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疑母亲的话,长得白白净净的父亲怎么会是海盗呢? 母亲经常骂父亲。原由是父亲不会捕鱼。用母亲话说,他不是不会,是压根儿就不想学。父亲反驳,渔船太小,人一上船,两腿发软。母亲告诉我,生在湖边的人,怎么可能怕水?他懒,想坐家中,盼天上掉馅饼。母亲一骂父亲,父亲就砸家里的碗。母亲心疼碗呀,就骂,你个不吃人饭的。父亲又打碎一块青花瓷碟。母亲蹲下身来,捡起块碎花,拼凑成一个圆,眼泪不争气地流淌在破碟子缝里。再吵架时,母亲学乖了,把碗碟收好,估计父亲找不到了,她才开口大骂。父亲的手几次落到母亲头顶,但又停住了。 有一次,父亲被母亲骂疼了,他说,那些鱼儿好可怜,一网下去,它们就与家人分离了。还说,这样滥捕,湖里的鱼迟早会被捞光的。这些话,在母亲看来,荒唐至极,他纯属是为游手好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父亲这样推卸责任,母亲越加憎恶他了。尽管在母亲眼里,父亲一无是处,而父亲总觉得是母亲不懂他。他不止一次发誓,自己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还说会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谁能想到父亲干的最大一件事情竟是离家出走。父亲把家里一头还没育肥的猪卖掉,拿着钱,坐上一条商船驶出白马湖,沿着运河,顺着长江,一路向东进入东海。当时,村里人说,父亲跑到日本,找了个花媳妇。也有人说,父亲去老山前线,战死在猫耳洞里。不管是父亲去日本,还是死在老山,母亲都没有哭,她的泪早顺着那些破碗碟的碎缝,流淌光了,再为一个无情的男人哭,不值。 父亲这十年,去了哪里,是个谜。直到一次父亲喝多酒,沉睡不醒,母亲才偷偷告诉我,父亲去索马里,干的是海盗营生。知道海盗吗?杀人越货,就是旧社会白马湖里的胡子。胡子,知道吧?就是人见人恨的土匪呀。 我曾向父亲打听,索马里的海盗像胡子吗?父亲却告诉我,孙花脸的双手一伸开,把陈场岛上的阳光都遮住了,他不止一次望着湖边停泊的那艘大船,想坐上它,去看看东海。他是把家里的猪卖了,当时,云南老山正在打仗,他先跑到县武装部,主动要求去前方蹲猫耳洞,县里同志问他,是退伍军人?父亲摇头,又问,会打枪吗?父亲还是摇了摇头。武装部的人温和地笑了,表扬他保家卫国精神可嘉,好言相劝,让父亲回家好好种田。父亲说,出了县武装部的大门,他就没有脸再回陈场岛了,因为他离开家时跟母亲大声宣布,他要去老山前线立功受奖的。后来,他坐上另一艘商船,去了新加坡。这些年,他一直在新加坡,在商船上卸货,帮货主查验点货。新加坡海边的云朵好白,他有空时就喜欢望着白云,想象着我长大的模样。 父亲说的这些话,我是不太相信的。在新加坡的港口,天天晒着太阳,父亲的脸怎么还那么白净呢?尽管父亲解释,他的皮肤是属盐皮肤,喜欢太阳,越晒越白。也许父亲真是盐皮肤,但说想念儿子,我还是怀疑的。父亲离开家那年,我才五岁。五岁呀!父亲真能舍得。一想到这,我的心就像被人用手指甲掐过般疼。 父亲还说,孬种孙花脸的双手,犹如会使魔法,硬是在湖边扇出一股海风来,把他从小渔船吹到行驶的大船上,他不得不离开了。他不走,他永远不可能在陈场岛盖上大瓦房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恨孙花脸。不过,父亲回到陈场岛,很快就在要倒塌的茅草房的地基上,建起一个中式小青砖四合院。父亲说,他喜欢院子,不爱住楼房,脚不着地,不踏实。父亲在岛上开垦半亩荒地,种菜,不卖,自己吃。父亲不捕鱼,实际上他也不会。看着父亲天天弄着那块梯形状的菜地,母亲没有骂,父亲应该给她不少钱。有钱,母亲可以容忍父亲做许多事,她甚至听说父亲和当年那个小妖精有了来往,也睁一眼闭一眼。母亲一直自卑长得不如那个小妖精好看。她知道自己的外貌配不上父亲,是爷爷相中她会捕鱼,才决定让父亲娶她回家的。爷爷还说那个小妖精腰太细,站在船头上,一阵风吹来,就刮掉河里了。爷爷当家做主,逼着父亲骑枣红马驮着两条红鲤鱼和一只大红公鸡去岸上接母亲回家的。我也相信村里人这么说。在心里我一直好奇母亲嘴里骂的那个小妖精,腰有多细。村里人夸那女的皮肤比父亲还白。我自小到大,黑如乌鱼棒,皮肤又皱,活像一张粗糙的皮革。我知道,这都怪母亲皮肤不好,如果遗传父亲,我也应该长张小白脸。爷爷倒是稀罕,赞我身板像极了母亲,高壮,还说男人黑才像湖上的汉子。其实,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如果父亲和那个细腰的女人结婚,我的皮肤绝对不会黑的。可再转念一想,母亲骂的小妖精嫁给父亲后,生下的孩子还是我吗?应该不是吧?一想到这,就感觉挺没劲儿的。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从湖面上刮来一阵风,把陈场岛上的人心吹成大气球了。有些人不满足天天下湖捕鱼,他们把小渔船换成大铁船,船上架起“高射炮”。起初,岛上人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当湖面上的“高射炮”里淌出黄沙时,他们才知道那是吸沙泵,原来这清清的湖水里有许多鱼,还藏着淘不尽的金光闪闪的沙子。孙花脸的儿子孙大头是第一个在湖面上架起吸沙泵的,随着沙子在湖岸边堆成山,孙花脸的腰似铁板一样更硬实了,孙大头像条铜头黄健鱼,在湖里横着游。那时,我读初三,不懂父亲为什么总会对着清清的湖水说,他们再这样折腾下去,陈场岛就没有了。我听了,觉得父亲有点杞人忧天了。好大的一个岛,怎么能变没了呢?孙大头采沙船离岛远着哩。父亲连鱼都不会捕,更不能下湖去采沙的。 有父亲在家的日子,我的日子开始不平静了。我总认为,父亲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家,让我一个人面对小小的渔船时充满恐惧。在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海盗,用母亲的话说,他比过去白马湖里的胡子的心还硬。父亲如同远去的一艘商船,一去不返了。尽管在我长得像个男人时,父亲坐着另一艘船回来了。可我觉得父亲不是当年的父亲。我有时甚至特别相信,父亲就像岛上人传说的那样,抱着AK47,在索马里海域冲浪。父亲抢得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他无情地盗走了我十年的欢乐时光。回家后的父亲,格外疼我,似是想弥补他这么多年的愧疚。而我并不领情,父亲对我的疼爱,在十五岁的我眼里,似学校门口小卖部冰柜里的水冰棒那般廉价。那段时间,我总是无原由地和父亲对着干,说话像冲锋枪里射出的子弹。用当时母亲的话说,父亲是火,我就是水,父亲是针尖,我就是麦芒。在母亲的嘴里,当然父亲是错的。尽管母亲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可在内心,我是瞧不起母亲的,觉得她太作践自己。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她讨好着孙花脸。每次孙花脸来我家时,母亲都会扯着他的袖头,让我叫“表大”,我倔得很,硬是不开口。孙花脸也不尴尬,还说孩子小,别难为了。那时,我莫名地怕孙花脸,怕他脖子里朝脸上爬的白斑纹,像蛇,特别是那两只手,一张开,恶心得让人想吐。母亲怎么敢离那条白蛇这么近呢?讨厌孙花脸,除了那些吓人的白斑,还因为,我偷看到孙花脸曾用那只抓过我雀雀的花斑手,摸过母亲肥肥的屁股蛋子。我好奇母亲为什么不怕孙花脸那两只恶心的手。母亲不止一次把我一个人丢在家,坐上孙花脸的小船驶入湖水的深处。有次,我悄悄跟到村口,母亲坐在船头,孙花脸摇着船,像喝多了酒,摇摇晃晃,远去了。我飞快爬上那棵高高的白杨树,眼睁睁地瞅着小船上的两个人重叠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在茫茫的芦苇荡中。那个黑点,像村口的砖井,把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星星全部吞噬进我冒着酸水的长长的大小肠里。抱着白杨树,我不止一次盼望抱着AK47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湖面上。过往的船只,离芦苇荡很远,他们从不会真正关心地看一眼母亲。从湖面上传来的,全是关于父亲的传说。当别人说,父亲在上海滩登陆时,母亲说,他死在老山前线。当有人传,父亲出现在新加坡的港口,母亲又说,他在索马里干的活是海盗。 有两年,我开始迷恋母亲嘴里的父亲,想象着父亲背着一支AK47,蒙着面,站在船头,整个大海都收在他的眼里,这个画面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甚至想,父亲就是当海盗,也不像胡子,他应该如同梁山泊的一个好汉。过往的商船,应该像恭山大王那样敬着父亲吧?在那片深海区,父亲就是王。连岛上的小伙伴们也知道我父亲的怀里抱着AK47,劫富济贫。我常带着小伙伴们在岛上做着海盗打抢商船的游戏,有两个小伙伴甚至缠着我,要坐船像父亲一样偷跑去索马里,他们想过一把当海盗的瘾。我只好安慰他们,说父亲很快就要回陈场岛了,还说父亲坐的不是船,是飞机。搞得那段时间,湖面只要有飞机轰鸣,我们就会猜,是不是索马里海盗回来了。那两年,当海盗的父亲,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童年的游戏中,也算让我在小伙伴面前,赢得了一点颜面。而母亲总是在我面前骂,索马里海盗同白马湖的胡子一样好坏不分,你们怎么能学他? 终于有一天,我们嘴里说的那个海盗出现了,让我很没面子的是父亲不是坐飞机,而是划船,还是我们家下湖用的小渔船,仿佛那条船一直泊在芦苇荡里等着父亲。当然,母亲并没有因为父亲坐船回来而生气。母亲脸上的笑容像湖面上绽开的一朵祥云。岛上人传,父亲的大提包里,拎着一包钱,足够我们家三口人在岛上吃喝一辈子的。这话,我相信是真的,不然母亲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呢?母亲特别爱钱,仿佛那里面藏着她活命的鲜血,这一点,让我更加轻视母亲。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有钱,真好。读高中三年,我从没有为生活费发愁,每月准时到账。读了很多书后,我开始尝试着走近父亲,我想知道,父亲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去过香港,后来跑去索马里当了海盗?直到一个夏天,下了整夜大雨,在雨声中,我第一次听父亲说,他这些年没有去索马里,而是在新加坡。 他们胡说,我怎么可能去当海盗呢?他们臭名远扬,我双手干净着呢,再说,你看我这个小身板,能打过谁?父亲把双手伸到我面前。 你不是有AK47吗?我反驳,是因为在儿时的记忆中,唯有父亲的AK47是值得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了。没有那把枪,他们会联合起来欺负我的。如果不是父亲的AK47,他们说不定还会骂我野种。孙花脸不怕,他还嘲笑,书生一样的父亲扛不动那把枪,连当胡子都不配的。 我真的没有做过海盗,实是咽不下一口气,才坐船去上海的。到上海,我跟着一条商船去新加坡,并在码头装卸货物。父亲一脸认真。 我压根儿不相信,在我心里有三个理由,第一是父亲脸皮还那么白,装卸工天天被太阳晒,怎么可能不变黑?再者父亲身板小,他说举不动AK47,那又怎么能扛起码头上那么沉重的货呢?还有,父亲回家手里有钱,装卸工能赚到一提包的钱?这些疑问,我只能埋在心里。我不再刨根寻问,父亲更不会解释。 住在岛上的父亲,还是不会下湖捕鱼,在开垦好的半亩地上不知疲倦地忙碌,春天点豌豆,夏天种玉米,秋天撒萝卜种,冬天,就把土一锨一锨翻起来,晒太阳……岛上人都说父亲,闲得慌。也有人,找到父亲,要借钱买吸沙泵。父亲同一个理由婉拒,钱都建四合院了。父亲回来也就短短三四年吧,陈场岛上的村民,一个个变胖了,腰粗了,他们在岸上顺山集购门面房,后来,嫌镇上的房子矮,又一个个跑到县城买房,甚至是去江南的省城。整个顺山集人都眼红陈场岛上的人,说他们挖到黄金山。腰变粗的陈场岛人越来越看不上我家的四合院了。他们说,父亲也许就带回家那么点钱,不然他怎么不去岸上买房呢?最差也要在顺山集买一套吧。可父亲像睡着一般。随着上岸买房的人越来越多,母亲坐不住了,她原本想好了,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的,谁曾想世道变得太快了,快得让她根本就转不过弯儿来。岛上曾经让她引以为豪的四合院,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大家一窝伙地挤破头上岸,去城里买房。岛上的房子成了客栈,如果他们不在湖里采着沙,怕是连岛上也不来了。母亲脸上渐渐少了笑容,她开始怀疑父亲,猜测他把钱拿出一部分给岸上的那个小妖精了。母亲学着父亲当年的姿势,开始摔碗,满地碎碗片,父亲也不收拾,随她摔。家里二十二个碗,十八个盘子,十把瓷汤勺,全摔碎了,父亲更没有去顺山集买。父亲喜欢喝稀饭。锅还在。父亲端起铁锅,直接吃。喝完稀饭的父亲,丢下母亲,雷打不动地去菜地。母亲一顿不吃,还行,才两顿,她就受不了,自个儿摇船上岸,来到顺山集,买一套新碗碟,搬回陈场岛。母亲抱着那些碗碟,从船上走到家,有点累。吵够了的母亲,好长时间,没有摔碗碟。捧着崭新的蓝边大白碗,父亲没有一点食欲,在一个阳光高照的秋日午后,他拔起那片地上的萝卜青菜,自己摇着船走了,顺着当年那条航线,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场岛上的人不敢相信,父亲会走,他们以为父亲是去岸上卖他种的蔬菜,谁知道他一去,又像当年那样没消息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不会心痛那些碗碟,他真在岸上有了人,就是当年他的老相好,那个小妖精。他用钱在一个她找不到的城市,包养着小妖精。母亲还说,不知道父亲身上有什么好,除皮肤白,她实在记不得他哪里好,竟害得那个小妖精,终身未嫁,一直等他。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里冒着醋意犹如家里腌菜坛里的汤汁。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记恨父亲的,随着上的学校离家越远,我开始好奇父亲去过的地方。大学四年,生活费,全是父亲寄来的,地址有时是广东,有时是海南,有时是上海,有两次真的是从新加坡邮来的,还有一次是从台湾。四年,父亲共邮八次钱给我。母亲说父亲在某个城市包养了那个小妖精,我是不相信的。我越来越想知道,父亲这些年,到底在外干什么呢?我慢慢也相信,父亲真没在索马里当海盗,因为他邮钱的地址从来就没有索马里。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陈场岛,第一次发现岛变小了。父亲开垦的那块荒地还在,只是上面长满了青草。母亲的身体开始变得很差,天天说腿疼腰痛的母亲,开始念父亲的好。 那个夏季,天空仿佛破个洞,雨不停倒在湖里。水已经漫到父亲种菜的那块地边了,村头那口砖井一夜间也淹在水中。岛上早没有几户人家,大家全搬到岸上城市中的高楼里住了。在留守岛上的村民中,母亲最年轻,身体却是最差的。母亲嘴里越来越多说着父亲。她甚至开始推翻自己以前的猜测,说父亲真不是海盗,他就在离新加坡不远的一个海面,建造一艘很大很大的船。那船比陈场岛大。母亲用不再健壮的双臂比划着。说着说着,母亲还会流泪,后悔当年在村民面前诅咒他。我总认为母亲的眼泪是为自己流的,因为她常在半夜疼得呻吟不止,那声音有点像香港拍的鬼片中的女鬼,听得我,很无助。 岛上人以为洪水退了,一切会回到以前的样子。没想到,水退了,露出井口,去打水,还要穿着雨鞋,那棵高高的白杨也无精打采地泡在水中。岛上的老人开始骂那些日夜疯狂采沙的人,恨他们把整个湖底掏了个大大的洞,导致陈场岛下面的沙子也游到那个深深的洞里去了。母亲这才想起父亲说的话,父亲离家时说过,他们疯了,这样下去,要遭报应的。原来这个报应就是陈场岛变小的代价,只是现在陈场岛在他们眼中已可有可无了。他们全住到城里,有的人家连老人也接上岸了。母亲真的佩服父亲,他当年是怎么知道陈场岛会要下沉,变小的呢?还说父亲不会去当胡子的,母亲开始叨念着父亲的好。她怕没等父亲回来,陈场岛就沉没下去了。 好在过完雨季,湖面上的采沙船,一夜间变稀了,母亲这才得知,政府开始打击非法采沙了。孙大头还敢冒着大风,夜里偷采沙,被抓着了,听说要判刑。母亲想,这也许就是父亲嘴里说的现世报应吧。湖里不能采沙了,陈场岛上的人,卖了采沙船,头也不回上岸了。有的人拿着先前赚到的钱,躺在高楼上,看着街上拥堵的汽车,抱怨时间变得太慢。更多的年轻人去了沿海城市。这让母亲更佩服父亲,因为十几年前,父亲就外出闯荡了。我没有随他们去上海。母亲说,是她生病,连累我了。还说,如果我去上海,也有机会去新加坡,说不定就能在海上遇见正在建造大船的父亲。 那个春夏,我一直守在岛上看书,陪着母亲。镇国土资源所公开招聘一个岗位,我去应试,并考上了,就在顺山集上班。顺山集离陈场岛近,我可以随时回去。每次回家,我走在孤寂的小岛上,会在心里默数着岛上面的村民,连母亲在内,还剩八个人,除了母亲,他们均超过七十五岁了。听母亲说,他们同各自的儿女说好了,就守在陈场岛,最后老死在岛上,他们说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哪也不会去了。 我的工作就是在湖上巡逻检查非法捕鱼和偷采沙。航行在湖面上,我越来越爱眼前这清清的湖水了,有时,看着翻滚的波浪,就会想到父亲第一次回家时陪伴我的那段日子。父亲说,他太爱自家的陈场岛了,看着那么多人把脏污的手伸向干净的湖水里,自己无能为力,还说他第一次选择离家出走,并不是真的厌烦母亲,而是太爱我们,太爱这个家了。父亲说,他原本以为过了十年,岛上的人会变,可他们除了变胖,肚子里还是满肠的鱼腥味。别人舍岛上岸,说是为了孩子住到城市的高楼上,可以望得更远。父亲说,他狠心离开,是因为他天天做梦,梦见他亲手建造的房屋随着陈场岛,慢慢沉入水中。他害怕看到那样的画面。哪怕在梦里,也怕。他远行,实属无奈。 孙花脸没有上岸,儿子还在牢里蹲着,媳妇害怕他脸上的白斑,她连岛上的老屋都不沾,更别说让孙花脸踏进她城里的家了。孙花脸也识趣,说死也死在陈场岛。孙花脸真的死了,他忍受不了病痛,趁还有一口气,爬向湖边那艘废弃的大铁船。船身太高,他上不去,一个书本高的小浪就把他打翻在湖水里了。孙花脸没有死在陈场岛,他的尸体是在邻省的湖域水面上,被人发现时,已泡得面目全非,人们是从他口袋里的身份证上辨别出他是孙花脸的。 孙花脸死后的第七天,父亲出现在陈场岛。在我看来,父亲仿佛知道陈场岛上有一个人死了,就回来了。父亲的皮肤还是盐皮肤,只是一抬眼,额头上出现了浅浅的皱纹。父亲说,这次回来,不走了,也走不动了。父亲的回家,如同一剂止疼针,母亲的病痛,瞬间,减轻许多。父亲说愧对母亲,母亲就哭了,像极了找不到母猫的小猫。母亲哭着说,对不住父亲,不该让那张鬼脸踏进家门的。父亲更像是自言自语,再黑的脸,也禁不住时间和湖水的浸泡。连陈场岛也受不了湖水的围泡。母亲就没话了,她知道父亲还记恨着那张花脸。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腿莫名地痛,全是因为那些鱼,年轻时,她捕了太多的鱼,那些还没有长大的鱼,用嘴不停地吸吮着她的血管,连着她的心一起疼。 母亲最后的日子里,脸上溢着幸福。其实父亲是知道她疼的,不止一次安慰她,哭出声来,就不痛了。母亲听了就笑,说湖里的水变清了,村头那口井里的水更甜了。母亲还说,她走后,父亲如果想和云仙妹过日子,就让她来陈场岛过吧。父亲这次回到岛上,母亲再也不喊云仙小妖精了。父亲说,别想那么多,你看湖里的云,还像当年你嫁过来那天一样白,似满地的棉花朵。那天,我上岛时,田里的棉花真的疯一般开着。母亲说,你建造的那艘大船是不是比陈场岛还大呀?船大才能震慑住海盗呀。父亲脸上有了调皮的笑。都怪我这张烂嘴。母亲说这话时,心是有愧意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像第一次见到父亲白净的脸时那样的光来。 岛上留守的几个老人都羡慕母亲,说有我和父亲陪着,是幸福的。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是把母亲捧在手心里疼的。曾经那个离家出走的父亲,在陈场岛上人的心里,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爱家,忙着照顾病妻的男人。父亲不舍地抱着母亲。母亲还是走了,躺在父亲的怀里。母亲枯黄的脸上,挂着微笑。岛上仅有的几位老人见证了这感人的一幕,说女人这辈子,有父亲这样的男人陪着走完最后的一程,值了。还说,人这辈子,无病无痛,天天好过,难就难在最后生病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有人疼,有人陪,就知足了。 母亲走后,父亲并没有把母亲嘴里的云仙带回岛上。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父亲的初恋。母亲走后一周年那个晚上,我没有回单位,在岛上陪着父亲。一桌,两板凳,一瓶双沟大曲,三个浅黑碗,四碟菜(红烧绿豆饼、粉皮黄瓜、凉拌花生、青椒肉丝),父亲很会烧菜,是我喜欢吃的口味。父亲同我对饮时,不忘给母亲的碗倒满酒,半瓶酒喝下肚,父亲开口说,云仙早就不在了,她是你母亲虚拟出来的一个活人,你母亲生病,就是心胸不开阔。自己解释多次,她就是不信,总认为是在骗她。云仙是一个好女人,她好多年前在县城外环路的一个十字路口出事的,人被渣土车压成一滩泥,最后收尸时,是用铁锨铲的……父亲说不下去,喉咙里翻滚着,差点把刚嚼碎的花生米吐出来。父亲随口喝一大杯酒,不提她了,她命太苦。儿子哟,你不是好奇你母亲嘴里说的海盗吗?告诉你,我真不是海盗,也没去过索马里,不过,我倒是在新加坡的海域碰到过海盗,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双手捧着AK47,只是听说我们是中国人,就放行了。我刚去新加坡时,正赶上岛上经济发展的最好时候,儿子哟,只要人走正道,肯吃苦,到哪里都能赚到钱。可人在国外,手里的钱赚得越多,就越是想家,想回陈场岛。我知道他们,包括你的母亲,都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岛的,他们只是把这里当成客栈,歇一脚,就会走的。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陈场岛吗?当年,是你的太爷爷的太爷爷,发现这片地的,那时这里四周都是麦田地,唯独这儿地势高,太爷爷的太爷爷就把这块地整成一片打麦场,后来,围湖蓄水,只露出这面场,因为这是我们家的麦场,所以人们才叫陈场岛。祖上先人心眼好呀,周边的渔民遇到风浪,随时都可以到这里避一避。有几户人家无家可归,祖辈们心一软,就留这些人住在岛上。比如孙姓、徐姓和沈姓他们的先祖。陈场岛上发生的事,在我们陈家,一直传说着。我知道,她那时在诅咒我,你心里也恨我,实话告诉你,有时,连我都恨自己,没有理由…… 我们喝着酒,父亲说了很多陈场岛上祖辈们的事,唯独没有谈到他自己。有两次,我想把话引到这十多年他到底在外干些什么上来,为什么会两次离家出走,可话一到这里,父亲就会停下来喝酒,吃菜,停顿会儿,又说起过去的陈场岛上的那些事。父亲说,世事如同一个圆,甭管多远,还会转回到起点,如同他,在外漂泊那么多年,还是回到陈场岛。如今陈场岛上的人,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如果他再不回来,怕是这个岛,就真的没人住了,没有姓陈人守着岛,还叫陈场岛吗?父亲说这话时,我能听到不远处,有成群的白鹳在鸣叫。父亲说,湖面上的鸟,是远渡重洋,从新加坡一路跟着他,飞到陈场岛的。说完,还意味深长地问我,你信吗?接着,不等我说话,他又说,要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走的,都会走的。 父亲说的没错,母亲走后,岛上又先后走了三个人,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孙老头,一个是徐老太。两位老人不想离开岛,但儿女为了方便照顾,还是把老人接到身边去了。如今,岛上就剩下父亲一个人。 我在湖面上巡逻回来时,会隔三差五给父亲带些食盐、豆油、牙膏、毛巾等生活必需用品。父亲的生活,越来越简单,每次叮嘱我,什么都不需要,岛上种的青菜和杂粮,足够他一个人吃的。平时无事,他还会玩一玩“海上建造”的游戏。在那个海面上,他真的建造一艘比陈场岛还大的船。 记得,第一次父亲和我谈到这个游戏时,我是问他会不会用AK47的。他当时说,没有活干,他也会用手机打打游戏,解闷。在属于自己的那片海域上,没有小岛,没有住房,更没有食物,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建造,活下去,除了丰富的生存技巧和多样的求生策略,最关键的是保持你所在的海面生态环境平衡,善待你自己建造的小岛上的一切物种,哪怕是一棵树,否则你将会经历大饥荒…… 父亲打的游戏,我也玩过两回。第一次在海面上建造一座求生的小岛时,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内心曾经对他的那点恨,瞬间就被那个虚拟的岛屿填埋在深蓝的海水里。 早上,离开陈场岛时,我特意看了那棵白杨,真如父亲所说,从光秃的树干旁,新冒出一簇嫩枝,远远看去,像一位抱枪的汉子立在湖边,那画面,就像父亲说的他在那片海上建造出的一个温馨的家。 墨中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挑花术》《苏北往事》《天安门的天》《布达拉宫天空的鹰》《温暖的陌生人》、长篇小说《拉魂控》等。曾获《小说选刊》蒲松龄文学奖、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文学院专业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