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梦中我就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仿佛荒原上奔跑着一群受惊的长毛象。(这个比喻我觉得有趣,因为长毛象已经灭绝了数千年,我却暗暗怀念着那样的存在。)紧接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像冬天的牙齿一般哆嗦着,掉在地上,摔碎了。清脆的碎裂声让我彻底惊醒,我意识到地震了!我迅速翻身而起,顾不得披上一件衣服就往卫生间跑去。我忘记了从哪儿学到的“知识”:地震的时候躲在卫生间的角落里,保命的机会比较大。鬼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现在可以用自己的小命去验证了。 我光着身子(裸睡的习惯真是会要命的),瑟瑟发抖,蜷缩在卫生间的角落里,看着昨晚放在盆里忘洗的袜子,像是晒干的海带,恍然间感到毁灭是如此滑稽的事。我要和这双臭袜子埋葬在一起吗?是谁说的:世界毁灭于“嘘”的一声,而不是“轰”的一声。但眼下的状况表明,这个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会毁灭于“轰”的一声。 我闭上眼睛,被极度震惊的脑海里空空如也,只能任由身子在角落持续晃动。大约两分钟后,我才觉出了异样:地震的晃动怎么可能这么规则?还如此持久?那种轰隆轰隆的巨响已经不像奔跑的长毛象了,而更像是几把巨大的鼓槌富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一位品味独特的神,让毁灭也带有艺术的形式吗? 这种想法缓解了我的恐惧,我揉揉发软发酸的腿,站起身来,随着晃动的节奏,走到阳台上。眼前的景象让我像原始人看到飞机一般震惊。那边有一头狰狞的怪兽,正在江对岸行走,它巨大的身躯直耸天际,它每走一步,我和地球就一起颤抖起来,仿佛我是地球的神经末梢。我屏住呼吸,知道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是否在做梦的方法。我每次进入梦魇之际,都这么做,呼吸是我置身梦魇中唯一能够控制的行为,我只能用这种关闭生命通道的方式把自己憋醒。但这次,我憋了足足有两分钟,头晕目眩,可怪兽还是在那里震动着地球。 我确信自己并没有做梦。(其实我接受诊疗后,已经成了一个少梦的人,我没有再做过一个场景完整的梦。) 我跑回房间,拿出戒指形状的手机戴在手指上,用其携带的电子望远镜仔细打量起怪兽。在弹出的全息屏上我看到它长着霸王龙一样的身体,霸王龙一样的尾巴,但非常奇怪的是,在原本应当长着兽脸的地方,却长着一张忧郁的人脸。看着那张脸,我居然觉得它一点儿也不凶残,而是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充满了歉意,是一副不得不做的样子。它这个样子让我一下子就不再害怕了。我甚至有点可怜这只怪兽。当然,它踩扁了好几辆轿车,推倒了好几栋建筑,但每次它都是小心翼翼的,等到里边的人都跑光了,它才放心大胆地大力毁灭。人们四散奔逃,在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回头张望,怪兽又扑了过去,人群再次开始奔逃。 我忽然发觉自己渴望着奔逃的人群。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奔逃的人群。我见到的人群,都是优雅有序的,他们和你匆匆擦肩而过,看也不看你一眼。我讨厌那样冷漠的人群,因此,我开始渴望四散奔逃的人群,我想看看他们那些冷漠被粉碎后的脸。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接纳了怪兽的存在,这和我接纳失业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这时,我头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我还以为又来了一头会飞的怪兽,我赶紧抬头,却发现是一架直升飞机,它越飞越低,我听见有人用扩音器喊道: “请注意!外星人进攻!请迅速离开住宅,前往城南车站,政府已经安排军队帮助大家撤离!” 外星人?我笑了起来,我压根儿就没想过那会是外星人,而且现在也不打算相信。(原谅我写下了我不相信的事情。我对外星人这种事儿从来都不感兴趣。)怪兽存在的场景让眼下很像是一部荒诞的全息电影。电影一直追逐着各种各样的灾难奇观,当真正的灾难来临的时候,希望人们已经在电影院里得到了训练,那种来自旁观者的勇气足以支撑他们活到下一个时辰。(这是我说的笑话,不知道你们读懂了吗?我好像打了好多括号,我刚刚开始干这行,似乎总想多说点儿,说得考究一点儿。以前那些写作的人也饶舌吗?) 直升机飞过去了,有关外星人的叫嚷也逐渐变成蚊虫的哼唱,我凝视天空,发现天空清朗,艳阳高照,没有一片云,更别说外星人的飞船了。这是个好日子。怪兽引起的轰动,在无限天空的衬托下,也是渺小的,与蝼蚁惹出的麻烦差不多。更何况,那怪兽还长着忧郁的人脸,它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像是某个渴望口腹之欲的“文明人”第一次在餐桌上敲开血淋淋的猴脑:他手里拿着勺子,心中充满了恐慌、歉疚与无限的迷茫,却依旧把勺子插进面前那还活着的脑髓。更何况,“文明人”总是很聪明,他们会蒙上猴子的眼睛,避免和猴子的眼睛对视。 长着人脸的怪兽,四散奔逃的人群,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隔岸观兽,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我从衣柜里拿出衣服,回到阳台上,不慌不忙地开始穿起来,眼睛眺望着怪兽,这跟看全息电影没什么区别。 怪兽是外星人?如果是外星人,怎么会只派这么一个忧郁的家伙?他们应该像蝗虫那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带着昆虫的无情无义。 怪兽的攻击在继续,可我还是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 我穿好衣服,打量了一眼房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无所留恋地打开门,打算去顶楼,那儿有三十八层高,可以更好地看怪兽及其周围的状况。 电梯都是向下去的,而且里边挤满了人,他们带着很多行李(还是不怕死),有人还把行李顶到脑袋上,看上去比怪兽还要奇怪。我等了好久,电梯终于可以向上行驶了,我赶快跑进去,里边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的电梯比远处的怪兽更可怕,像是进入了机器人的铁嘴里。这时,有个女孩儿进来了,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我暗恋的女邻居。我想跟她打个招呼,可她看到我按的是顶楼,尖叫着跳了回去。我急忙追了出去,可她已经没影了。我要去找她吗?要和她共同面对这场灾祸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看来,我对她的暗恋只是一时的虚妄之想而已。我只是太孤独了,而她离我如此近。我经常隔着一堵墙来想象她,正是这种想象让我有了莫名的性冲动,并因此而暗恋上了她。 可我刚刚才真正看清楚她。她的印象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那极为干瘦的身体,像是给骨头刷了一层肉色的漆。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我到了顶层,再次打开电子望远镜。我看到怪兽的头顶上还长着稀疏的头发,手臂上密布着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样的光泽甚至令人目眩神迷)。它的脊背很光滑,没有动物样的鬃毛。它的尾巴略显僵硬,有时在转身之际会卡在楼房之间。它的大尾巴和小脑袋之间显得极不平衡,多亏了那双粗壮的腿,才让它能够站立在大地上。它每走一步,周围的汽车就会跳一跳。但是,最诡异的还是它的行为,它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在它的周围确实连一星半点的血迹都没看到。因此,跑到近处去看看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了。 没有任何观察能比得上置身其中。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我便无力扭转它,即使我知道那会有丢命的危险,我也不管不顾,不得不去。 怪兽到底是外星人,还是外星人派来的生物武器?我从楼顶下来,向怪兽的方向跑去,边跑边琢磨这个问题。 我感到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像是踩在怪兽的胸膛上,脚下是它有力的心跳。我转过街角,迎面有一群人惊恐地跑来,他们看见我,赶紧朝我喊道:“傻瓜!找死啊!”他们挥挥手,让我转身跟他们一起跑。如果没有遇见他们,我的勇气一定很快就会用完,但他们的怯懦与慌乱,反而激发了我的勇气。我心底涌起没来由的自信,我应该继续前行,一探究竟。 很快,我看到怪兽的背影,它极为高大,光是两条粗壮的腿就有五米高。我仰着头,感到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了霸王龙横行的白垩纪。霸王龙是陆地上存在过的最强大的食肉动物,眼前这个霸王龙样的怪兽也是食肉动物吗?我仔细观察四周,就像此前用电子望远镜看到的那样,没有发现任何喷溅的血迹和吃剩的残肢。这让我觉得它也许是在装腔作势,我的勇气再次倍增。 我溜进一条小巷,从另一侧巷口小心张望出来,终于看清了它的正面。虽然我早已知道它长着一张人脸,但近距离观看,感受完全不同。它的身子过于庞大,因而它的脸部显得极为渺小,而且它很难安静下来,一直在摇头晃脑,左顾右看,这让我无法看清它的脸部。我耐心等待着,终于,它的脑袋转了过来,与我的视线正面相撞,它的丑陋像一枚炸弹投进了我的体内,我的脑袋里翻滚着一个想法: 对人来说,没有比人更可怕的生物。 那张忧郁的人脸,像是因为项目不能按时完成而大为烦躁的部门经理的脸。这样一张毫无特点的脸,配在怪兽的身体上,所产生的诡异和恐怖胜过了霸王龙再世。换句话说,那诡异和恐怖的真正源头不是具备毁灭力量的怪兽,而就是那张渺小的、毫无特点的、烦躁的人脸! 我两腿瘫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面上,胃里有股想要作呕的巨大恶心感。我的勇气已经消散殆尽。那个信心满满、想要冲锋陷阵的我,没有被霸王龙那样的庞大身躯所打败,却被一张平庸的人脸给打败了。 也许,我所惧怕的,不是暴力的对峙,而是暴力的滑稽。 所幸的是,我的好奇心又给予了我一点儿新力量。我想更加仔细地辨识那张脸,它的丑陋像是一个旋涡,要把我吸进去。我揉揉太阳穴,驱散恐慌与沮丧,缓缓站起身来,凑过墙角去偷窥。我凝视着那张脸,头顶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粗黑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灵活的小眼睛,在它低头的一瞬,我看到它的大眼角像伤口,露出了鲜红的肉色,这是一种陷入疯狂的神情。 越看这张脸越觉得似曾相识,我是说它的模样,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当然,这张脸因为在怪兽身上因而显得疯狂和扭曲,那个人的脸则是温文尔雅的,但我觉得他们是相像的,就像是同一张脸的不同表情。 在我胡乱联想之际,怪兽突然朝我的方向看过来。它的脸被粗壮的脖颈高高架起停顿在半空中(像是架设摄影机的机械臂)。它俯视着我。那渺小的人脸跟庞大的身躯实在太不协调了,像是古代被枭首示众的脑袋。那分明是恶鬼的盯视。我想跑,腿却不听使唤,我想放声尖叫,可我的嗓子只能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像是塞进了一团塑料。 我被怪兽发现了! 我被怪兽发现了! 由于恐惧我的双腿瘫软,但由于过度的恐惧,我的双腿又突然像压紧的弹簧那样释放出了巨大的力量,把我弹了起来,然后带着我不顾一切地奔逃! 我的奔逃招来怪兽的穷追猛赶。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声,让地面也随之震颤,像是跟着一辆打桩车。我后悔不迭,如果自己能冷静点儿,不造成这么大的动静,也许怪兽也不会对我产生多大的兴趣;现在这一跑,反而激起了它捕猎的兴致。但现在,除了逃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四周很安静,没有再碰见任何人类同胞,看来没人替我打掩护了,想要活命,必须得靠自己。 我不跑直线,在各种小路窄巷之中穿梭,绕过了一座千年古寺,经过了一座教堂,穿过了一座道观,我钻进一条一人宽的小巷,回头看,发现怪兽果然被挡在外边了。我以为我安全了,刚刚准备舒口气,可就在此时,怪兽用丑陋的笑容盯着我,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吆喝,像是草原上从远处走来的牧民大喊着打招呼。伴随着这声吆喝,它跳了起来,跳得如此之高,简直是飞起来了,然后,它落到了巷子的另一边,离我近得只剩下一步之遥。我错愕至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别跑了,我不会伤害你!” 怪兽突然开口说话,它的声音像是把重低音开到最大的音响发出的,吵得我耳膜震颤发痒,脑袋里乱糟糟一片。我以为自己在肾上腺的大量分泌中出现了幻觉。 那张人脸俯视着我,努力摆出一副真诚的表情,其固有的忧郁加深了,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它才是处于劣势的,理应向我求饶。 等我清醒过来,我想,一头怪兽会说话肯定更恐怖,但是,语言本身又让我看到了希望。那句俗话怎么说的?语言是交流的桥梁。也许通过语言的沟通,我不但能拯救自己,还能拯救别人,拯救世界。 “你好!”我一边向它打招呼,一边向后慢慢退,不远处有扇门,也许我可以躲进去。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可怕,但我没伤害任何人,你应该看到的。”怪兽把脸凑了过来,像是由机械吊臂运送而来。 “你是外星人?来自哪个星球,为什么来地球?”我磕磕巴巴地问道,假如我是地球人类的代表,那我在气势上已经完败了。 怪兽笑起来,只看它的脸,你会发现,它笑起来和一个中年男人笑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那些叠在一起的皱纹反而让它的神态有了点儿慈祥。慈祥的怪兽?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一定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你是个胆大的人,”怪兽说,“我跟很多人搭话,他们都不理我,他们只是尖叫,然后跑得无影无踪。当然,他们的行为也符合我们的预期。” “你还没回答我,你从哪里来?你想要干什么?”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子,让声音不要发颤。 “唉,其实,我不是外星人,我就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怪兽把身子靠在楼房的立面上休息,玻璃幕墙上映照出它的身影。它脸上的表情愈加忧郁,仿佛经受了长久的误解而深感苦恼。 “你还想骗我不成?我听到警告了,说外星人来了,让大家快去集合点。”看着他的忧郁神情,我的胆子变大了点儿。 “唉,噗,哈……”怪兽的鼻孔里喷出几个音节。它的脸向我凑了过来,我一惊,来不及后退,又一次瘫坐在地。 它倒是识趣,看我这个怂样,它的脸便停在那儿,看着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是我们在骗你们。” “骗我们?骗我?为什么?我们有什么好骗的?我有什么好骗的?”我有些茫然失措,恐惧的情绪被替代了,我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 “就看你如何定义‘艺术’了。”怪兽说,“很多事物在很多情况下,都会变成艺术。” “如果玩出人命来,应该就不能称为艺术了。”我针锋相对。 怪兽不想争辩下去,问道:“到集合点后逃去哪儿你知道吗?” “刚才听那些逃跑的人嚷嚷了一句,好像是飞往火星实验城。” “如果是这样的话,”怪兽眨眨满是褶皱的眼皮说,“连地球都被摧毁了,那逃去火星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不是不攻自破吗?” 我被它问住了,心里想也许是到了火星,然后和地球方面一起合击敌人?有这种可能性吗?关于火星实验城有段时间负面新闻不断,后来便干脆没有新闻了。因此,我变得理屈词穷,支支吾吾地说:“那……那我们人类也不能……不能束手就擒,不到最后一刻,我们的抗争是不会停止的。我们要保存有生力量!” 怪兽仰头大笑,那张脸一下子离我远去。我趁着这个空档赶紧向后窜去,站到了那扇门前,我不确定我溜进门之后怪兽会不会发怒撞塌整栋楼。如果那样,这儿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你的想法真有趣,”怪兽咳嗽着说,它似乎被自己的笑给呛到了,“但我喜欢勇敢的人。你是唯一和我对话的人,那么我给你展示一下吧。” “展示?” 听它这么说,我不急着逃跑了,我站在原地等待它的新花样。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10期 【作者简介:王威廉,作家,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说集《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现居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