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琪儿三岁的时候,夏营地她家毡房周边,还有五六家毡房,如今她五岁了,快有金毛笨笨那么大了,她家周边就剩大姨家了,也就相隔百米,两家的毡房遥遥相望。 安琪儿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的小脑袋瓜里经常会冒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本来是站在树上的。 那是一棵孤零零的,像极了一头奔鹿的杨树。也不知是树长在毡房边,还是毡房长在树边,反正是打安琪儿降生在夏营地,她家毡房前就有这棵树了,越长越像一头奔鹿。四条碗底粗的根深扎入土,仿佛鹿的四蹄踏地,托举着一条更粗大的主根,仿佛鹿的脊背光滑而健硕,迎着不远处爬满花草的山,这条主根突然昂扬向上,长成了鹿头和鹿角,顶着茂密的枝叶,随风一阵阵抖动…… 安琪儿此时正站在“鹿”背上,向不远处的山上张望。满头满脸的泥土和草屑,却遮不住她双眸中的清澈和明亮。太阳已经落到山那头了,白云一样飘在山腰的羊群正向山脚下飘来,阿爸就要随着白云飘回家了,安琪儿开心地笑了。这一笑,嘴一咧,露出满嘴虎牙,依稀还粘着些泥土。刚刚她和金毛笨笨摔跤,啃了个满嘴泥。想到那个可气的家伙,她回头向自家毡房望去,只见它懒洋洋地趴在大敞的毡房门口,正傲慢地盯着她呢。安琪儿不由哼一声,嘴一撇,有些愤愤地扭过头,可向山上又望了望,她又开心地笑了。 “额吉,额吉,阿爸快回来啦,已经到山脚啦,我都看到阿爸骑着他的黄斑马啦……” “额吉,额吉,你说阿爸今天给咱俩带回来啥?山杏山梨、野菜野蘑菇,还是漂亮的小鸟小虫子……” 又一阵风吹来,“鹿”欢快地摇头,枝叶拂过安琪儿的脸,酥酥痒痒的,她欢笑着,躲了又躲,又向山上望去,那一大片白云似乎飘得更快了。 “大姨,大姨,阿爸和大姨父快回来啦,已经到山脚啦,我都看到大姨父手里的马鞭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那边的毡房钻出个女人,扎着粗布围裙,挥着手里的奶勺,拖着长音应道,随后又喊道:“安琪儿,我的宝贝儿,晚上和你阿爸来大姨这儿吃吧,大姨炖肉啦!” “大姨,大姨,不啦,不啦,我和阿爸还要陪额吉呢……” “好吧,好吧,我的安琪儿宝贝儿,等你阿爸回来,大姨给你端过去吃!”女人叹口气,飞快地抹了把眼角,又叹口气,转身钻进了毡房。 “大姨,大姨,不用啦,我自己去端吧……” 安琪儿目送大姨的背影被毡房吞没,扑鼻的肉香飘来,她耸着鼻子嗅嗅,看看大姨家毡房飘起的炊烟,摇摇摆摆升腾到半空,又看看自家还没有生起烟火的毡房,随后再向四周张望了张望,突然就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眉头不由蹙起来,歪着头,咬着手指头,呆呆想了好一会儿。 “额吉,额吉,巴拉丹爷爷好久不来啦,好久不拉马头琴给我听啦,其木格婶婶也好久不来啦,好久不教我画画啦,布日古德舅舅咋也不来了呢?他可是答应我,教我摔跤了,还吹牛说,只要教我脚趾盖儿大点儿的本事,我就能摔赢笨笨那家伙啦……” “额吉,额吉,上学好玩吗?阿爸说,等我再长高点儿,也要送我去上学呢。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就想天天陪着额吉玩。朝鲁哥哥上学去了,就没人天天陪我玩啦。大姨她想朝鲁哥哥,总躲在毡房后边哭,我都看见啦。我要是去上学了,额吉你也会想我吧,也会躲在毡房后边哭吧……” “额吉,额吉,巴拉丹爷爷、其木格婶婶、布日古德舅舅他们为啥不来了呢?朝鲁哥哥为啥要去上学呢?大家就在这儿住、就在这儿玩儿不好吗……” “额吉,额吉,你就是不愿意说话。我天天白天和你说话,你也不说话。阿爸天天晚上和你说话,你还是不说话。你啥时候才会和我俩说话呢……” 安琪儿像大姨一样叹口气,从“鹿”背上滑下来,有些小忧伤地揉揉眼睛,倚在“鹿”背上,撑着下巴,双眼亮晶晶地望向远方,似乎像那边的金毛笨笨一样,安静地守护着自己的世界。 她眼中的世界,是一片开始沙化的草地。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的山上铺过来,铺在这片草地上,铺在她小小的背影上,铺在她倚着的那棵树上,铺在两家的毡房、趴在两家毡房门口的狗、一缕袅袅的炊烟上,铺在再远一些,那座高耸的大烟囱和滚滚升腾的白烟上。那是离夏营地最近的一座大烟囱。她听阿爸说过,那是煤矿的大烟囱,可她并不知道煤矿是做啥的。她还听阿爸说过,更远一些,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大烟囱,也喷吐着这样的白烟。这让她满是好奇。而每一次好奇,总是会给她带来新的问题,还有新的快乐…… “额吉,额吉,你看那大烟囱,那要多少人一起吃饭,才会生这么大的烟啊……” “额吉,额吉,你看它,白天黑夜不停冒烟,为啥不像咱家的毡房,做饭的时候才冒烟呢……” “额吉,额吉,咱俩也让阿爸搭个大烟囱吧,那样就有好多人来咱家吃饭,陪我玩啦……” ………… 2 阿木尔仿佛盯着一头闯进羊群的狼。 越野车停在自家羊圈边儿,车下的男人举着摄像机,无视身后涌来的羊群,还有虎视眈眈的两条牧羊犬,一门心思把手中的镜头对准自家毡房,更准确地说,是对准自己的女儿,时而站,时而蹲,时而又趴在草地上,没完没了地按动着快门。 阿木尔对摄像机早就免疫了。这些年在山上放羊,他和他的羊群没少受到这样的侵扰,有时候,还会成群结队来,每人手里都举着摄像机。他和羊群不在乎,也没必要在乎,山上的花花草草都可以随便拍,羊群和自己有啥不可拍的。可是,涉及自己女儿,他不能不在乎了。没经过同意,接近人家的毡房,这是无礼;没经过同意,偷拍人家的女儿,这是冒犯。这是狼的行径。他又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下女儿小小的背影,恍若正被一把猎枪瞄准,卑鄙的子弹接连射出,阿木尔心头一阵悸动,左眼皮开始一阵阵跳动,左边脸跟着一阵阵抽搐。 可毕竟不是真的狼来了,所以羊群觉察没有威胁后,优哉游哉地分成两股,在各自头羊的带领下,流水一般从他马前流过,流进各自的羊圈。他家头羊几次回头,摇晃着犄角,朝他咩咩叫唤。那是在提醒他这个主人,别忘了挂在它犄角上的东西。它的两只犄角上分别挂着一大一小两顶草帽儿,插满红的粉的蓝的黄的鲜花,那是他亲手编给女儿和妻子的礼物。 阿木尔对头羊的叫唤充耳不闻,也浑然忘了自己应该第一时间送出的礼物,他端坐在马背上,弓着腰,绷紧双腿,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那头“狼”和他手里的“枪”,左眼皮还在一阵阵跳动,左边脸还在一阵阵抽搐,右手已经握住腰间的布鲁,越握越紧。 “阿木尔,阿木尔,你姐夫呢?咋没一起回来呢……” 女人从那边的毡房钻出来,挥着奶勺喊道。也许她手中的奶勺就是传说中的神笔吧,点活了这幅沉静而凝重的画面,画中的一切突然动了起来。安琪儿一下跳起来,惊喜地扭过头,她眼中的世界也随之跳起来,满是欢快的味道。“阿爸,阿爸,你可回来啦……”她挥舞着双手,像一头欢蹦乱跳的小鹿,跑向阿爸。那个男人从草地上爬起来,手中的镜头沮丧地垂下,茫然而又怅然地左顾右盼。阿木尔却已经无视他的存在,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女儿,左眼皮也不跳动了,左边脸也不抽动了,手中布鲁早就松开,翻身下马,乐呵呵地敞开双臂,迎向自己的女儿,就像草原敞开胸怀,迎接春天的第一缕风。 “阿爸,阿爸,大姨又炖肉啦……” “阿爸,阿爸,额吉今天又没和我说话……” “阿爸,阿爸,金毛笨笨又欺负我啦……” “阿爸,阿爸,我今天又想了好多事儿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木尔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就像抱着一轮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当这样的光芒照到羊圈门口,那只头羊眼中也满是温暖,两条前腿一屈,跪在了草地上。阿木尔放下女儿,从头羊犄角上摘下小的草帽儿,戴在女儿头上,又摘下大的草帽儿,递到女儿手里说:“安琪儿,我的宝贝儿,快去给你额吉戴上。” “额吉,额吉,快看呀,阿爸给我俩带啥啦……”安琪儿雀跃欢呼着跑了。 “阿木尔,阿木尔,你姐夫呢?咋没一起回来呢……”女人挥着奶勺,又在那边喊。 “姐,我姐夫被朋友请走啦,去西边营地喝酒去啦,说不用等他回来啦,明早直接上山。” “好啦,姐知道啦。”女人挥挥手中的奶勺,又说:“阿木尔,去问问那家伙要干啥,转悠大半天儿了,怪让人心慌的。你看,还没走呢,还在那儿坐着呢。” “好啦,姐,我这就去问。”阿木尔的脸一下冷下来,又把目光投向那个男人,随着面色越来越冷,左眼皮又开始一阵阵跳动,左边脸也跟着一阵阵抽动。 “朋友,朋友,能让我过去说话吗?”见阿木尔看过来,而且目光不善,那个男人忙站起来,挥着手用蒙古语喊道,马上又引起一阵狗吠。他刚才就几次想过来,都被狗吠拦住了。 “脚长自己腿上,想过来,自己走过来吧。”阿木尔的脸色稍有缓和,喝住自家的三条狗。 “扎,我的朋友,一切都好,一切安康吧。我叫乌力罕,在矿区文旅局工作,一名摄影爱好者,很高兴认识你。”男人走过来,热情地伸出手。 “牧人家的毡房永远为朋友敞开,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朋友!”阿木尔没有伸出手。 “我的朋友,是这样的。我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我的草原风景摄影获了几次奖,有那么点儿名气了,大家都开始叫我摄影家了,叫来叫去,我也自以为是个大家了。可就在前几天,我阿爸把我骂了一顿。他说,儿子,你不要再骗人了,草原已经退化了,需要休息了,不是你拍的那样了,你把最美的一角拍出来,把人家吸引来,然后让人家失望,最后骂咱们是骗子,这就是你的摄影,我儿子的狗屁作品……” “阿爸,阿爸,快看,快看,额吉戴上草帽儿漂亮吗……” “漂亮,漂亮,我的安琪儿宝贝儿更漂亮……” “我的朋友,我无心冒犯。只是今天,我实在太激动了,简直心潮澎湃,以至于,忘了草原上的规矩。对于我的无礼,待会儿我会郑重赔礼。我现在想说的是,我阿爸是草原上有名的桑杰大夫……” “桑杰大夫?你阿爸?”阿木尔的眼睛一亮。 “对呀,我的朋友。你知道我阿爸?你还见过我阿爸?那太好了。我就是他最小的儿子,我叫乌力罕。咱哥俩有缘,一定要握握手……” “我,阿木尔。”阿木尔在裤子上搓搓手,终于伸出了手。 “阿爸,阿爸,大姨送来炖肉啦,还有奶茶呢……”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爸一会儿就过去……” “我阿爸一直想让我继承医术,我也跟着学过几年,可就是提不起兴趣,反而迷上了摄影。大家都说我的摄影作品好,我也觉得自己的摄影作品行了。所以,我阿爸骂我,我不服,我俩吵了一架,我是被他拎着皮鞭撵出来的。可回过头,再琢磨,我三天三宿没睡觉,又觉得我阿爸说的有那么点儿道理。越琢磨越有道理。这些年,我好像把什么东西丢了。这很重要。于是,我就来了,想找到自己丢了的东西。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阿爸,阿爸,金毛笨笨馋啦,想抢我的肉吃……”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爸待会儿教训它……” “真是可爱的孩子。人若其名,你的女儿就是天使。你看,这就是我拍到的,你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拍了下来。那一刻的画面实在太美了,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召唤。你看,她的背影多美,在夕阳的余晖下,就像一幅油画。还有那棵树,两座毡房,一缕炊烟,不完美的草原,最关键的是,你看那座大烟囱,还有滚滚升腾的白烟,在小女孩儿的视野里,形成强烈的对比,充满视觉的冲击。这是一张让人深思的作品。在这张作品面前,我所有过去的作品,真就像我阿爸说的,狗屁……” “阿爸,阿爸,让叔叔也在咱家吃饭吧……”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那就多摆一副碗筷吧……” “谢谢你,我的朋友,你这是原谅我了。可我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我想继续拍安琪儿,拍她的成长,一直拍下去。她是草原的天使,大地的精灵。她的天真烂漫,她的活泼可爱,她的简单快乐,她在大自然中成长起来的野性,都深深吸引我,让我感动,让我欲罢不能。其实今天,我很早就来了,怕惊扰到她,远远看她用土给那条金毛犬洗澡,和它摔跤;看她五体投地地趴在草地上,像是在与大地对话;看她挂在那棵树上,就像刚才挂在你的脖子上。这是我们曾经拥有又已经远离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快乐,今后的草原上还会有吗?我们还能再看到吗?所以,我要拍下来,一直拍下去,拍给我们的后代,我们拥有过这样的草原,这样的生活,我们曾经这样快乐过。这很有意义,意义深远。我的朋友,你一定答应我,让我拍下去……” “这,我得想想,我得想想……”阿木尔皱紧了眉头,眯起了双眼,左眼皮又开始一阵阵跳动,左边脸也一阵阵抽动。 “阿爸,阿爸,我肚子咕咕叫啦,额吉肚子也咕咕叫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听到女儿的呼唤,阿木尔的眉眼马上舒展开来,硬邦邦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仿佛冰冻的河面乍然迸裂,每道裂纹都涌动着春潮…… 3 “乌力罕老弟,你有个好阿爸。我也一直在努力做个好阿爸。你的请求,让我很为难。但我不能拒绝你,谁让你是我敬重的桑杰大夫的儿子呢?等你出入我的家门时狗不再叫唤,等我的安琪儿宝贝儿把你当成朋友,你可以拍。只要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不反感,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不过,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知道,还要记在心里……” 喝下几口酒,阿木尔的话多了。他点上一根烟,深吸几口,目光有些缥缈,有些迷离,还有些忧伤。那边的炊烟已经散尽了,远远的烟囱还在浓烟滚滚,不远的山峦轮廓越发写意,底色愈发深沉。月亮爬上树梢,沐浴在月光下的那棵树,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态,犹如鹿角的枝叶上,挂着一顶插满鲜花的草帽儿。 安琪儿也头戴一顶草帽儿,像树懒一样挂在“鹿”背上,时而翻上来,骑在“鹿”背上,或是趴在上面,时不时还把小脸贴上去,嘴里叨咕着什么。 毡房门口两个男人的目光,始终都聚焦在安琪儿身上。金毛笨笨趴在阿木尔脚边,目光也在安琪儿身上。羊圈那边很安静,只偶尔传来咩咩的叫唤声,两条牧羊犬趴在羊圈门口,目光也看向这边。 “我亲眼见过传说中的那头神鹿。就在这山上。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那时候的山上,飞禽走兽多啦。就像传说的,神鹿守护的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 “阿爸,阿爸,你踢笨笨一脚,把它踢过来……”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禁猎。有一天,我背上弓箭,领了两条狗,又去山上晃荡。那天也怪了,转悠大半天,啥也没碰上,就连走路绊脚的野鸡也不见一只。我很恼火,眼看天黑了,正想下山,突然听到跑动声。动静很大,一听就是大家伙。我一下兴奋起来,顺着声音追去,一直追到泉眼边儿,我看到一头……母鹿,我不会看错,那绝对是母鹿,可奇怪的是,体型比公鹿还要大,头上还长着犄角。那对犄角简直太漂亮、太威武了,就像举着两杆苏鲁锭。我看呆了,举起的弓箭迟迟忘了放下。那头母鹿也不跑了,迎着弓箭,就那么直愣愣看着我。像这样神奇的动物,我是不会也不敢下手的。我回过神儿来,刚要收起弓箭,突然看到一条大蛇,你可能不会相信,那是一条长了九个头的怪蛇,喷着白烟,眼看就要扑到那头鹿身上。我想都没想,就朝那条怪蛇射出了箭,然后就觉得眼前一黑,等眼前再亮起来的时候,那条蛇不见了,那头母鹿也不见了,就好像刚才啥也没发生过……” “阿爸,阿爸,你不会喝多了吧?你要喝多的话,我可去大姨家睡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爸不会喝多……” “那天之后,我人是下山了,魂儿却好像丢在了山上,饭不端到手里想不起吃,水不送到嘴边想不起喝,人也一天天见瘦,很快就倒下了,躺炕上起不来了。家里人找遍方圆百里的大夫,不知给我灌了多少汤汤药药,也不见好转。最后求到喇嘛庙,老喇嘛说,这是神鹿受惊了。按他的吩咐,家里把一头九个月大的牛犊送到山上,遇见那头鹿的地方。这头牛犊打离开母牛,就叫唤个不停,可一到泉眼边儿,就不叫唤了,也不走开了,就在原地转悠,也没什么猛兽去惦记它。三天三宿后,这头牛犊突然不见了,再没人看到过,我也突然坐起来,开始要吃要喝,身体很快就好了……” “阿爸,阿爸,朝鲁哥哥送我的糖,有两块儿跑你被子里啦,阿爸你吃吧……” “知道啦,知道啦,安琪儿宝贝儿……” “真是个好孩子。看着你的安琪儿,我也想我儿子了,快满两周岁了,还不会叫阿爸呢。要说我,真就没心没肺,这不,又两个月没回家了,其实,开车也就一小时的路。我阿爸骂我骂得对,这几年当个小官,总是忙没用的应酬了,回家的次数都有限,快把自己丢了。今天本来还有酒席,可一想阿爸的话,突然觉得没意思,就跑出来了。没想遇到安琪儿,拍到这么好的作品,还认识了哥哥你,听到这么好的故事。我这是捡到宝了。阿木尔哥哥,要说神鹿的故事,在咱这边儿流传已久了,我小时候也听阿爸讲过很多,我们的人也搜集整理了很多,可你这个版本,我倒是头一次听到……” “乌力罕老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阿木尔又点上一根烟,目光更加缥缈,更加迷离,更加忧伤,左眼皮又开始一阵阵跳动,左边脸也跟着一阵阵抽动:“我认识安琪儿的额吉,就在这夏营地。她的名字叫艾吉玛。那年的六月,我赶着羊群,转场来到夏营地,远远听到欢笑声,银铃一样好听。顺着笑声,我看到那么漂亮的她,跑得就像一头欢快的鹿。她喜欢奔跑,总是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她为啥那么喜欢奔跑。直到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奔跑的她,在花草中奔跑,在山上奔跑,在水边奔跑,迎着朝霞奔跑,伴着晚霞奔跑,追着初升的太阳奔跑,沐浴着月光奔跑,高兴了奔跑,生气了也奔跑。后来我总想,也许她前世就是一头喜欢奔跑的鹿吧……没有那么多故事,简简单单的,我俩就相识了,相爱了,第二年就结婚了,后来就有安琪儿了……” “阿爸,阿爸,朝鲁哥哥还有几天放假回来呀……” “快啦,快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你都问八百遍啦,再有二十来天就回来啦……” “阿爸,阿爸,我知道,我就是想再问问……” “安琪儿两周岁的时候,我的艾吉玛病了,突然就病了。刚开始就是头疼,后来浑身都疼,疼起来满地打滚儿,再怎么奔跑也不管用了。再后来,身子不能动了,话也不能说了,别说奔跑了,连打滚儿的劲儿都没了。她难受,我更难受,恨不得能替她难受。我背着她坐汽车坐火车,不知去了多少家医院,又把她抱在马背上,找遍了草原上有名的大夫,也没查出是啥病。你阿爸桑杰大夫也找了,也没查出是啥病,不过,他老人家给开的药还真管用,艾吉玛的疼减轻了不少。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一直到离开我和安琪儿,她就靠你阿爸的药撑着了……” “阿爸,阿爸,明天你上山,别忘了给我和额吉带回来啥……”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阿木尔避开女儿的视线,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鼻涕,接着说道:“我没了我的艾吉玛,我的安琪儿没了额吉。那段日子,我的魂儿丢了。我每天喝醉了酒,在花草中找她,在山上找她,在水边找她,迎着朝霞找她,伴着晚霞找她,追着初升的太阳找她,沐浴在月光下找她,可无论如何找,也找不到奔跑的她了。直到我的安琪儿会喊阿爸了,开始哭喊着找额吉了,我才断了找她的念头。再后来,安琪儿一哭闹,我就给她讲神鹿的故事,讲她阿爸和神鹿的故事,每天给她讲,每天给她说,你额吉就是神鹿,这片草原的守护神,她要守护好多好多生灵,她有好多好多事儿要做,不能天天陪着你,可她惦记你,还是想陪着你,就化作了这棵树……我的安琪儿信了,深信不疑,那棵树就是自己的额吉……夏营地的人也都知道,那棵树是安琪儿的额吉,就连她的朝鲁哥哥都知道,那棵树是安琪儿妹妹的额吉……这时间一长啊,有时候恍恍惚惚的,我真就把那棵树看成我的艾吉玛了……” “阿爸,阿爸,额吉要是说话啦,是不是就要回来啦……” “我的艾吉玛睡了,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也睡了,她这是在说梦话呢。”阿木尔的嘴角荡起一抹笑意,轻手轻脚向那边走去…… 4 “汪汪,汪汪……” 越野车从远远的大烟囱后面冒出头,就像它喷吐的白烟一样七扭八拐飘来,还没等飘到这边,树荫下的金毛笨笨就竖起耳朵,随后扑棱一下蹿起来,一溜烟儿迎了出去。 “乌力罕叔叔,乌力罕叔叔……” 安琪儿也扑棱一下,从“鹿”背上蹦下来,雀跃欢呼着,跟在金毛笨笨后面跑去。 “慢点儿跑,慢点儿跑,我的安琪儿宝贝儿……” 女人从安琪儿家毡房钻出来,挥着奶勺喊道,随后眯着眼睛望了又望,摇摇头,慢悠悠向自家毡房走去。 “乌力罕叔叔,乌力罕叔叔,你又来陪安琪儿啦,太好啦……” “安琪儿宝贝,金毛笨笨……”乌力罕走下车,乐呵呵地拍拍狗脑袋,又拍拍人脑袋:“安琪儿宝贝,想叔叔了吗?你看叔叔给你带啥啦……” “呀,彩色画笔,比朝鲁哥哥送我的还高级……朝鲁哥哥送我的早就画完啦,他也不放假,迟迟不回来……我又能画画啦,我要去画画啦……谢谢你,乌力罕叔叔……”安琪儿双眼放光,紧紧抱着彩色画笔,又蹦又跳地跑了。 乌力罕取出摄像机,挂在脖子上,把镜头对准安琪儿,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叔叔,叔叔,你看我画的啥,画的啥……”安琪儿把毡房外哈那当画布,画了一个四不像,像鹿像马像牛又像羊。 “叔叔,叔叔,你看额吉漂亮吗,漂亮吗……”安琪儿在“鹿”背上画了好多好多花,又像是好多好多星星。 “叔叔,叔叔,你看笨笨像不像老虎,像不像老虎……”安琪儿压在金毛笨笨身上,在它身上画道道儿,横的竖的歪的斜的,好一阵儿涂鸦。 “叔叔,叔叔,你看我的鞋,我的脚丫,好看吗……”安琪儿跑过来,甩掉拖鞋,拖鞋和脚丫上都画满了圈圈儿。 “叔叔,叔叔,我给你画个羊群,还有赶羊群的阿爸……”安琪儿又跑去找画布了。 “叔叔,叔叔,我去喊大姨来看我的画……”安琪儿欢快地跑出了镜头…… 乌力罕扭扭有些发酸的脖子,换上长焦镜头,把背景拉远,又开始拍起来。拍着拍着,他突然发现,不知啥时候,镜头里多了几个移动的小黑点,渐渐变成几个黑色的甲虫,从滚滚白烟飘来的方向,正向这边缓缓爬来,越来越大,等镜头装不下的时候,三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不远处。车上呼啦啦下来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背着手的男人,向那棵树走去。 “哈哈,就是这棵树,哈哈,就是这棵树……”背着手的男人绕着树转来转去,乐呵呵地说着。 “阿旗长,就是这棵树,阿旗长,就是这棵树……”一帮人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也乐呵呵地说着。 “太像了,太像了,这就是一头奔跑的鹿。阿旗长,您这眼光太厉害了,太厉害了!”紧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连连竖着大拇指。 “汪汪,汪汪……”金毛笨笨弓起腰,狂吠起来,那边毡房的狗也跟着狂吠起来。 “笨笨,别叫!”乌力罕拦住金毛笨笨,拍拍它脑袋,让它放松下来,随后走过去。他认出了背着手的男人,宝古(鹿)旗分管文化旅游的副旗长阿古拉,也认出了竖着大拇指的男人,旗文旅局局长布仁仓。他在矿区文旅局任副局长,虽说矿区归市里直接管辖,但毕竟在宝古旗的地界里,再说自己的家也在旗里,所以,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 “呦,小特,咱们的大摄影家,这可巧了。这一路上,我可没少念叨你呀,小布可以作证!”阿旗长很是高兴。 “是啊,是啊,特局,这一路上,阿旗长一直念叨你啦,夸你的摄影作品啦!”布局长也很高兴。 “阿旗长,布局长,您二位怎么跑到这边来啦?”乌力罕心头隐隐不安。 “小特,这可是你的功劳啊。你的那张摄影作品《守望》,拍得太好了,有思想,有深度,有温度。我可是听说了,市委鲍书记在常委会上,还专门提到你这张作品,要求每位常委都要深思,如何既要金山银山,还要留住我们的绿水青山……” “谢谢阿旗长,谢谢阿旗长,没那么好,没那么好,我这就是瞎转悠,赶上了,拍到了。”乌力罕忙谦虚。 “你这瞎转悠,转悠得好啊!这不,我们跟着你的作品,也出来瞎转悠了!”阿旗长哈哈大笑,指着那棵树又说,“你看,就是这棵树,转悠来转悠去,还真让我们找到了!多么神奇呀,这不就是一头奔跑的鹿吗,我看就叫神鹿树吧……” “这名字好,这名字好,小王,你记下来,等挪到旅游区,就用这个名字!阿旗长,您这名字起得好啊,这又是一段佳话呀!”布局长又连连竖起大拇指。 “挪到旅游区?”乌力罕的心一沉。 “对呀,它就应该长在旅游区,才会吸引更多眼球,壮大咱们的旅游经济!咱旗名就叫宝古(鹿),自古有神鹿的传说,这又出了一棵神鹿树,简直就是嗓子眼儿冒烟,就有一碗凉奶茶送嘴边啊!小布,你要尽快落实这个任务,把这棵树完完整整挪过去,下一步,还要讲好故事,把宣传搞起来,把声势造起来……” “阿旗长,可是,可是,人挪活,树挪死……” “这都啥年代了!”阿旗长大手一挥,笑道:“小特,你这是老脑筋、老说法啦……” “额吉,额吉……叔叔,叔叔……笨笨,笨笨……我头上的花好看吗?我戴花好看吗……”安琪儿从那边的毡房跑出来,头上多了一个发卡,发卡上别了一朵芍药花,双手捧着一面———好像是摩托车的后视镜,边跑边照着,笑得那个开心…… “慢点儿跑,慢点儿跑,我的安琪儿宝贝儿……”女人风风火火追出来,挥着奶勺喊道…… 5 今夜又是北风,这一年的整个夏季好像都是北风,从远处那座大烟囱升腾的白烟又向这边飘来,这边的炊烟像被追撵一样,顺着风向飘远飘散,阿木尔手中的烟头冒出的青烟,也像被追撵一样,顺着风向飘远飘散。 “阿木尔哥哥,这几天,我找了布局长,找了阿旗长,该说的都说了,该讲的都讲了。他俩表示同情,表示理解,阿旗长还特意让我转达歉意,向你和安琪儿说声对不起。可最后还是说,旗里已经研究决定了,板上钉钉了,不能变了。要我们以大局为重,以全旗的旅游事业为重……” “阿木尔哥哥,你倒是说句话,说句话……” “阿木尔哥哥,我知道,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儿,我就不该把那张作品发到网上……” “我阿爸骂我骂得没错。你弟弟我这人,就是属跳蚤的,总爱跳来跳去,总想受到关注,认可我的作品,可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个小跳蚤,关键时候,啥也左右不了……” “阿爸,阿爸,你少抽点儿烟,额吉都生气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阿木尔掀起一阵阵跳动的眼皮,望向女儿,冲她笑了又笑,笑着笑着,一行泪顺着一阵阵抽动的脸颊流淌下来。 “阿木尔哥哥,要不你骂我一顿,打我几巴掌也好,别把火憋在心里……” “阿木尔哥哥,我也难受啊,心里堵得慌。一想到来年六月,安琪儿高高兴兴来了,树却没了,找不见额吉了,她还能笑得出来吗?还会笑得那么开心吗?还会快乐得像个天使吗?不想还好,一想弟弟我就难受,难受……” “乌力罕叔叔,乌力罕叔叔,你咋哭啦?”安琪儿不知啥时候跑过来,仰起淌着两道清鼻涕的小脸,好奇地问道:“我想额吉了,才会哭;阿爸想我额吉了,也会哭;大姨想朝鲁哥哥了,偷摸哭。叔叔,你想谁啦……” “叔叔,叔叔也想额吉啦……” “好啦,好啦,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你怎么流鼻涕啦?”阿木尔扔了烟头,摸摸女儿的额头,左眼皮跳动得更厉害了,左边脸也抽动得更厉害了,嚯地站起身,放开嗓子,朝那边的毡房喊道:“姐,姐,安琪儿宝贝儿发烧啦,可能是感冒啦……” “知道啦,知道啦,让安琪儿宝贝儿过来吧!”女人从那边毡房钻出来,挥着奶勺回道。 看着安琪儿蹦蹦跶跶的背影,还有不时扭过来的小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两个男人一时都沉默了。太阳早就落山了,不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月亮又挂上了树梢,这边的炊烟已经散尽,远处的白烟还在滚滚飘来。 “来年,我不会再来啦。”阿木尔突然说。 “什么?”乌力罕一愣。 “我说,来年,我和安琪儿,不会再来啦!”阿木尔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动,左边脸也一直在抽动,“就像你阿爸说的,夏营地的水草也退化了,需要休息了。说起来,要不是为了安琪儿,为了安琪儿的额吉,为了我的艾吉玛,两年前我就不会来啦,安琪儿的大姨一家也不会跟着我们来啦…… “安琪儿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额吉是神鹿,是这片草原的守护神,守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守护着我和安琪儿……”阿木尔的左眼皮跳动得更快了,左边脸抽动得也更快了,“就在前几天,她和祸害草原的九头蛇战斗,被它的白烟毒伤了,需要回到长生天那里去养伤。她托梦给我,叫我不要惦记她,叫安琪儿不要思念她,她很快就会回来,还会请来帮手,一起降服可恶的九头蛇……”他抹了一把满脸泪水,淡淡地笑道:“这段日子,我见不到我的艾吉玛了,安琪儿见不到她的额吉了。那又有啥办法呢?谁让安琪儿的额吉是神鹿呢?只要心里念着,有盼头就好啦。我想,我的安琪儿宝贝儿不会太难过吧,会理解她额吉的苦衷吧…… “我的安琪儿宝贝儿长大啦,不能总跟着我野啦,也该去上学前班啦。她大姨家在镇里买了房子,早就为两个孩子在城里念书做准备啦。要不是牵挂着我和安琪儿,她大姨家早把羊群卖了,去镇里陪读啦,安琪儿的朝鲁哥哥也就不用花钱住别人家啦…… “要在前些年,谁敢来动那棵树,我会用这个布鲁,把他的脑袋敲碎。可是,背着安琪儿的额吉求医这几年,把我的性子一点点磨平啦。我现在只想好好陪着我的安琪儿宝贝儿,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她已经没有了额吉,不能再没有阿爸。”说到这儿,阿木尔叹了口气,久久盯着那棵树,目光像是嵌在了树上,左眼皮跳动得越发快,左边脸抽动得也越发快,好久好久才喃喃说道:“安琪儿的额吉,我的艾吉玛,那么喜欢奔跑的人,跑着跑着就不跑了,也许跑累了,变成一棵树,站那儿不动了,银铃般的笑声听不到了,连话都懒得和我俩说了,要不是有安琪儿宝贝儿在身边,我总觉得就是一场梦……” “阿木尔,阿木尔,让安琪儿宝贝儿睡我这儿吧……” “知道啦,知道啦,姐你多操心吧……” 6 乌力罕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夏营地,走下车,坐到已经有了自己味道的那个缓坡上。每次回家路过,他都会拐个小弯儿,来这个缓坡上坐一坐。这一年多,尤其是随着儿子会喊阿爸了,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回家,所以在这个缓坡上,他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他点上一根烟,顺着烟头的方向,眯起眼睛,就像用镜头在捕捉这片熟悉的草地。那棵树没有了,毡房没有了,炊烟没有了,狗吠声没有了,马的喷鼻声没有了,羊群没有了,欢快的笑声没有了,只有那座大烟囱还耸立在那里,喷吐着滚滚白烟。 “安琪儿宝贝,你还好吗?叔叔想你啦……” 也不知是记忆犹新的画面一幅幅在脑海重现,还是那组名为《安琪儿的夏营地》的摄影作品一张张在脑海翻动,乌力罕的眼前全是安琪儿奔跑的身影,耳边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阿木尔哥哥,我也想你啦,你还好吗……” 仿佛阿木尔赶着羊群走来,还是一张硬邦邦的脸,左眼皮一阵阵跳动,左边脸一阵阵抽动,可当迎上女儿的目光,那张脸上马上绽放出天底下最慈祥的笑容。 “该打个电话了,该打个电话了……”乌力罕如释重负地笑了,揉揉有些酸涩的鼻尖儿,掏出了手机。这才发现,手机关机了。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下班就关机。 “阿木尔哥哥,是我呀……”手机通了,乌力罕的眼角湿润了。 “乌力罕弟弟,你咋关机啦?你咋能关机呢?我一直,一直给你打电话,一直打……” “阿木尔哥哥,怎么了?”乌力罕一惊,隔着手机,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正在一阵阵跳动,左边脸也在一阵阵抽动。 “安琪儿跑了,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刚放暑假,她大姨父把她接回来,等她大姨父刚走,她就说我是骗子,一直骗她,骗她说那棵树是她额吉,让她被同学们嘲笑了。她咋能说我是骗子,她咋能说自己的阿爸是骗子?她阿爸咋能是骗子?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我的心都碎啦。我就打了她一巴掌。长这么大了,我头一次打她。她也没哭没闹,趁我做饭的时候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出去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阿木尔哥哥,你先别急,别急,好好想想她能跑哪儿去……” “我想了,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她一定找她额吉去了。你知道的,就是那棵树。那棵树,挪到哪个旅游区了?她一定去那儿了,她一定在那儿……” “阿木尔哥哥,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离你们嘎查那么远的路程,她又那么小,再说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方向都没有,她怎么可能跑去呢……” “没啥不可能的,她肯定跑去那儿了,她肯定就在那儿,你快告诉我,是哪个旅游区……” “军马场旅游区,不过,我觉得……” “好啦!”阿木尔挂了手机。 “安琪儿,你会在那儿吗?叔叔多么希望看到你在那儿!”乌力罕叹口气,摇摇头,转身上车,又看了一眼这片草原,挥挥手,放开嗓子喊道:“再见了,安琪儿的夏营地!”随即,猛一踩油门,越野车疾驰而去。 “安琪儿,你会在吗?叔叔希望看到你……”一路上,乌力罕不停念叨着,心头也像跑着一辆越野车,披着晚霞,七扭八拐地穿行在广阔的草原上。 “安琪儿,叔叔来啦,你等着叔叔……”乌力罕一路念叨着,把车开得飞快,把大片大片的草原甩在身后,把一排排的电缆线、电力风车甩在身后,把晚霞甩在身后,把月光夜色甩在身后…… “安琪儿,叔叔来啦……”终于到了旅游区,乌力罕走下车,连车门都没关,就向山地草原上跑去。那棵树就移植在山腰,他已经来过好多回了。 淡淡的月光下,浓浓的夜色中,孤零零的一棵树,不,分明是一头鹿,正在昂首奋蹄,迎风奔跑。四条碗底粗的根深扎入土,仿佛鹿的四蹄踏地,托举着一条更粗大的主根,仿佛鹿的脊背光滑而健硕,迎着月光,仰望星空,这条主根突然昂然向上,长成了鹿头和鹿角,顶着茂密的枝叶,在夜风中一阵阵抖动…… “汪汪,汪汪……” 随着扑过来的熟悉的狗叫声,乌力罕惊喜地看到,阿木尔牵着安琪儿的手,从神鹿树后面转出来,迎着他走来:“阿爸,阿爸,你看,乌力罕叔叔来啦……”安琪儿挥着小手,欢快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纯真可爱…… 不,随着父女俩走近,乌力罕清清楚楚地看到,不是阿木尔牵着女儿的手,而是安琪儿牵着自己阿爸的手。 “阿爸,阿爸,没有神鹿,没有额吉,就是一棵树。大姨早就知道啦,我也早就知道啦……”安琪儿牵着自己阿爸的手,边走边仰起小脸看着他,甜甜地笑道:“阿爸,阿爸,你的安琪儿长大啦,阿爸你也该醒过来啦……” 肖勇,又名博·阿勇嘎,1972年出生。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创作。鲁迅文学院第六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内蒙古通辽市作家协会主席,市文学艺术研究创作中心主任。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