴尬。 后来有一天,邬天杀了个回马枪,撞见了正给油灯添酥油的白央。白央也是一愣,杵在原地。 邬天不善于表达,白央也多有羞涩。沉默间,邬天伸手去抢白央手中的油壶,白央则往后退,把油壶藏在了怀里。 邬天脸红着,连连说:“别,不要这样。” 白央把油壶搁在桌上,从房间里慌忙逃走了。 邬天不晓得白央为什么这么做,更进一步地追问:她的好是对所有房客雨露均沾,还是只对自己好?这样的谜横亘在他和这个美丽的女人之间,无言、微妙,甚至有一点点儿危险的气息。 一晃神的工夫,白央出现在门前,眼神中满是忧虑。 邬天清了清嗓子说:“听说,还有个房客没回来?” 白央点点头。 “游客们都走光了吧?” “她不是游客。”白央说,“她在磐城大概是有份工作。” “那么,她住哪个房间?” “我带你去。”白央说着,领邬天下楼来到客栈院内,指着后面的小楼说,“就在二层最北边的那一间。” 邬天有些困惑,眼前这栋小楼主体虽然完工了,但是外墙还没刷漆,楼梯的扶手也没有安装。 “房间的水电原先是铺好的,有灯,还有马桶。”白央看出了邬天的疑惑,“是房客主动要求搬进去住的,说是里面清静,没人打扰。” “也是一个怪人。”邬天道。 白央点点头,介绍起这位奇怪的房客:“住在小楼里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去年年末搬进来的,平时早出晚归,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人打交道。” 说话间,两人上楼来到了女孩的门外。 邬天说:“或许是在外面忙什么事情,耽搁了。” “暴风雪那晚,她就在房间里。”白央说着,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的布艺衣橱,一张白色的塑料书桌,桌上散落着几本电脑软件方面的工具书,简单、中性,不带感情。唯有桌面上一头站立的雌鹿木雕,显示出某种母性的慈祥。 桌子一侧有个立式的取暖器,隐隐地还散着热气。不过,屋里的推拉窗却是大开着的。 邬天问:“取暖器应该开了挺久的吧?” “是啊,灵珑不是个粗心的女孩,她要真有事离开,会把取暖器和窗户都关上的。” “灵珑?” “对,‘机灵’的‘灵’,‘珑’……呃,是那个‘王’字旁的‘珑’。” “这个名字还挺少见的,你查验过她的身份证吗?” 白央红着脸,摇了摇头。 邬天扫了眼插排,看到上面还插了一个适配器,或许,桌上原本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邬天暗忖。接着,他来到推拉窗前,向外探出身体,几乎一臂的距离,便是一排老旧的平房,平房的高度和出租屋有一米左右的落差。平房外侧堆积了半人高的沙子,沙子保持着完整的锥形,上面还盖了层白雪,如同一座小小的雪山。 邬天扶着窗台想了想,又折回到书桌前,大拇指轻拨书页,一张照片落在了桌面上。这是一张两男一女的合照,站在中间的自然是灵珑,左边那个年轻人正是邬天前天送去县城火车站的日本青年。右边的男青年脸生,年龄似乎更大一些,嘴角的笑容也不那么自然。 邬天将照片翻了个面,看到用马克笔写下的一行英文:One for all,all for one! “知道灵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白央摇摇头。 “你说暴风雪那晚,灵珑还在房间里?” “我怕晚上会停电,就在傍晚时到了她的房间,给她送了一个手电筒,还有两根蜡烛。”白央拉开抽屉,手电筒和蜡烛静静地躺在里面。 “那天晚上果然停了电,”白央接着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在前楼招呼客人,突然灯就黑了。前后检查一番后,才发现是路边的一棵枯树被风刮倒了,连带压着了电线。大伙儿就都出去,忙了大半个小时,修好了供电线路。” “大伙儿?” “对,就是金色大厅里的客人,那晚上聚得很齐。” “为什么?” “因为暴风雪啊。”白央说,“他们先是在白天把那些牦牛、山羊赶回畜栏,到了晚上就都聚到酒吧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方便集中出动救援。” “有多少人?” “十七八个吧。” 邬天本想让白央回想一下这些人的名字,然后写在一张纸上,但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没这个必要。邬天将这张三人合照揣进口袋,从屋里走到了外面的走廊,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问道:“二楼就住了灵珑一个人吗?” “整栋楼就她一个人。” “其他空房间的门锁不锁?” “不锁。” 邬天的眼神乜向隔壁那扇虚掩着的门,他用手指轻推门边,借着照进来的那一道光,看到了覆着灰尘的地面上有一串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毗邻灵珑房间的那面墙的墙根。 白央从后面探过脑袋:“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邬天转过身,“也许是我们多虑了,还是耐心再等待一段时间。如果等到贡波甲回城还没消息,就请他利用公安的手段再查一查吧。” “你也是个警察。”白央的眼中有着一股劲儿。 邬天一怔,耸耸肩:“那是从前,我已经辞职一年多了。” 白央张了张嘴,像是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但末了,她还是泄了劲:“或许我是神经过敏了,灵珑可能真的有事走了。” “是有这个可能,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的。”看到白央心情有些低落,邬天只得先宽慰,又将那张合照掏出口袋,指着照片中的日本小伙子说:“就是我把他送去平远县城火车站的,或许他们完成了任务,都各自离开了。” 白央点了点头,呢喃道:“我总觉得灵珑就是磐城的女儿,她不应该离开的。” ………… (未完,全文见《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5期)
米可,男,1986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并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期刊转载,著有多部小说集及长篇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