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好像刮风了,却感觉不到有风。侧耳一听,是一阵激烈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往远处看,有一个黑点正在快速移动。 稍近,便看清是一个人骑着马,向这边奔驰过来。 来人是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牧民巴特尔,他来找连长欧阳家良,而此时的欧阳家良正在发愁。一个月前,欧阳家良带着部队上天山修路,修到巴音布鲁克草原上,遇到了设计路线受牧民羊圈和坟墓阻挡的难题。设计路线不能改,牧民羊圈和坟墓又不能搬迁,欧阳家良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天没有风,但前几天一直在刮风,欧阳家良觉得冷飕飕的,好像一场大雪马上要砸下来。天不下雪,人心里下雪,欧阳家良暗自感叹,亦觉得修路受阻的事情难办。 巴特尔远远地骑马奔跑过来,欧阳家良冒出一个念头,巴特尔会给他带来好运。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他不但没有欣喜,反而又一阵悲哀,觉得自己就像天山上的一片树叶,风一吹就从树上掉了,不知道要飘零到什么地方。他又暗自叹息,任务压在肩上,哪怕是一片树叶,也要落到该落的地方;哪怕那个地方有厚厚的积雪,也要砸出一个坑。 这样一想,欧阳家良心里好受了一些。 欧阳家良走到营区门口,看见站岗的哨兵拦住巴特尔,让巴特尔把马拴在营区外面才可以进去。巴特尔对哨兵说:“你都看见了,我已经下马了,但是你们这个地方没有拴马桩,我的马往哪儿拴呢?” 哨兵说:“里面是营区,不能牵着马进去。” 巴特尔说:“我已经讲规矩了,在离你们营区一百多米的地方就下了马,是牵着马走到你跟前的。我们草原上的人有讲究,不能骑着马直接到人家的毡房门口,而是在离毡房一定距离的地方就下马,牵着马走到毡房跟前,把马拴好后才进入人家毡房。如果骑着马直接到人家的毡房门口,那就有可能是家中有人去世了,是前来报丧的。” 这样的说法很有意思,哨兵听得入了迷。 巴特尔着急地问:“解放军,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哨兵反应过来,赶紧说:“能进去。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 巴特尔很自然地说:“我叫巴特尔,蒙古族里面最好记的名字。” 哨兵知道“巴特尔”在蒙古语里是英雄的意思,他登记完后,问巴特尔:“你找我们连里的谁?” 巴特尔脸上的自然神情隐去几分,着急地问:“你们这里面谁的官最大,我就找谁。” 哨兵说:“我们这里是一个连,连长的职务最高。” 巴特尔一笑说:“连长官最大,我就找连长。”说着,他把马拴在营区门口的一棵树上,顺便把马鞭子挂了上去。但他并不急于进营区,而是对哨兵说:“解放军,我觉得你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我干脆再给你讲一个有意思的事,讲完了再去见你们的连长也不迟。” 哨兵连连点头。 巴特尔指着马鞭子问哨兵:“那个东西你认识吗?” 哨兵点头。 巴特尔一笑说:“认识就好。我们草原上的马鞭子也是有说法的,一个人牵着马到了别人的毡房前拴好,是不能提着马鞭子进毡房的。如果一个人提着马鞭子进了别人的毡房,那有可能是来挑战打架的。既然不能提着马鞭子进毡房,那怎么办呢?草原上早已有了人人都遵守的规矩,那就是把马鞭子挂在马桩子上,或者放在毡房门外面。” 哨兵又听得入了迷。 巴特尔做了一个怪表情,对哨兵说:“好了,雪山有多高河流有多长,草原上有意思的事情就有多少,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果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我再给你说,现在我要去找你们的连长。” 哨兵便把巴特尔带到了欧阳家良跟前,对巴特尔说:“这位就是我们连长。” 欧阳家良一眼就认出,巴特尔就是前天在岩石槽中躲过雪崩的那位牧民。当时,雪崩已经从山上涌下,站在对面山坡上的欧阳家良,眼看那牧民就要被雪崩吞没,不料那牧民从马背上跳下,牵马躲进了岩石的凹槽。雪崩一涌而下,那牧民和马在凹槽中安然无恙。欧阳家良一番打听,才知道那牧民叫巴特尔,之后很多天,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他心里不停地上演。现在,巴特尔就站在欧阳家良面前,让他觉得那一幕并未结束,又要上演新的内容。但愿巴特尔能带来好消息,欧阳家良忍不住又这样想。 巴特尔也认出了欧阳家良,进入连部后笑眯眯地问欧阳家良:“我叫巴特尔,你的名字叫连长吗?” 正在给巴特尔泡茶的一位战士说:“我们连长的名字叫欧阳家良,连长是部队的职务。” 巴特尔笑笑,算是明白了。 巴特尔说:“前天的事情,现在想真是麻烦不小,我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坐在对面的山坡上,却没办法骑马跑到他跟前。哦,当然,那个人就是你。我正要让马向你跑过去,达坂上却发生了雪崩,我没有办法,就跑到山底的岩石下面躲雪崩去了。等到雪崩停了,我看见你还在山坡上,但是我决定不去找你,就回去了。我为什么回去了呢?因为我们草原上有一个说法,人再高也在山下,山再高也在云下。人斗不过天,发生了雪崩这样的事,就应该回到自己的毡房里,感谢老天爷还让自己活着,在平安中先好好活上三天,然后再出门骑马放牧,吃肉喝酒。” 前天的事情,欧阳家良烂熟于心,但他没有想到巴特尔今天是专门来找他的,便问巴特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询问的同时,他很想知道答案,但还是压住了心里的渴望。 巴特尔回答:“我找你就问个事,很多人都听说了,有一条路叫独库公路,要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修过去,大家让我问问,是真的吗?” 欧阳家良点头。 巴特尔脸上浮出一层凝重之色,“这条路要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修过去,我没意见。以后我们的马,我们的羊,就都走上了好路,是好事。但是为了牧民的羊,你们得把要设计的路线绕一下,不要从草原上修路。” 欧阳家良一阵失落,巴特尔的话让先前还显得模糊的难题,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裹着寒风的石头,向他砸了下来。他吃惊地问:“为什么?” 巴特尔说:“为什么让你们把要修的路绕一下,是因为要让牧民们的羊圈还留在那儿,那样的话牧民们的羊就不会被狼吃掉。这个事情对牧民来说,大得像天一样,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 欧阳家良不知该如何回答巴特尔,修路影响到了牧民的羊圈,该用什么办法解决呢? 巴特尔说:“牧民们的羊圈为什么都在那儿,与狼山有关系。为什么这样说呢?狼山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有名得很,每年开春,狼王早早地就出现在狼山上,把草原动物的活动情况观察得清清楚楚,只要天气一暖和,狼王就在狼山上长嗥,把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狼群召唤到狼山下,给它们分配捕捉动物的任务。狼群根据狼王的分配去攻击,十有八九都不会落空。这样的事情年年都如此,所以牧民们把羊圈建在远离狼山的地方,而且集中在一起,派人天天看着,哪怕狼王把羊圈看得清清楚楚,也没办法把狼群派过去。” 欧阳家良很疑惑,独库公路要严格按照勘测和设计施工,但影响到了牧民们的羊圈,该怎么办呢?独库公路从玉希莫勒盖达坂翻过来后,就到了巩乃斯河谷的那拉提,离开那拉提后又上了拉尔墩达坂,下去后才会进入巴音布鲁克草原。修这样一条路极其不易,怎能说改路线就改呢? 巴特尔看见欧阳家良面有难色,便知道了欧阳家良的心思。他对欧阳家良说:“连长,你们要修的这条路,不仅会影响到牧民们的羊圈,还会影响狼。” 欧阳家良更加疑惑,“独库公路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通过,会影响狼的什么?” 巴特尔说: “会影响狼对人的好处。说起草原上的狼对人的好处,多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狼对大自然中的一些动物充满友爱,经常不动声色地关心它们。它们在吃猎物时会把一些骨头、皮肉和残渣剩屑留在路边,陷入无助境地的狐狸、秃鹫、鹰和乌鸦等,会靠那些东西渡过难关。受狼的启发,新疆人在沙漠中吃完西瓜后,会将瓜皮反扣在地上,使其保持一定的水分,以供受困的人或饥渴的鸟儿得以解救。 乌鸦的捕食能力在鸟类中最低,但它们是狼的好朋友,一旦发现猎物就会给狼报信,狼接到信号后会快速向目标扑过去。因为狼和乌鸦形影不离,所以狼每每吃捕获的动物时,会给乌鸦留一些,乌鸦会在狼离开后飞下去吃掉。 牧民对狼抱有感激之情。在春天,黄羊和兔子总是先于牛羊进入牧场,刚发芽的青草被它们啃食。兔子吃草像镰刀割麦一样,而黄羊吃饱后喜欢蹦跳,青草会受到二次践踏,在当年很难恢复。牧民为此常说,每年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狼,而是兔子贪婪的牙齿,还有黄羊不老实的蹄子。在这个季节,狼会把黄羊和兔子作为捕食对象,会对它们起到驱赶作用,让草原避免被啃食和践踏。 狼在草原上奔跑时,嘴里会呼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散布到草原上,牛羊和马等牲畜闻到后,会精神振奋,提高免疫力。牧民对这一现象给出这样的说法:狼的消化能力强,加之又经常处于饥饿之中,所以它们的呼吸系统从不感染,呼出的气息干净醇正。牧民每年进入牧场后,会对牛羊念叨一句:嘴长在自己身上,草长在牧场上,你们在这一年里闻着狼的美妙气息,好好吃草吧,然后在大雪飘飞的时候回到冬牧场。 有牧民发现,如果羊群中有一只羊得病,它呼出的气息会被狼闻到,它们断定得病的羊易于捕获,会想尽办法把它们咬死吃掉。狼的这一举动,可防止羊群传染疾病,可谓是功不可没。牧民由此受到启发,在入冬后会把那些膘情不佳、没有把握过冬的马宰杀,储备成过冬肉食。同时,他们也会把无法过冬的羊,在秋末或宰杀,或用‘以物换茶’的方式换取黑砖茶。物指的是羊,这一习俗,亦是受狼的启发。 蒙古族察哈尔人非常尊敬狼,认为狼是长生天派来的天狗,专门来保护草原,调解草原上的动物生存。以前,狼对着天空长嗥几声,不属于草原的动物就会自觉离去。而现在因为缺少狼的驱赶调解,动物的生存失去平衡,导致草原上牲畜混乱,经常出现难以预料的畜灾。 狼对人亦有友爱。有一位牧民被狼群围住,他一急之下对着狼群唱起了歌,狼群停止了对他的围攻。他发现唱歌的方法有用,遂一首又一首地唱,狼群一直在听,直到他唱得嗓音喑哑,狼群才转身走了。另有一位女人,被一只狼逼到悬崖边,吓得哭了起来。狼看见她在哭,起初默然,后也凄然流下了泪水。那女人在哭,狼也哭。狼哭过一阵后,默默转身离去。” 欧阳家良像门口的哨兵一样听得入了迷。 巴特尔咳嗽一声,让欧阳家良醒过神来。然后,他对欧阳家良说:“我今天是代表牧民来说话的,为什么一条路会影响到狼,因为路修通后,狼就不能到路的附近活动,但是狼不是好说话的动物,一旦它们的生存受到影响,尤其是捕食习惯被改变,它们就会疯狂地扑向牧民的羊,到时候就会造成狼灾。不巧的是,你们的勘测和设计,把要修的路划定在了狼山前面,而且在前几天已经钉上了木桩。我打听到去修那一截路的是你们这一支解放军,就来找你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千万不要在狼山前面修路。” 欧阳家良没有再问巴特尔什么,照巴特尔所说,确实不能在狼山前面修路,但是勘测和设计都已确定,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呢? 巴特尔见欧阳家良不说话,便着急地说:“我今天来,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打乱狼的生活,狼的生活一旦被打乱,人的生活也会被打乱,草原上的一切就都乱套了。” 欧阳家良一愣,对巴特尔说:“你不是说,你今天来说的最重要的事情,是牧民的羊圈吗?” 巴特尔看出了欧阳家良的疑惑,便说:“羊圈就像一根线的线头,线头的事情处理不好,整整一条线就都乱了。所以说,挪牧民的羊圈是不行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欧阳家良有些吃惊,“挪牧民的羊圈,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巴特尔一笑说:“如果你们的勘测设计不改,哪怕仅仅只是几个羊圈,也是挪不了的。” 欧阳家良问:“有没有什么办法?” 巴特尔皱着眉说:“行不通,这个事情我刚才已经说了很多理由,你一定要挪羊圈,这个事情就像你手里拿了一根绳子,一动就会牵出一长串麻烦,不好办啊。” 欧阳家良心里已塞满了“不好办”三个字,便没有说什么。 不料巴特尔却接着说:“不过我还要说一句话,不好办的事情还有不少。” 欧阳家良一愣,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巴特尔说:“我还要给你说一件事,离羊圈大概三十米的地方是我父亲的坟,羊圈挪走了,路就可以修通了。所以,我请求你修路时不要干扰我父亲的坟。我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儿子还在,他的儿子不能不管父亲的事情。我的名字叫‘巴特尔’,巴特尔是什么意思?就是英雄的意思。如果我连这一点事情都做不好,以后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还会有人叫我巴特尔吗?我以后还怎么喝酒、吃肉和骑马呢?所以说,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大事情,我就找你来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能不能改一下设计,把要修的路绕一下,不要让我的父亲被打扰。” 欧阳家良一脸疑惑,不但挪羊圈无望,现在又多了巴特尔父亲的坟这个难题。他理解巴特尔的心情,路修通后,要在两边做防护,他不能保证会不会扩伸到巴特尔父亲的坟墓所在地,他给不了巴特尔答案。 巴特尔一声叹息。 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欧阳家良在考虑如何向上级反映这些事情,而巴特尔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在等待欧阳家良回答。 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过了一会儿,欧阳家良仍不知该给巴特尔怎样的答案,便对巴特尔说:“这些事情,我需要向上级汇报,你回去等消息,一有消息我马上去找你。” 巴特尔又一声叹息,“看来这个事情得更大的官才能决定。” 欧阳家良说:“得上级研究后才能决定。” 巴特尔急了,“上级是多大的官,他在哪里?我去找他说。” 欧阳家良认认真真地说:“上级是指组织的意思,而不是指哪个人。你不用去找,你的要求,我会一字不落地反映上去。” 巴特尔还是着急,“你不用专门去说,你在前天的雪崩中看见了,我的马快得很,我骑马去,一天时间不够,到了晚上也跑,一天一夜就下山了。” 欧阳家良笑了笑说:“不用费那个事,你的要求,我会发电报反映上去。电报比你的马更快,几分钟就到了山下。” 巴特尔有些疑惑,在草原上马是最快的,如果要说比马还快的,那就只有鹰了,难道还有比鹰飞得更快的东西? 欧阳家良给巴特尔解释了一番电报是怎么回事,巴特尔才明白了。看样子,只能回去等了。于是,他向欧阳家良告别,出了连部走到营区门口,那位哨兵发现巴特尔不高兴,便对巴特尔说:“你不和我们聊聊,这么快就回去吗?” 巴特尔语焉不详地说:“我过几天还来呢。” 哨兵开玩笑说:“下次来的时候,再带几个好听的故事,我等着你。” 巴特尔不高兴地说:“好听的故事多得很,就看我有没有想讲的心情。我们草原上经常说一句话:你双手捧上奶茶,却没有人接,那是最尴尬的事情。” 哨兵不知道巴特尔在说什么,沉默了。 巴特尔骑上马,迅疾而去。 - 2 - 巴特尔走后,欧阳家良发电报把这一情况报到了团部,很快得到回复:务必做通巴特尔的工作,因为线路设计有全方位考虑,不能改变。 欧阳家良决定去找巴特尔。 其实,巴特尔猜测出欧阳家良会来找他,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喃喃自语了一句,我就等着你来找我,你不来找我,你们的路怎么修? 巴特尔猜测得很准,欧阳家良在巴特尔走后,带着连队开到一个小达坂上,上级在欧阳家良的建议下,同意沿着山坡修一个“防雪走廊”。这个施工很安全,战士们可以放心施工,欧阳家良这才脱开身,去巴音布鲁克草原找巴特尔。 巴特尔回到巴音布鲁克草原后,每天都望几遍拉尔墩达坂,他断定欧阳家良会骑着马,从拉尔墩达坂上下来。果然,在第三天下午,欧阳家良骑着马来了。欧阳家良一下马,巴特尔就说:“解放军连长,你是先去我家喝奶茶,还是先去看羊圈?” 欧阳家良说:“先去看羊圈。” 巴特尔便把欧阳家良带到那几个羊圈跟前。牧民刚维修过羊圈外面的石头栅栏,上面有新砌的石头,插在上面的树枝还绿着。牧民之所以在羊圈外面砌石头栅栏,一是防止羊从圈中出来乱跑,二是防止狼直接冲向羊圈。有石头栅栏挡一挡,狼就会畏怯,不敢肆意妄为。 欧阳家良看着刚维护过的石头栅栏,心便沉了。牧民如此费力维护石头栅栏,该如何动员他们挪走羊圈呢? 巴特尔看出了欧阳家良的疑虑,“挪羊圈的事情,我前几天已经说很难,你就不要让心在肚子里打转转乱琢磨了。现在,咱们来看这棵树。”说着,他用手指了一下羊圈旁边的一棵树。 这棵树长得翠绿茂盛。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地势平坦,青草长势良好,远看像是一片起伏的绿浪,近看是一片碧绿,亦成为好看的风景。草原上要么是一片树林,要么一棵树也不长,但这儿的羊圈旁却长了一棵树,显得突兀醒目,让人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欧阳家良感叹:“在草原上,石头栅栏和一棵树挨在一起,就是美丽的风景。” 巴特尔却不接欧阳家良的话,而是引出另一话题,“这几个石头栅栏和这棵树,有你不知道的说法。” 欧阳家良忙问:“什么说法,可不可以告诉我?” 巴特尔不紧不慢地说:“当然可以,你不问,我也准备告诉你呢。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就让我记住,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如果只有一个石头栅栏,就说明有一条路可以走得通;如果有几个石头栅栏和一棵树挨在一起,说明那个地方能走通很多路。不光是我,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所有的孩子,在我那样的年龄都记住了那句话,长大以后,甚至一辈子都用得上。所以说,几个石头栅栏和一棵树挨在一起,是我们一辈子的方向。” 欧阳家良明白了,巴特尔的意思,还是想让他想办法调整线路设计方案。 这是没有预料到的难题。 巴特尔说:“我要告诉你,那棵树的底下,就埋着我的父亲。” 欧阳家良看了一眼那棵树,树下很平整,看不出有坟墓。他想,地面上平静,那么安眠在地底下的人便也安静。如果不改线路设计,该怎么处理这个难题? 巴特尔看出了欧阳家良的疑惑,便说:“只能是你们改变线路设计,这棵树,还有我父亲的坟,不能迁到别的地方去。” 欧阳家良说:“我已经给上级反映了这些情况,路线设计不能改,所以得给牧民做工作,该挪的还得挪。当然,在你父亲坟墓这件事上,还是要征得你同意。” 巴特尔说:“我的意思,你不用急着先给我做工作,你先上狼山看一看,看清楚,看明白,然后给你的上级说清楚,说明白。” 欧阳家良点头称是,然后和巴特尔爬上狼山。 到了狼山上才发现,工程师拿出的设计方案是有道理的,除了狼山前面的这个区域,别的地方不是有小河,就是有泉水,如果改了路线会受到水患影响。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小河和泉水无以数计,人常说,只要你的双腿有力气,就能走遍巴音布鲁克所有的湖泊和大河,但是你却走不遍巴音布鲁克的小河和泉水。所以,只能从狼山前面修路。如此一来,那几个羊圈就得挪走,还有那棵树和巴特尔父亲的坟墓,也不得不都迁走。 欧阳家良心情沉重,觉得有什么压了下来。他挺了挺肩,除了风之外什么也没有。是因为事情难以处理,他便有了压力,一有压力就觉得有什么压在了身上。 得扛住。 欧阳家良只是默默想,并未说什么,但他好像对自己下了一个命令。 从狼山上下来,巴特尔对欧阳家良说:“快下雨了,你到我家里去住下吧。” 欧阳家良看见天空很晴朗,没有一朵乌云,便问巴特尔:“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会下雨呢?” 巴特尔说:“昨天刮过来的风就告诉我,今天会下雨。今天早上起来,草上的露珠又一次告诉我,今天的雨下定了,你现在看见天气好得很,但是一会儿刮一场风,雨就落下来了。等雨过了,我带你一户一户地去给大家说修路的事情。” 欧阳家良从巴特尔的话听出,这个事情难办,只能靠巴特尔帮忙,但是巴特尔会帮忙吗?他父亲的坟就在那儿,挪与不挪,他该如何把一块大石头放下,或者牢牢抱稳? 欧阳家良心里想什么,巴特尔看一眼就会知道,他一笑说:“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有很多人,我不能做所有人的主,所以这个事情不好办。” 欧阳家良的心更沉了,巴特尔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一定会做“巴特尔”该做的事。这个说法与巴特尔的名字无关,真正的意思是要像英雄一样做事,做大气的事,人们自然会敬仰你,会替你着想,再难的事便也不难办。 到了巴特尔家,不一会儿,巴特尔的妻子做好了手抓羊肉。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 外面突然刮风了。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地上呼的一声旋转而起,就刮向远处。不一会儿,又有声音传了过来,像是远处的风又刮了过来。 欧阳家良说:“刮风了。” 巴特尔说:“雨快来了。” 欧阳家良侧耳听外面的动静,风刮得越来越大,像是有巨兽用爪子抓着风,在往地上砸。慢慢地,风声小了,像是那个巨兽恣肆一番后,疲惫不堪地躲到了哪个角落。但是,有一种细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簌簌的,飘浮出一连串缓慢的声响。 巴特尔说:“雨来了。” 欧阳家良点点头,他从刚才的声音判断,风送来了雨。 外面的声音更大了,不用去看,已经下起了大雨。 巴特尔对欧阳家良说:“草原上一下雨就冷了,你多吃几块骨头。” 欧阳家良起初不明白,骨头怎么能吃得下去呢?他看见盘子里的骨头上有肉,才明白巴特尔的意思是让他啃骨头。他啃了一块骨头,果然骨头上的肉很好吃,于是放下骨头,准备去吃另一块。 巴特尔却拦住他说:“你没有把骨头吃干净。” 欧阳家良有些尴尬,外面的雨好像钻进了门,把一股凉意浸到了他身上。 巴特尔说:“你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不知道怎样吃骨头,所以你刚才只吃了骨头的外面,没有吃骨头的里面。”说着,他举起刚啃完的骨头,用嘴吸骨头里面的骨髓,吸完后说:“骨头外面的东西好,里面的东西更好。” 欧阳家良照着巴特尔的动作,吸了一根骨头里面的骨髓。 巴特尔说:“吃完这顿羊肉,客人就快来了,咱们得出门去迎接。” 欧阳家良不解:“这么大的雨,会有人来吗?” 巴特尔说:“我的一个朋友,从三岁开始,我们一起长大的,他前天听说我去找你说修路的事,就托人捎话说今天要来看我。雨是今天才下的,但是前天说好的事情不能变。” 草原上的人说过的话,哪怕天地变了,也不能变。这是规矩,谁也不能改变。 吃完后,巴特尔说:“客人来了,我们出去迎接他。” 欧阳家良有些疑惑,他没有听到敲门声,巴特尔的朋友会从哪儿来呢? 巴特尔说:“我从雨声中听到了马蹄声,我们出去迎接他。” 二人起身出了房门,雨下得很大,雨丝在天地间分布成稠密的幻影,好像在往下落着,又好像蓄意要飘飞出去,在更远的地方恣肆妄为一回。地上已有了积蓄的水潭,雨珠落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天地被遮蔽在昏暗之中,远处的天山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好像在雨丝中下沉,又好像在上升。 巴特尔说:“这雨下得太大了,我们就在门口迎接客人,马蹄声到了,他也就到了。” 欧阳家良听不见马蹄声,但巴特尔说客人快到了,那就一定快到了。 突然,巴特尔惊叫起来:“坏事了,客人遇到了麻烦。” 欧阳家良既听不见马蹄声,也看不见客人的影子,不知道巴特尔说的麻烦是什么。 巴特尔说:“我的客人今天运气不好,有狼群在追他。” 欧阳家良听不见马蹄声,也就听不出狼的声音。 巴特尔说:“有四只狼在追我的客人,好在他的马不错,把狼甩在了后面,正往这边奔跑过来。” 欧阳家良担心客人会有危险。巴特尔却认为不会有事,狼追人,人会有麻烦,但狼追骑在马上的人,不会有一点危险,只不过需要一场迅疾奔跑而已。哪怕狼追上了马也不要紧,骑马的人会解下马蹬子打狼。马镫子是钢铁制作的,砸到狼头上,能把狼砸翻在地。 两个人便站在门口等待。 巴特尔说:“前几天发生了一场狼灾。一群狼趁牧民不备,在短时间里便咬死四十多只羊。它们知道无法将那些羊弄走,便将羊的肚子撕开,迅速吞吃了内脏。然后,它们将羊尸在山坡上摆成一个月亮形状后离去。牧民看见山坡上的那个‘月亮’,惊愕不已。还有一只狼被几位猎人围住后,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附近山谷中的狼听到它的嗥叫,一边嗥叫一边向它奔跑过来。那几位猎人吓坏了,他们能包围一只狼,但对付不了一群狼,只能转身跑掉。” 欧阳家良听说了,这几天,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人都在防狼。部队开上天山前,曾专门给战士们讲解过防范动物的事项,其中就包括狼。在老虎口隧道施工时,欧阳家良曾提醒战士们注意防狼,但狼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狼却在草原上,在一场雨中就逼到了眼前。于是,他问巴特尔:“狼能防住吗?” 巴特尔说:“狼怎么能防得住呢?狼袭击羊群靠的是策略,人未及防备,所以狼轻易便可得逞。有一句哈萨克族谚语说,‘狼行千里,为的是名声’。什么是狼的名声?就是说狼攻击羊时并不与人斗勇,而是运用策略与人斗智,并且总是能够得逞。所以,狼行千里,为的是名声,一说,实际上是指狼狡猾。有一位牧民带了猎枪转场,被狼咬死三只羊后,他苦苦追寻一天,终于把一只狼逼到悬崖边。他心想前面是枪口,后面是悬崖,我今天要为我的羊报仇。那只狼站在悬崖边不动,两条后腿紧紧夹着尾巴,似乎很害怕的样子。他举枪向狼瞄准,但还没有等他开枪,狼突然转身将尾巴甩出,把一股腥臭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他在慌乱中松开了扣扳机的手。那只狼嗥叫一声向他扑来,他心想完了,今天要丧命于狼口了,但那只狼只是用爪子把他的猎枪打飞,转瞬间便跑了。他从地上爬起后闻到脸上有狼尿,才明白狼在无路可逃时,用两条后腿夹紧尾巴把尿液尿出,迅速甩进人的眼睛,然后趁人慌乱之际逃跑。怪不得狼平时总是紧夹着尾巴,原来是为了在身陷绝境时甩出狼尿解围。此事让人们惊愕,狼的智慧远在人之上。” 欧阳家良听得唏嘘不已。 巴特尔又说:“前几天有一只狼趁人不备,冲进羊群扑向一只羊,牧民只看见狼的獠牙像刀子一样划向羊的脖子,羊便倒了下去。狼没有松口,而是把羊甩到背上背起来便跑。牧民们拿着猎枪追赶狼,狼跑到山坡下无力攀爬上去,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牧民,扔下羊跑了。人们在事后分析,那只狼咬死羊后没有来得及换嘴喘气,否则它一定能把羊背上山,让追它的牧民在山坡下无可奈何。” 欧阳家良感叹:“狼太厉害了。” 巴特尔说:“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有一年,一位牧民在转场中看见对面山冈上出现了十几群羊,正缓缓向牧道走来。他很高兴,终于有人来给自己做伴了。但他又觉得奇怪,为何这些羊每群只有十几只,而且每群各自分开行走,不聚在一起呢?还未等他弄明白,一团灰尘在山冈上弥漫而起,那些‘羊’突然发出嘶哑的嗥叫扑了过来。是狼!他惊叫一声,看见密集的灰色狼头快速向他晃动过来,他迅速爬上一棵树,只看见一条条狼的脊背从树下闪烁而过。几分钟后,所有的狼都奔跑了过去,他抱着树干滑下后大叫一声:我的羊到哪里去了?少顷后他才明白狼群冲过来后,他的羊未及逃跑,一只不剩地被狼挟裹而去。还有一次,一位牧民在转场中发现一匹骆驼不停地发出怪异的粗喘声,仔细一看,驼背上的衣物中有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他以为羊爬到了驼背上,掀开衣物后一只狼惊慌地跳了下来。原来,那只狼藏在驼背上想给狼群带路,引它们晚上来偷袭转场的羊群。还有一只狼,悄悄接近一户牧民的冬窝子,在马草中藏了十余天都没有被发现。那些天,那位牧民的羊每晚都少一只,一家人找不到丢羊的线索,便准备迁移到别的地方去。在他们收拾马草时,那只狼才从里面窜出逃走。原来它每晚咬死一只羊后,悄悄拖到外面的树林里,有几只狼等在那里,将它拖来的羊悄悄吃掉。那天,它从马草中窜出后跑进树林,那几只狼居然变得很愤怒,冲向羊圈意欲再咬死几只羊。那位牧民将羊圈修得十分结实,并且已将羊圈门锁上,它们无法冲入羊圈,便意欲把那位牧民咬死。那位牧民情急之下从火坑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冲过去打狼。他知道狼怕火,这样就可以把狼吓走。但他没想到有一只狼躲在他身后,趁他不备叼走那根木柴,然后甩到了马草堆上,幸亏木柴上的火苗刚才已熄灭,否则就会把马草点燃。狼不但狡猾,而且恶毒,它们的阴谋未得逞后,便要报复人。” 欧阳家良听着这些故事,心里一阵悸动。 巴特尔突然说:“我的客人甩掉了狼,他到了。”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团黑影从雨雾中冲出来,转瞬就跑了过来。 巴特尔对马上的人说:“危急时刻,不要在远处下马,直接骑过来,到门口下马吧。” 那人便直接骑马过来。 欧阳家良知道,巴特尔的意思是也许狼还在后面,不要死守不能把马直接骑到家门口的规矩,免得出事。 那人骑马到了家门口,从马背上下来,把马拴到院子里的敞篷下,然后又把马鞭子挂在门口的钉子上,与巴特尔和欧阳家良一起进了屋。他虽然把马直接骑到了家门口,但是却遵守不把马鞭子带进屋内的规矩。 巴特尔叫了一声:“我尊贵的客人热汗,你赶快换个衣服。”说着,把几件干衣服递给那人。 欧阳家良于是知道,来人叫热汗。 热汗换好衣服,坐在炉子跟前烤火。他在雨中冻坏了,烤着火,手还在抖。 巴特尔说:“我尊贵的客人热汗,羊肉给你在锅里热着哩,你是先吃呢,还是先说路上的事情?” 热汗脸上留着心有余悸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说:“先说路上的事情。” 巴特尔端给热汗一碗热奶茶,然后和欧阳家良一起看着热汗。他们二人此时对热汗的注视,有期待,也有不安。 外面的雨,仍然下得很大。 热汗喝了一碗奶茶后说:“我的朋友巴特尔,还有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解放军朋友,你们已经知道我刚才在大雨中,被狼追了。” 巴特尔和欧阳家良一起点头。 热汗说:“今天的事情奇怪得很,下这么大的雨,狼群却出来了。” 巴特尔说:“狼饿得很,不得不在大雨中出来找吃的。” 热汗说:“刚开始发现有狼群追我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狼群明明知道追不上我的马,却狠命地追。我没有办法,就只能狠命地跑。有几次都快被狼群追上了,幸亏我的马好,硬是把狼群甩在了身后。但狼群不死心,一直在后面追,我担心我的马会失前蹄,或者摔倒,那样的话我今天就见不到我的朋友巴特尔了。好在马没有出事,一直跑到了能看见那棵树的地方,我心想我的朋友巴特尔的家离那棵树不远,我就用双腿一夹马肚子,加快速度往前跑。跑到那棵树跟前,我发现身后的狼群不见了,回头一看,一只狼也看不见。” 巴特尔说:“狼群看见那棵树了。” 热汗说:“我也觉得狼群看见那棵树后,就转身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巴特尔说:“这个事情不奇怪,狼群看见那棵树后,知道草原上的人辨别路时经常聚在那儿,所以它们害怕了,就转身跑了。” 热汗说:“草原上的树太重要了,它在一个地方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关键的时候就起到了作用。今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巴特尔看了一眼欧阳家良,想说什么,却忍了忍没有说。 欧阳家良觉得巴特尔看他的那一眼,像石头一样压在了他肩上。 - 3 - 大雨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热汗在天没亮时就悄悄起床走了。巴特尔醒来后,欧阳家良还没有醒,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欧阳家良,出门钻进了大雨中。昨晚商量好了,他们今天去给牧民做工作,热汗的任务是去巴音布鲁克东侧的草原,所以他一大早就走了。 以前,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没有“做工作”这句话,欧阳家良来了后,说了好几次做工作,巴特尔不但明白了意思,还学会了说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真好,可以把很多话都装进去,是一句让人动脑子的话。 他们今天的“做工作”,是动员牧民,把那几个羊圈挪个地方,让路从那个地方修过去。 欧阳家良醒来后,发现巴特尔不在,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他坐着没动,不知该怎么办?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雨水落地时击打出的声音,像是在涌动,不久就会进入屋里。欧阳家良想出去看看,但是外面的雨声陡然大了,像是大雨变成了奔跑的人,把地上的雨水踩得飞溅而起,然后就是迅速移动向远处的一团团黑影。 这么大的雨,巴特尔会在哪里呢? 巴特尔的妻子给欧阳家良做好了早饭,欧阳家良却迟迟不动筷子。他想起老家有一句老话:吃饱了饭,是为了干活。但是巴特尔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去干什么了呢?巴特尔的妻子看出欧阳家良情绪不佳,便说:“巴特尔这两年怪得很,干什么都不正常,一说走就没有了影子,一说回来就窝在家里不动弹。” 欧阳家良问:“巴特尔怎么啦?” “发生了一件事,他受影响了。”巴特尔的妻子说着,脸上浮出忧郁的神情。 欧阳家良不好细问是什么事,只好安慰巴特尔的妻子:“我虽然接触巴特尔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相信他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一定能挺过去。” 巴特尔的妻子却说:“其实你应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理解和帮助巴特尔。” 欧阳家良也觉得,应该知道巴特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样的话才更像朋友。于是,他对巴特尔的妻子说:“那就请你告诉我,在巴特尔身上发生了什么?” 巴特尔妻子的脸上,又多了一丝忧郁的神情,但她努力把那神情压了下去,然后说: “去年开春,狼突然多了起来,巴特尔和村里人去打狼,打了好几天,虽然没有打死一只狼,但把狼挡在了牧场外围。一天,巴特尔发现了一个狼洞,里面有五只小狼崽,但母狼不在。打死小狼崽是举手之劳,他没有动手,他想把母狼也打死。但母狼是大狼,打死它并非易事。于是,他想到了投毒。他把毒药放在肉中,毒死了母狼。然后,他又把五只小狼崽也打死。但这件事引起了村里人的指责,毒死母狼,打死五只小狼崽,你为什么干这样的事呢?巴特尔后悔了,但母狼已经被毒死,五只小狼崽也已经被打死,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有人议论说,狼邪气,巴特尔毒死了六只狼,会遭报应的。巴特尔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一直很恐惧。这一年多,巴特尔很痛苦,每晚的梦中,都有一只狼跑来跑去,有时候是他追狼,有时候是狼追他,情形极为恐惧。他每晚都被‘一只狼’折磨一番,然后才让梦戛然而止。他很奇怪,他毒死了一大五小六只狼,如果狼邪气,梦中应该是六只狼才对,为何却只有一只狼呢?他没办法改变梦,人天黑后就得睡觉,睡觉就得做梦,而梦像失去理智的疯子,它要疯狂地把你拉入光怪陆离的场景中,你便无法逃脱,更无法与之抗衡,只能经历一场又一场痛苦的煎熬。后来巴特尔想,是因为他下了毒,老天爷在惩罚他。村里人反对投毒,他们经常会说一句话:把眼眶挖了,比把眼珠子挖了还阴险;把嘴唇割了,比把牙齿打掉还恶毒。但他投毒是出于无奈,狼那么猖狂,不收拾狼,狼离人越来越近,到最后挨收拾的就是人。再说了,狼已经咬死了那么多羊,打死几只就算是它们偿命了,没有什么不妥的。他当初投毒时是这样想的,后来也经常这样想,再后来他心里产生了愧疚感,再加上噩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就不这样想了。接连被噩梦折磨,巴特尔的疑惑慢慢消失,开始理智考虑这件事了。他想,假如自己没有下毒,就不会做噩梦;假如那六只狼没有被毒死,现在自由自在地活着,该多好!至此巴特尔才发现,他原本不想打狼,那天是一时冲动,对狼投了毒。他想,打狼会让人的心不安,以后,再也不会打狼了。当巴特尔想到狼窝中除了那只母狼和五只小狼崽外,应该还有一只公狼时,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只公狼要来报复自己,接连重复做的这个梦就是暗示。他浑身颤抖,觉得那个梦并非噩梦,马上要变成事实。打死那五只小狼崽时,他想起猎人说过掏狼崽不能一锅揣,必须留一只小狼崽拖住大狼,让它无法分身来追掏狼崽的人。当时,他曾犹豫了一下,想留一只小狼崽在狼窝中,但他又觉得把五只小狼崽全部打死才解气,有利于威慑狼,所以便用石头砸碎了那五只小狼崽的脑袋。但他忽略了公狼,它外出觅食回来,满目所见皆为惨状,仇恨便如洪水一般在内心奔涌,一路跟踪他而来,要找他报仇。这样一想,巴特尔犹如掉入了冰窟窿中,浑身一阵阵寒冷。巴特尔又开始做噩梦。 巴特尔接连做噩梦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不少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有人说,巴特尔老了,人老了胆子就小了,胆子小了就怕事了,人一怕事便什么事就都来了。人老了就应该胆子小,不然会出事的。其实不是胆子小的问题,是巴特尔到了信服一些事情的年龄了。信服什么事情呢?老年人不是说,每个动物都有它的守护神吗?人年轻的时候火气旺,连动物的守护神也怕人哩,所以年轻人打猎的多,也容易打到猎物。说那话的人的意思是,人老了火气就弱了,动物的守护神就不怕人了,所以年龄大的人不应该去打猎。那个说法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没有人那样说过。不过没有人说过没关系,你只要信了就可以了。也有人认为那是迷信,但巴特尔却说那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告诫,目的是让我们懂得尊重生命,哪怕它是一只小动物。是不是这样,活到巴特尔那个年龄就全懂了,就能理解达尔汗了。每个动物都有守护神!巴特尔又被这一说法弄蒙了,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死于自己之手的六只狼,变成各种说法,让他坐卧不安。他怕狼,这一年多很少去牧场放牧,慢慢与村里人生疏起来。这两年,巴特尔变得很孤独,做什么事都不正常。就像今天,你这么远来了,他天不亮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我不知道他心里面咋想的,更不知道他要在这种折磨中挣扎多久?” 又是与狼有关的事。欧阳家良唏嘘不已。 有时候,狼面对面地给人带来恐惧,而更多的时候,狼并没有露面,却比面对面还让人恐惧。 - 4 - 第二天,巴特尔还没有回来,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大雨在昨天夜里停了。没有人知道雨是怎么停的,好像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但毕竟是一场从雨变成的雪,下了半夜,只在地上落成一层薄薄的白色。 早上,巴特尔的妻子出门看了一下,回来对欧阳家良说:“下雪了。” 欧阳家良一惊,正是盛夏六月,巴音布鲁克草原就下雪了,这真是很意外的事情。这一刻间,他觉得自己被什么拽了一把,跌跌撞撞地跌进了不可知的地方。下雪应该在十月,或者十一月,所以欧阳家良在这一刻的疑惑,像是夏天倏忽一闪就已经消失,而寒冬突然就露出了清晰的面孔,在虎视眈眈盯着他。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呢,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冬天?要知道新疆的冬天,尤其是天山上的冬天,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欧阳家良觉得冷,这一刻的冷,不是这场大雪带来的,而是心里的冷。 巴特尔的妻子不知道欧阳家良有顾虑,她轻松地开玩笑说:“这雪像是因为你来了,专门给你下的。”说完一笑,像是这件事很有意思。 欧阳家良警觉地问:“这场雪会不会下大?” 巴特尔的妻子一听欧阳家良这样问,马上收住脸上的笑,“得看时间,如果到了下午还是这样,晚上有可能会变成大雪。” 她这么一说,欧阳家良把手伸向炉子。屋子里不冷,他却觉得有一股寒意,让他不由得发抖。他本能地把手往前凑了凑,炉子烧得很旺,他的手觉出烫意,便收了回来。 炉子里的一根木柴炸响,巴特尔的妻子说:“雪还没有下大,说不定晚上就停了。”说话间,巴特尔的妻子做好了早饭,有马肠子、馒头、奶茶和几样小菜。吃饭时,巴特尔的妻子说:“一场雨过后,很多事情都变成了故事。” 欧阳家良不明白她的意思。 巴特尔的妻子说:“以后把路修通了,也许有时候需要用树做标志,所以,就让那棵树留在那儿,为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人们指路吧,不要把它砍了。” 欧阳家良想点头,却觉得无力,便没有动。 巴特尔的妻子又说:“那棵树下面虽然不是你们要修的公路,但毕竟是人来人往的路,巴特尔父亲的坟墓在那儿,你要好好想一想,这个事情不好处理。” 欧阳家良点了点头,把手伸到炉子跟前烤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很多人烤火,都是把手伸到炉子跟前烤,但他把手伸到炉子跟前又烤了一下,像是担心什么似的又抽了回来。他一愣后说:“如果能迁的话,把坟迁到什么地方最好?” 巴特尔的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如果一定要迁,就迁到山上去,那个地方快到那拉提了,山上的树多,是个好地方。” 欧阳家良有些担心,“那个地方太远,把坟迁过去,恐怕不容易。” 巴特尔的妻子说:“再远也能迁过去,那个地方有巴特尔父亲的一个梦想。” “什么梦想?”欧阳家良问。 “巴特尔的父亲,活着时一直想把我们家的羊壮大到1000只,那样的话,就可以在夏天去那拉提的牧场上放牧,然后在入冬时转场回到巴音布鲁克草原。”巴特尔的妻子说着,脸上有了复杂的神情。 “你们家的羊有多少只?”话题聊得有意思,欧阳家良想知道更多的事。 “800多只。” “800多只也不少了。” “但是毕竟不是1000只。” “只有1000只才能去那拉提吗?” “那当然,没有1000只羊,去那拉提牧场会被别人笑话的。” “那就不去那拉提嘛,我看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草也挺好的,足够让羊吃得肥壮。” “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草,是给马吃的。” “为什么?” “马吃了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草,跑得快。” “羊不吃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草吗?” “也能够吃,但羊吃草不是为了奔跑。你见过奔跑的羊吗?” “羊也奔跑,但只跑几步就站下不动了,不像马那样跑长路。” “对。” “那么对羊来说,那拉提牧场上的草最好吗?” “那拉提牧场上的草细嫩,羊最喜欢,羊吃了那样的草,肉长得最好。” “那就是说,那拉提牧场是放牧的最佳选择?” “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作为牧民,去不了那拉提,在放牧生涯中就没有转场的经历。” “转场对放牧很重要吗?” “很重要,一个牧民,如果没有转场的经历,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牧民。” “看来从800多只到1000只很重要,从那拉提牧场转场回到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更重要。” “是的。” “从800多只到1000只,需要多长时间?” “两年。” “两年时间不长,一转眼就到了。” “可是,我的父亲却没有两年的时间。” “为什么?” “巴特尔的父亲只努力了一年,就没有了力气。” “怎么回事?” “他得病了。” “严重吗?” “很严重。” “没有治疗吗?” “没来得及治疗,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仅仅十天就去世了。” “对不起,不该提起你们家的伤心事。” “没事。是自己家的事情,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看来,你想把巴特尔父亲的坟迁到山上去,是想圆他生前的梦想。” “等到我们家的羊有1000只了,巴特尔每年会去那个地方,一边放牧一边陪着父亲,然后在入冬时,赶着羊从那拉提转场到巴音布鲁克草原,就了却了父亲的心愿。” “迁坟的地方选好了吗?” “巴特尔的父亲有一次带我们去那拉提,指着一个山上有雪、山下有草的地方说,山上有雪,就会源源不断地流下雪水;山下有草,就会让羊从夏天吃到入冬。等到我们家的羊到了1000只,就去那个地方放牧。父亲去世后,巴特尔觉得他的灵魂一直在那个地方,所以巴特尔想把父亲的坟迁到那个地方去。” “那个地方好不好找?” “不太好找,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我估计巴特尔这两天一边放羊,一边在寻找那样的地方,不然这么大的雪,他在外面不回来干什么呢?”巴特尔的妻子说完,觉得自己说多了话,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欧阳家良有些疑惑,便问:“这样的大雪天,巴特尔还要去放羊吗?” 巴特尔的妻子说:“不管下多大的雪,羊都得放,不然怎么能到1000只?到不了1000只,怎么去那拉提那样的地方陪父亲?” “我去找巴特尔。”欧阳家良一阵激动,如果巴特尔真的是去寻找那样的地方了,那就说明巴特尔已做好迁坟的准备。他这两天思前想后,觉得搬羊圈的事,因为给牧民有补偿,是小事,而迁坟因为牵扯到去世的人,是很难办的大事。如果把迁坟的事处理好了,搬走羊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准备羊皮大衣。”巴特尔的妻子因为担心巴特尔,便一口应了下来。 欧阳家良本来想向巴特尔的妻子表示一下谢意,如果能迁走巴特尔父亲的坟墓,他就完成了上级安排的任务。做工作,这次到巴音布鲁克草原说得最多,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三个字,将成为他此生最难忘的记忆。 巴特尔的妻子说:“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可能山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她说得没错,巴音布鲁克一带,低处下小雪,高处在一夜之间就会积成厚厚的雪。前几天下那场大雨时,有人就说,这雨下得太大了,弄不好会变成雪。现在,一场雨果然变成了一场大雪,先是落在达坂上,后又落进树林里,再然后就落到了草原上。 一夜之间,巴音布鲁克草原一片雪白。 雪太大,巴特尔的妻子希望巴特尔尽快回来,等雪停止融化了,再去也不迟。她出去了一趟,少顷后从外面进来说:“雪下得大起来了,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欧阳家良往外看,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在早上零星飘落的小雪已经变成了大雪,从院子到远处的山,已一片雪白。 巴音布鲁克草原,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冬天。 - 5 - 欧阳家良去寻找巴特尔,他没想到,自己很快被困在了雪山上。 欧阳家良从巴特尔家出来后,走到一座山下,发现了一群黄羊的足迹,它们穿过草滩和峡谷,爬上了一座山。他仔细观察,发现山上有一个平坦的地方,如果把巴特尔父亲的坟迁到这儿,就是最理想的选择。他还发现山上怪石林立,多处有深不见底的悬崖,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干扰。他虽然不能肯定能不能成功迁坟,但是他断定这是迁坟的最佳之地。 欧阳家良顺着黄羊的蹄印跟到了山脚。 黄羊善于在山上跳跃奔跑,差一点成为飞翔的动物,但因为它们的身躯缺少浮力,便只能在山谷间跳跃。尽管如此,它们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几近于飞跃一般轻松。因为狼在山冈上无法攻击黄羊,所以黄羊喜欢在山冈上过夜。欧阳家良坚信,黄羊在山上过夜的地方,一定避风,而且平坦,他渴望那是一个让他一眼就能喜欢上的地方。自从知道巴特尔有给父亲迁坟的愿望,欧阳家良心里便有了一个愿望,希望让巴特尔父亲在一个安静、没有人对动物杀戮、也没有动物与动物互相伤害的地方安眠。现在好了,一群黄羊要帮他实现心中的愿望。 欧阳家良激动起来,好像他一直在黑暗中,现在终于有了光明。 山坡上的雪积得很厚,欧阳家良每一脚踩下都深陷进去,必须用力才能把脚抬出。天不早了,看来爬到山顶就彻底黑了。欧阳家良不打算返回,这个时候即使回去,走到半路天也会黑的。再说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的话还得费时间,倒不如今天就上去,看个明白,心里就踏实了。 欧阳家良做好了在山上过一夜的准备。 为了防止迷失方向,欧阳家良跟着黄羊蹄印,用了近一个小时,爬上了山冈,上面果然有一个大平台,周围长着几棵树。他下定决心,动员巴特尔把他父亲的坟迁到这个地方,白天有明亮的阳光相伴,晚上有连绵的山风呵护。最重要的是,从这儿可以看到远处的天山,也能看见巴音布鲁克草原,巴特尔的父亲躺在这儿一定不会寂寞。 有风吹来,飘落的雪花旋转出漂亮的弧光,然后缓缓落了下去。欧阳家良心中一阵欣慰,这人世间的动静,巴特尔的父亲看了一辈子,经历了一辈子,现在虽然他在另一个世界,但他的心在巴特尔的身上,他在看着巴特尔,会心满意足。 天慢慢黑了。 雪也下得更大了。 欧阳家良向四周观察了一下,钻进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中。这个地方不错,就在这儿过一夜,明天早上下山,就可以张罗给巴特尔的父亲迁坟的事。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瓶喝了几口酒,觉得颇为惬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酒可以帮人祛寒,是熬过寒夜的好东西。 欧阳家良突然想到了巴特尔,他知道巴特尔有在外过夜的经验,所以在这样的天气,巴特尔应该会停在山上。但是他不能肯定巴特尔在干什么,巴特尔已经出去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连巴特尔妻子也不知道巴特尔去干什么了? 天黑下来后,四周变得一团模糊,风刮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停了。 倦意袭来,欧阳家良又喝了几口酒。疲倦加上酒劲,他很快便有了睡意。快睡着时,他恍恍惚惚听见有风在刮。他喝酒后已有些醉意,便没有起来。这一偷懒,他便彻底放松,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天快亮时,欧阳家良梦见自己被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一层层包裹,并且越来越紧,越来越沉重,几乎要让他窒息。他一急之下大喊一声,便醒了过来。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栖身的这个石头缝隙已落满大雪,而且他已被雪埋至脸部,如果他醒来得晚,就会被埋进雪中。 欧阳家良从石缝隙中挣扎出来,爬上旁边的一块石头。 山冈上没有一丝声响。欧阳家良这才想起,黄羊、鹿、哈熊和兔子等动物对天气变化异常敏感,它们在天空转暗时,会转移到河谷地带。河谷地带有枯草,黄羊、鹿和兔子这样的食草动物,即使下再大的雪,也可以从雪中找到草叶啃食。而哈熊则可以找到隐蔽的地方,用呼呼大睡的办法过冬。而他因为跟着黄羊蹄印上了山冈,加之又要等天亮才下山,被困在了雪山上。 天慢慢亮了,风越刮越大,雪越下越密。 欧阳家良这才看清,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雪,仅一夜时间,雪便积有一米多厚,所有下山的路都已被封死。而天气仍阴沉得像裹了一块黑布,雪没有要停的样子。欧阳家良不敢挪动一步,他知道这个山冈上怪石林立,有多处悬崖,但现在大雪还没有将一切遮掩得不露一丝痕迹,还可以辨别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悬崖,顺着上山来的路,还可以顺利下山去。这个山虽然很高,但他可以手脚并用,或抓或蹬石头就不会掉下去。 欧阳家良决定下山。 他清点随身携带的东西,食物够吃一天,倒不至于被饿死。好在巴特尔的妻子经验丰富,出来时让他穿了羊皮大衣,也不会被冻坏。最后,他把刀子和绳索在腰间系好,虽然这样的天气里不会有狼,但一定会用上这些东西,所以必须带上。 啃了半个馕,吃了几口雪,他准备下山。 但欧阳家良没有想到,这样的天气里有羊。就在他无意向旁边的山冈一瞥时,看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离他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卧着一群羊。 羊也被困在了山上。 欧阳家良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羊,为什么会困在山上?他很担心,羊被困在这儿,却不见牧民的影子,放羊的牧民会不会遭遇了不测?不仅如此,一个难题同时也摆在他面前,羊虽然近在眼前,但隔在他和它们之间的几十米距离,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他过不去,羊无论如何也不能过来。 欧阳家良盯着羊看了一会儿,发现羊也在盯着他。也许,它们早就发现他了,出于和他一样的恐惧,才卧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数了数,是九只羊,因为山冈上有积雪和悬崖阻挡,这九只羊此时似乎并不在眼前,好像是九只羊的影子。他转过身子坐下,心想,羊和自己是一样的命,被困在这里,不知如何往下熬时间。 欧阳家良想,这群羊一定是在大雪天到了山上,与他一样对一场大雪毫无察觉,所以错过了最佳的下山时机。按照羊的习性,它们在昨天晚上就应该发觉黄羊离开时的动静,但它们不会跟随在黄羊身后走动,加之因为当时刮风了,而且气温也骤然降低,羊群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不知不觉过了一夜。今天早上,雪下得更大,地上的雪积得更厚,它们便没有办法下山了。 欧阳家良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如果我下山了,这群羊怎么办?我不能扔下它们不管,不管它们是不是巴特尔的羊,我都要把它们带下山去。下了这个决心,欧阳家良觉得心里热了,甚至有些激动,但肩上却好像压上了什么,很沉重。 过了一会儿,羊群将一块石头推下去,山坡上飘起几层雪沫后,石头不见了。这是羊在探路,但山下处处有深渊,积雪掩盖了表面的沟壑,它们一旦掉进去,便会窒息丧命。它们茫然地看着远处,不再发出嗥叫。 欧阳家良对这群羊产生了怜悯之情,觉得它们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可怜。在平日里,它们喜欢在雪地上奔跑,将雪踩得飞起一层层细浪,它们追逐那层细浪,变得极为欢悦。但现在,每一处都有死亡气息,它们只有用蹄子死死抠住石头,才不让自己掉下去。 欧阳家良望着羊群想,如果它们长时间被困在这里,会被饿死的。而他,一定会死在它们断气之前,因为人的忍耐远远比不上羊的忍耐。 大雪一直在下,山冈上的积雪越来越厚。 欧阳家良觉得压在肩上的东西更重了,他像是给自己下命令似的,在心里暗自念叨:欧阳家良,你必须把这群羊带下山。 有了这个命令,哪怕能下山也不能下山,必须坚持到最后。 雪一直在下,只能熬时间等到雪停。这样的日子格外难熬,欧阳家良和羊群一起在忍受。这时候,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了欧阳家良和羊群面前,他和它们都饿了。不论是人还是羊,饮食往往都借助于外界获得。很多看似平淡的地方,却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欧阳家良想起一句谚语:唱着歌迎接客人的人,让人觉得亲切;捧着奶茶招待客人的人,让人觉得宽厚。欧阳家良不难解决饥饿,他有够吃一天的东西。他从包中掏出馕吃起来,吃完后,用手捧起石头上的雪塞入嘴里,一丝冰凉湿润的滋味,让他舒服了很多。 天色慢慢暗下来,天快黑了。 欧阳家良想,如果他在早上下山的话,这会儿一定在巴特尔家的火炉旁烤火、喝奶茶和吃羊肉,哪怕外面下多大的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他选择了不下山,就与一群羊留在了不可预估的危险中,说不定一夜大雪会要了他的命。但是自己是军人,面对危险不能后退,尤其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命令,就必须把这群羊带下山去。 不能再产生独自下山的念头。欧阳家良像是又给自己下了一次命令。 一只鸟儿飞过来,在羊群上方鸣叫着盘旋。一场大雪让羊与世隔绝,它们只要不慎迈出一步,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一只鸟儿,尤其是拥有自由生命的一只鸟儿,便让羊变得急躁,以至于失去理智对它咩咩叫个不停。 欧阳家良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鸟儿飞走了,山上复又变得寂静。 一只羊走到一棵树前,想爬上树去。 欧阳家良明白了,这只羊想出了一个办法,爬上那棵树去,然后跳到另一棵树上,依此办法,从山上下到山底去。羊群一定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便容许它向那棵树爬去。但它因为浑身无力,两只前蹄抓在树身上后,犹如抓在冰面上似的滑了下来。没有力气,它无法爬上树去。 羊群失望了。 少顷,另外一只羊站了起来。 欧阳家良断定,它是公羊选出的一只浑身有力气的羊,肩负起了为羊群探路的使命。它很快爬上了一棵松树。它在树枝上停留了一会儿,断定可以跳到另一棵松树上,便跳了出去。但它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咣”的一声掉入积雪中,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向山下滚落下去。它因为摔下的惯性太大,加之没有稳住自己,所以便掉入悬崖中,摔死在了崖底的石滩中。 欧阳家良惊叫一声,向悬崖下看去。悬崖因为掉下了一只羊,弥漫起了一层雪。但天快黑了,那层雪落下后,什么也看不清。 羊群发出一阵乱叫,这样的遭遇让它们绝望,再也想不出下山的办法。 少顷,头羊向羊群嗥叫一声,羊群安静了下来。 欧阳家良早已发现了这只头羊,它在羊群中显得最为高大,尤其是头,比所有的羊头都要大一些。它的双眼因为饥饿而布满血丝,但它看羊群的眼神却充满柔情,它不忍心让它们中的任何一只去冒死。有一句谚语说:一起走过一百里路的陌生人,会成为朋友。头羊逐个将羊群看了一遍,然后朝它们嗥叫一声,从石头上走了下来。 欧阳家良明白了,作为头羊,它要肩负起使命,为羊群出去探路。它一步一停,慢慢向前走动。羊群紧张地望着头羊,一片粗喘声在它身后回荡。 欧阳家良也在紧张地望着头羊。 雪仍然在稠密地落着,好像垒成了一堵高大的死亡之墙,要把每只羊都困死。 欧阳家良看见头羊小心翼翼挪动着蹄子,慢慢向下探路。在这样的情形下探路,只能靠运气,前方积雪下有可能是山坡,也有可能是陡峭的崖壁。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仅仅只在一步之间。一只乌鸦从羊群头顶飞过,发出嘶哑的鸣叫。乌鸦的叫声中充满警觉和不安,头羊听到后身子不禁一晃。欧阳家良知道,乌鸦在给头羊报信,前方是不祥之地,须谨慎接近。头羊听到乌鸦的叫声后,心中一定产生了不祥之感,但它已无法回头,作为头羊,哪怕有生命危险,也必须向前,也许只有它的死才可以换取羊群的活。 欧阳家良想向它叫一声,回去吧,前面一定是死亡,你每往前走一步,就会离死亡更近一步。但是他只张了张嘴巴,没有说出一个字,在这样的境地,接近死亡就是向死亡挑战,他希望羊去试一试,也许可以在死亡边缘找到活下去的机会。 欧阳家良没有想到,头羊刚走出几步,突然身子一歪,积雪腾起一团雪浪,它便不见了。山冈上有一处陡坡,陡坡下是峭壁,因为积雪太厚,头羊无法判断出陡坡的具体方位,所以两只前爪踩空掉下了峭壁。 很快,山下传来头羊的几声沉闷嗥叫,继而又复归平静。 头羊和那只从树上掉下的羊一样,摔死在了崖底。那只乌鸦发出一声颤叫,飘忽着飞远。这件事从头至尾都被它看在眼里,其结局也早已在它的预料之中,但它只能鸣叫,无法阻止头羊走向危险。 欧阳家良心里的那股很热的感觉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是肩上的沉重。他不下山,是为了带这群羊下山,但是到了这种地步,这群羊能不能活下去已很难断定,他还有希望带它们下山吗?他咬咬牙,他没有独自下山是对的,所以他一定要坚持下去。 羊群一阵骚乱,头羊死了,它们没有希望下山。在羊的生命中,除了疾病和雪灾外,没有什么让它们无可奈何。有一年草原上的羊群得了一场瘟疫,羊不明白,为何一只又一只羊莫名其妙地倒下,而且很快腐烂,让一团团苍蝇飞上飞下。它们为此飞奔逃离那片草原,钻入一片树林之中,但瘟疫却像看不见的魔鬼随之而至,很快,又有一些羊倒在了树林里。无奈,它们又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迁徙,但阿克拉斯河横在了它们面前,如果不涉河而过,它们就得留在河岸上,而河岸上充满了瘟疫的气息,要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会全部倒下。它们没有犹豫,拼命游过了河,去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中。涉河而过时,河水几乎淹没它们头顶,但河水也冲去了它们身上的瘟疫,它们居然全都好了。羊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天之后才开始走动。现在,这群羊为积雪恐惧,加之又丧失了头羊,所以它们蹲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探出下山的路。 欧阳家良叹了口气,无奈地躺在石头上。两只羊探路的勇气,还有它们身陷绝境表现出的智慧,都让他感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羊依然是聪明的,总是能想出办法寻找出路,他佩服它们。相比之下,他整整一天也没有想出办法,只能待在这儿死熬,他为自己羞愧。 坚持住,不能产生独自下山的念头。欧阳家良虽然绝望,但仍然像是紧紧抓着最后的愿望,鼓励自己不要泄气。 羊群挤在一起,互相依靠着趴了下去。 欧阳家良看了一眼它们,觉得它们变得像石头一样,只能任大雪一层又一层覆盖。它们自从被困在这里,每熬过一个时辰,都要忍受欧阳家良想象不出的痛苦。欧阳家良想,它们因为没有进食,加之又丧失了头羊,一定觉得茫茫黑夜越来越难熬,很快就要一头倒地。但是,它们没有发出痛苦的声音,即使它们没有一点力气,靠着信念也可以继续撑起躯体。 夜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任何光亮。雪还在下着,但是看不见雪花,好像黑夜是一张看不见形状的大嘴,不管有多少雪花,都会被它吞没。 欧阳家良没有睡意,他想看看羊,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它们一定想大声咩咩叫,当它们张开嘴时,却发现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喉咙一阵阵裂痛。饥饿让它们产生了幻觉,觉得有青草就在自己嘴边,等它们清醒后才发现,是同类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羊不动也不叫,欧阳家良默默挨着时间,双眼望着夜空,似乎苍穹中藏着下山的路。 后半夜,刮起了风。欧阳家良恍惚觉得苍穹中出现了一条路,由远及近,要延伸到他面前。他一阵欣喜,从石头上爬起,本能地迈出了一条腿。苍穹中的那条路却扭动起来,翻卷出一片白光。他揉揉眼睛,发现他出现了幻觉,苍穹中没有路,是大风卷着雪花在飞舞,让他以为是一条延伸而来的路。 欧阳家良痛苦地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天亮了,欧阳家良因为折腾了大半夜,在天快亮时才睡着。天亮了,他还没有醒来。他身上落满了雪,看上去只有白色的轮廓。 不能扔下羊群独自下山,他再次提醒自己,这是新的一天必须坚持的,咬紧牙关也不能动摇。 羊群将身上的落雪抖落干净,无奈地望着四周。一夜之间,山上的雪更厚了,那些矮小的树昨天还在积雪中露出半截,现在却只露出树顶的枝条,变得像小草一样。至于那些石头,早已被积雪掩盖得没有了影子。 一阵风吹过,有雪落到羊身上,羊群发出一阵惊嗥。 欧阳家良被惊醒后爬了起来,他这样睡觉很危险,很容易被冻死。羊知道这一点,看到他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便发出了惊嗥。 欧阳家良看看羊,再看看四周,一股悲凉之感袭上心头,索性身子一歪又躺了下去。 羊群想探路的愿望已彻底破灭,积雪将山冈遮掩了起来,也许它们迈出一步就等于迈向死亡。只有这块大石头是它们活下去的依靠,它们必须死死坚守石头。 雪仍然下得很大,石头上很快便落上一层雪。羊群不时摇动身躯,将雪抖落下去。然后,它们用蹄子把石头上的积雪推下去,这样就能使石头上干净,保证它们不被滑倒。 又熬了一天,欧阳家良虽然还有吃的东西,但他的两条腿已被冻得没有了反应,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却发现两条腿像是不属于他似的,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他用力去掐大腿,一点也不痛,而且没有任何被手触碰到的感觉。 两行泪水从欧阳家良眼中涌出,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最初下决心不下山时,他就想到了这个结局,但他心里有那股很热的东西,很快就把所有的担忧都压了下去。却又不是一下就压死和压没有了,到了现在便蹿跳出来,把更寒冷的感觉浸遍全身,让他一阵阵绝望。 没有下山,是对还是错?欧阳家良在心里自问。 “没有错,是对的。”欧阳家良这次说了出来,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天又慢慢黑了。 整整一夜,雪没有停。羊群被饿得饥肠辘辘,两眼冒着金花。虽然它们不踏入雪地就躲避了死亡,但饥饿却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任何捕食的机会,饥饿正一点一点变成死亡的判决,一个软绵绵的大网在它们身上越收越紧。 熬到天亮,有三只羊趴在石头上起不来了,其他羊虽然可勉强站立,但双眼中充满无奈和绝望。如果还吃不上东西,它们最多熬到明天就会全部趴下,大雪会让它们在石头上变成一动不动的雪包。 欧阳家良已经不能动弹,寒冷冻坏了他的身体,他除了能转动脖子外,手脚已经无法动了。他扭头望着羊群,羊群也在望着他。经过一个黑夜,羊群同样也在为欧阳家良感到无奈。 雪下得很大,天很冷。有风吹过,羊群瑟瑟发抖,不安地挠着石头上的雪。 欧阳家良却一点也不冷,他全身燥热无比,落在脸上的雪花不但没有凉意,反而像火烧似的一阵阵灼痛。人冻坏了,反而会发烫。欧阳家良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尽头,大雪和寒冷的天气像无形的大手,把他推向了死亡深渊。他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屈服于死亡。 羊群发现欧阳家良不能动,它们望着他,发出一阵哀号。 欧阳家良知道它们已没有多少力气,但它们发出这种声音,是为他感到无奈,继而又深深地绝望。 欧阳家良笑了。至此,他仍然坚信自己没有下山是对的。 一阵风刮过,欧阳家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恍恍惚惚昏睡过去,很快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熬到了下午,一只老羊爬到了羊群中间,发出几声嗥叫,然后趴下了身子。欧阳家良看着它,突然明白,这只羊的意思是它已经老了,为了让羊群活下去,它甘愿让羊群把自己吃掉。这样的事在别处也发生过,一群羊快被饿死时,一只老羊让羊群吞吃了自己,让羊群活了下去。现在,这群羊也到了生死关头,这只老羊做出这个决定,可以把它们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羊群明白了老羊的意思,它们一阵骚乱,围着老羊乱嗥起来。老羊也嗥叫起来,它的声音和羊群的声音不同,里面有一种果断和决绝。慢慢地,羊群停止嗥叫,望了一会儿老羊,把老羊按倒在石头上。羊的身体舒展,一动不动,好像要踏上一条轻松愉悦的道路。两只羊咬住老羊的喉咙用力一扯,老羊的脖子便被撕断,一股血飞溅而出。羊群有些犹豫,但是老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羊群不再犹豫,扑上去撕扯开它的皮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欧阳家良看着这一幕,眼睛里流出泪水。羊群终于有了自救的办法,他为自己在临死前看到这一幕而欣慰,他流着泪笑了。 一笑,欧阳家良醒了。 醒了就回到了现实中,那个梦好像还没有结束,但欧阳家良却觉得羊不会吃羊,只有狼才会吃狼,那个梦是由狼衍变而来的,不真实,但可信。 现实中很快又发生了让欧阳家良意想不到的事,仅仅在他做了一个梦的时间里,天气居然晴了,天上的太阳射下明亮的光芒,也暖和了很多,积雪甚至已开始融化,有雪水在向下流淌。毕竟是夏天,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在天晴后存不住,很快就会融化。 到了下午,雪融化得差不多了,下山的路已变得无比清晰。 欧阳家良的身体也恢复了过来,他笑笑,可以下山了。 突然,传来一阵嘶哑的嗥叫。 欧阳家良回头一看,在羊群趴卧的后面有一块大石头,上面站着三只狼。它们默默看着羊群,不时扭头又看一下欧阳家良,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要进攻的样子。欧阳家良非常吃惊,这几天不但羊群和他被大雪困在了山上,而且这三只狼同样也寸步难行,忍受着寒冷和饥饿。但它们没有露面,而是躲在石头后面观察着他和羊群。它们一定看见了他的犹豫和惶恐,也看见了羊群的挣扎和无奈。在这几天,只要它们张开獠牙刺眼的大嘴,从石头后面一跃而出,就可以让羊群成为吞噬的食肉,甚至连他也会被它们撕咬得尸骨不剩,但它们却没有动,似乎一直在等待,又似乎什么也不等待,就那样看着。 欧阳家良心里又冒出了那股很热的东西。 他知道狼其实也活得极不容易,常常处于流浪和饥饿之中,甚至很多时候都命悬一线,因为猎人的陷阱、投毒、瘟疫和动物之间的伤害,让今天还在草原上像幽灵一般走动的它们,明天就可能变成一具死尸。所以当它们看见他和这群羊被困在这儿,以它们的经验判断出大家都很难活命时,它们反而没有了伤害之意,出于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同情和怜悯,就那样看着,熬着时间,期待时机能够好转。 欧阳家良抬头看了一眼天山上的太阳,明亮的阳光照下来,他内心的那股很热的东西,又开始向上蹿升。 阳光也照到了狼身上,一只狼叫了一声,另两只狼也跟着叫起来。 欧阳家良不知道它们的嗥叫是什么意思,但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很舒服,就像老朋友在对你诉说着什么,你不用询问,它们会在诉说中把答案全部都告诉你。欧阳家良想起一件事,有一位牧民在一个大雪天掉下悬崖,有幸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快要被冻死时,从岩石另一侧爬过来一只同样也掉下悬崖的狼,趴在那牧民身上用体温暖着他。那位牧民没有想到狼毛会那么暖和,像小火炉似的很快就让他暖和了过来。那一刻,牧民一点也不恐惧,紧紧依偎着狼,就像依偎着一位亲人。后来雪停了,牧民示意狼爬上他的肩头,爬上了悬崖。狼上去后大声嗥叫,引来人们救了那位牧民,而狼则悄悄离去。狼通人性,有一句老话说,同一件事,狼看一眼,人看两眼。意思是说,同一件事,狼看一眼就能明白,而人却要看两眼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欧阳家良看着石头上的三只狼,想对它们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三只狼嗥叫了几声,从石头上跳下走了。 欧阳家良赶着羊群,慢慢下了山。 行之不远,欧阳家良看见一个人远远地骑马向这边奔驰过来,稍近后便看清是巴特尔。巴特尔看见他的羊群,高兴地说:“我的羊群,你们还在,太好了。”他断定是欧阳家良救了他的羊群,又说:“你救了我的羊群,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太好了。” 两个人赶着羊群往回走,欧阳家良告诉巴特尔:“我给你父亲找了一个地方,是很不错的大平台,如果能够迁坟,把你父亲的坟迁到那个地方去。” 巴特尔很高兴,对欧阳家良说:“我和热汗这两天一直在忙一个事情,本来想回去后给你说,可是现在高兴,就直接给你说了吧。我和热汗已经给所有牧民做通了工作,大家都同意把羊圈搬走。这是个好消息吧?当然,我也同意把父亲的坟迁走,就迁到你选中的地方。这下子你放心了吧,回去之后我们搬羊圈和迁坟,你好好修你的路。” 欧阳家良笑了。一片阳光照过来,把他裹在了温暖之中。 【作者简介:王族,现居乌鲁木齐,供职新疆作家协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曾获丰子恺散文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朔方》小说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