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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个青年诗人在一座古城的夜里游荡，夏夜雨后的风掠过他年轻的头发，这一刻，应该有一股淡淡的槐树花味的感伤，也是古城的韵味，这种味道成为一种记忆，成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这是李唐所追慕的。李唐这组诗《都市日常或熟知的生活》，和他创作的一些小说似乎有着一些隐秘的交集。一个人一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塑造我我虚构你，彼此依偎，相互取暖，在寒夜用词语勾画一抹暖色调的苍凉。 ——刘不伟 《早晨，当阳光适时出现……》 早晨，当阳光适时出现 草坪上的自动喷水器也开始工作。 这又是生命里的一天，对你来说 这是唯一的一天，没有哪天可与之重复。 你遇到的每个人，每一片安静的阴影 每一杯喝下的清水，都会在这天 留下印记。但你不会记得（也许记得 其中的一两样）就像指纹 事实上遍布你的生活，并将你的存在 揭露。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在模仿某个人生活 在这座城市里穿行，吃饭，健身，思考 你会怀疑这是否一种真实的生活 而生活总是在继续 它是你圈定自身的某种范围 永恒的大海唤起的一小片浪花 随着你而高涨，而逝去。因此 当你坐在车上，有个瞬间 你会忘记此行的目的，忘记 这座城市，这个星球。 你只是置身于这浑然天成的一天 不可撼动。 《公交车驶过劲松中街》 公交车驶过劲松中街 你像往常那样，挑了靠窗的座位。 那时雪已经落下，但还不算急促 像一个刚刚站在路口准备哭泣的人 白色的情绪有待酝酿。而夜晚 在灯光中总是幽蓝的，透过车窗 你接连看到麦当劳、半价影院、疫苗接种区 车子还没到站，还有时间睡一会儿。 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额角感受震颤 一粒雪，仿佛就要打在你脸上 但它提前被拦截，在窗子上凝结。 怕坐过站，你不会任凭自己睡去 沉沦黝黑梦境。这时，路灯照耀的区域里 雪花正成群飞舞，如灯光豢养的飞蛾 无谓，易逝，但也是某种存在。 车上有人比你更早发现了雪—— 那个孩子伸出手，指给他疲倦的母亲。 汽车靠站，开门，关门。 有人咳嗽，刷卡，下车。 一场初雪无法穿透夜色，它无关乎希望。 你最终还是坐过了站。你记得以前 还有售票员可将你唤醒。而现在 你跟随沉默的司机在雪中驶向终点站 那里，车辆并排停靠，仿佛彼此依偎。 《当你感到疲倦，盛夏……》 当你感到疲倦，盛夏 如一件木刻完成了自身。 时间终会磨平它的眉眼，而现在 它面目清晰，凝视着一切 不得不接受它凝视的事物。 在一个隐蔽的河岸边，年轻人们 搭起帐篷，将皮划艇 放在多石的滩涂。几只水鸟 从古老的天空滑翔而过。那个男孩 远离同伴，蹲在树荫里 怀想着他并不漫长但仍值得记住的 过往。这时有人聊起暑假—— 他们早已失去的法定假日 还有那所学校，他们曾度过了些 荒唐日子，然后一同毕业。从此 他们的盛夏分崩离析。每个人讲述着 各自的夏季故事。只有他沉默，那个男孩 想着河流，那永远不可能踏入的 同一条河流。想着河流中央 漂过夏天的菩萨——他童年的梦境 变得鲜明。他知道自己无法掌握 命运，只有一直漂流，尽管躲在阴影里 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凝视。 《一种流逝渐渐被聆听……》 一种流逝渐渐被聆听 直到填充你的生活，迫使你 正视和尊重。今天是二十一世纪的 第二十二个年头。你出门 买了两片全麦面包。春天从缝隙里 伸出触角般的试探。那不是一阵风 而是某种气息；不是回忆 而是你深知的必然的遗忘。 二十岁时，你受够了安静而陌生的人们 你幻想着世界那前所未知的角落 你坚信人的使命就是去细细体悟。 是的，你记得咖啡馆的门口处 总有一大片明亮的阳光 崭新的餐巾纸和玻璃杯 洁净得犹如一次小面积眩晕。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面，战争仍在持续 你相信战火中仍有品尝咖啡的人。 走下台阶时，你会想到那些已逝去的名字 那些只在书本里出现的名字 如今他们会怎么想？在一首诗中 你读到一座成为废墟的图书馆，你知道 只有在诗中它才显得重要。而现实 总是倾向于废墟。时间不早了 你还要乘地铁回家。在这座城市里 总能找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 与默然的星空对视。 《头疼如一轮明月……》 头疼如一轮明月 横亘在天际。你从六楼 走下来，去凌晨的便利店买早餐面包。 很多次，你梦到这个场景： 有人焦急地等在楼下，要诉说一件 非常重要的事。你们一起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看不清那人的脸 甚至分不出性别。 风缓缓地吹着，如同吹着一面 疲惫的旗。你终于因忍受不了而站住 你想要得到答案，你不想蒙在鼓里。 于是，你忽然想起，这件事真实发生过 许多年过去了，风依然吹着那面疲惫的旗 你忘记曾跟谁走在一起，忘记因何事 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曾以为事已至此 一切都不会改变了。如今 唯有头疼如此清澈，像是真的 那个重大消息早已消散在记忆里。 你不确定有多少事改变了你的一生 还有多少事物正在待命。就像此刻 你走向便利店，走向命定的面包。 《不是光与热，而是黑暗……》 不是光与热，而是黑暗 点燃了灯——这形销骨立的 光明，就像你会说话的寂静 在小小的厨房里，你一边抚摸 芹菜的纹理，一边清洗刀子。 是黑暗点燃了灯。满载深秋的 公交车上，最后一名乘客 发亮的睡眠。被日常生活打磨得 晶莹剔透的珍珠，藏在每一个 悄悄储存起来的季节标本里。 你已懒于谈论一场秋雨 带来的寒冷讯息。总有令人不安的 大地彼岸，星球冰冷的另一面 那永远向着黑暗的世界尽头。你收集 掉落的发丝般忍耐着年岁与黑洞。 总有一盏灯，只在深处燃烧—— 你体内那迷人而危险的矿物 某种隐秘生活的结晶。而家庭生活 白瓷盘，洁净的不锈钢，电流嗡鸣 你任由它们细语般轻轻包围。 《怀念一种尚未发生的生活……》 夜色落在纸上，脑袋里的睡眠 还很稀薄。我想念 那些做过即忘的梦，像是 灰色的细语。 醒来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看哪首诗都觉得好 看哪一张面容都有趣 好像在怀念一种尚未发生的生活。 秋深了，空调机不再滴水 阳台上鸟儿光顾渐少。有时 光从一面墙照到另一面 那是有大把时间清洗蔬菜的日子。 大多数时候，闲暇 就像沙发缝里的硬币 找到了就赚一分。你总是 过分珍惜那些词语，自己却无话可说。 《总是走上相同的道路……》 总是走上相同的道路 距离究竟有多遥远才自显其意？ 地铁上，疲惫的面孔 覆盖着沉睡的阴影。 每一具身躯里都装载沉甸甸的人生 犹如碎石，被干燥的风清洗干净。 我们生活在平原，筑屋，打磨 消耗，补充，毁灭，诞生 用词语打倒另外的词语 用词语去揣测另外的心。 小心翼翼地，通过隧道的瞬间 从黑暗抵达黑暗 我们是在地下穿行 但熟知的光并不会因此磨损。 一具具身躯运往不同的地点 寄存地，永远不会是终点。 升入地面，通过一排闸机 地下国度的边境线，返回熟知的生活 总是走上相同的道路，回家 任由念头升起，直至变得可笑而动人。 我不知道通行多少次才算合格的行人 距离多遥远才显露虚荣与真正的荣光。 《小时候》 小时候——大概五六年级 每天最后一节课，他都能听见 从排练室传出鼓号队的演奏。 参差不齐，仿佛是那些生锈的乐器 自行发出的响动。但在某一刻 神奇的一刻，所有声响会忽然聚集 成为明确的节奏，来自某段进行曲里 令人激动的段落。那个时候 写作业的孩子们，自习的孩子们 被老师罚站的孩子们，都微微抬头 好像在寻找声音的来处。他们当然知道 排练室，平日紧锁的大门。还有那些 被选中的孩子，趾高气扬，穿着华丽的 乐队服装，如同一支军队。多少年后 军队早已溃败，音乐飘散在空中 他还记得那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刻 那时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点儿什么 无法被命名的东西。那时他们似乎觉得 自己可以永生，永远在这段进行曲的 某个小小的节奏中。不断重复，在记忆中 乐器闪闪发亮，每个人都是被选中的孩子。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时期写诗，大学时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