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江苏常州人,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 要不,一起去吃个饭吧。赵会长说,都不是外人。 文惠抬眼一望,赵会长很自然,也很恳切。 文惠说好。 这两个人,见面才十分钟,互相都没预着这餐饭。这就去吃饭了。 文惠搭赵会长助理的车,两人位的小车。助理的车技,多少有点一言难尽,几次冲到公交车的正前方,公交车死命地摁喇叭,助理理都不理。 停车也一言难尽,几次冲上人行道,又自己下来。 文惠先下了车,四面望了望,赵会长正从后面大步流星走过来,也不知道他的车停在哪里了。 走得飞快,文惠跟牢他。这就进了一个门廊,一群闲人拥堵在那里,后面知道不是闲人,都是来迎赵会长的。 这群人拥着赵会长直往里走,文惠悠悠地跟在后面。这就有了一点距离。反正也是到了。这餐饭,也是一定要吃的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赵会长的右侧,大概也是赵会长指的。文惠突然有点茫,也有些恍惚,仿佛二十年前。 酒水与菜,样式都是没怎么变的,饭局里的人,好像也还是那些人。 略抬了抬眼,赵会长正四面应酬,并不看她,又分明知道是看她。 也一一介绍了一番。文惠一一应着,大致得体。谁又是谁,文惠马上又忘了,要说鱼的记忆都有三秒,文惠这些年过得这么漫不经心,倒比鱼还轻了。 这就自己笑了一声,也不知道笑什么。也不是厌倦,仍是茫着,茫在自己的世界。 往来了几杯白酒,大家都不动声色。兴致迟迟不来。酒都慢了,比二十年前还慢。也可能是人慢了,不讨厌别人了,也不喜欢别人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条微信过来,马老师问,你为啥不早点回来?车多得很。 文惠回过去,问你呢? 我哪知道。马老师说,你明明昨晚就可以过来的。 文惠放下了手机。 为什么要过来?过来做什么?这是真厌倦。 正对面一个女孩,重妆,重刘海,正是文惠出来见人时的标配,十年前。那时还见见人,后面就不大出来了。太厌倦了。 这一次的饭局,纯属意外。又不是意外。一切都是安排。 文惠跟马老师也有二三十年了,文惠第一次出去见人,正是歌舞厅的时代,马老师带了文惠的第一只探戈。跳完舞,两个人拉着手跑到大街上去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冷得要死,文惠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马老师高高大大,一袭风衣,包住文惠。最后回来的时候,大家的眼睛斜斜地望过来。文惠不管,文惠那时候太动了,就像一只兔子,闪闪发光的兔子。马老师倒有些讳忌,入门就松了手。那一年,马老师大概二十七八,文惠十六。 后来有一天,文惠去找马老师。到的时候已经半夜,夜深到不能再深。文惠没给马老师电话,文惠要给马老师一个惊喜。上到门口,按了半天门铃,马老师不在。文惠下楼,去了一个酒吧,几杯酒下去,跟着一个老师回了家。要说是安排,这都是安排。 后来马老师一直计较文惠的那一晚。其实他俩是在楼道里擦肩而过了,文惠上楼,马老师下楼,为着一个什么事呢?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马老师一般都是在家的,就是那晚,为了个不紧要的事,出了门。可是两个人这么近地擦了肩,竟然就没认出来,也是安排。 我是有一个迟疑的。马老师后来一直说,我还停了一下,我感觉是你。又怎么可能是你呢?离我那么远。我停了一下,我就又继续走掉了。 文惠笑笑。 其实那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文惠就是跟另一个老师聊了个天,什么都没有做,也做不了什么,文惠太小了,十七十八,老师要能下得去手,也就不是老师了。聊到天亮,文惠就走了。但是说给谁听,谁都是不信的,连马老师都不信。马老师和那位老师还互相认得,真是一个小世界。 马老师和文惠后来再没有相见,说起来都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时光。 倒也不是为着马老师。而是昨晚的另一位王老师。于是,为什么要过来?过来做什么? 王老师狮子星座,凡是他在的场,文惠都要被批评。 为什么要化这么浓的妆呢?年纪轻轻的,这么红的口红。这是王老师的第一次批评。文惠翻了个白眼过去。 后来文惠替王老师擦去嘴角那抹浓到过分的红,不由得有些怅然,开始就结束,一切都好绝望。 正红的红指甲,凝望住那道口红印,细细地擦。每一下都是绝望。 隔了几十年,都是几十年,王老师见到文惠还是张口就来,也不是小姑娘了,还是那么红的口红。文惠笑笑,白眼也翻不动了,不是小姑娘了。 指甲都不红了,碰到什么都有点痛。前日与一个零零后一起做指甲,师傅直接给文惠上了个亮晶晶。零零后就笑了,说,我有个朋友说两种颜色最好笑,一种是我这种全白的,好像手指插进涂改液里,还有就是你这种。 文惠看了看自己的亮晶晶,没有太阳也亮晶晶。 俗气,文惠说。 倒不是俗气。零零后说,我那个朋友说的,倒像是刚吃了猪脚,那个油光光。 油光光了几日,文惠找了别的师傅把那油去掉了。做的时候已经刮去一层指甲,卸的时候又刮去一层,这指甲就薄了许多。碰到什么都痛。 有时候不碰到什么也痛。 还想见见什么人?赵会长突然说,我来组个局。 也没什么人要见。文惠说,这一时半会,一个都想不起来。 对方目光灼灼。只好笑了一笑,低了头下去。 又过了几巡,大概也到了尾声。文惠坐着,自己知道自己比以前更能忍耐了。 我要走了。文惠对住赵会长,低低地说。 赶火车。文惠又说,北站,有点距离。 赵会长点了点头。 文惠下了楼,一个车就停在门口。席间的一个谁,送她去车站。这个谁,一顿饭下来,文惠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文惠越来越不如鱼。 不好意思啊。文惠说,还要麻烦您送。 没事没事。那个谁说,我本来也是要走了。 等下不回来了? 不回了。他一笑,我也直接回去了。 也是要去北站? 那个人笑了一笑,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他跟他的司机说的话,文惠一句没听懂。 像是个做生意的,文惠心里想。 句容那边有个厂。他自己主动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好了。 多谢,文惠说。扭头望向窗外,油光光的夜,胶原蛋白丰富,好像刚吃了猪脚。 酒劲突然就这么上来了。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文惠说,那时候有过一个男朋友。 那个人静静地听。 可是他是订了亲的,一早就订下的,他必须跟家里订的那个女人结婚。 一口气说完,竟自笑了起来。 这种鬼话,二十年后听来还是鬼话。 吃颗糖。那个人说,伸过来一盒糖。 文惠拿了一颗,厚到都不像是一颗糖。 那个人倒笑了,这是两颗,粘到了一起。 文惠掰了一掰,根本分不开。就递给了那个人,那你来。 他也掰了又掰,掰不开,两个人一起笑。 另拿了一颗,放到嘴里,也不甜,压不住酒气。 你属什么的?那人问。 文惠刚想答。脱口而出的倒是,不告诉你。也是趁着那点酒气。 若是十年前,文惠是不怕告诉人年纪的。如今不告诉人了,这是真老了。 我八二年的,那人倒坦然。 文惠说哦。若是以往,文惠会多问一句,什么星座。 文惠只说了哦。 赵会长天秤,赵会长自己说的,见面第五分钟的时候。 天秤很好啊。文惠说,挺自律的。 文惠有过一个天秤,文惠问他要了一个月晚安,多的也不要。三十天过去,那个天秤自动不见了。也只有天秤,讲信用,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路堵得太厉害,基本不动。 怕是要赶不上火车,文惠说。 不会的。那人说,一定赶得上。 又与司机说了几句,文惠仍是不懂。又打了个电话,文惠是懂了。叫车站里的人来接。 电话打完,又肯定了一句,赶得上,我一定把你送上车。文惠道谢。 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北站还不知道在哪里。 不会真的赶不上吧,文惠又说。 肯定赶得上。那个人自信满满。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遥遥望见车站的顶。灯火通明的车站,只是车都过不去,堵得严严实实。 那人又打了个电话。距离开车已经只有十五分钟。 要不?他说,我们下车吧。 文惠说好。 两个人就一起下了车。那个人走去问了问路边的人,怎么去到车站?那些人都摇头,还要拐那么一个大弯,肯定来不及了。 司机开着车,慢慢跟在后面。 就又回了车里,前后都是车,横竖不动。 那我们还是用走的吧?他对住文惠说,但我保证能把你送上车。文惠说好。 下了车,走着走着,他跑起来。文惠跟住他跑,忍不住地想笑。 其实我也不认得。他一边跑也一边笑,我也是第一次来。 尘土飞扬的马路。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文惠不忘取了个口罩,一边跑一边戴上。他回头望了望文惠,戴了口罩的文惠,看不出来表情,笑,还是不笑。文惠也看不分明他的表情,有些焦急了吗?毕竟是许了一个承诺,一定赶得上。 这该有两百米了吧?文惠在心里丈量,一定有。五分钟跑了两百米,真是神勇。距离上一次赶火车也有二十多年了,两个女孩,穿的还是松糕鞋,黑衫黑裤,长长的月台,两个人跑得发哮喘,还不忘笑到直不起腰。那个一起跑步赶火车的女人,结婚又离婚,一个人住在洛杉矶。上一次见到,紧紧拥抱,两个人都柔软了,差一点抱不起来。锐气都消散了。时间。 穿过一条人龙,跨过了一些行李,就到了一个入口,一个穿制服的人正等在一根柱子下面。他把文惠交到了他手里。两人匆匆挥手告别。 这个人带着文惠上了一个电梯。这个人也是长得高高大大,制服,加上高大,文惠的心终于也放了下来。还有七分钟,已经在检票了。 一直到月台,他都在身旁。文惠也不知道同他说什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偏偏又是最后一节车厢,简直走了整整一条月台。 踏入车厢,文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赶上火车了,多谢你。说完赶紧进车厢,好让他早些达成任务,完成交代。 刚一落座,那个谁的微信来了,上车了吗? 上车了。文惠答,多谢你跟我一起奔跑。 上一世的缘分,他答。 一起跑步赶火车的缘分。文惠回过去一个微笑。 赵会长的微信也来了,问文惠有没有赶上车。 隔了差不多十分钟,文惠回了个,嗯。 对天秤,只能十分钟。多了就厌倦。会很厌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