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诗人、翻译家、评论家。生于1963年,福建泉州人。1978年移民香港,1988年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系,1990—2014年任职于香港《大公报》,从事国际新闻翻译。著有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奇迹集》《发现集》等。译有《卡瓦菲斯诗集》《巴列霍诗选》、《论摄影》《小于一》《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希尼三十年文选》《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火——鲁米抒情诗》等。2011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8年获单向街?文学奖首届“年度致敬”奖。 鲗鱼涌(组诗) 秃头的女人 当我不断地望向 斜对面那个漂亮的女人 望得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把目光移向右边时 我惊见右边斜对面 坐着一个秃头的女人 正专心地阅读一份文件 一支笔在右手里转动 秃头的女人 在这年代,在大都市里 乍看实在不习惯 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三十多岁 镇静,甚至有点威严 皮肤白嫩,胸部丰满 要是戴个假发 一定还挺迷人 但她为什么不戴呢 在这年代,在大都市里 在一家幽静的西餐厅 也许这不只是勇敢或从容 在她生命中,在这世界上 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吸引着她——使她秃头 并使她忘记秃头 俯 身 当我沿着滨海街后半段走了几步 准备像往常那样绕个弯去上班 我突然想:何不从前半段走,目光穿过 两边自然地生长的广告牌和蔬果档 越过大马路,眺望树林覆盖的小山 其实更自然,也更富生命气息。而我刚转身 按照我的想法走了几步,目光穿过 两边自然地生长的广告牌和蔬果档 越过大马路,眺望树林覆盖的小山,那树林呵 便好像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又好像 是它向我传达我刚才那个想法 而现在看见我听话地转身朝它走去 便满怀喜悦,一簇簇膨胀 高高升起,几乎是立体地 向我俯身,如此清晰和逼近 我甚至有点不自在,感到 它就要蹲下来,把我抱起 避 雨 出门才走了五十米,裤脚已湿透 连皮鞋和袜子也好像开始浸水 我便退入一家水果店等待,希望 这场暴雨会像一般暴雨那样很快结束 我那一丝儿,只是一丝儿不耐烦,被 我对很久以前遭遇的一场相似的暴雨的回忆 抵消了,眼前的相似性 反而勾起我一丝儿愉悦 并因为只是一丝儿而更加愉悦 而在我可以离去的时候 仍使我不想离去的,是我身后 也站着一个进来避雨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的样貌,只知道她的存在 意识到她的气息,意识到 两个陌生人,两个性别 为了一个共同目标 而难得地站在一起 不 是 在 看 她在面包店的玻璃柜前 站了足足五分钟 并不是在看面包 不是在掂量买这个 或买那个,或纯粹为了看 姿态各异的面包造型 而是看玻璃上 好不容易才闪现的 ——尤其是透过穿深色衣服的人影反射的 她自己裙子下 那两条小腿 有人问我在大公报社一待二十年腻不腻 谁又能不腻呢?即使在海边 待上两个小时?但相对于灵魂 在肉体里一待就是七八十年 或观念在头脑里一待就是半辈子 又算得了什么 搬 运 工 搬家时,我注意到 搬家具和送家具的工人 都慢条斯理,走路比散步 还要悠闲,完全不是想象中 汗流浃背的苦力,我甚至 没看见他们停下来喝水 或抽烟。我在翻译中摸索了二十年 好不容易尝到的境界 他们身体力行 母 子 我每天看见一对母子互相挽着 从茶餐厅经过,或进出茶餐厅 母亲满头白发,动作缓慢,颤巍巍 儿子是中年汉,同样颤巍巍,动作缓慢 有时候我担心,他会先跌倒 并把母亲也拽倒 他们那种蹒跚,就连地面也仿佛 需要协调和适应他们 下 午 四 点 下午四点,对面树林被太阳 晒了一整天,已经倦乏了 枝叶低垂着,依偎着打瞌睡 阳光也近于枯黄,那座黄屋子 也变软了,要是你用手掌压它 它会弯下来。只有当一阵风吹过 整座树林,所有枝叶 才精神一振,活跃起来 不是风吹动它们,而是风 使它们精神一振并活跃起来 阳光恢复灿烂,黄屋子 又再坚固 滨 海 街 如果我傍晚时分路过 定会感到非常迷人并遗憾 自己以前没机会住在这里,可现在 我就住在这里,每天经过这里 它也就变得像我当初梦想 住在没电梯的二楼而如今住上了 却只感到沉闷和局促一样。事实上 我刚才经过时,不知怎的,好像有了 某种超脱,当自己是路过的,并少有地 感到非常迷人并与其说是遗憾 自己住在这里,不如说是遗憾 自己不是住在别处,好让自己 遗憾没机会住在这里 后记:鲗鱼涌位于香港东区,毗邻福建人的聚集区北角。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搬了三次家,但相隔不足两百步。后来我工作的大公报社也搬到附近,就在鲗鱼涌与北角交界处。鲗鱼涌亲山近海,闹中带静,住宅区太古城和商业区太古坊也都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