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1948年夏天讲起,东北野战军围攻锦州的前夕。当时我在锦州城里一所小学读书,国文教员陈升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三户人家,老吴家,老陈家,老李家。老李家是我家,老陈家就是陈升老师家。这个院子不像通常的院子,或四合院或大杂院,这个院子是个糖葫芦院,老陈家临街,两间房子边是个走廊,通过走廊进第二家,也是两间房子,边上是走廊,我家就是这第二家。再通过走廊进第三家,第三家是三间房子,房子前边还有个不小的院落,可以栽花种菜藏些杂物。老吴家的老吴曾是个生意人,二十多岁时进关里做过生意,中年回来,置下了这个糖葫芦院。我家是从义县搬来的,我父亲靠行医在老吴手里买下了糖葫芦院中间的房子。陈升老师的房子是租住的,是这三家中最后搬进来的一家。 我上二年级时,陈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兼教国文。陈升老师的太太叫邱玫,是个绣工,不用上班的那种,在家拿着绣针刺绣,绣出成品送到一家叫“大家闺秀”的店铺。后来经考证,我才知晓邱玫的刺绣属于满绣,满绣指的是整幅作品均以绣线铺满,画面不留一点的空隙,很多部位由二到三层刺绣才能够完成,且每层的绣线色彩都不完全一致,这二到三层的绣线结合起来才能表现出满意的颜色效果。满绣也是满族刺绣,民间也叫“刺花”、“绣花”,我妈见了邱玫做活儿,就会探脑袋啧啧地赞叹,瞧这绣花呀,绣得太好看了,大妹子这双手真是太巧了,太巧了!邱玫一边绣花一边说,熟能生巧,李嫂你要是学刺绣,保准比我绣得好看呢!我妈笑道,大妹子真会说话,我脑子笨,可记不住那些绣样子。 绣样子指的是刺绣的底画,一般的绣工刺绣,要先把画样子画在底布上,然后用绣针来绣。邱玫大多时候不用绣样子,一般的绣样子,她只需瞄上几眼,就可以开始绣了,绣出来的成品绝不会走样。有人说她绣花太多了,一些绣样子已经了然于胸。也有人说她暗藏画功,一般的绣样子还没她画得好。还有人说是她的记性好,绣样子过了她的眼,也就过目不忘了,绣起来有没有绣样子都一样。不管哪种说法正确,邱玫的绣花水平都是杠杠的,没的说。记得我家墙上曾挂有邱玫的绣品,是幅双蝶图,针脚细腻,凸凹有致,有两只蝴蝶在花间嬉戏。花是大红大粉的杜鹃花,一只蝴蝶是镶着黄边的蓝色蝶,另一只蝴蝶是镶着蓝边的黄色蝶,花和蝴蝶都色彩鲜艳,十分抢眼。 一天下午,我爸塞给我几张钞票,叫我替他买瓶老白干。我去街上的一家店铺,买了酒拎瓶子出来,遇见了一个混混。混混斜我一眼,也不说话,伸手夺了我的酒瓶子就走。我往回夺,被他抓了手臂,随手一甩,我就跌在街心。混混哈哈地笑,继续走,迎面碰上从“大家闺秀”出来的邱玫,邱玫拦住混混,我见两个人撕扯在一起,邱玫占了上风,混混夺路而逃。邱玫把夺回的酒瓶塞给我,拉我一起回家。 我爸想感谢一下邱玫,拿了瓶医用消毒水,叫我妈给老陈家送去。我妈嫌东西少,又把自己腌制的小咸菜从罐里掏出一些,装一碗,一起送了过去。我爸冲我说,你也跟过去谢谢你陈婶。我就跟在我妈身后出来,进前边的老陈家。 敲开门,扑面一股焦糊味道。邱玫迎上来,手上抖着水珠说,嫂子呀,屋里坐,不好意思啊,满屋油烟,我把一锅大米粥熬糊了。我妈说,心扑在绣花上,把灶上的粥给忘了吧?邱玫笑道,就是呀,一心不可二用,想着绣花还想做饭,两头都做不好。我妈递过消毒水和咸菜,说,消毒水是他爸的,咸菜是我腌的,尝尝吧。邱玫说,太谢谢了,前段日子老陈重感冒,这屋子肯定还带着菌呢,正好消消毒,熬粥吃咸菜,省得我再费事做菜了。我妈说,说谢谢的该是我,我家小子挨混混欺负,是你帮他找公道呢!邱玫说,不算事,前后住着,谁见了都得管。我妈上下打量邱玫,问,没伤着你吧?我也抬眼看邱玫,想在她脸上或手臂上找到些伤,但不成功,她的脸和手臂都细腻光滑,没有一丝损伤的痕迹。 陈升老师也在屋里,我妈和邱玫说话时,他就坐在桌子边抬眼朝我们这边望。在他家放桌子的位置我家放的是一对皮箱,我家没有桌子,我爸拿箱子盖当桌面,处方签、笔,一些常用药摆在上面,我爸把凳子搁箱子前,就在箱盖上写字。陈升老师的桌子上堆放着课本和我们的作业本,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作业本上有陈升老师的批语,横要平竖要直,忌毛躁,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地写。我想凑过去看看自己的作业本,腿却始终没有迈开。 端午节那天,老吴把我家和老陈家都请过去到他家吃饭。吴婶做了一桌菜,无非是白菜萝卜之类的家常菜,加了一碗猪肉和一条梭鱼,不算丰盛,在战乱期间也算不错了。用的是炕桌,桌子不小,挤一下能围坐七八个人。老吴家只有老吴上桌,吴婶忙来忙去地伺候,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等客人吃完才能上桌。待客人坐定,老吴满一杯酒,说,这些年我老吴家没少得你们关照,也没做啥好吃的,就当个心情,我先敬你们两家了。一仰脖先干了杯中酒,我爸和陈升老师也干了杯中酒。陈升老师说,我一个教书匠,也帮不上啥,不像李大夫,人人都离不开他。老吴说,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我这几个孩子没少麻烦李大夫,陈老师你也别谦虚,我三小子是你的学生,这小子贪玩,不爱学习,没有你盯着,不会有现在的样子。陈升老师说,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称职的老师,我尽力,我尽力就是。吴婶端了盆热汤上桌,陈升伸手去接,不小心手指伸进汤里,烫得哎呦一声松了手,汤盆倾斜,溢出的汤水爬满他的手背,他又哎呦了一声。坐他身边的邱玫急忙出手,抓过陈升老师的这只手就往嘴里递,同时伸出舌头,像狗一样舔他的手背。一桌人看呆了,老吴训斥吴婶,咋有直眼没旁眼,看把陈老师烫了吧!陈升老师一叠声说,没事没事。我爸说,还是他陈婶有经验,紧急关头,唾液是最好的烫伤药。陈升从邱玫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 一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从家里出来穿过走廊,路过老陈家时看见邱玫在锁门,想必她要外出,陈升老师早就去学校了。我喊了一声陈婶,擦着她的屁股出去。门口,有一辆马车停着,车夫倚着车正在抽烟,他瞅我一眼,我也瞅他一眼,他的眼睛很亮,当时没觉出啥,后来回想,他的眼睛是那种警惕的亮,有点像警察的眼睛。在街上走了几步后回头看,看见邱玫出来,上了那辆车。赶车人朝空中甩了一鞭,车子朝与我相反的方向驶去了。 事情就出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做了一盆芹菜根咸菜,她盛了一碗,叫我给老陈家送过去。我端碗在走廊里走,走到老陈家门口时,外边呼啦啦闯进一群军警,他们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我连退了好几步,才没被他们撞翻。我往回跑,端着的碗落地上,啪地一响,碎瓷片四溅,我全然不顾,跑回家,冲我爸我妈嚷,不好了,老陈家来了好多拿枪的人。 我爸我妈正要出去看个究竟,有军警已闯进我家,开始四处搜查,询问是否看见陈升老师。我爸我妈都摇头说没看见。也有军警闯进最后边的老吴家,搜了一阵没找到陈升老师,又都出去了。 军警撤了我们才知道,说是陈升老师杀了妻子邱玫,畏罪潜逃了。我们都难以相信,老陈家夫妻感情那么好,陈升老师咋就会杀了邱玫呢?我妈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我爸说,人家说杀了,那就是杀了。我妈说,凭啥杀呀?我爸说,我还想问你呢。老吴说,我看了他家的屋,没有血迹,陈老师是用啥法子杀了老婆呢?周围的人都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周后,城外就传来枪炮声,东北野战军开始围城。 若干年后,我成了一个作家,以老陈家夫妻为素材,写了篇小说《化蝶》。 《化蝶》节选: 女人从绣店回来,一进屋就被一团热气拥抱了,热气来自于厨房,有炒菜的香味裹在热气中在空气里弥漫。正是午后四五点钟光景,屋外的阳光依然热烈,从窗子投进来的光线经过折射失去了些许热度,暧昧、舒适、欢快地流淌着。女人朝厨房那边望,看见男人罩在团团热气中,正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男人是个小学教师,却有一手厨艺,吃过男人做的菜的人都赞不绝口。男人是山东人,会做鲁菜,女人爱吃的却是他做的以鲁菜为主的融合菜,说得更具体一点,是东北融合菜。比如土豆烧牛肉,主料酱牛肉和土豆,配料是番茄、洋葱,起锅烧油,先将土豆块煎成金黄色捞出,再下大料、干辣椒、洋葱粒等辅料翻炒,再加主料牛肉和土豆块,加水煮熬,汤汁收得差不多就可出锅了。还比如火爆腰花,主料是猪腰子,辅料是木耳、冬笋、胡萝卜,起锅烧油,放入腰花,腰花变色后捞出,下葱段、蒜片、泡椒,炒出香味再下腰花、木耳、冬笋片、胡萝卜片,倒入料汁爆炒,收干汤汁就可出锅了。女人最爱吃的就是他这两道菜,也是她值得到外边和熟人炫耀的几个资本之一。 女人换了衣服,凑到厨房,用嘴吹开扑面的热气,问,咋回得这么早?男人一手握炒勺一手举铲,扭过头在烟气里答,今儿个学生上半天学,下午没啥事就早回了。女人又问,不年不节的,咋做起好吃的了?男人说,啥年节的,兵荒马乱有今天没明天的,想吃就吃。女人笑道,你倒是想得开。 知道做了好吃的,饭菜摆上来时,女人还是惊讶了,眼睛瞪得好大。女人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尤其瞪得大时,圆圆的,黑眼仁多白眼仁少,一汪水呼之欲出,甚是动人。男人盯着女人发愣,手里的盘子有些抖,抖出了一些菜汁。还是女人接过盘子,稳稳地放到桌上。 摆上桌的有女人最爱吃的土豆烧牛肉、火爆腰花,还有一条红烧鲤鱼,一个凉拌拉皮。在即将兵临城下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的背景中,能做一桌这样的菜实属不易。女人看了桌上的菜,抬头疑惑地看男人。男人说,打起来是不远的事了,死活都难说就别说吃好的了,能吃一顿是一顿吧。女人释然,坐下。男人拿过一瓶白酒,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盯住女人跟前的空杯子,手里端着酒瓶,默默发呆。女人的酒量不错,只要男人喝酒,她都会陪他喝。夫妻俩喝点酒,借酒劲儿吹吹牛,说点平时羞于说的话,是很有情调的。男人乐于享受这种情调,女人也就投其所好,见男人要喝就主动要酒。 女人盯住男人的脸,问,咋不给我斟酒?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喝,我不勉强。女人说,我哪次说不想喝了?男人停顿片刻,说,以前没问过你,这次我想问你了?女人说,你咋了,有话就直说,谁跟谁呀?男人说,没咋地,怕你累,才问你。女人说,那我不想喝呢?男人把举在空中的酒瓶放到桌上,手却没离开酒瓶,说,那我就不给你倒。女人说,你不给我倒我就喝你杯中的酒。男人说,那我还是给你倒上吧。 男人又举起酒瓶,把女人跟前的那个杯子斟满。然后放下酒瓶,把自己跟前的杯子端起,举向女人。女人拿起自己跟前的杯子,轻轻撞向男人的杯子,杯子与杯子相撞,发出轻柔的响声。这响声在女人听来没什么特别,在男人听来却如同锐器相撞,声音扎心,尖厉无比。 喝过这杯酒,女人缓缓倒下去,一双惊愕的眼睛盯住对面的男人。男人站起,掀开前边的桌子,杯盘落地,发出凌乱破碎的声响。男人奔过去,抱住倒地的女人,眼泪止不住滴到女人的脸上。 …… 若干年后,我受领导委派,回故乡锦州寻访一个叫张富贵的战斗英雄。我采访过一些战斗英雄,有的是老红军战士,有的是老八路老新四军,也有的是解放军和志愿军。但寻访一个战斗英雄还是第一次,难在一个“寻”字上,因为这个战斗英雄在当年得到部队的奖章后,就开始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张富贵的英雄事迹是这样的,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时,张富贵参加了一个著名的阻击战。张富贵时任某连副指导员,阻击战一共打了五天。第一天,敌军大举进攻,受到我军顽强抵抗,敌军损伤惨重,退却。第二天,敌军再次进攻,突进了一个叫土堡的阵地。我军组织反攻,很快又将敌军赶出土堡。在这天的战斗中,我军也付出巨大牺牲,张富贵所在连队的连长阵亡,指导员接替连长指挥作战。第三天,敌军集结重兵狂攻土堡,发起十余次进攻,均被击退。第四天,敌攻我守,连队的指导员阵亡,张富贵接替指导员指挥作战。第五天,敌我双方均伤亡巨大,张富贵所在连队只剩下十几个人。张富贵在腰上绑了一圈手榴弹,越出战壕,冲向敌群,吓得敌人掉头就跑。 更令人惊叹的事迹还在后边,张富贵没有回战壕,而是猫腰前行,向敌人阵地摸去。敌方的机枪朝他扫射,他躲到一个土丘后边,摘下帽子搁在土丘上,吸引了敌方火力,他则悄悄从另一边摸向敌军的一个指挥所。 这个指挥所设在一个掩体里,里边有五六个人,张富贵跳进去,把这几个人吓呆了。张富贵瞪着眼睛就要拉弦,被对面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给叫住了,别拉,咱们好商量。有人用枪逼住他,他吼,都放下枪,不放咱们就同归于尽。敌军官赶紧说,都放下枪。那几个人放下枪。张富贵又吼,出去,喊你的弟兄投降,不然咱就同归于尽。敌军官说,我投降,可他们不见得听我的。张富贵吼,不投降,咱就同归于尽,说着又要拉弦。敌军官见他真是不要命的主儿,意志崩溃,出去喊来了几十人,一起放下武器投降了。 解放战争胜利后,张富贵得到了“战斗英雄”称号,受了奖,光荣转业。就在等待上级分配工作的时候,他却不辞而别,一个人走了。后来,多次派人寻找,都没有找到他。 在锦州市文联,我找到了提供线索的杜涛,杜涛是市民间艺术家协会的主席,当时有五十多岁,他为了收集整理民间艺术,常年游走在县里和乡镇。有一次他在某县城见到过一个老人,他认定这个老人就是英雄张富贵。当时他在县城那条最热闹的街上走,突见前边一阵喧哗,有几个穿城管制服的人正围住一个老人,老人身边有两筐白梨,一杆秤。双方在争吵,城管说,这里是你能摆摊的地方吗?赶紧走人!老人说,我要是不走呢?城管说,那就强制你走。老人说,就凭你几个?城管说,我一个就能让你走。老人说,别说你们几个,就是几十个拿枪的,我也不怕,我也有办法叫他投降。城管说,你这老头还挺能吹牛,我就要看看你有啥能耐。有个人弯腰抓秤,提了秤杆的一头就走,老人一把抓住秤杆的另一头,二人都往自己这一头拽,老头年老瘦削,城管膀大腰圆,在体重上老人就是劣势,只两下,老人被拽过去,扑倒在城管身上,可手里的秤杆却没松开。另一个城管见了,扑向一筐梨,提起就走,老人顾此失彼,撒开秤杆,又去追梨。杜涛见了,拦住提梨筐的城管,说,这位大爷也不容易,这梨还是还给他吧。城管说,还他可以,他必须离开这条街。杜涛说,好,这大爷归我劝,我保证让他离开这儿。老人梗着脖子说,好好地说我还可以离开,强拉抢夺我还真不离开了。一个城管嚷,那对不起,梨和秤我都要没收。老人也嚷,你要敢没收,我就去政府告你们,别说是你们领导,就是市里省里的领导也得给我面子。城管说,你以为你是谁?老人说,我是谁?我是战斗英雄,我打死过多少敌人你知道吗?城管说,吹牛!杜涛跟城管说,我敢跟你打赌,这大爷肯定是有来头的,你们还是走开吧。城管见杜涛气度不俗,也就顺水推舟,说,好,那你就负责让他离开。杜涛说,包在我身上。 杜涛劝离了老人,二人一同拐向一条胡同,在胡同的尽头有一个果蔬市场。杜涛陪着老人去了市场摆摊,帮老人卖完了两筐梨,又买了烧鸡、猪蹄和酒,随老人去了乡下的家。老人一个人居住,问他可否有老婆孩子,老人摇头,说终生未娶。再问叫什么名字,老人说叫钟爱军。又问,可否有其他名字?老人摇头。这之后,杜涛去过几次老人的家,多次聊天,老人只承认自己当过兵,却否认自己是战斗英雄张富贵。 我对杜涛说,他不叫张富贵,又自己否认自己不是张富贵,那很可能他就不是张富贵。杜涛说,他跟城管吵架时,说过自己是战斗英雄。我说,也可能是情急之下的逞英雄吧。杜涛摇头,叹口气说,不知为啥,我就是觉得他是英雄张富贵。我也不好再质疑,跟他打听老人的居住地。杜涛说,那个村叫白石沟,村后有一座山是石头山,满山白花花的石头,连一棵草都不生,村子以前挺穷,后来有人采山石做石品发了家,现在也不算是穷村子了,如果你想去,我明天可以陪你去。我连声道谢。 第二天,文联出了一辆车,载着我和杜涛向白石沟进发。有关白石沟村的情况我特意做了一些功课,知道那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人们活得简单、豁达,生死看淡。添丁了不大喜,办丧事不大悲。路上,杜涛给我讲了一个白石沟村办丧事的故事,一家夫妻中年丧子,雇了鼓乐班子吹吹打打,悲凉的调子中竟然夹带着一种喜庆,守灵的,祭奠的,进进出出的人脸上并无大悲之色,有时,说谈间还会发出一些笑声。来白石沟采风的杜涛看不过眼,忍不住训斥那些笑谈的人,人家都这样子了,能不能顾及一些丧家的感受?你不哭可以,你笑就不可以了!谈笑者冲他撇撇嘴,不理论,躲开他。死者的父亲凑到他跟前说,死都死了,哭有啥用?他们说说笑笑的,也算是陪我儿子乐乐呵呵走最后一程,不要怪他们。杜涛惊诧地看他的脸,这是个五十多岁车轴汉子的脸,国字形的,黑黝黝中泛着紫红,说话间脸上是带着笑意的,杜涛紧紧盯住这丝笑意,还是很容易地从笑意中找到了悲伤。 我坐在后排座上说,把悲伤藏在笑容里,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坐副驾位置的杜涛扭过半个头说,不是勇气,是一种生活态度,这态度不是做出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不明就里的人看,以为是麻木、迟钝、冷漠之类的,其实不是,那是原始的旷达、透彻、明白。我说,看来没活明白的反而是我们。杜涛说,没错,经过人文的修饰,人们反而失掉了许多东西。 车子在颠簸中行进,车窗外的景致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由田野变成了山脉,起初是生有树木的山峦,渐渐的,绿色变淡,退却,直到完全变成了白色。白色的石头山出现了,白石沟也就快到了。 车子从公路上拐下来,走一段只能过一辆车的小道,进入了白石沟村。在村子的土道上开,开到车子进不去的窄道口停车,下车。杜涛熟门熟路,带我来到一个院子前。 院子不小,但与其他村民家的院子比,却算是小的。院墙是石头砌的,正常成年人戳墙边能露出脑袋,院门是木条扎起来的,推一下摇摇晃晃,踢一脚能倒,也就是个象征。杜涛探头喊,大爷!大爷!我是杜涛呀!喊了几声,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是个瘦老头,头发全白了,两腮塌陷,面皮都是皱褶,走路却也硬朗,稳稳地朝院门这边走来。开院门,杜涛把我介绍给老头,老头自报家门道,钟爱军。出于礼貌,我叫了声钟老,和老人握手。 钟爱军老人转身带我们进屋。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的侧脸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头一动,那真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哪里见过他呢?跟他身后进屋,边走边努力地想,在哪儿见过呢?屋是两间,开间要比城里的房子宽敞,地上摆了柜子和桌子还有空余,柜子是半人高的那种长柜,破旧得随处掉漆,花紫斑驳,桌子是一米多长的那种老写字桌,也破旧得随处掉漆,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书。乡下人家有写字桌就算是稀少的了,居然还有书!我好奇地走过去看那些书,有几本是纪实作品,还有几本小说,是《吕梁英雄传》、《苦菜花》和《红日》。再看钟爱军老人,就多了几分亲近感。 我问,您还读小说?老人说,消磨时光呗。短短几个字的回答,令我立马认定老人是有一定文化的。我又问,您以前是做啥的?老人说,农民。我说,您识文断字呀!老人说,读过几年书罢了。从老人说话的口型和语气里我又捕捉到了熟悉的气息。我盯住老人的脸,仔细地辨认,透过尘封的粗糙面皮和岁月印记,我成功地找到了一份令我惊愕无比的认定。我脱口道,你是陈升老师?老人也愣住了,盯着我的脸脱口道,你是谁?我连忙报自己的名字,他愣愣地看我,我又说,我是李大夫的儿子,糖葫芦院,我家住中间。老人这次哦了一声,说,想不到能见到你呀!这句话等于他承认自己是陈升了,我说,陈升老师,你是知识分子,咋就成了老农了?老人的表情肌动了动,没回答。一旁的杜涛看看老人,又看看我说,敢情你俩认识,大爷咋就变成陈升老师了呢?我说,是呀,陈老师,你咋就变成了钟爱军呢?老人表情肌又动了动,还是没回答。 我和杜涛不请自坐,准备与老人长谈。杜涛抢先说,大爷,我知道你就是张富贵,你就讲讲,你是咋从张富贵变成了钟爱军的?我把老人拉到我身边,坐下,说,陈老师,我更想听你是咋从陈升老师变成了钟爱军的。老人还是不回答,一脸凝重。杜涛叹口气说,咱们都是实在人,你咋就不能告诉我们呢,莫非你有难言之隐?老人终于开口,说,都是实在人,就不该强人所难。杜涛朝我望,撇撇嘴,一脸无奈。 我的目光越过老人沟沟壑壑的脸,落到墙上,墙用报纸糊过,看过去满眼都是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字,初看有些令人眼花。我视线平移,从墙这边看到墙那边,在密密麻麻的字中看见一幅并不显眼的布画,有些老旧,起初我没在意,目光习惯性地划过去,当意识到什么时又划回来,让目光定格在那幅画上。这是一幅满绣,满绣呀!我站起,走过去,眼睛亮了。 这的确是一幅满绣,画面我十分熟悉,是两只蝴蝶在花间嬉戏,花是大红大粉的杜鹃花,一只蝴蝶是镶着黄边的蓝色蝶,另一只蝴蝶是镶着蓝边的黄色蝶,居然和我妈家的那幅绣品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年久的缘故掉色严重,原本鲜艳的颜色变得有些发暗模糊,几乎与满墙汉字融为一体。想必这就是邱玫的作品吧,看来这绣样子当年她绣了不是一幅两幅。我心头一动,回到老人跟前,坐下,说,那幅绣是陈婶留下的吧?我家也有一幅,一模一样的。老人问,一模一样?我说,是一模一样。老人叹口气说,家里那么多,我留下的也只有这一幅了。我问,为啥只有一幅呢?老人唉了一声,说,走得仓促,随手只拿了一幅。 我觉得可以谈下去了,就试探着说,陈老师,当年旧军警的说法是你谋杀了妻子,你们感情那么好,就是一个小孩也看得出来,能是你杀了陈婶?老人低头沉吟片刻,说,是我。我问,为啥?老人说,我本不想再提这件事,但话说到这了,你又是半个知情人,我就实话实说吧,邱玫她是个特务。我说,国民党特务?老人说,是。我说,当时锦州还在国民党守军手里,国民党特务有必要潜伏在民间吗?老人说,邱玫有点特殊,她是联络员,专门负责与潜入我军的特务联系,传递情报,常常出城执行任务,为了掩人耳目,减少暴露的机会,她才受命潜伏。我问,那你是什么人?老人说,我是地下组织的人。 我和杜涛都瞪大眼睛,想不到会遇到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没有理由不刨根问底了。老人说,是组织上给我下达的命令,让我务必在那天晚上除掉邱玫。我问,为啥这么急?老人摇摇头,不说话。杜涛也问,难道就不能采取别的办法,比如教化,让她弃暗投明,拉她到咱们的阵营中来。老人阴了脸说,我只能回答这些了,对不起。我和杜涛也觉得这件事对老人来说过于残酷,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外国小说,是哪国哪个作家写的我忘记了,只记得大概的内容。好像是女主人公爱上了敌国的一个小伙子,也就是男主人公。二人结婚,婚后男主人对她恩爱有加,为人也朴实善良。他忠于自己的国家和职业,当国家命令他去征讨女主人公的国家时,他毫不犹豫,坚决执行任务。这时,女主人公国家的人给她送来了命令,叫她设法除掉男主人公。女主人公陷于两难的选择,为了爱情,她不能除掉他,为了国家,她又必须除掉他。显然当年陈升老师也陷入这样的两难选择,不同的是,外国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来自于两个敌对的国家。 沉默一会儿,我想起了寻访英雄张富贵的任务,只能又开口了,陈老师,对不起,我还是得跟你求证,你是张富贵吗?老人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说,这对我很重要,这是我目前的工作,这对历史也很重要,我们谁都没权力埋没一个英雄。老人笑道,啥英雄呀,都是逼的,是那种情境逼的,要是你,你也会那么干。我说,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张富贵了?老人自觉失言,闭上嘴不说话了。杜涛在一旁说,这不是不光彩的事,这是光彩的事,光荣的事,告诉你吧,英雄可不是轻易就能认定的,就是你本人承认自己是张富贵,也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不然就是冒名顶替,弄虚作假。杜涛的这番话起到了激将的作用,老人腾地站起,冲杜涛瞪大眼睛,说,老子还用弄虚作假吗?他掀开柜盖,拿开几件老旧的衣服,从里边掏出了一个布包,布是那种黄色调的,年头久了掉色严重,说是块旧白布也可以。老人打开包裹,我和杜涛的眼睛都亮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枚军功章和一张纸质的奖状,奖状上写得很清楚,授予张富贵同志战斗英雄称号。我和杜涛都很兴奋,杜涛还向老人行了一个军礼。 《化蝶》节选: 热中带着潮气,这是一个湿润的下午。这座城市离海不远,却偏干燥,秋天、冬天、春天都是干燥的,手碰在铁器上会啪啪地触出电花来,小臂、小腿起皮,刺痒,伸手挠抓,越抓越痒。女人的处理方式是抹雪花膏,小腿和手臂都抹上一层雪花膏,天天坚持,也就光滑不痒了。女人也叫男人抹雪花膏,男人笑道,我没那么娇贵。女人说,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抹了不刺痒,才是真事。男人说,雪花膏是女人抹的,我还是抹甘油吧。男人去药店买了瓶开塞露,挤出涂在小腿上。 只有夏天这个城市才不是干燥的,走在街上,汗水能湿透汗衫。男人一边走一边东瞧西顾,眼神中满是警惕。走进绣店所在的那条小街时,他看见有个女人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报纸,女人穿一条洗得掉色了的淡蓝色旗袍,大波浪的发型,一张脸有点像他的女人,他心头一动,直直望过去,女人似乎察觉到有人看她,眼睛从报纸上拔出来,也朝他这边望。这个女人和他的女人年龄相仿,但细看这个女人没有他的女人中看,这个女人的五官长得有点生涩,不像他的女人那般五官柔顺,看着舒服。 男人率先避开眼神,朝前走,与那女人有一种咔嚓一声擦身而过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没完全散尽时,绣店的牌子已经抢入眼帘。他奔过去,去的不是绣店,而是绣店边上的药铺。他进药铺时习惯性地朝绣店的门里望了望,那是女人常去的地方,他看见穿长衫的店主正在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店主比比划划,女人很平静的样子。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 进药铺,跟绣店掌柜穿戴差不多的掌柜正在和一个买药者说话,掌柜说,你的方子是止泻方,我冒昧问一下,您是咋个症状?买药者说,就是爱拉肚子,着凉了拉肚子,吃辣的凉的也拉肚子,吃几条西瓜也拉肚子。掌柜说,是不是早起第一件事就去拉?买药者说,是呀是呀,有时天不亮就起来拉,拉的也是稀的,好像挺长时间不见成形的屎了。掌柜笑了,说,这是闹五更,我们的说法就是脾肾阳虚,需要补,你的这个方子是止泻药,虽见效快,止泻了,可过一天还是照旧。买药者说,是呀是呀,你说的没错,这可咋整?掌柜说,我给你换一方,不是止泻,是治泄,是调理,疏肝行气,理脾运湿,吃上半个月保你见效。买药者千恩万谢,等抓好了药,拎了药包从男人身边擦过,走出去。 掌柜这才接待男人,说,先生来了,上次我给你开的药效果咋样呀?男人说,好是好了一些,就是低头久了或站久了还头晕。掌柜说,你这是阴阳两虚,长期亏虚所致,治疗要分两步走,第一步,补亏虚,第二步,调阴阳,跟我到里屋来,我给你开调阴阳的方子。男人左右看看,随掌柜进了里屋。 里屋不大,只有一扇小窗,大热的天窗户没开。男人坐下,掌柜立马换一副面孔,整张脸像一块铁板。掌柜铁着脸说,局面到了最严峻的时候,也到了考验你的时候,我代表组织问你,你能经得住考验吗?男人说,请组织相信我,我能。掌柜说,好,我现在下达上级的命令,命令你务必在今天除掉一个特务。男人问,谁?掌柜说,你的女人。男人脑袋里轰地一响,顿时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男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女人是潜伏于民间的国民党特务,可让他除掉她,他还是惊讶得不得了,一时难以接受。他问,为啥?掌柜说,组织上从潜入敌军内部的同志那儿得到情报,藏在我军内部的敌特窃取了我军的一份重要军事文件,今早你女人出城,到解放军控制区域与内鬼接头,预计晚饭前能返回城里。男人说,抓住她,夺回文件不行吗?掌柜说,从那边返回,一路上布满了我们的哨卡,如果她把文件毁了呢?你也知道,她的记忆力出奇地好,那么繁复的绣样子她都能记得住,一份文件的内容她不会记不住吧。他说,如果她没毁掉文件呢?掌柜说,就算她没毁掉文件,只要她活着,文件的内容一定会记在她脑子里。男人顿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从药铺出来后,男人一直被一种眩晕感罩着,走路几乎有些踉跄。一些他与女人恩恩爱爱的场景不停地往脑袋里挤,至少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有不想执行命令的冲动,他还后悔曾把女人记忆力超群的事汇报给上级。还有一些场景和一些话也不停地往脑袋里挤,其中就有掌柜的一句话,掌柜说,你不忍心对她下手,保住她的脑袋,她手里的文件就会帮着敌军要了我们许多同志的脑袋,这些脑袋有可能是几十几百,有可能成千上万也说不定。 男人沿着街边走,出一身透汗,好在空气闷热潮湿,才使他挂满汗珠的脸不显得突兀。有熟人路遇,冲他打招呼,他回了一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他一路走下去,没有回家,去的是北城口。掌柜告诉他,女人是从北城口出城的,去的是北边,也一定从北边回来。他要在北城口拦住她,阻止她先把文件传出去,设法带她回家。女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如果想突破他的阻拦不是难事,但他有信心能把她接回家,他相信女人对他的感情,如果他硬拉她回家,即使她身怀任务,也不会忍心拒绝他。 北城口很快到了,男人坐到一棵老槐树下,用手拢一把额头的汗水,使劲地眨巴眼睛。一路上,不断有汗水淌进眼睛,辣得他眼睛生疼。北城口是城北进城的必经之路,城北边是守军重点防御地区,遍布壕沟和地堡,只有这个关口是敞开的,人们从北边出城进城,这儿是必经之路。关口有拦路的绑满铁刺的篱栅,里里外外布有兵丁把守。那些兵丁全副武装,严严实实的军装外绑着弹夹和手榴弹,如穿了一身厚厚的盔甲,在烈日的炙烤下一个个像发黑的即将烂掉的香蕉。 男人坐了一会儿,有卖报纸的小孩经过,他要了一份报纸,用看报纸做掩护,眼睛盯的却是城口。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洒在他头上、身上、报纸上,给他一种到处都是斑点的感觉。要命的是,每一个斑点里都有他的女人,目光炯炯地同他对视。自打知道她是国民党特务后,他就多次自问过自己,如果尽全力,是否能把她争取过来?有时答案是肯定不能,有时答案是也许能,但需要时间。而所有的答案都是在他能够拥有的时间内,是不能的。这令他沮丧,绝望。他从不怀疑她对他的爱是真心的,他也知道,她同样相信他对她的爱也是真心的。是民族的前途和大义把他和她的爱情逼向了一个死胡同,基本无解。他强压躁动的心绪,无声地发出叹息。 不知坐了多久,男人看见城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男人心头一颤,忽地站起。有士兵拦住马车,男人看得真真切切。除了赶车人,马车上还坐着一个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人。士兵放行,就在男人朝女人奔过去的同时,有另一个戴礼帽穿黑衣的男人也朝马车奔过去。 马车上的女人同时看见朝她奔来的两个男人。这一个瞬间,对于她来说,这两个男人有着不同的寓意,一个是党国,一个是爱情。它们在这个特定的年代变成了两只锐器,直插她的心口。男人对女人说,我等你好久了,跟我回家吧。黑衣男人也对女人说,你不能回家,你得跟我走。女人看看黑衣男人,目光转向自己的男人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得先跟他走一趟,你回家等我,我完事就回家。男人说,不行,我就让你跟我回家。女人说,我有事。男人说,有事明天再去办,今晚你必须跟我回家。女人说,我要是不回呢?男人说,我相信你,你能跟我回家。黑衣男人不耐烦了,掏出手枪指向男人,说,让开,她得跟我走。男人直直地看女人,女人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对黑衣男人说,我先回家。黑衣男人说,不行,必须跟我走。女人也掏出手枪,对准黑衣男人说,对不起,你只能按我说的办。说罢,女人让自己的男人上了马车,赶车人朝空中啪啪甩了两鞭,马儿奋力朝街里跑去。 为了撰写有关英雄的文章,我曾三去白石沟采访陈升老师,不,应该叫他真名张富贵了。可出于小时候的习惯,见了面,我还是叫他陈老师。张富贵老人不反对,我就这样一直叫下去。 第二次去时,我把我妈家的那幅双蝶满绣带上,送给了张富贵老人。老人边看边抹脸,眼睛有些潮湿,似乎在抚摸一段记忆深刻又不堪回首的历史。老人喃喃道,一模一样。我接茬儿道,是呀,一模一样。 待老人情绪平稳一些,我说,陈老师,讲讲你参军后的故事吧。张富贵说,也没啥好讲的,当年的陈升杀妻后逃出锦州城,与城外的党组织汇合,把名字改回了张富贵。之后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加入野战军,成为某连队的副指导员。仅仅两天后,就参加了著名的阻击战。张富贵说到这停顿一下,抬眼看了看墙上那幅满绣,又低头看了看手头这幅满绣,接着说,说真的,打上战场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我跳入战壕,抱定的是必死的决心,我腰上绑满手榴弹冲向敌军指挥部,也是抱定必死的决心,后来又参加了好多战斗,我抱定的都是必死的决心,可我的命大,轻伤重伤都受过,就是没有死。 我说,抱定必死的决心,是为了殉情吗?张富贵苦笑道,我不信那个。我又问,你立功受奖后,为啥要偷偷溜掉隐姓埋名当个农民呢?张富贵说,不为啥,就是想当农民。我说,你有文化,当个教员也成嘛。张富贵还是说,不为啥,就是想当个农民。任凭我怎么问,他都是这句话。 我很快完成了一篇题为《一个隐姓埋名的战斗英雄》的报告文学,文章发表后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许多媒体去白石沟采访张富贵老人,一些团体和个人也去老人的家寻访慰问,当地政府也给老人办理了一些相关的福利待遇。张富贵的命运由此发生了变化。 《化蝶》节选: 到家,进屋。男人和女人相对坐下,都一副坦荡之态。事已至此,事情已无说谎的必要。男人说,你能跟我回家,说明你还爱我。女人说,你明白就好。男人说,你爱我,就听我一回,跟我走吧。女人说,你爱我的话,也听我一回,跟我走吧。男人说,东北野战军即将围城,你要看清形势。女人说,你还在城里,你就危在旦夕,你也该看清形势。男人说,你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它会使成百上千的人牺牲。女人说,是你们的人牺牲吧,如果我把它交给你,我们的人也会多死成百上千。男人说,咱们没时间磨牙了,赶紧跟我走吧。女人说,不可能,我还要带你走呢。男人说,如果你爱我,就听我的。女人说,我爱你一点假都没有,不然我不会跟你回家,可我回家是为了说服你,跟我走。男人说,一会你们的人就得赶来,快把东西给我。女人说,我不给。男人起身扑向女人,往她的身上摸,被女人推开了。女人说,我是受过训练的,真动起手来你不见得能打过我。男人说,把东西给我。女人说,我身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不信你就翻吧。女人双手平伸,让男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然没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女人说,看见了吧,我身上啥都没有。男人说,你记在心里了。女人说,还是你了解我。男人说,现在只有一条路了,你跟我走。女人说,不可能。男人说,我是为你好,跟我走才有你的活路。女人笑了,说,你错了,因为我爱你,才会给你活路。 外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停车的声音,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男人冲女人吼,不跟我走,你只有死路一条。女人说,我倒要看看我咋个死路一条!男人从长衫里掏出手枪,对准了女人,女人并不紧张,笑呵呵说,我跟你打赌,你不能朝我开枪,我要是没有这个信心,也不会跟你回家。男人说,我求你跟我走吧!女人说,不,你还是跟我走的好。男人吼一声,枪响了,女人中弹,女人惊讶地看男人,她死了也不相信,这个深爱她的男人真对她开了枪。 男人扔掉手枪,脱掉长衫,露出腰间捆绑的一圈手榴弹,破门而出。他咆哮一声,冲进迎面扑来的军警群中。一声爆炸,火光四绽,犹如盛开的血色杜鹃花,花丛中,隐隐有一对鲜艳的蝴蝶飘出来,翩翩飞走了。 李铁,六十年代出生,辽宁锦州人。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长篇小说《锦绣》等。作品多次被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青年文学》创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