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仰望天空,是云在动;在云端俯视,是地在动。中学英语老师爱好文学,发表了几篇作品,被借调到县文化馆。从此,他试着以另一个视角来审视原来的环境,还有原来的自己。作家张运涛半自传性质的中篇小说《停云》,以一系列碎片化的个体体验,透视我们习以为常的人情世故。改变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人生如是,世界亦如是。 停 云 文/张运涛 英语教师的创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从一所师范学院毕业。隐约有两个愿望,低一点儿的是留到城市,再好一点儿是转行。为什么说隐约?两个愿望都不切实际,一个农村孩子,与城市没什么关系,想留城或转行,几同做梦。 我上高一那年恰逢第一个教师节,街上满眼的标语、集会、锣鼓。我听到老师们的嘀咕:“越是设立节日,越是说明地位低,比如护士节,怎么没有医生节、干部节?”但我觉得老师有点儿矫情,吃上商品粮了,还想怎样? 那时候,到处都缺英语教师,我们外语系的都留城了,除了我。我去拿派遣证,人事股的负责人告诉我,你的再等等,还得研究。我不明就里,一肚子怨言,还得再跑一趟,来回车费又得两块钱。进了沿淮一高我才知道,我要是不去,学校两个班的英语课就没人上。 我有个小叔(年龄比我小),我们在同一城市上了五年学——县城三年市里两年,来往多,关系像兄弟。他毕业分到乡政府,没两年就成了股长,过年回老家都是小车送,米面不用说,还有猪腿、羊、鸡……我妈讲起来,一脸的艳羡。也不光我妈,全村的人都艳羡。但没有谁愤愤不平,似乎那是公理,人家是官。 我的同学也有转行做行政的,后来做到乡长书记的都有,但也有还是县城局委一般工作人员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教师工资老是欠发,最多的积了半年,不断有教师应聘到南方。县城还好,但也有几个走的。我们学校打印室一个职工就转到了乡政府,十几年工夫,成了乡党委书记。都说这个打印室出人才,因为后来又出去过两个人,一个因为小舅子是某单位副局长,被调到县城一中,副主任、主任、副校长,一直升到校长;另一个借调到教育局,现在是副局长。他父亲倒腾烟,家里不差钱。 我开始写作,纯粹是出于对学校枯燥生活的一种补偿。有天晚上睡不着觉,心想,我总不能整天被圈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一直到老吧?我不甘心。做生意?没钱。转行?没关系。好吧,我会写字,就写文章吧——这听起来有点儿像走投无路的良家妇女,只剩下卖身这条路。 第一篇就被《青年文摘》转载了,一千多字,稿费挣了一千多。那两年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发,报刊亭里的杂志我几乎都上过,每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后来我被吸收为省作家协会会员。多荣光啊,生活在小县城的我,是省作家协会会员。 有一天,一个编辑在QQ里问我,任老师,你既然文笔这么好,为什么不写小说?我说,不一直在写吗?她说,我说的是那种纯文学的东西。咱们现在做的这些,差远了。 我很震惊,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反复琢磨那个编辑的话,还真对,我写的那些鸡汤、爱情故事,根本称不上文学,看完就扔了,谁记得住,更别提保存。 我开始转型。最大的挑战是时间。我教三个班英语,还当班主任。因为是个小领导,学校给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没课的时候我就钻进那个办公室,构思,写作,经常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 政协会 我特别想到外面看看。这个外面,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学校是座象牙塔,相对比较封闭,所以外界给了教师这个群体太多定义化的东西,寒酸、小气,似乎都与收入、地位有关;狭隘呢,跟视野有关,由不得教师自己。 有一次,我那个在乡政府工作的小叔拉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认识了县里统战部一位副部长。副部长说:“作家也算成功人士,进政协吧,为全县的建设出点儿力。” 第一次去开会,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近了,看清是县一小的学生军乐队。我有些惭愧,因为我们开会,他们不但不能上课,还得来为我们助兴表演。 县电视台的记者找到我,要采访。我说我是新委员,不会说,不知道该咋说。对方拿出一张纸,让我照上面说。我看了看,觉得太难为情,说不出口。旁边有人说,他是作家,让他自己说。晚上看本地电视新闻,果然有我的镜头,但只有第一句话:“作为一个新委员,参加这样的盛会确实很激动。”其余的,不合规矩,剪掉了。 选政协主席、秘书长,领导提前讲:“要保证全票当选。你也阻挡不了(这话倒是事实),何必惹人家不高兴呢?” 每排座位旁边站着工作人员,捧着精致的计票箱……选票发下来,等额选举,如果同意,只需要把选票原封不动地交上去即可;不同意,找工作人员要笔,划叉。结果当然是全票,报纸电台上说:“这是一次圆满、胜利的大会。”我笑,不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如果有几票反对,反而更像那么回事。 旁边的委员也笑,还给我讲了他们单位开会的事。两个新调来的副局长,一个姓牛,一个姓毛。主席台上左边靠近局长的不用说是老副局长了,右边呢?按惯例,谁先提拔,谁靠近局长。可是,牛和毛是同一个文件任命的。办公室主任请示局长,局长反问,股级也是同一年提的?主任醍醐灌顶,回去查档案,居然也是同一年同一批。不敢再劳烦局长,主任悄悄给组织部的哥们儿打电话,人家说,按惯例,以姓氏笔画。挂了电话,主任才想起牛和毛都是四画。主任也不傻,又数名字的第二个字,培和清,都是十一画。主任为难了,再次给组织部的哥们儿打电话。对方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找上一级组织部请教。很快反馈过来解决方案,哪个姓氏的笔画先拐弯,哪个排在后面。 这个故事我后来写成了讽刺小说《排位》——写作者视野的开阔多么重要。 县长 县里新来了一位县长。我不关心政治,县委书记、县长都离我很遥远。后来看县志,说他是本县多少任县长。但这个县长对文化特别关注,想编一本本县文学作品集。作协主席找到我,让我具体来做这项工作。 其间,忘了谁给了我一本新县长的书,《无限接近》。我礼貌地接过来,随手扔在办公室里。一个官僚,还不是附庸风雅?一次监考无聊,找不到书,顺手带了它,一翻,大吃一惊,还真没见过周围谁的文笔这么好过。其中一篇《回家》这样结尾:“我们一次次回家,是为了一次次出发。我们一次次出发,是为了一次次回家。”我找来县长的手机号,发了一条长短信,讲了我的阅读体会。 我那时候很虚荣,和县长的关系早传遍了学校。新校长要我创办校报,撺掇我请县长给校报起个名字。我其实已有想法,想叫《一高视界》,拗不过校长,去找县长,他说:“我们。”我不解其意,过了好久才明白:学生正青春,就应该任性一点儿、恣意一点儿。我们——舍我其谁? 和县长第一次见面因为大雨,县城严重水涝,县长带几个人下来查看。他后来跟我讲,当时没打通校长的电话,又不知道副校长,就打给了我。我傻乎乎的,竟然在办公室等他,连门都没出,更不用说到大门口迎接了。 后来县里步行街开业,我被老婆拉去逛过,里面有个小广场,以本地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历史人物命名。县长来上任之前就在百度上查过,那是本县唯一拿得出手的文化名人。 那一年,我的中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受到省市文学界的关注。县长很直接地问过市作协主席:“任阳光和我,谁写得好?” 借调 暑假补课,我带两个复读班。儿子高考接近二本线,想复读,进了其中一个班。 宣传部打电话让我过去。副部长开门见山,说是领导想调我到文化局。我一惊,知道他说的“领导”肯定是县长。当然,更多的是喜。 传统文化强调“学而优则仕”,价值观也是。以前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官职,后来又加了财富。惊喜组成一个词,喜是中心。但我毕竟四十岁了,不是二三十岁。见我犹豫,副部长劝我:“别傻了,你也知道,你们学校一个老师借到计生委多少年了关系还没转,领导说你来明天就转关系,文化局正好还有一个创作编。”我说我总得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这是大事。 从县委楼上出来,我就给小叔打电话,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说县长想调我到文化局,你觉得如何?说是征询意见,其实也有显摆的意思。 小叔很冷静,帮我分析:“你今年四十岁了,如果朝仕途上发展,没有年龄优势。况且,县里缺官员吗?人家看重你,是因为写作,不是想让你去文化局当官。还有工资,你好好算一下,你在学校里拿高级教师的工资,到了文化局,要少五六百块钱。” 小叔是我们这个户族里最聪明的,他的认知冷静、客观,我一向看中他的意见。比如,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从县委办公室下乡主持工作。小叔说他不适宜在基层主政,政策敏感度不高。果然,没过一年,就因为没有及时给群众发还退耕还林款被免职。我相信小叔的权衡,不同意调动,但可以借调。借调是脱离学校繁忙教学任务的一个机会,可以专心创作。 过了十几天,副部长才回复我,说领导同意我借调过来。县长短信骂我:“做不成大事!” 离开学校,我怕儿子不自律,没让他再复读,上了广州的一所三本院校。去大学报到也是他自己去的。按说我到了文化局,也没什么事儿,完全可以送他。但我一直希望儿子能独立,他是男生,如果我们现在放手,他吃的是小亏,等到他大了、离开我们了再放手,那时候吃亏就不是小亏了。 中县与沿淮 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县的基本情况。地处中原,农业县,人口八十万,总面积接近两千平方公里,下辖乡镇不到二十个。名字也贴切,沿淮,淮河岸边。 一步裙、影碟机、卡拉OK、传销、高楼、融资……外面大城市有的,小县城一样也不少,只不过要迟一些,像海潮,到岸边时力量减小了。 后来在网上看到《中县调查》,是一个北大博士在中原地区某县挂职后写的一篇论文,说是“披露了县乡政治生态,为中国未来的改革路径选择提供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考察样本”。《中县调查》中说,县里的官员,说话、穿着、饭局等行为都有着约定俗成的规则。 “沿淮县也是中县,”小叔跟我说。他还告诫我,“任何一部官场小说也没有穷尽真正的官场。” 乒乓外交 以前我每天七点半前到学校,七点四十上课。第一天去文化局上班,我特意晚了一会儿,八点半才出发。路上碰到两个熟人,第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去文化局?话里的意思是文化局清汤寡水的,傻啊。第二个人问,学校多好啊,老师收入高,又安静,怎么想到文化局? 我那时痴迷写作,真的不是为了钱,我甚至连自己的工资有多少都不清楚。花钱也不多,不喝酒不抽烟,应酬也少。我跟老婆开玩笑说,我很好养活,每月花费五百左右,成本低,比养一头猪强。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的意思是学校是一片净土,无忧无虑的,多好。 所谓县委,其实只是一栋四层的办公小楼,坐北朝南。院子很小,几辆公车就停得满满当当。楼上有县委、人大、政协、组织部、宣传部、政法委、纪检委、文化局,出入都是体面人,穿着得体,气宇轩昂,任谁都不敢小觑。老实说,其中几个人甚至决定着全县的大情小事。我呢,出进之间腰板也硬了许多。 文化局在四楼,四楼多是群团组织,工会、团委、妇联、党史办,另一个就是跟文化局差不多地位的机要局……我后来去过几个别的县的县委大楼,布局大同小异,一楼政协人大,二楼县委,书记副书记纪委书记县委办主任也都在这一层,三楼是组织部宣传部纪检委政法委。 文化局两间办公室,一大一小都在北面,终年不见太阳。据说原来有一间是向阳的,被工会要走了。文化局主持文化馆工作的是一位姓武的副职,没有正馆长。武副馆长也已经退居二线,因为没有科级干部愿意来这里,二线的武副馆长仍然代管。办公室主任姓欧,不到五十岁,好酒好茶。禁酒令严时,他将酒倒进茶杯里,馋了就抿一口。文化局没人来,他不顾忌。茶也喜酽,大半杯都是茶叶。 武副馆长说,你写作得有台电脑,过两天打个报告。还没见俞局长吧?第一天来,不能漫领导的门槛。 武副馆长也是好心,怕我怠慢了局领导。俞局长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后来才明白,这其实只是领导礼节性的问候,表示对下属的关心——我竟然当了真,说缺台电脑。俞局长说:“恐怕难,现在要求各单位都紧缩开支……” 有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看书,县长打电话给我:“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闲书。” “你过来陪我打乒乓球,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会打的。” 财政局一间大办公室中间搁了一张球案,就我们俩。我先拿出买电脑的报告,县长看都没看,刷刷签了同意。开打。 打了四局,每局我都没超过三分,根本不是县长的对手。他又打电话,叫来几个球友。夏末秋初,很快就大汗淋漓,县长干脆甩了上衣,赤膊上阵。 一局结束,竟然有人拿着热毛巾上去给县长擦背。我大骇,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给另一个男人擦背啊?不是他爹他大爷,更不是在澡堂子里。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学校,老师们可能也会巴结校长,但绝不会以这种直接得让旁人无法直视的方式。我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每一局下来都有人上去给县长擦汗。在场的人应该早习惯了。除了我。 按说我最应该上去——调到文化局岂是小事?再说刚签给我电脑。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给一个同龄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擦汗。 后来县里有乒乓球赛,我是个闲人,被请去做裁判。快结束时,县长也过去了,想跟冠军比试比试。县长有个球明显出案了,其他人却都说好球,县长转向我:“擦边了吗?” 我正想再次确认出案,看客一齐喊:“擦边擦边!” 一场友谊赛,至于吗? 听说各单位都陆续添置了乒乓球案,吸引县长过去打球。有的单位甚至还在乒乓球室旁边搞了间沐浴室,方便县长运动后洗澡。 有人戏称这叫“乒乓外交”。我格局小,没能联想到中美外交,倒是记起上学时老师讲过的法国国王的肛瘘与英国国歌之间的关系。当时法国对肛瘘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们因为与国王得了同样的病而自豪,志愿让医生在他们身上进行各种治疗试验。最后,外科医生荣幸地解除了国王的痛苦,名利双收。肛瘘一时成了时髦病,每个人都认为或者希望自己得这种病,有些大臣竟然自告奋勇地去挨一刀,渴望因此引起国王的注意,被召去询问动手术时的情况。国王病愈后,法国举国欢庆,修女们高声唱出赞美歌。赞美歌由修道院院长作词,宫廷作曲家谱曲,曲调低沉柔和,传到英国,英国国王也很喜欢,成了国歌。 文化馆和文化局 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文化馆是做什么的,不说普通市民知道得少,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不清楚。问的人多了,我就说,文化局知道不?文化局下属的一个部门。 其实还是没有讲清。又有多少人知道文化局呢?文化馆没设账户,账挂在局里。我答文化局也是拉虎皮扯大旗,一是怕人家不明白,二也怀有虚荣心。潜意识里,我还是很享受身处行政序列的优越感的。 有趣的是,老家的亲朋好友与我不谋而合,他们到处传我不当教师了,调到了县委——也没错,文化局在县委楼上——当官了。母亲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骄傲,有一次坐公共汽车,人家问她上城干啥,她说看我儿。人家还没问她儿在哪儿呢,县委两个字就从她嘴里蹦出来了。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3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