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美图 让心灵有个宁静的港湾 www.yueduwen.com
当前位置: 悦读文网 > 报刊在线 > 福建文学 >

《福建文学》2023年第5期|于坚:暗盒笔记八篇

时间:2023-06-1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于坚 点击:

于坚,字之白。昆明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70年开始写作。长诗《0档案》《飞行》《哀滇池》、长篇散文坚记系列、小说《赤裸着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摄影集《大象岩石档案》等之作者。

一、在云南建水县山区看到一头久违的牛

当时我们在曲江老街上吃了午饭,沿着乡间公路回县城去。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道路之一,鲜为人知,除了当地人。路开辟在山顶上,水泥路被泥泞染成了黄色。会车要早早避开。山头相连,绵延数十公里。高山旷野,一山一山的针叶林,林中藏着落叶和蘑菇。可以看见远方,白云或乌云在天际线上垂着,含着泪水似的。秋天之末,大地有点累了,苍绿色,厚重而忧郁。突然间一群黄牛从天而降,见车来,灰尘滚向路旁,其中一头挡着车头不走。赶生的一身干掉的土,用棍子抽它,它岿然不动,才不怕。我去印度时,不大明白印度人为什么那么崇拜牛,牛在印度像帝王一样惹不得,在大街上站着,挡道、不干活,白吃白喝。书上说,印度教认为神灵活在母牛之中,一头母牛身体内的男神和女神的数量为33亿。老牛好多年不见,此刻突然觉悟了,这就是神仙下凡。赶牛人笑眯眯,仿佛是耦而耕的长沮或桀溺。“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从她们的嘴唇流出甜美的歌声,令人百听不厌;她们纯洁的歌声传出来,其父雷神宙斯的殿堂也听得高兴,白雪皑皑的奥林波斯山峰、永生神灵的厅堂都缭绕着回音。她们用不朽的歌声从头唱起,首先赞颂可敬的神的种族-大地和广天结合生下的那些神灵……

——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

为它们召唤,下车。

我们早已遗忘,在传统中国的世界观中,牛并非只是劳动工具。它是诸神之一。杜甫写道:“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鲁迅说:“俯首甘为孺子牛。”牛意味着一种天真、诚恳、忠实、勤劳、可信的神性生命。老子出关,留下五千言,骑一头青牛而去,绝非偶然。语言是有,青牛是无,对不可说者的隐喻。

牛意味着时间的悠长,逍遥、实在、诚信、厚道。时间不会欺骗。时间慢慢地开始、到来。时间是秒而不是时。恐龙灭绝了,牛永不消失。牛的形象跟着老子经常出现在中国的雕塑、壁画里。

此石巍巍活象牛,埋藏是地数千秋。

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有汗流。

芳草齐眉难入口,牧童扳角不回头。

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

——李白《咏石牛》

牛是劳动的守护者。

有一年我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看到许多工人、农民的油画肖像、青铜雕塑,深为感动。艺术家依然崇拜、尊重劳动者。

我以前写过一首诗:

赞美劳动

我赞美劳动

我赞美一个劳动者

他手臂上的肌肉鼓出来 抡动着锤子

他把黑炭砸碎 弓下腰去

几粒火种 脱离他粗糙的手

爆裂成一炉真正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把铁砧和整个作坊照亮

劳动 就这样开始

他干的活 是浇铸一批铁链

他肯定用不着这些链子

他也不想 它们将有什么用途

这是劳动 一个冶炼和浇铸的过程

说话的是手和工具

把一批钢坯投进火炉

浇铸成另外一批

废弃的犁头 锤子

从燃烧的煤中出来 成为新的铁链

他的动作和表情没有任何与心情有关的暗示

他只是一组被劳动牵引的肌肉

这些随着工具的运动而起伏的线条

唯一的含义 就是劳动

1989年12月

“这种劳作的意义--践行着新的道路,而不是一种单纯的职业作用。这一定给了您一种独特的'生存愉悦’,这种愉悦不是事后因为事实上的结果而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毋宁说它是从一开始就影响着人的。”(《海德格尔致布洛赫曼: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黑暗中翱翔》,见《海德格尔与布洛赫曼通信集》)

牛倌在一边看着我为牛照相,他的神情像他的牛一样天真诚实(劳动令人诚实,劳动只是上手,来不得半点花言巧语)。他戴着一副眼镜,笑眯眯地。他或许从来没有和他的牛照过相。

二、在一片瓦上看见的天空

瓦,总是给人一种安全感,温暖,永恒。覆盖着一种古老的生活,光线暧昧的厨房,盐巴,油罐,锅铲、木床……这不是怀旧,也不是落后,瓦下面是一种生活,一种世界观,一种美学,一种长寿之道。是鸡鸣即起,洒扫庭除。是屋檐下的画栋雕梁和王谢堂前之燕。是苏轼的“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另一次我在摩天大楼的十九层朝下看,没有片瓦,飞机比鸟还高。我差点就跳下去。

我曾多次进入蓬皮杜,每次不超过一刻钟,足够了。就是杜尚回顾展也没待更久。现代主义是一种观念的历险记。艺术不在尽善尽美以养生这个层面上。生生之谓易,变化就是生生。现代艺术不养生甚至害生,以害生为先锋。它总是杠精式地提出问题,柏拉图传统。中国传统是道法自然,反对真理唯一。承认不确定。只有承认不确定,不唯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才会养生。“生生之谓易”,易就是不确定。

并非主张重新回到用瓦来建造房屋,这是不可能的。这种空间的可能性已不存在。现代材料如何重建信任和安全感、尽美尽善、美而实用(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水平),这是最迫切的问题。

三、石磨

黄昏之光照耀中的一个乡村石磨。其美远胜现代主义艺术的种种现成品。这是杜尚的天才无能为力的。这件作品的作者包括某位不知所终的石匠和落日。这个磨盘不远的地方就是真觉寺。上午我去那里敬香。写了一首《1月8日在石屏真觉寺看梅花》:

一月份 那边还在微信里感叹 “雨雪漉漉”“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诗经》开辟的话题 每个年头都要提及

无论谁在台上 北方声色俱厉 云南的春天已经美人

迟暮 “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 采蘩祁祁” 心情随地域

转移 一个傍晚 和成来了电话 明天走吧 去石屏县

看梅花 已经开了半月 古铜色皮肤的纳西族人 有一个

厚嘴唇儿子 温和之词从事物之间缓缓吐出 利于他左右

逢源 他那个部族喜欢在荒原上唱歌 有钱就收集旧物

一个是建水紫陶 一个是宋代的瓶 一个是通海的陶瓷罐子

史蒂文斯在田纳西也见过 辨识美的方式是玉龙雪山遗传

给他的 那边 梅尚未开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走吧

去瞅瞅梅花 每年的大事呵 看一次少一次 石屏 一个有

中学 花园和火车站的城 豆腐很有名 腌鱼也是 祠堂外

石头狮子威武 青山开始之处 稻田荷花石榴和乡村环绕着

一个庙 在半山 袁嘉谷先生来过 考取晚清第一名 诗人

袁嘉漠也来过 刻匾:“游世界三千 只爱此空山风月 古寺

烟霞 听彻梵钟 声声入耳 览营盘十二 问谁将绿野桑麻

黄云稼穑 写入诗卷 字字关心” 靠墙的羊皮鼓周边漆黑

中间发亮 另一边是钟和弥勒佛 那个大肚子无人批判 赞美

也很做作 这等手艺 这等做工 这等色泽 这黑暗里的微光

好事者想起伦勃朗 殿前那黑黝黝的躯干呵 一股幽香 暗自

勾引 迷人 得使劲闻 像是古老的守财奴在数着自己的银币

富贵在风中闪 如外祖母磨磨蹭蹭于苍老的厨房 似乎这样的

速度 灵犀才会固定 寺院中永远无人奔跑 除非着火 儒道

释三尊 几百年来一直有梅花作陪 地方上的歌手 千朵万朵

不会从一而终 财神越塑越好 骑着老虎 像本地人了 供桌上

有灰和香炉 想到将来也会有这种品质 释氏的 进入天国必须

孔子的处事为人 必须 老子的隐逸逍遥 必须 梅花的天长地久

必须 自信倍增 在树荫里坐着 直到落瓣挤不下青石台阶

“颜如舜花” 从此是另一个人 上班的看不出来 同去的有妈妈

故祖父祖母 父亲之尊 外婆的训 亡舅的告诫 妻 女儿 儿子

弟妹 朋友 学生 那只忠狗和几辆听话的轿车 个个染香入肺 咏

而归 窃直着下凡 那时候城里还在开会 和成这番好意 须永志

不忘 在世的一天 他曾提醒我们去看梅花 可是他怎么知道

那里有个真觉寺 始建于唐 有一棵梅 开了三百年 他怎么知道

我必去

2022年1月9日。星期天

四、在菜市场想到海德格尔、陶潜

一边在农贸市场的小吃摊子上细尝一碗明代自江南传到云南建水县的馄饨(当地人称水饺)。有三种价位,六元的十个,十元的十五个,十二元的二十个。要了一碗六元的,油椒巨辣。一边看着附近快乐的屠夫们在案板上解肉。都像庖丁一样:“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动作差不多,庶几近之而已,山寨版。

吃完了,打开手机,汤还微微冒气。看见杜宁转来一条微信,是海德格尔的话:“自柏拉图学说以降,灵魂就被归干感性领域。而如果灵魂出现在感性领域里,那它只不过是堕落于其中了。在这里,'大地上’与灵魂是不相合拍的。灵魂不属于大地。灵魂在此是一个'异乡者’,身体乃是灵魂的牢笼,甚至是更糟糕的东西。所以,除了尽可能快地离开感性领域,灵魂似乎没有其他出路;而以柏拉图式的来看,感性领域乃是非真实存在者,只不过腐败堕落者。”

这个菜市场相当堕落呵!浓郁的肉腥气、蔬菜水果的腐烂味、豆腐的臭味、蘑菇的怪味、非菜的刺鼻味、卤肉的香味……五味杂陈。人人都在上手。切肉、磨肉、砍肉、摸着肉块。混乱和鲜活的交响乐。前奉是一辆公然开进市场、送来一车子被屠宰场切成了两片的光溜溜猪身子的肮脏拖拉机。

海德格尔晚年再也受不了柏拉图主义的洁癖,直接逃走,在德国西南部托特瑙山的黑森林中建造小屋,自己打水、砍柴、做饭。有时去农妇家坐着,在脏乱差(与大学的卫生标准比较而言)中适得其所,一言不发。他本质上是个农民,思想来自大地。老子坚决宣称:道法自然。大地启示了那些伟大的农民。

陶潜亦然: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喜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喝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五、云南至少有三种东西

1.与拉丁美洲同一纬度的土地,金字塔般的高山,丛林,大象、烟草、玉米、十豆、巫师……因此有胡安·鲁尔弗式的作者--哈尼诗人哥布、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哈尼族作家存文学、佤族作家董秀英、彝族作家普飞、藏族作家此称、粽族作家包倬……刘文典当年迷恋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榨出的鸦片膏,不想回中原了。约瑟夫·洛克在丽江住了二十七年,最后回到芝加哥的医院***,在病床上,他很后悔,“想死在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从中”。

2.联系着西藏与湄公河的澜沧江。因此有藏传佛教、密宗、滇越铁路、法式硬壳面包、昆明文林街一家接一家的波希米亚风格的咖啡店。

3.被起源地抛弃的儒家文化的遗产、仓库。因此有“文献名邦”建水古城。并非旅游创造的博物馆空壳。黎明,挑井水的声音响彻全城。宋代传下来的烧卖。生活之城!

这是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那种魔幻现实主义之地。“魔幻”乃不知情者的误译。魔幻就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昨晚正在一处喝酒,忽然进来一位满脸横肉的前土司家的赶马人的后裔,开口就唱哈尼古歌《四季生产调》。意思与《诗经·七月》、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差不多。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

有鸣仓庚

燕子宾谷布谷鸟啊

从金笼的栏杆缝飞出来

飞去我们哈尼族米察

宾谷鸟为我们报节令

布谷鸟指挥我们生产……

六、最后的守塔人

云南建水县南郊拜佛山上有一座塔,乃清道光八年(1828)所建。为写字的笔建塔仅中国独有。文字诞生日,天雨粟,鬼夜哭,乃世界文明之神秘重大事件。自商周武丁时代大爆发之后,导致了文教产生。子曰:“郁郁乎文哉!”自古,文在中国有着神的地位,文人之地位近印度婆罗门,乃民族精神日常祭司。《诗经》之匿名贞人,灵均屈原,诗人曹丕、阮、嵇、王维、李、杜、白,词人苏……诸神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乃文之黄金时代。文人无行始于清,意味着文已经灵光丧失。“五四”重振,积重难返。鲁迅生,文自垂死复活,鲁迅逝日,遗体乃有大旗绣“民族魂”三字覆盖。胡适所倡白话文乃文之新生。

“文字的创造,是中国文明出现的重要标志之一。而中国文字的创造者,无疑是巫师集团。综合历史记载和民族志材料来看,中国文字的发展,大致是循着结绳、刻木和图像符号等阶段发展的。当记载的事物日趋复杂时,解释绳结、木痕或图像符号的含义,就成为专职人员的工作,而这种专职人员的身份实际上也就是巫师。《说文解字·序》中有关府牺氏创造八卦的历史(见于《易经·系辞》),仓颉作书的故事(见于《荀子·解蔽》),都是先泰的古老传说,虽然不一定绝对可靠,但是由此也反映出一件事实,即文字的起源是与占卜和巫术有关的。”“在原始社会里,巫是氏族的精神支柱,是智慧的化身,是灵魂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切疑难的解答者。很多后世分化出来的独立的科学,如天文、历算、医学、法律、农技、哲学、历史,以及文学和艺术的各种形式,包括诗词、歌咏、音乐、舞蹈、绘画、神话传说等等,当时都是由巫所掌握。他们对当时社会的影响绝不能低估。”(童恩正《中国古代的巫》)何止不能低估,诗人至今在华夏不绝,其源就是巫师。“五四”诗人如郭沫若等推崇属原,屈原就是一位巫师。

北回归线穿越建水山地、水洼、原野、丛林,文笔塔独立山岗。建水地方风格颇近南美,古铜色人民,热爱歌舞,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山坡上野罂粟花幽香。文教自明传来,即集巨资建伟大文庙(全国第二大)。城中至今多占人,喝井水,居四合院。木匠、石匠、陶匠、裁缝、屠夫、作家、花匠、琴师、画师、大厨……时可遇见。

此塔乃金字塔,塔端为笔头,须毫垂布山野。石头做工精良,不亚于世界各地金字塔一般做工,唯以小见大。

想昔日,大匠民工耗时三年建成此塔,良辰吉日,文人步至塔下,禁香祭天,文神大悦。建水乃滇南文化名邦,文人辈出,曾子之后,《长生殿》作者洪升之后皆移居此。此时代汉语无力,小资风格,建水沉默于喧嚣之外,塔弃如废墟。邑人李伟、马辛林不忍,乃吁请修路以通。马辛林一向为建水文化奔走,此次又亲往督工。其人如颜回,穷而傲。春分日,余与和成、曾力、李罡再随辛林前往,日落中又有所悟。叹曰:最后的守塔人。

辛丑春分记。

七、建水陶

云南高原之艺术,来自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各高山巨峡和之间种植着的土豆、荞麦、茶叶、咖啡,埋藏着的黄金、翡翠,野生着的森林、蘑菇、大麻。

各民族自古以来创造了“兴观群怨迩远多识”的深沉祭典。巫师至今悄悄活跃在地方上。云南颇近拉丁美洲,古铜肤色者甚众,各民族穿着打扮颇有波希米亚风格。喜欢土豆、玉米、白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动不动要唱歌、手舞足蹈。诚实,热烈,忠厚,轻信。元世祖过云南,只说二字,善地!愿意终老干此。法国人19世纪进来,惊叹其胜干阿尔卑斯,遂修滇越铁路(云南居然成为法国“毗邻”,那时候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更有泥巴种类其多,腾冲出神秘翡翠,路南多奇石,华宁以美化日常生活为已任,传承宋韵之华宁窑。建水出内狂紫如焰而外黯之紫陶。在玉溪,则有元代创造出的用以守护先人之灵的元青花。温泉无数。

建水紫陶被黄苗子称为中国四大名陶。等等。余十年多前得紫陶美瓶一个,乃民国早期紫陶大师戴得兴所制。梅花雄健挺拔,笔力苍老遒劲。惜口有一缺,好事者以工业颜料补之。近遇锔匠付忠华,为补。锔匠者,幼时昆明随处可见,挑个拍子,一筐盛工具,一筐盛个炉子。停下来,各家就取残裂器皿来补。自拆迁以来,补锅匠已绝迹。上次看这活计,是五十年前在武成路。忽于背街小区遇匠人付忠华,乃年轻时即秘密传承祖业者也。几十年,已成大匠。斯瓶,起于建水之土,为匠人戴得兴所制。戴得兴的身世已经不可考,据瓶可知,其人善造型,会画,会诗,会烧窑,而集义为大气者。瓶美甚,包浆深厚。瓶子黑得深沉,光已聚集如夜,外光无法再照亮,不抢眼而耐看。到我手上,缺了一片,美中不足。今忠华以银锡补在泥巴上,不同的材料硬接,手艺颇有后现代风格如劳森伯者。更美。

八、桉树

美国《国家地理》特约撰稿人约瑟夫·洛克于20世纪初(1922年)来到丽江,曾经住在雪嵩村。他一边采集植物标本一边写作。洛克在丽江住了二十七年。著有《中国西南纳西古王国》《纳西语英语百科全书》。雪崧村有一棵百年桉树,推测就是他种的。学名 Eucalyptus Robusta Smith,桃金娘科桉属。这也许是丽江的第一棵桉树,已经长到三人才能环抱。雪嵩村在玉龙雪山脚下,山壁上有一个东巴师修行的十洞,台地上有一个雪水积成的水塘。洛克喜欢坐在水塘边上,喝一杯咖啡。他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咖啡。诗人庞德喜欢看洛克关于丽江的报道,为此写了几段诗,放在《比萨诗章》里:

洛克的土地和顾彼得的

天堂;

被风儿吹成

词语的形状。

丽江上空

松林中浑厚的声音,

条条溪流流过

象山脚下

在庙宇池边,龙王的

清晰话语……

歌德所谓的世界文学的时代,那时候已经开始了。1827年1月31日星期三下午,歌德在与他的秘书埃克曼谈话时提出了“世界文学”“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到来,每个人都必须为推进它做出贡献。”后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也说:“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越来越不可能了,于是从许多民族和地方文学中,形成了一种世界文学。”

一百年前,洛克从一个陶瓷小便池已经普遍使用的地方来到一个从未听说过这玩意儿的地方。他无法带着个小便池来,内急,有时只好站在荒原上,迎风造泉。那时,1917年4月,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在纽约中央大厦举办一场艺术展览。这次展览展出了一件署名为“RMutt1917”的白色陶瓷小便池。杜尚命名为泉。西方的工业化,已经令艺术家丧失了大地赐予的传统材料,只好另辟蹊径。将小便池命名为泉,很聪明。无聊至此,痛不欲生。

雪崧村已经旅游化,客栈一家接着一家。村主任是洛克以前保镖的后代,在他家喝了几口茶,去上卫生间,就看见那种白色的陶瓷小便池,吃了一惊。三十年前我为《山茶人文地理》杂志撰稿,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这种东西。洛克几乎被忘掉了。走了几家找到一个老者,他给我看了洛克带来的牙科器械(已经生锈)。村里刚刚盖了一家有两排平房的招待所,油漆味还没退去,木匠干活剩下的材料、刨花堆在院子里。我是第一个入住的。夜里起来走去房屋后面野溺,看见群峰白雪皑皑,幽暗如思。现在看,失雪的玉龙诸峰形似一群灰色鲨鱼扬起的鳍,那时候看不出来,是一顶雄伟的金字塔式雪冠。

世界文学的时代,也是世界同质化的时代。歌德没有说的是,文学基于语言。语言的魅力也在于它无法同质化。翻译不可或缺。但是各地方文学的原作也弱了,普遍轻浮,短平快,急功近利,哪还有曹雪芹、普鲁斯特、乔伊斯那种慢慢磨砺的功夫?看晚近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的质量可知,不复有古典文学那种深厚、自信、独立、庄严妙相。

我觉得雪崧村最美的还是那棵桉树以及它后面的屏障玉龙雪山,虽说雪已成残迹,但还是美甚,还是可以“道法自然”。它已经不是普通的桉树。看上去,就像是洛克本人,那种膀大腰圆、厚实,自在、惊讶着世界美如斯。所以令我想到上述这些。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