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频来青海,瞎聊,聊及我的童年,她很好奇,于是,我把我记忆里有关我童年的好多事儿讲给她听。人说,童年一如早晨,我就先给她说起了我童年时的早晨。 那时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每天早晨,我都是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醒来的,而那哗啦啦的水声总是从梦中延续而来:正是湟鱼洄游季节,村边流往青海湖的小溪流里满是鱼群,它们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逆流而上,似乎比溪流里的水还要多。它们奋力摆动着灵动的身体,水面便沸腾起来,水花四溅,整个溪流就像是一条滚烫的沸水在流动———春日的暖阳点燃了它的激情,令它青春勃发。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比青春勃发的溪流更欢实。我们赤身裸体,扑腾在溪流中,与鱼群一起嬉戏着,鱼群不断撞在我们的腿上、肚皮上,我们的皮肤上不断涌起一阵阵麻酥酥的感觉,我们便快乐地尖叫起来。但哗啦啦的水声毫不费力地掩盖了我们的尖叫声,这让我们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我们提高声音,试图用尖叫声压住水声,哪怕在某一瞬间高过水声,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快乐。 就在这时候,我从梦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瞬间,河水不见了,鱼群消失了,我恍惚地看看周围,发现赤身裸体的我并不在溪流里,而是在被窝里,身上的被子被蹬到了一边,蜷缩在脚下。 卧室外,已经穿戴整齐的阿妈正在洗手。 其实,那哗啦啦的水声,是阿妈洗手发出的声音。 阿妈是家里最早起床的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手———阿妈拿起家里的大铜勺,从水缸里舀上半勺水,把铜勺把儿牢牢夹在腋窝里,勺头微微上翘,她一弓腰,铜勺里的水便徐徐流了下来,阿妈用双手接住,不断地搓揉起来,哗啦啦的水声便响起来了。 阿妈洗手是为了挤牛奶,这也是她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儿,也是她忙碌的一天的开始。 这是一个叫铁卜加的小牧村,家家户户都养着牦牛。白天在草原上放牧牦牛,天黑时分,把它们赶回家里,拴在离自家黄泥小屋不远的拴牛绳上,这种拴牛绳,藏语叫“当”:一条用牦牛毛搓成的牛毛绳抑或一条用牦牛皮切割做成的牛皮绳足足有十几米长,它被两根粗大的木橛子或铁橛子从两头固定在草地上,在这“当”上,按着比例,每隔一二米又系着一根根一米左右的栓绳,栓绳的顶端做成了一个环,环眼直径三四公分左右。与这个环眼相配套的,则是每头牦牛的脖子上像项链一样系了一条绳子,绳子下端又系着一个用木头或牛角做成的绊扣,藏语叫“恰如”,“恰如”始终向地面耷拉在牛脖子下。拴牦牛时,把它赶到属于它位置的栓绳处———每一头母牛都有它固定的栓绳———把“恰如”扣在栓绳上的环眼内,它就跑不掉了。需要解开它时,把它脖子下的“恰如”从属于它的那根栓绳顶端的环眼中退出即可———后来我知道,唐古拉山,藏语叫当拉,就是拴牛绳山的意思。偶尔查阅相关资料,惊奇地发现,唐古拉山绵延千里,主山脉高大粗重,纵横的沟壑以一定的规则分布在主山脉左右,像极了一根被我们叫作“当”的拴牛绳。我还发现,长江的南源叫当曲,此处的“当”与当拉山的“当”是同一藏语的汉语记音,即是牦牛绳河的意思。当曲河,纵横的溪流在一条主河道上形成了辫状河网,也像极了一条我们叫“当”的拴牛绳。 阿妈挤牛奶,我需要做一些辅助工作。所以,每天早上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我就会醒过来,与鱼群嬉戏的美梦也瞬即结束,留下一缕没有捕捉到鱼儿的遗憾和不甘隐约在心头。我的辅助工作就是把拴在“当”上的小牛犊解开,让它吃几口母牦牛的奶,接着再把它拴起来。 小牛犊们的“当”在离它们的母亲稍远一点儿的地方。 挤牛奶的时候,阿妈走到一头母牛前,我急忙把属于这头母牛的小牛犊解开,小牛犊便迫不及待地冲向它的阿妈,俯身在它的阿妈的肚皮下,开始吃奶,我站在一边,看着小牛犊,当它欢快地摇动起尾巴———这说明母牛的乳头开始下奶了,我便一把把它拽开,拖着它走到属于它的拴绳的地方,再把它拴起来。小牛犊意犹未尽地而又无奈地看着它的阿妈。我的阿妈便蹲在它的阿妈的一侧,开始挤牛奶———贪婪的人类,便是这样掠夺着原本属于小牛犊的乳汁。 挤完牛奶,阿妈把牛奶集中在一只木桶里,收拾妥当,便把母牛解开,把它们赶到前方的草原上。它们的小牛犊这会儿还被拴着,母牛和小牛犊互相呼唤着,依依不舍地告别着。我和阿妈回身进了房屋。 阿妈用刚刚挤来的新鲜牦牛奶烧了奶茶。早饭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在碗中抓一把糌粑,放些许酥油,一小撮颗粒状的干奶酪———我们把它叫“曲拉”,再在碗里注满滚烫的奶茶。食用时,一边将融化后漂浮在奶茶表面的酥油吹到一边,一边喝奶茶,直到碗中剩下适合把碗底的糌粑搅拌成团的奶茶时,伸出右手中指,把奶茶与糌粑搅拌起来,揉成一团,在空出来的碗中再添满奶茶,就着奶茶,吃完糌粑。这种吃法,在我的家乡牧区叫“甲塞”,意思是以茶相迎,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极有仪式感。而在农业区,则叫“豆玛”,不知何意。 等母牦牛走远,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的时候,我一天的工作便开始了———放牧小牛犊,这是在挤奶季节我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就像刚才阿妈把每一头母牛从“当”上解开一样,我也把一头头小牛犊从“当”上解开,把它们赶到与它们的阿妈相反的地方去吃草。我的工作重点,便是谨防小牛犊与它们的阿妈见面———如果它们见了面,小牛犊就会冲上去吃奶,等晚上把母牦牛赶回来,阿妈也就无牛奶可挤,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我也免不了阿妈的一顿暴揍。 太阳睁着惺忪的眼睛坐在东方的山头上,刚刚起床的样子。与太阳一起起床的,还有那些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到母牛和小牛犊们的“当”那里,这会儿,“当”的地方空空荡荡,留下了一堆堆牛粪。麻雀们便在牛粪里搜寻着,开始了它们的集体会餐。它们一边觅食,一边警觉地注意着我。而我对它们却是视而不见的,不断从它们觅食的地方走过,它们便在我走近时起飞,待我走远了又落下来。这其实是人与鸟之间的一种默契,它们知道人并没伤害它们的恶意,不断地起飞与落下,似乎只是以一种示弱的方式,表达着对人的尊重。 麻雀是一种很粘人的鸟儿,但它同时对人类充满了高度的警惕,它们从来不接受人类的饲养,却始终活动在人类活动的区域,不论是城市乡村,总能看到麻雀在飞来飞去。在人烟稀少的草原,只要有村舍,或者搭起了几顶帐篷,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麻雀们便立刻出现在这里。一旦离开这些地方,走入旷野,麻雀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百灵、云雀、鸲·鹡鸰等,而更多的是雪雀。 我并不是个话痨,但孙频专注倾听的样子却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由童年,我又说到了故乡的鸟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充满了鸟儿飞翔的翅影,远方、向往、想象,甚至孤独、忧伤,这每一个词,都与童年有关,也与鸟儿有关。于是,我说到了麻雀,也说到了雪雀。雪雀是我童年最熟悉的鸟儿。 2 雪雀,在环青海湖草原上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生活在当地的人们也称之为“邪乎儿”。“邪乎儿”在青海方言中,同时也指蜥蜴、壁虎等。一种鸟儿,何以与它们同名呢?后来我才发现,“邪乎儿”其实是蒙古语中“小鸟”之意。蒙古语谓小鸟音近“邪乎”,而后面的“儿”则是儿化音所致。 后来我发现,雪雀的名字很多很多,首先,我在已故著名藏学家南喀诺布所著《北方游牧志》(藏文)里找到了它的另一个名字。 在《北方游牧志》中详细记述了一种叫“阿达嘎玉”的小鸟,我把这一段描述翻译成了中文。书中这样写道:令人惊奇的是,在被鼠兔所占据的地方,就会有一种叫“阿达嘎玉”的小鸟。这是一种全身灰色,长着黑色嘴喙和深灰色爪子的小鸟,身长比卡纳日(疑指麻雀)小鸟略大一些。这种小鸟数以千计,它们分散地与鼠兔生活在一起,像鼠兔一样居于洞穴之中,鸟蛋也产在洞穴深处。平日里,这些小鸟从洞穴爬出时,便趴在鼠兔的背上让其代步,当鼠兔返回洞穴时,它们因为洞口的阻挡便从鼠兔背上滑落下来,看上去十分可笑。当地牧人说,这种叫“阿达嘎玉”的小鸟,会带着鼠兔翻山越河。虽然有这样的说法,但我却从未目睹。牧人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原本没有鼠兔的地方忽然会出现数以百万计的“鼠兔大军”,随之也会出现数以百万计的鼠兔洞穴,使得一片新的草场很快变成一片不长草的黑土滩,牧人们因为牲畜没有牧草吃而不得不迁徙到别的地方。这些鼠兔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依靠它们自己的身体和能力是做不到的,牧人们便认为,它们能够翻山越河到达另一个地方,是得到了阿达嘎玉小鸟的帮助。也多次听到一些牧人说,他们亲眼见过阿达嘎玉抓着鼠兔飞过山岗。总之,牧人把“鼠兔大军”看成是一个地方最大的灾难,只要有“鼠兔大军”到达,这个地方的牧人便将各地的喇嘛(禅师)邀请来,举行各种驱散、击退“鼠兔大军”的禳解仪式。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原野上有些牧场和草山尚没有一只鼠兔,而有的地方已遍地都是鼠兔;有的地方刚刚被鼠兔控制,而有的地方的鼠兔已逾百万,变得满目疮痍;多年前已经变成黑土滩的地方,鼠兔越来越少,又开始恢复生机,长出了新的牧草。到了冬天,鼠兔不再走出洞穴,它们在夏秋季节就储备好了草料,特别是营养丰富的蕨麻和野胡萝卜,它们便享用着这些,在洞穴深处度过冬天。深秋季节,牧人们也会挖开鼠兔洞穴,寻取鼠兔储备起来的蕨麻和野胡萝卜,我牧人朋友家的一个牧童说,一些大的鼠兔“储备库”,可以挖到足有一驮子的蕨麻或野胡萝卜。 在青海湖畔采风,向家乡的一位老人聊及此事,老人说,此鸟名中的“阿达”二字,是“鼠兔之马”之意,正是因为它驮着鼠兔飞行而得名。听后恍然又惊讶,心里赞叹民间真有高人。南喀诺布作为享誉世界的藏学大家,只用民间语言的发音拼写出了这一鸟名,却没有明了其意,因此出现了一个同音的别字。 在我的家乡环湖草原,雪雀的种类很多,常见的有藏雪雀、白腰雪雀、棕颈雪雀、棕背雪雀、褐翅雪雀等,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很细微,几乎很少有人能够分辨它们。但草原上的牧民却能够区分它们,并给了它们不同的命名。比如白腰雪雀,藏语为“阿达”或“扎达”,意思是鼠兔之马,棕颈雪雀,藏语叫“扎喜”,意思是鼠兔之鸟———藏语里的这些名字,一下子让人联想到在《尚书》《山海经》等古籍中记载的“鸟鼠同穴”。这一记载,显示出古人对西部大荒中雪雀与鼠兔同居一穴的现象感到甚为新奇,便写入了史册。其实,当地牧民早就发现了这种鸟儿与鼠兔之间的关系,并如南喀诺布先生所描述的一样,在草原上流传着关于雪雀与鼠兔的诸种说法与传说。 古籍中的记载与藏族民间的传说高度重合,这样的巧合让我心生好奇,于是我在乡野间行走,在故纸资料里查询,寻找雪雀的踪迹,其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在古籍与民间对这种鸟儿有着诸多的命名,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掩藏着一段历史。 先从一些史料说起,说说“鸟鼠同穴”这个词。 根据有关资料,“鸟鼠同穴”这个词最早见于《尚书》,该书中有“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的记载。在这里,“鸟鼠同穴”是一个地理名词,指的是一座山。那么,这座山在哪里呢?因为提到了渭河,又说明了这座山所在的位置是它的源头,由此人们推断它就在甘肃渭源一带,但此说一直有争议,至今,此山的确切位置一直是个谜。 在此前的古籍中提及这座叫“鸟鼠同穴”的山,但都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把一座山叫做“鸟鼠同穴”。据专家考证,对这一叫法作出解释的,当属《洛阳伽蓝记》一书,在该书卷五中有“其山有鸟鼠同穴,异种共类,鸟雄鼠雌,共为阴阳,即所谓鸟鼠同穴”的记载,这种说法,虽然玄乎,但它指明了这座山之所以叫做“鸟鼠同穴”,是因为在此地发现了“鸟鼠共居一穴”的现象而得名。 再后来的一些文献里,还出现了“鸟鼠同穴”到底是一座山还是两座山的争议。有些记载认为,“鸟鼠同穴”是“鸟鼠”和其附近的“同穴”两座山的名字,却又有史料即刻纠正此说,如《禹贡锥指》,便认为“鸟鼠同穴四字为一山之名”。 上述记载中,虽然已经有了“异种共类,鸟雄鼠雌,共为阴阳”这样充满想象力的说法,但都没有提及所谓“鸟鼠同穴”指的是哪一种鸟,哪一种鼠。 据史料,在《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上》中,有“鸟鼠山,今名青雀山”的记载,可以说,这一记载首次提及“鸟鼠同穴”中的鸟,叫作“青雀”,那么,“青雀”又是什么样一种鸟呢? 在明顾起元《说略》中出现了这样一条记载:今鸟鼠同穴山在渭源县二十里,俗呼为青雀山,实有鸟与鼠同处于穴,又甘肃永昌卫山中亦有此异鸟,则灰白色,夷名本周儿———就在人们追溯青雀是什么样的鸟儿的时候,这条记载大致描述了它的样子,却又给它换了个名字。接着,这种被称作是“夷名”的名字,又出现在其他史料中,却又是不同的叫法。在清方观承《从军杂记》中说:鸟鼠同穴,科布多河以东遍地有之。方午鼠蹲穴口,鸟立鼠背,鼠名鄂克托奈,译曰野鼠,色黄。雀名达兰克勒,译曰长胫雀。 除了这些“夷名”,在史料中也出现了端庄正式的汉语名字,例如在《尔雅·释鸟》中,有“鸟鼠同穴,其鸟为鵌,其鼠为鼵”,这两个笔画繁杂的汉字,似是专门为“鸟鼠同穴”之“鸟鼠”而创造。 如今的科考和田野调查,愈来愈证明,《尚书》《山海经》中记载的“鸟鼠同穴”,并非猎奇的怪谈,在青藏高原,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只是其中的“鼠”,是一种兔目动物,在青藏高原上有藏鼠兔、喜马拉雅鼠兔等。但在民间却好似认定这种兔目动物为“鼠”。鼠兔对草原造成了极大破坏,因此在青藏高原的草原上也一直进行着“灭鼠运动”———其实就是针对鼠兔的———即便是官方,也把它称之为“鼠”。 如此,从“邪乎儿”到藏学大师南喀诺布提及的“阿达嘎玉”,再到古籍中记载的青雀、本周儿、达兰克勒,还有藏语中的“扎达”“扎喜”以及那个繁杂的汉字“鵌”,这种在青藏草原上极为普通的鸟儿,因为自己的一个不同于其他鸟类的“异常”行为,在人类中,却有了如此众多的说法与叫法。 3 翌日,陪孙频前往青海省贵南县沙沟乡石乃亥村去采风,头天晚上,收到了将与我们一同前往的央金发来的信息,是贵南县未来几天天气预报的截图,一连串滴着雨滴的云朵,云朵下方标出的气温只有几度。刚过立夏,微信朋友圈里不时看到南方或内地的朋友们炎热难耐的各种感叹、无奈和沮丧,同时也看到身处青海大地的人们对夏天的渴盼。一个西宁女孩儿发了一条文字消息:西宁的夏天什么时候来啊!后缀是几个流着眼泪的表情图像。的确,今年青海的夏季极为异常,在不该热的4月忽然热了几天,温度从摄氏几度一下蹿到30多度,之后便又回落到了十几度的样子,并且阴雨连绵,一副南方梅雨季的样子,真正的“夏至未至”。看到央金发来的信息,便想到了微信朋友圈里的那个女孩儿,正是爱美的年纪,一直盼着穿上漂亮的裙子,可是,夏天却没有来,抑或说,已经来临的夏天却依然是高原初春的模样,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有的温度。就像一个发育期的少女,俨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经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留着羊角辫,依然是满脸的天真。 第二天,果然是阴雨天,我们乘坐的汽车在大雨中行进,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快速地挥动着,而车内也起了一层雾气,粘连在车窗玻璃上。被大家叫作韦小宝的司机不得不打开车窗,让雾气消散,同时也不得不让外面湿冷的空气窜入车内,甚至也有一些大胆的雨滴伺机钻进来,在他的衣领和肩膀上留下一小片湿痕。 我们的汽车带着一种逃离的心情驶出了西宁,沿着宁贵公路一路向西,便进入了拉脊山的腹部。 拉脊山是横亘在青海省贵德县境内的一座大山,其主峰制高点海拔近5000米。据说,山头曾经有一座拉泽(藏地祭祀山神之所在),拉脊之名,据说是拉泽的另一汉语记音,拉脊山由此得名,如今,拉脊山主峰上又重新修了一座拉泽,高大雄奇,叫“宗喀拉泽”。 拉脊山隧道是近几年修建贯通的,双线全长11公里,是青海省最长的公路隧道。我们的汽车进入隧道,像是一只蠕虫隐没在大山的身体里,穿肠而过,随即便从大山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过了拉脊山,眼前豁然洞开。阴雨不见了,明亮的天光预示着天气将放晴,我们一车人一下子心情大好。 果然,当我们的车行驶到贵德县城时,云开雾散,似乎是历经了一场突围的太阳显得有些疲累,拖着几缕云丝,出现在一小片蓝天上,云团感受到了太阳的执着与威猛,放弃了方才对太阳的合围,悄然四散。 出了贵德县,汽车开始爬坡,路畔的庄禾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草原。农牧过渡地带,刚刚脱离了农业风景的草原依然遗留着某些田野的样貌:平缓的斜坡,被风从田野上吹来的一些油菜籽儿落在了草丛间,长出了枝叶,开出了花儿。那花儿之前已经习惯了人类的饲养,忽然遗落在无人管护的野草中,显露出了几分惊恐和不适,在生机盎然的野草丛中小心又低调地摇曳着羸弱的金黄,不再是油菜花地里那种大片的妖冶和霸气。但很快,野花出现了,大片的狼毒花在无边的绿意中渲染出一片白色,淡粉或紫红的马先蒿则使草原有了色彩和层次,还有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就像是一个个黄金的星星,耀眼地闪耀着,让那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油菜花更加显得没有底气,似乎不敢声张自己也是金黄色的。 孙频是第一次来青海,见到不时出现在车窗外的大片迥异于城市乡村的风景有些新奇,我们也有意让她欣赏到这些,在路过一片开满了狼毒花,还有一大群牦牛悠闲食草的草原时,我们停了下来。 太阳似乎懂得我们的心情,放射出一道道光芒,驱赶走了在它身边试图遮住它的几朵乱云,把一片阳光斜斜地洒在我们脚下的草原上,好似一个好客的牧民,把家里熬煮好的酥油茶端到了客人面前,滚烫而又热情。 在野花与牦牛的草原上,牧牛的汉子斜倚在一片向阳背风的草坡上,从这里放眼望去,方圆几十里再看不到第二个人影,这使牧牛汉子污脏的圆顶遮阳帽下的那张黝黑的脸有了几分王者的威严。孙频走过去,与牧牛的汉子聊了起来。她是一个对待写作极为虔诚的作家,她深信只有生活才能够滋养写作。这次来青海,她是想跳出她惯有的写作范畴,尝试开拓新的写作领域。她几乎不放过任何一次了解这片土地的机会,从来到青海的当天起,便开始行走,访谈。她深知她将如何出发,又如何抵达。 就在离孙频与牧牛汉子不远的地方,我拿起手中的相机,把镜头对准了一簇狼毒花,而就在此刻,从我的镜头的景深里,我看到一只鸟儿飞过的模糊身影,同时也听到了熟悉的鸟叫声,那是白腰雪雀的声音,也就是小时候我从家门前的“当”抛开那些觅食的麻雀,走向草原的时候,经常见到的鸟儿。于是,我拿起相机,循着声音走去。 我很快发现了那只鸟儿,那只鸟儿也很快发现了我。只见它急促地鸣叫着,飞向远处,但很快它又飞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扑棱着翅膀,做出各种惊恐状。它的行为也惊动了另一只鸟儿,这只鸟儿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先前那只鸟儿的身边。它们似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来的鸟儿便也紧张起来,它们鸣叫着,急切地点头,翘尾,动作默契。显然,它们是一对鸟夫妻,前者是丈夫,后者是妻子。或许是因为妻子的到来,丈夫想在妻子面前显摆一下,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它忽然向我靠近,不是飞,而是迈着碎步跑,瞬间就进入了我的镜头“打鸟”的射程,我即刻按下了相机快门,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一对鸟儿的异常行为,是因为它们的幼鸟就在近处。于是,我停下来,稍稍后退了几步,开始观察它们。很快,它们飞向一个草原鼠兔的洞穴处,一只小鸟即刻从洞中爬了出来。小鸟显然以为是父母为它衔来了吃食,张开嘴喙迎向父母,才发现它们的嘴喙里空空如也。我急忙蹲伏在地上,小心迈动着步子,几乎以匍匐的方式慢慢靠近,并把相机架了起来。但警觉的鸟夫妻很快发现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按下快门,它们便飞走了,留下那只小鸟愣怔着,依然待在原地,仿佛方才它的爸爸闯入我镜头的样子,我急忙把它拍了下来。而就在此时,奇迹出现了:一只鼠兔幼崽儿从方才小鸟爬出的洞中探出了头,原本站在洞口的小鸟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小鼠兔。 “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大喜过望,轻松地按下快门,拍下了这幅雪雀与鼠兔同框的画面。 在《尚书》《山海经》等古籍中频频提及“鸟鼠同穴”,古往今来,许多人认为这只是《山海经》这样的玄幻之书的猎奇之说,也有人以讹传讹,说它们是鸟鼠同体,或说它们是互为雌雄。其实,这只是大自然动物之间的一种共生现象,它们相互合作,达成了如何摄取食物,如何预防天敌的利益关系。我从小就看到雪雀和鼠兔之间的这种关系,可以说对这一现象熟视无睹。但当我向人们谈及此事时,许多人表示难以相信,于是,我也一直想拍下一张照片来证明。虽然雪雀与鼠兔形影不离,但真的拍一张让它们同框的照片却也不是容易的事,而这一次,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拍到了,所以我说“得来全不费工夫”。 除了“鸟鼠同穴”现象,雪雀还有一种奇怪的行为,便是经常打架。 约翰·巴勒斯曾经详细地记述一对知更鸟的雄鸟在草地上相互追逐、打斗:“它们举止尊严,彬彬有礼”,继而它们飞上天空,“嘴喙相对,爪子相对”,但它们并没有大打出手,一阵打斗之后,双方“羽毛完好无损”。 小时候,我就经常见到白腰雪雀一对一地打斗起来,它们的行为一如约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一对知更鸟,但似乎比知更鸟更激烈一些,在它们打斗时,甚至顾不上有人接近它们。有一年初秋,一家电视台到我的家乡录制一期节目,去了我家乡的一处古城遗址,我作为嘉宾跟随他们一同前往。就在古城遗址中拍摄画面时,我便看到了一对正在打斗的白腰雪雀。那一天我刚好带着相机,便急忙跑过去,把镜头对准了它们。它们对我的镜头毫不在意,专心致志地打斗,看上去是那样的执着,坚决,互不相让。它们在地上抱成一团,用各自的嘴喙和爪子攻击对方,继而又飞到离地面一米高的空中,依然不停地打斗着。有时候,我的镜头离它们只有四五米远,它们毫无惧色,全身心地沉浸在打斗之中。但它们显然又是克制的,隐忍的,正如约翰·巴勒斯所描述的那样,尽管它们一刻不停地纠缠在一起,但它们的“羽毛完好无损”,更没有出现流血事件。它们的打斗似乎有些虚张声势———表面上互不相让,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气势,却并没有造成任何后果,直到它们忽然停下来,各自飞走。 那么它们为什么打斗,又为什么让这种打斗像是一场精彩的表演,难分真假?约翰·巴勒斯认为,这种打斗,是雄鸟间为了得到雌鸟而进行的比试,在这样的比试中,“雄鸟们似乎进行了它们之间的所有决斗”。但这位自然文学大师的话并没有解除我的疑惑。首先,我难以确定打斗的双方都是雄鸟———雪雀的雌雄,不像其他鸟儿那样有明显区别。再者,即便是在寒冬,在雪地里,仍然能够看到打斗不止的雪雀。按照常理,雄鸟之间的打斗,最有可能发生在求偶期。在寒冷的冬天,离求偶期尚远,它们又为何打斗呢?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有关专家,这位专家也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那一天,拍到了雪雀与鼠兔同框的画面,我兴奋不已。上了车,我特地打开相机的显示屏,给孙频看我拍到的画面,并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起了“鸟鼠同穴”的故事,同车的伙伴们都听得入迷,开车的师傅韦小宝,还让我把照片发给他,说他要发一个朋友圈。 是夜,我们到了目的地,青海省贵南县沙沟乡石乃亥村,孙频要在这里进行采访采风,写一篇自己之前从未涉及过的高原藏族题裁的小说,这样的写作尝试,是她向自己提出的挑战。她让我肃然起敬。我们在主人的带领下走进生了火炉、洋溢着温暖的屋子里,围坐在火炉旁,准备吃饭时,孙频告诉我,她已经通过网络,查阅资料,基本了解了“鸟鼠同穴”的来龙去脉。 龙仁青,1967年出生于青海。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芳草》《章恰尔》等报刊发表。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和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