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杨,回族,另有笔名岭杨等。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被《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以及长篇小说《问彩云》等。 一 傍晚的时候锁子叔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让我马上过去一趟。当时我正要吃晚饭,媳妇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我咽了下口水,冲媳妇抱歉地笑笑。 “还叔呢,这不懂事,专拣吃饭时候来电话!甭管他,吃了再去!他能有啥塌天大事?!”媳妇一边解围裙一边抱怨道。 “恐怕不行。听他声音都哑了,带着哭腔呢!”我摘下门后衣架上的雨披和头盔。 “有事他那一大家子人不会管?你算哪根葱啊?”媳妇真不高兴了。 “你先吃,给我留点儿,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哈……”说着走出了门。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变成了牛毛细雨,黏黏糊糊的,不一会儿头盔眼罩就模糊了。索性掀开,任凭冷风拂面,倒清爽些。地上滑,电驴子不敢开太快。 怪事!锁子叔微信发来的位置既不是他城东的工作室,也不是他家,而是城西七公里外的一个村子,而且不在省道旁边,好像就叫七里店村。 锁子叔姓陈,大名叫陈锁金。为啥叫锁金而不是金锁,据说其中有讲究。锁子叔出生的时候有瞎子给算过,说这娃命中母星过旺,子星衰微,八字里印枭耗泄,不利子嗣,故而取名锁金,采劫刃合杀之法,可以破解。过去老算命瞎子那一套,玄而又玄。 锁子叔是我爹的中学同学,同班不同桌。只不过俩人中学毕业后,我爹继续读高中,毕业后又顺利考取了大学。虽只是一般地方性师范学院,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铁饭碗算是端牢了。而锁子叔却按照他爹的安排,没再上高中,直接回家继承祖业,做了木匠。不过不是一般的木匠,而是专门制作木锁的匠人。这是他家祖传四代的独门技艺,木锁从外形到内部结构都相当独特,既坚固又美观。除了用火烧,一般贼人很难打开。当然,锁这东西,从发明那天起,就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即便是当今最为复杂严密的金属保险箱锁,如果有懂行人成心要开,也没有打不开的。更何况木质锁具了。所以木锁在当下更多地是被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当作传统工艺品用于收藏的。只不过价格不菲,利润相当高。真正的好东西嘛,不愁赚不到钱。 我爹大学毕业后接受统一分配,回到家乡,做了县中学的普通教师。虽然工资收入稳定,但饿不死也撑不着,娶妻生子后,生活压力陡增。每个月除去正常生活开支,所剩寥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跟锁子叔比起来,说是天上地下,那是一点也不过分。 记得在我十四岁那年春节,我爹参加了一次中学同学聚会,组织者是锁子叔,聚会地点竟然安排在了县里最豪华的盛世名景海鲜大酒楼。两大桌子人,全喝的是茅台,一顿饭下来,三万多块钱,锁子叔眼都不眨就把卡刷了。饭后还请大家去歌厅嗨到了半夜,其间啤酒整箱整箱地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第二天我爹一觉醒来就开始唉声叹气,一连几天,回到家就躲在里屋闷坐抽烟。惹得我娘胡思乱想,还以为他聚会时遇到了初恋,旧情复萌了呢。 一个月后,我爹带着我去了趟锁子叔家里,见面后直接了当,说我给你带来个徒弟,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弄得锁子叔一双三角眼瞪得溜圆,连说祖上定的规矩,家传的独门绝技,传男不传女,收外徒更是想都不要想!坏了规矩那绝不仅是家谱除名,死后不准进祠堂那么简单的。所以他爹当初连妻带妾,连娶四房,散金无数,遗憾的是这些妻妻妾妾肚子没一个争气的,生下来的全是裙裙衩衩,最后还是靠典妻才得他一个男孩的。 我爹听完了半天没吱声,最后耍赖说,你不收徒弟,可以收个干儿子嘛。平时让干儿子给你端个茶倒个水跑腿送信不行吗?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只要让他能经常光顾你的工作室,泡在你身边,熏染一下你这里的匠气都行。 “匠气?那是骂人的话!没大出息的才叫匠气。说酱香气还差不多。好歹那也是茅台的香气,不比你那匠人的小家子气金贵许多?!”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允许我每周三天去工作室观摩,先激发兴趣,同时培养师徒感情。但每次木锁完成最后合成组装的时间段必须回避。其实我后来才知道,陈家木锁的最核心技艺,也就是所谓陈氏祖传独门技艺,乃是球形锁芯部位的内榫搭簧,外表看就是一个椭圆形木球,实则内部是由三道不同走向的内扣榫卯结构组成,环环相扣,严丝合缝,装上就再也打不开,如用电锯强行锯开,锯片一旦碰触到最外一层的榫卯,整个木球就会崩碎,让你啥也看不到。最内一层的内榫搭簧是由他爹亲自完成,锁子叔只能做最外层两道。这种全密闭式球形榫卯,结构之复杂精巧,神鬼莫辨,令人叹为观止。 老爷子八十多岁了,固执而又倔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谁也不相信。只留一张由特殊矿物颜料绘制的羊皮图纸,最关键的核心技艺做法就绘在上面,另外还专门制作了一个类似木球剖面的模型,用于跟羊皮图纸对照。图纸加模型放置在一只包了油纸的小型“闷仓柜”内,埋在了一处只有老爷子自己知道的地下。一旦确认陈锁金有了儿子,立刻就会将藏宝地点告诉陈锁金。如果直到老爷子闭眼,陈锁金仍然没有儿子,那么陈家的这一独门绝技,也将永埋地下,就此失传。据说跟该“闷仓柜”一同埋入地下的,还有一坛子祖上留下来的珍贵珠宝,其中还包括一只价值连城的南海夜明珠。 我爹的贼心思,只是希望我能学会些制作木锁的技术,今后也能挣到钱,哪里知道这种木锁内部结构如此精密复杂。陈家祖上定的规矩以及保密手段又是如此严密而又奇葩。陈家祖上认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传男不传女,宁肯独门技艺失传,也坚决不让外人掌握。 十年眨眼就过来了,我从参加工作到找对象成家,关于木锁制作,除了学到点表面装饰性雕花,以及翼子连接等一般性技术外,真正的内榫卯制作、安装关键技术连皮毛都没学到。倒是跟锁子叔的感情越处越深,他几乎就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了。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他结婚这么多年,连生了四个闺女,光超生罚款就交了十几万,却一直没有儿子的缘故。 雨又下大了些,拐向村子里的道路越来越窄,又七弯八绕的,几次导航都出现了误报,害得我差点冲进了水塘里。我脑子里几次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被绑架了?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偏的小村子里? 二 两层的四方小楼,白色的塑钢窗,时下农村最普通的,几乎走遍全中国都一个模样的那种。除了迎门这一面外墙贴了白色瓷砖,其他三面都只是抹了层水泥砂浆,灰不溜秋的,显得很不协调。不知道屋主人是钱不够,还是故意不装的。 一楼大门倒像是全新的钢质防盗门,三扇超大型的。我盯着门铃犹豫着,感觉心跳在加快。想象着锁子叔被五花大绑地蹲在墙角,嘴巴上贴着胶带,一双三角眼充满惊恐盯着我的模样。 咣当一声,门突然自己开了,吓得我猛向后退了两步。 战战兢兢抬眼朝门内望去,没看见绑匪,只瞅见锁子叔探出又长又细的脖子,朝我猛招手,“快进来!快进来!” 我踅身进门时,见锁子叔警惕地朝路两侧仔细望了望,然后才小心翼翼将门关好,神秘兮兮地,搞的真像是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这……”我刚想问。 “嘘——上楼。”他指了指楼梯。 二楼装修得豪华舒适,跟这小楼的简陋外观形成强烈反差。 “这是你二婶子沈娟。” 我呆了差不多有十秒钟才反应过来,“二……二婶好!” 看上去这女子跟我岁数差不多。脸稍长,双眼皮大眼睛,只是双眼间距似乎有点长;乌黑的头发拢到后脑勺打了个髻,瞧上去挺有风韵的,只是额头有点窄,发际线有点低。冲我点头微笑时,露出上面的一排小米牙。 我闻到了一股奶香味儿。应该是某种糕点的味道,甜甜的,很安适,让人放松。我悬着的一颗心到这时才完全放了下来。心道这锁子叔保密工作做得真挺不错的,连我都瞒得这么紧。 “你二婶求你帮个忙。”锁子叔说着指了指单人沙发,示意我坐下。 “咱之间可千万别说求啊!二婶您请说,只要能帮得上的,一定尽全力!”我感觉屁股底下的牛皮有点硬,应该是刚买回来的新沙发,没坐过几次的。 “你看你……”二婶子脸红了。 “呵呵……我说我说……你知道我陈家祖上的规矩的。跟你婶子结婚这么多年,四个都是闺女……我家老爷子不依不饶啊!” “我明白我明白。”我赶忙应道。 “你……你二婶子这怀上有四个月了……”锁子叔边说边给我泡茶,“你二婶知道你老婆在县医院做护士呢,想请她帮忙找人给做一下B超。” 瞅着锁子叔今天这不自然的样子我真有点想笑,话都说不连贯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难道生儿子这种事也有遗传?锁子叔他爹当年生儿子不顺,折腾来折腾去的,好不容易得一独苗,怎么轮到他陈锁金了还是这样?正房生不出,非要再找偏房才行。可当下这是什么时代,弄得不好就会惹祸上身。超生已不是大问题,重婚罪可是要坐牢的。而且B超查男女医院一般也不让做,假如查出来又是女孩呢? 刚才还觉得肚子咕咕叫,这会儿饿意全消。 想了想,还是应该先答应下来再说。锁子叔的面子不好驳。 “噢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跟老婆商量,正好她今晚不值班。” “好好!拜托拜托了!喝口茶再走。” 到了楼下我一把拽住锁子叔胳膊,“万一查出来又是女孩咋办?您当叔的可得给我交个底!” 他想都没想立马就回道:“那就继续生嘛!” “是继续跟二婶子生,还是再找个三婶子生?而且,二婶子这肚子里的咋办?您不会打掉吧?那可是造孽损阴德的事啊!” “放心吧!肯定会生下来的。老爷子有的是钱,养得起!”说着叹了口气,“你晓得的,老爷子手里掌握着关键技术,拿着我呢!不给生出个儿子来不会罢休!别临了老爷子眼一闭腿一蹬,那陈家可真就啥都完了!” 既然横竖都要生,那干吗还要急着做B超呢?难道他老爷子真的等不及了,假若B超出来还是女孩,那就还要逼锁子叔再聚个三房?三房再生不出男孩呢?四房、五房……?锁子叔年纪跟我爹差不多,也有五十多了,身体吃得消吗?这陈家祖上定的是啥规矩啊?!想想都可怕! 看来陈家是真跟生儿子这事杠上了。问题是这种事我怎么跟媳妇说呢? 三 雨停了,风却是越刮越猛。夜色笼罩下这偏僻的村子安静得瘆人,连声狗叫都没有,有点怪。村村通工程好像对这个村子格外吝啬,水泥路面少而窄,是不是这村里人太少的缘故呢? 肚里没食儿身体的感官系统好像格外灵敏,脑子也出奇地清醒。仔细想想,还是先别忙着回家告诉媳妇,先找个可靠的人商量一下理理思路为好。找谁呢?想来想去没有比我爹更合适的人了。我爹对陈家情况非常了解,而且一直撺掇着我拼命跟锁子叔亲近,最关键的是不会将消息外泄,弄得满城风雨。更何况,好为人师本来就是我爹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当了校长之后,更是将这一习惯发挥到了极致。家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跟他校长办公室似的,上门来解决各种各样问题的人络绎不绝,弄得我娘不胜其烦。所以我娘给客厅起过许多名字,什么“心灵氧吧”“阳光驿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小礼堂”,甚至“玫瑰之约婚介所”“心心相映乐园”等等,不一而足。而且还真就用毛笔写在一条条红纸上,端端正正贴在客厅门楣上,过段时间更新一次,说是保持客厅的新鲜感。每次更新,又必定用手机拍照,发在亲戚群里,很快就会获得一片点赞或者逗比表情包。 明知道我娘这是在含蓄地表达不满,我爹只是一味装糊涂,只要不当面挑明,那就依然我行我素。貌似勇敢承认,其实坚决不改。久而久之,我娘也只好随他去了。 我敲门的时候就隐约听见门里面有哭声,声音极难听,像有人拿块铁片在刮玻璃。不用想我就可以断定这不是我娘。我从没见我娘哭过。 果然,客厅里坐着的是曹老师老夫妻俩。一屋子浓烟,曹老师还捏根烟在猛抽,眉头皱成了两个疙瘩,身边的老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上了刑场的窦娥。 我哧溜钻进了厨房,我娘紧跟着我。 “蹭饭来了?”我娘瞪我一眼撇嘴道。 “哪里啊!有事找校长。顺便吃点儿。” 背后我喜欢叫爹校长,尤其是跟我娘。觉得好玩。 “又咋了,哭成这样?”我指了指客厅,悄声问。 “还能咋?帮忙找对象,包结婚还得包生孩子呗!你这校长爹尽干这潮巴(傻)事儿!”我娘边泡香菇边答道。我最爱吃我娘拿手的香菇鸡蛋面。 “没懂!校长改院长了?我爹还能治不孕不育?”我做了个鬼脸。 “瞎说啥呢你!”我娘将我从冰箱旁扯开,“曹老师儿子不是你爹给介绍的对象嘛,这下好了,小俩口结婚后去了上海工作,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决定丁克了!曹老师三代单传了,这一丁克,还不要了老命了?!” “啊?为啥?”我觉得好笑。锁子叔一把岁数了还在生命不息,生孩子不止,不生男娃誓不罢休,这边年纪轻轻的新婚小夫妻竟然决定丁克了。 “还能为啥,说是周围想得开的朋友们都这样!啥叫想得开?”我娘咔咔打下两个鸡蛋,“不可理喻!”丟出的鸡蛋壳准确命中垃圾桶。 吃面的时候,我爹借口上厕所,过来扫了我一眼,见我稀里哗拉吃得正香,又回客厅了。没一会儿又过来了,还故意将厕所门推开又关上,咣当咣当了两下。 再回到客厅,曹老师那边估计就意识到我爹不耐烦了,客气了几句,起身搀着老伴告辞了。 我赶忙放下筷子回到客厅,见我爹还站在门口朝曹老师两口子招手。 走廊灯光下,我爹白了大半的头发闪着银光。 我有点心疼我爹。看上去我爹比锁子叔显老,才五十多岁,就一脸褶子,不像锁子叔油光水滑的。 “你媳妇又是夜班?” “啊?……呃……我刚从锁子叔那里过来。” “哦……”我爹示意我坐下说,他自己一撅屁股,先坐在了他那张专用沙发上。 我爹这个客厅里都是木质沙发,而且沙发上决不放软垫子。我爹公开的说法是这样坐着凉爽,但冬天上面也是啥也不放。我很明白我爹的用心。坐着硌屁股才不会久坐,这就好比那些美式快餐店里面的坐位都用红色,红色容易让人焦躁,如此就会增加客人的流动。我爹其实在心底里也并不希望家里整天门庭若市,搞得像个茶馆似的。只不过坐在校长的位置上,实属无奈而已。 “锁子叔私下又找了个小的,怀上了,想让小悦帮忙找人做B超,看看是男是女呢!这事锁子叔肯定是瞒着他夫人的,而且恐怕还牵涉到一些法律问题……”我想一口气把事情说清楚。 听完,我爹盯了我几秒钟,眨巴眨巴眼,随后手托着下巴,好半天没吭声。 “我是有听说半年前陈老爷子得了一种叫啥肾衰竭的毛病,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看来陈老爷子总见不着孙子,是真急了。这应该是陈老爷子托人悄悄安排的,估计花了不少钱。”我爹叹了口气。 “锁子叔这是犯了重婚罪啊,万一传出去很麻烦!能不能帮他这个忙找人给做B超,我拿不定主意呢。”我拿起我爹身边茶几上的保温杯,想给续点水,我爹摆了摆手制止了。 “我听县文旅局的万局长说,陈家这项木锁技艺的省级非遗批下来了,估计这两天就要公布。如此一来,只怕陈老爷子就更是不见孙子誓不罢休,或者说死不瞑目了!” “但再怎么着也不能干违法的事。虽说沿海地区有老板包二奶的事,但咱这是内地,又是北方,不一样吧?”我没搞懂我爹的意思。 “按照我对他陈家的了解,只怕是宁肯让陈锁金去蹲两年大牢,也是非要生儿子不可的。你自己细想想这里头的道理,是不是这样?” “唔……”我还是没太明白。 “我来的路上在想,如果锁子叔有了儿子,那么到了他儿子这一代,陈老爷子们都不在了,他儿子还会不会继续严格按照陈家祖训办事,非要生儿子不可?一定是传男不传女?他儿子的儿子……” “不管到啥时候,只要他陈家的这项独门技艺还这么值钱,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愿意收藏,将其当宝贝,陈家的这一祖训,就一定会被严格遵守,并且一代代传承下去的!”我爹放下托着腮的手,用力在空中比画着,十分坚定地说道。 “同样的道理,万一这项技艺流散到了社会上,许多不相关的人都掌握了,那还会有这么多人追捧吗?还会这么值钱吗?”又补充道,“你要明白,传统技艺这东西,当初创制出来不容易,它的价值就在于其稀缺性、独特性,这跟技术专利的道理是一样的,甚至比普通技术专利的价值还要高许多,理应得到保护和尊重。当然,这世界上的东西没有百分之百圆满无缺的,真正的好东西从创制成功的那天起就附带了一些其他条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违法的事情不能做,这是底线!” …… 下楼的时候,听我爹在背后叮了一句:“别自作聪明!传统技艺要保护,可不能附带啥违法的条件!你要劝你锁子叔设法做通夫人的思想工作,尽快办理离婚!这是二选一的事情,绝不可能还有第三个选项!” 四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媳妇明天上早班,六点钟就要起床,这会儿估计已经睡了。 蹑手蹑脚进了门,却看到桌上还给我留着菜,用个纱罩罩着,心里就有点儿感动。护士工作三班倒,还常常莫名其妙要加班,就因为这个,结婚两年了媳妇一直不敢要孩子。面对我娘时不时明一句暗一句的催促,媳妇不止一次地向我表示过歉意。我倒是无所谓,两人世界挺好。虽说县城里面不比上海,养孩子经济负担没那么重,但也少不了要操心烦神,所以我每次都反过来安慰媳妇。 媳妇的毛病是小心眼儿,只要得空就会夺过我手机,仔细地翻看,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嘚啵,问这问那,就怕我跟别的女人接触。休息日俩人逛街,偶然遇到个女同学,哪怕只说了几句话,她都会不高兴,“就你话多!人家都转身了,你还啰唆。”我只好一个劲解释。“越描越黑!”她噘着嘴翻着白眼,故作生气状,冷不丁还会拧我一把。 回家的路上我就在考虑怎么跟媳妇说这件事,如果是锁子叔的夫人况朝霞要做B超,媳妇想都不用想,立马就会一口答应帮忙,问题是这二婶子怀孕,我该怎么说呢? 头大! 闹铃声音很响。媳妇翻身起床的时候,我也坐了起来,犹豫了好半天,却一个字没敢提。媳妇洗漱化妆跟打仗似的,也没空问我昨晚都是啥事。 咣当一声,媳妇关门出去了,我还坐在床上发呆。 我还担心件事,就是媳妇会不会帮忙是一回事,万一一个不理解,将这事透露给了况朝霞婶子,搞不好就会平地起风雷,那可就麻烦大了。媳妇跟朝霞婶子一直很谈得来。 上午锁子叔又来电话问情况,我支吾半天,最后只好撒谎说昨晚媳妇临时通知加班,没见上面。锁子叔说那你干脆中午抽空去趟医院,我犹豫了一下只得答应。 一上午我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从来没有感觉时间过得这么慢。想立刻就冲过去,三句两句就跟媳妇说明清楚,愿帮就帮,不帮拉倒,但纠结半天,还是迈不开腿。这种事也确实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还是等到她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吧。 医院走廊上,一位保洁正拖地,空气中一股消毒液的味道。 媳妇不在护士岛,问一位正低头写字的护士,说去一楼药房领药了。我赶紧转身去电梯,心想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 一出电梯门,正看见媳妇提着个长方形篮子在走廊里吭哧吭哧往这边来,我忙迎上去。 “你咋来了?”媳妇吃了一惊。 “想你了呗!”我故意嬉皮笑脸,想先把气氛搞轻松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快说吧,啥事?楼上病人等着输液呢!”媳妇边说边朝电梯口挪。 我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人,便凑近媳妇耳边道:“朝霞婶子又怀上了,想麻烦你找人给做B超呢。”说完我心就怦怦跳。 “放屁!朝霞婶子五十多岁早更年期了,你蒙人也不看这是啥地方!”媳妇瞥了我一眼,“快说实话,到底咋回事?” “呃……” “快说,不说我上去了!”媳妇真急了。 我憋了大约有五秒钟,“你知道锁子叔家祖上传男不传女的规矩的……” “咋?” “陈老爷子身体快不行了,一着急,花钱给锁子叔找了个年轻女人,是这女人怀上了……” “小三?还怀上了?找我帮忙给小三做B超?你吃错药了吧!”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 “说啥说!朝霞婶子知道这事吗?” “呃……恐怕还不知道呢……” “我警告你姓李的,少掺和这种破事!别说我不答应,朝霞婶子要是知道了不闹翻了天才怪!劝你去电视上看看沙尘暴那阵势,不是吓你!” 说完媳妇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电梯。 我知道这时候不能追进去再说这事,越说火越大,只能冷处理,缓一缓再想办法。 静下来细想想,媳妇刚才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锁子叔的夫人况朝霞原来是国营副食品门市部营业员,当年锁子叔常去打个酱油醋啥的,于是就认识了,一来二去,竟然就好上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吃香的是国营单位铁饭碗。锁子叔那会儿叫个体手工业劳动者,这跟后来的私营企业个体户还不是一码事。手工劳动者归街道统一管理,真正的小鸡刨食,自刨自吃,吃了上顿没下顿,没任何保障;而况朝霞所在的门市部,别看门脸丁点儿大,可那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吃喝拉撒全由国家管着。所以俩人搞对象,自然受到了况家从父母到兄弟姐妹乃至七大姑八大姨等的强烈反对,说啥的都有。不过呢,这可能正好应了“老大傻、老二精、老三犟……”那句老话,况朝霞正是家中老三,打小脾气就倔强,你越反对,她越要反着来,认定了非陈锁金不嫁。当年的营业员被称为三寸鸟、七寸嘴,嘴皮子麻溜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每当有人胆敢多嘴多舌当面说陈锁金啥啥的,没有不被她呛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的。 其实说起来,原来朝霞婶子对锁子叔还是挺宽容的,可能那时候锁子叔穷,在家里的地位低;真正对锁子叔严加防范,应该说,还是从陈家的木锁受到市场青睐,并且越来越赚钱开始的。尤其是九十年代国营副食门市部改制,朝霞婶子下岗,成了全职太太之后,自认为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心态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猜忌、小心眼、疑心病都来了,按锁子叔的话说,是鳄鱼变壁虎,越活越抽抽了。我结婚之后媳妇就不止一次跟我絮叨过,说是朝霞婶子又在提醒她,平日里要多加注意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坏就有钱”,不能太纵着。常常弄得我很是恼火。男人如果真想出轨,你管得住吗?古往今来无数事实证明,拴心比拴身子重要。就像放风筝,不管男人飞多远,那根线始终在你手上攥着,但一定不要太使劲,绷太紧是会断的。 不过,锁子叔这事,确实不好办。弄得不好,眼下很可能就会是一场狂风暴雨。朝霞婶子那脾气那张嘴……够呛! 回家的路上,我拐了趟菜市场,买了条鲤鱼,还有豆腐、大葱等新鲜蔬菜,媳妇喜欢吃我烧的糖醋鲤鱼,还有锅塌豆腐,我寻思着眼下能讨好媳妇的唯一办法,就是烧几个媳妇最喜欢吃的菜,美食能让人分泌多巴胺,产生愉悦感,那时候再试着开导,说不定容易接受。毕竟不是我找小三,她没必要硬跟我较这个劲。这家菜市场还有家专门熬粥的门店,现场熬制各种健康养生滋补粥,非常地道,从早到晚人流不断。我要了一小桶红枣莲子银耳粥,现场打包,左手鱼右手粥,吭哧吭哧拎着往外走。 真是怕啥来啥,刚到菜市场门口,远远瞧见况朝霞正迎面走来。 “朝霞婶子您好啊!这都过晌午了,您才来买菜啊?”我赶忙主动打招呼。 “哪儿啊!昨天在牛肉摊上订的牛宝,约我晌午来取呢。”况朝霞脸上全是笑,满不在乎答道。“哟!这么会疼媳妇啊,红枣莲子粥都拎上了!是天天来吗?我咋没这福气呢?” 朝霞婶子早已经发福了,大大咧咧的,看上去脸像是有点肿。 “呵呵,哪里哪里,不常来。今天是刚巧路过。”我应付着,略低着头,眼神躲闪着,不敢跟她对视。 “这么多好吃的,是不是媳妇怀上了?”况朝霞见我嘴上说话脚下却不停,像是急于开溜,过我身边时,一把攥住我手中的塑料袋,盯着袋子里的鱼嘚啵道,“这是要做糖醋鲤鱼吧?欢迎你婶子晚上来品尝吗?” “啊?……啊!欢迎欢迎!请都请不到呢,哪能不欢迎啊!”我嘴上连忙答应着,心里面却说这下坏了,不知道她这是啥意思,不会是听到啥风声了吧?! 直到骑上电动车我才感觉到背上已经湿透了,衬衫粘在皮肤上极不舒服。 五 媳妇下午三点钟就换班回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直接进卧室,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我蹑手蹑脚进去想帮她脱外套,她一翻身脸朝里,丢给我一个后背。 “外套细菌多,脱了挂外面吧?” “出去!” 我心头火腾地就蹿了起来,想说又不是我找小三,你凭啥冲我甩脸子?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于是就靠在客厅沙发上不想动。 厨房里传过来鲤鱼的扑腾声,这鱼一斤半多一点,通体泛红,买的时候就扑腾个不停,卖鱼的两只手都攥不住。这会儿听到这动静,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都说鲤鱼有灵性,很多信佛的都拿出去放生祈福,这条不会是放生鱼吧?如此一想就更不想动了。 奇怪,锁子叔一天都没来电话催问。从认识他那天起,好像每天都会通话至少一次,多的时候十几二十次没准,更何况他这事催得还这么急。 迷迷糊糊地,我像是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直到听见叮咚一声门铃响才浑身一激灵,猛然想起况朝霞说要来家吃鱼的事,一拍脑门,嘴里连说坏了坏了,连滚带爬跑过去开门。 果然是况朝霞。手里还拎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好像还挺沉,拎袋子的胳膊向下坠着,身子朝反方向歪着。 “媳妇在家吧?”朝霞婶子一脸的笑。 “在在!快……快进来。”我一颗小心脏又开始嘭嘭乱跳起来。“您拎着这啥啊,这么沉?” “给你媳妇炖了只老母鸡补身子。她不是……” “嗐!哪儿啊!您误会了!” “别管误会不误会,补补身子总没错!快,拿块垫子来,这热砂锅不能直接搁桌上。” 我是彻底糊涂了,好像第一次感觉到朝霞婶子如此和蔼可亲。这是要干吗?腐蚀拉拢,建立统一战线?你这么一弄,那这忙还帮个屁啊?更糟糕的是,万一媳妇喝完鸡汤一激动,嘚啵嘚啵将陈锁金找了小三还怀孕了的事全嘚啵出去了,那这沙尘暴外加狂风暴雨可不真要来了? 我两眼一闭,爱咋咋地吧! 况朝霞瞪眼在客厅一扫,像是立马明白了什么,“小悦呢?在卧室哪?还误会?误会你个头啊!”边说边又提溜起袋子,直奔卧室而去。十秒钟不到又返回身,进厨房拿了勺子和碗,再次钻进了卧室。回身关门之前冲我吼了一句:“快把鱼烧了!” “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六 去除鱼鳞、鱼鳃和内脏,放到水笼头下反复冲洗干净;搁案板上,打花刀;然后涂抹盐、胡椒粉、料酒,腌五分钟,再抹淀粉糊。这淀粉糊一定要是打入鸡蛋,搅拌均匀的。起锅烧油,微微冒烟了,将鱼尾倒提放入油锅,先炸鱼头,然后用勺子舀起热油,不停浇在鱼身上。刺刺啦啦的声音响起,同时一股混杂着胡椒和葱花等各种作料的香味直钻入鼻孔。整个过程中我脑子里总在想这到底是不是条放生鱼?放生鱼是不能吃的,吃了会遭报应。这么一想我就有点犯恶心。看着油锅里的鱼变成金黄色,两头翘起,呈所谓活蹦乱跳状,我又觉着可笑,人可太容易被骗了,一条被炸透了的死鱼,再怎么造型不还是一具尸体?有啥可赏心悦目的?浇汁时的气味确实挺诱人,可我竟然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啥事竟然要关上门背着我絮叨这么久?这是要憋着搞啥阴谋吗? 一直到我全忙停当,摆齐了一桌子菜,还搁了瓶白酒,俩人还在卧室里咕叽。眼看着菜上面的热气越来越淡了,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过去敲门,刚抬起手,门自己开了,俩人一脸兴奋地走了出来。媳妇红光满面,脑门上泛着油光,朝霞婶子昂首挺胸,一脸的自信。 “好了,你给你锁子叔打电话吧。我刚跟放射科孔主任打电话约好了,让他带那女人,明天中午十一点来县医院门诊部,给她做。”媳妇瞥了我一眼。 “啊?什么情况?”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啥啊?快打电话啊!”况朝霞照我肩膀拍了一下,力气太大,拍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不不不是……你是说做人流还是做啥?”我舌头还是没伸直。 “做啥人流啊呆子,做B超!”说着朝霞婶子又伸出食指狠狠摁了我脑门一下。 这回我是听清楚了,赶紧返回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就打了过去。彩铃声响起,我感到一阵晕眩,膝盖一软,蹾在了沙发上。这不会是个陷阱吧?我还是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喂,都说好了吧?”电话里传来锁子叔的声音。 “啊?啊!是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县医院门诊部。好好,明天见!可……”敢情锁子叔知道况朝霞在我这里?! 我放下手机,瞅着已坐上桌开始大吃大嚼的俩女人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口还是像堵着个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事太诡异了,我一时还真反应不过来。 七 我印象中县医院门诊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都跟赶大集似的人流如潮。 锁子叔走进门厅的时候显得挺紧张,鸭舌帽,大口罩,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不停地四下里瞄着,像是怕碰见熟人。身后十几米跟着二婶子,也是裹着件大风衣,衣领竖着,缩着脖子低着头。俩人显然在装作不认识。 我赶忙迎上去,悄声告诉锁子叔B超室里面还有两位,媳妇交代让先在走廊长椅上休息等待一下。 “这都到午饭时间了还这么多人?”锁子叔报怨道,一边扭过脸朝后面招了招手。 “小悦呢?”锁子叔问。 “在里面盯着呢。”我指了指B超室。 “够麻烦的!难为小悦了!”锁子叔抬头盯着B超室门头上的红灯,有点心不在焉。 二婶子倒挺大方,走过来朝我点了点头,随后一屁股坐在了B超室入口的长椅上。她倒不怎么显怀。 “要先交费吗?”锁子叔又问。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看见靠近出口处的长椅上还有座,我就指着那头问:“要不您先过去坐会儿?” “不用!在这入口等方便。” B超室两个门,一头进一头出,安排得挺合理。 没一会儿红灯变绿,走廊另一头的出口陆续走出来几个人,最后出来的是两位穿着时尚的女孩,头发染成了棕色,嘴唇抹成了紫色,看上去有点吓人。我正愣神,身后响起了媳妇的声音:“锁叔好!人在哪儿呢?快进来吧,孔主任等着呢!” 媳妇也戴着口罩,燕尾帽两侧的新发卡隐隐闪着珠光。我知道那是塑胶的,前几天刚在路边地摊上买的,一支才两块钱。 “在呢在呢!”锁子叔伸手要去搀扶,二婶子已经站起身,冲我媳妇笑了笑,自己走进去了。 锁子叔又朝走廊两头瞅了瞅,应该是没发现熟人,这才扯了扯我袖子,坐了下来。 “师傅厉害!”我说。 “啥?”他抬手抻了抻口罩。 “朝霞婶子啊!您咋搞定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昨下午差点没吓出毛病来!” “听你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就知道你搞不定!女人之间好沟通嘛,更何况,我知道你媳妇顾虑的是你婶子。” “高啊!不愧是省级非遗传承人,连解决这事都一样的高水平!” “唉!没办法啊!祖上的规矩,老爷子又倔,认死理,咋办?这种事透支身体,早没兴致了!”锁子叔说着叹了口气,脑袋朝墙上一靠,伸直了双腿。 “说说,咋把我朝霞婶子摆平的?”我确实好奇。 “你婶子是个明白人!” “就这?” “你忘了你婶子原来是做啥的了?对!营业员最擅长啥?不是擅长算账,应该说是擅长算计!老爷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她又更年期了,没儿子最终是啥后果她想不明白?对嘛!鸡飞蛋打不说,祖上几百年传下来的独门关键技艺失传,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她管着咱家的财政大权呢!她还有啥可担心的?!” “万一这事让人举报了咋办?”我指了指身后的B超室。 “为了祖上这技艺不失传,进去蹲两年又有啥?更何况……”说着他坐直了身子,又朝旁边瞅了瞅,压低声音道,“咱俩已经办过离婚手续了!你婶子愿意!条件就是她继续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当然也包括我工作室的。并且……跟沈娟,也办过了结婚证,这样,任谁举报也不怕了!不存在违法问题!” 我翘起大拇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嘿嘿……”他捂着口罩乐了,声音发闷,但听得很清楚。 咔嚓一声门开了,媳妇几乎是蹦出来的。凑到我俩中间低头道:“男孩!双胞胎,都是带把儿的!” “啊?!”锁子叔噌地站了起来,差点碰到我媳妇脑袋。 “真的啊?” “可不!孔主任看得真真的!嘘!小声……”媳妇瞅了瞅旁边。 “太太太太好了!哈哈,我有儿子了!耶!”锁子叔蹦起有三尺高,落下地伸手就扯了口罩,双手握拳,极为夸张地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耶!耶!耶!”声音大得吓人。走廊上的人纷纷扭过脸看向这边。我真担心他兴奋过度晕厥过去。 “快快打电话给我爹!”锁子叔哆嗦着手去裤子口袋掏手机,越着急越掏不出来,“啪!”手机掉在了地上,我眼疾手快弯下腰去捡了起来,发现摔关机了。 “用我的!” 我很麻利地掏出手机递过去,“您打您打,我不知道号码。” 打通了,锁子叔抬头盯着天花板,眼神中透着期待。 “咦?没人接?” 于是再打。一遍遍打。 这时候二婶子扣着风衣扣子也出来了,锁子叔左手拿手机贴在耳朵上,右手指了指长椅子,对二婶子道:“快,快坐下!别累着……” 我跟媳妇对视了一眼,扑哧一笑,“看激动得!没事儿的。” “怪事,总不接!保姆应该接啊……”锁子叔眉头越皱越紧。 “过饭点儿了,咱边走边打,找地方吃饭去。”我说。 “好了你们去吧,我得回办公室了。右拐,门厅在那边……”媳妇瞧锁子叔打着手机要左拐,连忙提醒,“那边是上电梯,这边……” 我推着锁子叔朝门口走。 门厅的雨棚下面刚到了辆120救护车,车顶蓝色的警灯还狂闪着。 “咦?那不是朝霞婶子吗?”媳妇眼尖,一眼瞧见从救护车后门下来的是况朝霞。接着下来的是位中年妇女,这是陈老爷子的保姆,最后下来的是两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往下抬担架。 “不好!是我爹!”锁子叔也反应过来了,撒腿就奔向前去。 急诊室已经有医生护士出来迎接了。一群人一起拥着担架往急诊室飞奔。 担架上,陈老爷子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咋……咋回事?咋成这样了呢?”锁子叔跟在担架后面跑,一边急着问况朝霞。 “保姆发现……爹……趴在地上了,咋叫都……都不应,就给我打电话,我打了120……”况朝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着情况。 “哐当”一声,急诊室的门关上了,大家都被拦在了外面。我媳妇跟了进去。隐约听见她跟值班护士说:“这是我亲戚!” 锁子叔开始搓着双手在急诊室门口转圈,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边转嘴里边不停叨咕:“这是咋了吗?天哪!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B超是啥情况?”况朝霞还算冷静,悄声问我。 “是儿子!还是双胞胎!看得真真的!一对双胞胎男孩!盼了这么久,一来就是俩!这可是大喜啊!”我好像也有点激动了。 “啊?”况朝霞脚下明显闪了一下。 “晕……头晕!”况朝霞有些站立不稳,我连忙扶着她坐在墙边的长椅上。二婶子也大大方方凑过来,紧靠她坐着,还用手抚她背。 “这么巧?……这么巧?”况朝霞闭上眼睛叨叨着,好像也有些魔怔了。 半个小时左右吧,我媳妇先闪了出来。 “初步诊断是急性脑梗,已经注射了丁苯酞,正在抢救!” “能醒过来吗?”况朝霞急着问。 “这要等一下听听医生怎么说!大家都坐下。锁子叔,先坐下。”我媳妇对愣怔在那儿的锁子叔招招手。 锁子叔不转圈了,却像傻了似的,站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眼神迷离,嘴巴不停张合着,不知道在叨咕啥。我是真担心这两口子无法面对这突发情况会想不开。 大喜可千万不能伴着大悲啊!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祈祷上苍保佑这传了几代人的独门技艺,能够继续完整地传承下去! 又过了十几分钟,急诊室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护士。 “哪位是病人家属?”医生问。 “我!我!我们都是!怎么样了医生?”锁子叔急不可耐应道。 “情况比较严重,是脑主动脉梗死,需要转后面ICU抢救。哪位跟护士去办一下手续,交一下费?” “我去吧!”况朝霞摇晃着站起身,二婶子扶着她。 “医生,麻烦问一下,我爹这情况能救过来吗?多久能救……救醒过来啊?”锁子叔问。 “不好说!进了ICU会给你们一个完整方案。” “救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况朝霞没急着去交费,仍站在原地问道。 “呃……这样说吧,这种主动脉脑梗死经过抢救后会有三种结果:一是相对恢复正常,手脚口齿不太利索了,但能表达,这是最好的结果;二是生命体征正常,但已经成了植物人;三是完全救不过来了,身体各器官衰竭,准备后事……” 医生说完就要转身回去,却被锁子叔一把拉住了,“医生,求求您,能不能想想办法,看用什么进口药,特殊药,多贵都不怕,让我爹稍微醒个一二分钟,哪怕能说个一二句话都行!医生,行吗?”边说边双手合十,弯腰弓背,不停摇着手做祈求状。 “这不可能!如果能说话,那就抢救成功了,不会只是说一句话的问题。” 医生进去了,锁子叔又愣了愣,转头对我媳妇道:“我要去ICU陪护,二十四小时陪在老爷子身边!我不停地喊爹的名字,我就不信喊不醒他!” “不行啊锁子叔!ICU是有专门的护士二十四小时陪护的,家属只能定时探望,是不能陪护的!里面恒温恒湿,有空气净化设备,您就放心吧!” “那……我们就只能这样傻等着?”锁子叔一双三角眼又瞪圆了。 “只能耐心等待!一半交给医生,一半交给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