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一蓬的荼蘼匍匐在梅竹山的灌木丛上,东边逶迤而来的杨梅河,穿村而过,这春天最后的花,在河水里白光闪闪,默然间,向西流去。 站在左宗棠墓前,是清明节后的一个上午。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这位硬汉的墓地就在长沙,就在雨花区跳马镇的白竹村,一个叫梅竹山的半腰上。当然,更没想到的是这里会如此破败与狭小,墓园的占地及构造与他的名字极不匹配。在中国历史上,能所向披靡,铁腕收复大片国土的,我想不起还有谁。我只知道,没有他,我们的国土将失去六分之一。 从绕城高速下来,走时代阳光大道,拐进一条村道,路旁面山的一侧有扇铁门,门内是左宗棠墓园。我跨入这扇铁门时,内心有了少许不安。《左文襄公传略》《重修左文襄公墓记》碑文镶嵌在山墙左侧,落款长沙市人民政府,时间为一九八五年九月五日。沿阶而上,是个十几平米的平台,一头后腿残缺的石羊,前腿蜷曲,卧向墓地。守墓人说,这是从前众多石人、石马、石狮、石羊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平台正上方又是几十级石阶,两边松柏林立,最上面就是左宗棠的安寝之地了。祭台上有祭拜过的痕迹,几盆黄色菊花端坐在石栏上。周围树林里长着一堆一堆的竹子,墓地两边的梅树绿色葱茏,这是左宗棠生前喜爱的花。当年住柳庄时,村前屋后种了十几棵。冬尽春来梅花开,在安化陶家坐馆的他年底乘舟归来,风雪之中,老远就能看见村前怒放的红梅,还有迎候门前的妻女,这画面永久地根植在他脑海里。后来他请友人画下梅花,题诗: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01 柳庄曾是他的桃花源,想一辈子隐居山田,或做个乡村教师,靠种菜种田束脩金过活,谁知愿望会被时局裹胁,生活在乱世里的他无法不关心国家命运,他的才华也不可能不让他肩负使命。贺长龄与他聊天几次后,就称他为国士,这不是随便称呼的。贺长龄是江苏布政使, 嘉庆、道光两朝名臣,名满湖湘,那年母亲去世,在原籍丁忧。左宗棠读过他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带着景仰,踩着草鞋,从湘阴赶到长沙,站到了城东定王台附近的贺府。一心想着来求教的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唐突冒失,就这样,他走进大门。贺长龄端坐大堂注视着他。这位十九岁的乡野农家小子,一点都不怯场,开始与年长他二十七岁的朝廷官员对谈。历史在这里拉开序幕。贺长龄惊讶他的学识,特别是他对天下形势了如指掌,见解与思考又非同寻常。之后,这小子提出无理要求,要借贺家阁楼上的书。贺长龄不仅答应,还登上木梯,上上下下,来回为他取。于是,那些日子他们在借书还书之间频繁往来,讨论切磋中有长者的循循善诱。贺长龄对左宗棠说:你有国士大才,千万不可轻易出山,屈就卑位,而毁了自己!左宗棠从小就志高言大,这个时候他是正中下怀。贺长龄的哥哥贺熙龄说他矜傲。这是他一生都没法改掉的毛病,这缺点也是他的优点。贺熙龄当时授聘执掌长沙城南书院,他不重视八股文与词章利禄,专讲经世致用的实学。左宗棠慕名而去,自称从学十年,实际上他只读了一年多,就转入岳麓书院内的湘水校经堂就读,但此后的岁月,他们书信不断,亦师亦友,交往了一生。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贺熙龄去世,临终遗言,要自己的满女嫁左宗棠刚出生不久的长子孝威。师生关系成了亲家关系。而此时的左宗棠只是个穷教师,但他对贺熙龄的敬重,可以说是达到了事事请教、亦步亦趋、言听计从的地步。中国社会最重要的关系是亲属关系,而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这门亲事,左宗棠当然知道是贺熙龄对他的提携。 02 要与左宗棠结亲的,贺熙龄不是第一位名士。道光十七年(1837),经吴荣光介绍,左宗棠主讲渌江书院,任山长。事情回到三年前,左宗棠由城南书院转入湘水校经堂,这是湖南巡抚吴荣光办的,学生教以经学,半工半读,还给生活补贴。左宗棠看中这里的闲与钱,那时他刚结婚,入赘湘潭方上周家。倒是堂内经常举行考试,左宗棠一连得了七次第一,自然引得吴荣光的刮目相看,于是便有这个介绍。渌江书院在醴陵西山,门前可以望到流淌的渌江,左宗棠在那时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个传奇正向他奔涌而来。正是这年,两江总督陶澍回安化省亲,途经醴陵,知县在他下榻的行馆里挂了几副对联。陶澍边走边看,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突然他收住了笑容,驻足在一副对联前,半天不语。此联语为: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后面的故事大家知道了,还演绎出许多版本,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陶澍要与左宗棠结亲家。这事当然是真的,只是发生在第二年秋天,左宗棠会试又落第了,他应先前之约:中与不中,务必绕道南京,来督署衙门盘桓几天。陶澍并不在意他没考上,尽管公务繁忙,一有时间就与他倾心交谈,临到最后,结亲之事被提了出来。左宗棠太意外了。陶澍是名倾天下的总督,清朝第一位湘人高官,自己只是个乡村塾师,还三次落第,资望、门第,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没法比。还有年龄,陶澍快六十了,而他不到三十。有点像传说中的攀藤附葛,左宗棠不想。陶澍摇头又摆手,说若论门第名望,将来你肯定在我之上,而年龄,只要儿女相当就可以。他还说,我已年老,幼子和家事就托附给你了。很多人说,陶澍会看相,其实他早就从贺氏兄弟、胡林翼那里知道左宗棠了。他就是他心目中经世致用的最佳人才。他们一生只见过两次,却好似相知几生几世。第二年,陶澍死在任上,由贺熙龄出面,让左宗棠去安化小淹村坐馆。这一坐就是八年。陶家藏书可想而知,吸引左宗棠的还有清朝宪章与陶澍的那些奏疏、书信。左宗棠在教课之余,遍览了所有图书文献,同时与贺熙龄保持通信,知道时局大乱,鸦片战争爆发,举战派林则徐等被革职流放,尽管报国无门,他还是耗尽心血写下《料敌》《定策》《海屯》《器械》《用间》《善后》六篇军事策略。 03 胡林翼自认是左宗棠一生真知己,他们是世交、同学、好友,最后还成了亲戚。一个是陶澍的女婿,一个是陶澍的亲家。他们通信,一个称丈,一个叫兄。在陶家坐馆时,胡林翼经常过来小住,两人无话不说。虽是莫逆之交,性格却完全不同。一位刚直褊急,一位正直通达圆熟。不用说,在当时胡林翼比左宗棠混得好一些,但他始终认为左宗棠是栋梁之才。他常向世人推荐,说他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还说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左右。他说无人胜过左宗棠,他自己不及,曾国藩也不及。曾国藩那时以道德文章负天下重名,他在《忮求诗》中说: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他的为人之道,表明他的循规蹈矩,亦可窥见他的境界与格局。 道光二十七年,左宗棠长女与陶桄完婚,次年,陶家搬到长沙。左宗棠在长沙徽国朱文公祠设馆授徒,女婿仍随他学习。这个时候,他在长沙与湘阴之间来回奔走,一个是馆,一个是家,两头牵挂,日子还算惬意。从湘潭桂在堂迁到湘阴柳庄后,儿子相继出生,之前他有四女,在这又添四儿。他做三件事:教书、种田、绘画。这绘画是绘制地图,他曾花了一年多时间绘制了清朝的国家地图,《朴存阁农书》是他结合自己种田实际写下的。时局大乱,他隐居山林。胡林翼劝他出山。那年,太平天国攻到了长沙城,左宗棠领着家人与丁忧在家的郭嵩焘及郭崑焘两兄弟,一起躲到了湘阴东部的白水洞。胡林翼向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力推左宗棠,介绍他胸罗古今地图、兵法,熟悉本朝国章,又精通时务。还说他的才学品行超冠群伦,为人廉洁耿介,刚直方正,性情善良,实在是忠肝义胆。他还有一个特点——不重名利,即使他谋划成功,也不愿受赏。张亮基当然高兴,卑辞厚礼连请几次,左宗棠仍是谢绝。最后是胡林翼的一封急信,打动了他。信上说张亮基是肝胆血性人物,也是你最敬服的林则徐赏识的人,你为何不与他一起共事?家乡祸在眉睫,看到家乡糜烂,你忍心吗? 历史在这里掀开了一角。左宗棠就这样出山了。他应邀加入张亮基幕府。这一年,他四十一岁。 04 长沙围攻在即,张亮基将军事权果断交与左宗棠。两个月后,太平天国久攻不下,便撤围北上。长沙解围,左宗棠一举成名。他反复强调,他是为保卫桑梓而战。他在长沙只待了四个月,就随张亮基去了湖北。八个月后,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坚持回湘阴,再次隐居山中。咸丰四年(1854)二、三月间,太平天国又打回湖南,进逼长沙。左宗棠再次出山,加入骆秉章幕府。至此,他已经走进历史为他布好的局,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被这个乱世点燃。 咸丰七年(1857),左宗棠在骆府做事三年了,他家还在柳庄,胡林翼看跑来跑去极不方便,于是与骆秉章合资五百两银子,在长沙北城司马桥买个宅子送他。是个老宅,有两进,二十余间房,有一片菜地,几亩池塘。虽近城市,却似乡村。左宗棠很喜欢,全家搬了过来。至此,长沙这个叫司马桥的地方就成了左宗棠的家。他会跟别人说,这个地方以前是宋代词人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时的练兵之地,原来的寨子叫飞虎,过去的护城河上有座桥,叫司马桥。河没有了,名字依旧叫着。他在这里住了三年,之后离湘出征二十多年后,又回来住了不到二十天。那些年,他所有家信,都寄往这里。房子加盖过,也扩建过,左宗棠在家信里多次说,要在此终老。还说吾百年后,即为吾祠堂。只是他的祠堂后来建在了城北湘春街,叫左文襄公祠,如今是在西园北路56号,叫文襄园。他的后代一直住在司马桥老宅,直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那场长沙有名的文夕大火,把老宅烧得只剩下一座门庐与残垣断壁,而这些又在一九八七年彻底拆毁。老宅旧址成了马路与一个服装城。如今我们可以在营盘路和蔡锷路的立交桥下,看到一块左宗棠故居的石碑。民国出生在老宅里的他的一位重孙子,上世纪三十年代考入清华化学系,他对当年的司马桥有着清晰回忆。他说司马桥是一条小街,路面由麻石铺砌,宽四五米,长约百米,南北走向。北端与三公祠、营盘街交叉,一直向北可出城门。南端接水风井与贡院东街(今中山路)相交,再往北过东长街,由青石桥向南,就到了繁华的司门口与八角亭。司马桥附近没什么大商店,却终日熙来攘往。老宅占据了司马桥整条街的东则,高大的围墙内生活着左宗棠的四房子孙。整幢宅院由南而北有三座大门,靠南临街朝西的大门,没有石鼓也没有匾额,倒是门前那些人力车、自行车的叮当铃声不绝于耳。 05 写到这里,左宗棠葬在跳马镇白竹村就有了解释,他想日夜注视他的后人,也想他的后人方便来看他 。 这墓地是他自己看好的。传说当年他训练湘军,顺着浏阳河东进时,路过白竹村,觉得这地方的风水独特,便对随从讲:此处来龙雄起,龟蛇锁水口,千年眠睡之地。他年我若战死沙场,当将我葬于此地。 另一种传说是光绪七年(1881),左宗棠七十岁,正月,中俄和议成约,还伊犁全境。九月,诏授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十月二十日出京师,请便道回湖南省墓。十一月二十五日,抵达长沙,距咸丰十年离长,已二十一年。这其间,周夫人、二哥宗植、儿子孝威、女儿孝琪与孝瑸相继去世。尽管此时的左宗棠立功绝域,拜相封侯,衣锦荣归,可他却觉得心里空了,日暮途远了。 其间,在某个场合,他问起曾国藩后人近况,得知曾葬于长沙伏龙山。他沉吟片刻,说道光十七年,他从渌江书院回湘阴,道经长沙跳马,在杨梅河白竹村,发现一块风水宝地。那是一路北上的龙脉,低山、冈地、浅丘陵,山体不高,来龙柔顺,四周无欺无压,是传说中的千里来龙三尺穴。站在穴场,目力所及,幽静开阔,正面可见一座笔架形状的小山。还有那条杨梅河,从东向西,巨龙般穿村而过。杨梅河其实就是浏阳河,只是它在流经跳马镇白果集镇的一段称为杨梅河,白果集镇是浏阳河的水运码头,当时车水马龙,商铺林立。 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内部机密是门很玄的学问。风水学一直藏着掖着,又一直神秘存在。反正左宗棠最终定下白竹村的梅竹山为百年后的归葬地。后来,他家人果真在此购田置地,在他未死之年,墓园就已动工。不过正史里说左宗棠生前曾表示,要与夫人周氏合葬,还曾表示逝后可葬史家坡祖茔、长沙岳麓山等地,倒是没有提到跳马白竹村。 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墓园当初的样子。 那时墓前花岗石台阶直铺山下,连接神道,道的两旁石雕林立,其中包括左宗棠的雕像。神道西往东转,是一条石道,五百米处建有一座牌坊,四柱三门三楼,正中坊额刻着咸丰帝题的“旂常懋绩”四字,中门两边各立一对石狮、石象。再往东五百米是御碑亭,坐西朝东,八角八柱,琉璃瓦,环矮墙,正中御碑立在龟趺上,亭前石道延伸到杨梅河码头。墓地左侧有墓庐,青砖黑瓦,二进三开间,内有青石碑、享堂与左文襄公神位,墓庐所用的砖如城墙砖大小,侧面刻有“左太傅祠”的字样,有房屋四十八间,黄姓人家住在里边负责守墓,与耕种墓田。只可惜,在一九五八至一九七九年间,墓地遭受了三次灾难性破坏,在这里我不想讲述,就觉得我们愧对这位伟人。 06 我们依然回到光绪七年(1881)腊月,不管左宗棠内心多么不愿意,他在家过完小年,第二天就起程了。年逾古稀却还要马不停蹄。此次归乡,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兴许就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别人上任,奔赴的是前程,而他已没有归途。在心里,他已与他的梧塘、柳庄、梓木洞以及司马桥老宅作了深深告别,有生之年再回来,难了。 光绪七年(1881)十二月三十日。这天是除夕,空气里拂动起和煦的春风,左宗棠抵达南京,接任两江总督,受印视事。 往事历历在目。四十三年前,他第三次会试落第,绕道南京,以客人身份住在总督府数日,那时的他无论怎么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在这里约订的婚事,已开枝散叶,陶澍的儿子他的女婿,都儿孙满堂了。他可以告慰陶澍了。在总督府,他还念叨一个人,那就是也做过两江总督的林则徐。冥冥之中,总感觉与他有无数交集,很多时候,更像是有一种牵引。一生之中,他经历了数次痛失亲人、挚友、师长,独独得知林则徐去世时,他情绪失控,号啕大哭。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道光三十年十月的一个深夜,他在长沙黄冕寓馆,惊闻噩耗,他与黄冕相对失声痛哭,他们除了哭林则徐,还在为这个国家哭泣。就在一年前,林则徐卸任云贵总督,告病还乡,从云南回福建原籍,途经长沙,舟靠湘江岳麓西岸,特信约左宗棠来此一会,于是《湘江夜话图》载入了史册。虽是首次见面,感觉神交已久。林则徐曾是陶澍部下,胡林翼又做过林则徐手下,因为这层关系,也因志同道合,左宗棠在小淹陶家就开始与林则徐通信。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两人在呼啸的江风里终于见面了。左宗棠脚步生风走得太急,又或许太激动了,上船时竟一脚落空,直接从甲板上掉进湘江,弄了个浑身透湿。林则徐玩笑说,你这见面礼太隆重了。相见恨晚在这夜来得很强烈,来不及寒暄,就落入正题。谈天下局势,林则徐说,英、法尚不足畏,在以后,俄罗斯才是我们的大敌。一位是年逾花甲,名满天下,屡遭失败与挫折的退职总督,一位是三十七岁的落魄举人,满腔热情与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的“湘上农人”。他们谈了一个通宵。林则徐将自己流放新疆时的笔记、收集的全部资料给了左宗棠,包括地理、边防以及俄国的动态。那一刻,林则徐有种预感,世上只有左宗棠能完成使命。临别时,林则徐写下一副对联赠给左宗棠: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联语是乾隆文人袁枚为他的随园所题写,有太过自吹之嫌便撤了,可是林则徐觉得送给左宗棠恰恰正好。林则徐一生坎坷,他的未竟之志,似乎就仰仗左宗棠了。他没有看走眼,如他所想,左宗棠在未来把他心里所想一一实现了。比如,办洋务、造枪炮、造轮船,收复新疆,禁种罂粟,禁运鸦片,治水行盐,发展耕牧等等。行行重回首,左宗棠似乎能看见数道光芒,从他身后打来,他隐约觉得那都是师友、兄长的希望与梦想。 07 现代人看左宗棠,觉得他一生传奇。四十七岁才正式入编,由潘祖荫、曾国藩、胡林翼向咸丰帝保荐奏疏,得了个四品京堂候补的官职。他特立独行,性格耿直,不会溜须拍马,可是一路走来,在他身后推波助澜的贵人都是能量级人物,贺氏兄弟、陶澍、胡林翼、林则徐、张亮基、骆秉章、郭嵩焘、潘祖荫、曾国藩等等,都是那个时代如雷贯耳的名字,所有人都认定他将做一番大事,其实谁也说不清他将要做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国家正在危难之中,来拯救的人应该是左宗棠这样的人!穿越到一百多年前,对左宗棠的这些贵人,我心怀敬意!他们不惜一切向世人推荐,不带任何私心与偏见!贺熙龄赠诗给他: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因樊燮事件,左宗棠大祸临头,潘祖荫在朝庭说出了一句震惊四座相传至今的名言: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皇帝被惊到了,他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郭嵩焘,问左宗棠的才干怎样?回答说:他才干极大,料事明白,没有办不了的事,人品极端正。 这么多人举荐一个人,除了此人确实非凡,还说明在当时汉人这个阶层对人才的赏识与选拔是正派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完全被颠覆。当然众多贵人里,夫人周诒端与岳家大人更是他一等一的贵人。两手空空入赘,虽然第一年乡试中了举人,但此后三次进京会试,次次失败。那时进京赶考,耗时几个月,盘缠都是夫人打点,夫人的钱从哪里来?我们想想就知道了。周家是名门望族,在湘潭隐山东麓的紫山有个占地一万平方米的大院,叫桂在堂,三进五开,有四十八个天井,两百多间房,楼上房子全是木板平铺,每一间还相同。左宗棠天性孤梗刚直,他在桂在堂西院租下几间房,单独住开,书房里挂上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十三年后,他用当教师的积蓄在老家买地建房。他们从桂在堂搬到柳庄的那个场景让无数人叹然悲喜。左宗棠带着妻妾与四个女儿及经年积下的家当,一路浩浩荡荡,走在湘潭至湘阴的路上,这个时候,目送他们离去的岳母王太夫人,既落泪又欢笑,落寞的目光,蜿蜿蜒蜒,一直在他们身后延伸。 08 贵人的阵势强大,于一般人就束缚了手脚。左宗棠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心怀感激,这种感激却从不掺杂到眼前要做的事情中,这种性格不免遭人诋毁。议论最多的是关于他与曾国藩、郭嵩焘的失和。如果还原历史现场,他与曾国藩的失和疑点重重。也许就是在朝廷演的一出戏,而戏的导演是胡林翼。太平军被消灭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也到了。都是饱读史书之人,这个判断是有的。曾、左、胡联盟时,胡林翼是智囊。只是这时,他重病在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苦心筹划的联盟瓦解了,后事得好好处理。他相信左宗棠的胆识与谋略,事情委托他,是最好的选择。他叮嘱曾国藩,不管发生什么,相信左宗棠。他在信上这样说: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胡林翼在天上应该感到欣慰,他的兄弟把戏演得比真的还像,世人都看到了他们失和,他们从此也不再往来。只是左宗棠背上了骂名,直至曾国藩死,他写挽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联语里的表达,应该是一种告白。 左家与曾家在后来一直有往来,而且左宗棠与曾国藩弟弟曾国荃始终要好。左宗棠因病离任两江总督时,推荐曾国荃自代。曾在办理胡雪岩一案时,不仅为胡开脱,更为左西征借款竭力辩护。两人兄弟般相互推崇相互维护,到后来还结了姻亲。 至于与郭嵩焘的失和倒是存在。左宗棠在新疆前线打仗,打的是胜仗,郭嵩焘出使英国执行李鸿章的议和投降政策,左气愤至极,与众大臣一起参劾他,致使他下台丢官。左宗棠从来就觉得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当年回长沙,他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郭氏兄弟,但两人终因政见不同,友谊难续从前。忘恩负义之人,郭嵩焘在他的诗、文、日记、书信里经常这样说。 大是大非面前,左宗棠看着私交破裂,是无可奈何的。这个时候,他会想念故去的胡林翼,想他们几十年的过往,没了他,世间已无知己。他曾在祭文里涕零长叹:自公云亡,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褊?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我死何吊?一连串的叩问,苍天落泪却无言,左宗棠自此只能在时间的河流里寂寞孤独。 09 很多时候,别人看到的只是风光。左宗棠在外地就职,一拨又一拨的同乡,特别是本家、亲友纷纷跑去求他找差使,他一概不收录,却要自己掏腰包,送路费让他们回家。众人多有怨言。他感叹,朝廷让他做事,他不能将官封给本家子侄与亲朋好友。他对家人向来苛严,他一年的养廉金有二三万两,他给家用二三百两。其余,他用作修水利、设义仓、办书院、救灾民、帮助困难僚属。他听说湘阴贫苦农民,生下女婴,往往溺毙,便拿出俸银万两设义仓,凡生下女婴的农民可领五担谷来养活女婴。过去长沙北郊新河有一个避风港,也是他捐两万俸银开挖的。他在家信中说:我廉金不以肥家,有余辄随手散去,尔辈宜为自谋。五十岁时,给家中写了一副对联——“慎交游,勤耕读;务根本,去浮华”,切望子孙不要成为纨绔子弟。他认为儿子们天资不高,一再嘱咐,远离官场。做官是自寻烦恼。只要能读书、耕田,就是好子弟。官场的事,一言难尽。想要在官场站住,就必须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官场中谄上骄下、钩心斗角、卑鄙无耻的事应有尽有,他不愿儿孙陷到里面。自己的经历只是一种奇迹,是时势造成,他深陷其中,忍辱负重,是忧国忧民让他没有选择。 都说他是战神,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战无不胜!其实他只是比别人勇敢,比别人能吃苦,比别人无私。六十三岁抬棺西征!七十四岁了,还挂帅出征去打法国人,既悲壮又觉得朝廷无能!镇南关、谅山大捷,战场胜利却换来屈辱外交,这对左宗棠是致命一击。投降派不以为耻,反而气焰嚣张,让他的两员部将遭受不白之冤!弥留时刻,他口谕遗奏:遗恨平生,不能暝目! 历史在这里,给他一生画上了句号。痛心疾首与那刻的悲愤在空中爆炸,朝廷的腐朽与糜烂被定格下来,注定的灭亡已等在前方。 10 一百多年过去了,躺在这儿的左宗棠应该平静了。过去的已过去,只是我们再难找到一位为了天下事而气死的人。清末这些大臣,有人总结:李鸿章会做官,曾国藩会做人,左宗棠会做事。人终归躲不过势利,在后来的回顾中,总是绕不开官位级别,到最后会做官与会做人胜过了会做事的。历史本来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认真不得的。一直不认真的我,对人的崇敬有时候很荒唐,比如说,看见左宗棠欢喜种树种菜,而且种得很好,心里的好感就来了,就觉得他对泥土对生命对季节有深情,有深情的人是爱百姓的。很多湖南的蔬菜种子他让人种到他停留过的土地上,他引进桑苗请来师傅教当地人养蚕。他种树的初衷来自他原始的感受,就是看见遍地荒山秃岭、戈壁沙漠心里凄凉,想着在这里生活的人艰难。他种树是真种树,在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制定奖罚办法,以西征将士为主,由地方官民大力协助,谁把树苗种下,谁就要负责浇水负责成活。他在一条长达三四千里的官道两旁种树,由潼关往西,经边界的长武,通过泾州、平凉、兰州,穿过河西走廊,西出玉门、西安,直达哈密、乌鲁木齐以西,几年后,成活的柳树密密麻麻,绵延数千里,绿如帷幄。左宗棠曾给友人写信谈种树,说种在山坡高阜的树,须勤浇水,要浇过三伏天,才能免枯槁,又不能掺用苦水,用水实在花了大力气。平凉有一块“各军营种树记”的石碑,记载了当年种树的不易。光绪五年(1879)原浙江巡抚杨昌濬去兰州赴任,看见沿途杨柳成行,浓荫蔽日,一首吟左公柳的诗便传颂天下: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左宗棠西征是去打仗的,仗打漂亮了就可以了,树种得再好,也不是他的政绩,朝廷也不会提拔,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其他人是不会做的,人家把做人做官做到极致,生前死后荣光闪耀。而他只想把眼前的事做好,与功名利禄无关,只与民族存亡有关,对那些“暂弃关外,专清关内”,放弃新疆“无用之地”的人他嗤之以鼻,他广种树的前瞻性,让一百多年后才意识到生态环境重要的我们汗颜,油然而生的是对他的敬意更加强烈。 大江流日夜,一百多年的时光呼啸而去,在白竹村杨梅河畔,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感叹,在那个时代,如果多一些左宗棠这样的人,历史是不是另一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