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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3年第6期|舒位峰:不期而至(节选)

时间:2023-06-1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舒位峰 点击:

小编说

一个夕光将尽的时刻,一片阒寂无人的禾场,一场始料不及的对峙,把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人牵连在一起。偏远山村的逃婚姑娘、潦草生长的问题青年、陷入家庭危机的中年刑警,他们都曾寻求个人困境的突围,但令人意外的结局总是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

文/舒位峰

叶 玲

雨后,黄昏将至,叶玲蹲在中港琦琦炒饭馆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突然瞅见八分山上的一缕火烧云。叶玲惊诧于火烧云的惨艳,她站起身,远远眺望。那一刻,隐忍已久的泪水蓦地流出,滴落碗中。

叶玲的故乡,大山连绵起伏,仿佛山叠山,夏季一落雨,这种景象很常见。叶玲的印象里,在坊城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景象。叶玲回过神,感觉喉咙被噎住了,便捶着胸,跑去旁边副食店买了瓶绿茶,猛灌一口。她擦着脸上的泪痕,缓了口气,继续吃饭。叶玲觉得,蛋炒饭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她吃过牛肉粉,那是她来坊城的当天,舅请客,十四块一碗,碗里不到十片肉。她觉得,牛肉粉是属于坊城人的奢侈早餐。

吃完炒饭,叶玲小口抿着绿茶。买绿茶她花了三块钱,这钱是额外支出,现在她要慢慢品尝这瓶绿茶。

有人拍车门。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对面的车群,那里停着几辆待客面的(一种未办理运营执照的黑车)。叶玲看看旁边几个面的师傅的表情,愉快地站起来,走向自己的长安旧面包。长安旧面包经不起击打,叶玲急急地说,别拍了,别拍了!

你的车?拍车门的是个年轻人,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叶玲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对方瓜子脸,小平头,细胳膊细腿,特别是脖子,又细又长,如果是个女人,可称作天鹅颈,但长在男人身上,那就是另一种称谓了。

天鹅!叶玲脱口而出。

什么?细颈问。

没什么。叶玲笑了笑,仰头喝光瓶中的绿茶。

去河泗吗?细颈又问,多长时间能到?叶玲有些犹豫,她没去过。细颈说,有事?叶玲想了想说,晚上九点半还要去一中接下晚自习的学生。细颈说,到河泗只要四十分钟,来回也就一个半小时,耽误不了你接客。他把“接客”二字咬得很重,说完嘎嘎笑起来。叶玲可能没听懂,抑或是没在意,总之,她的意识未做停留,车费多少?细颈考虑了一下,手一伸,五十。那算了吧,一去一回油钱都不够。叶玲说完作势欲走。细颈忙说,那加点儿?叶玲站住身子,加多少?细颈打量着她,又想想,加三十可以吗?叶玲没去过河泗,路程远近把握不准,不过能讨价还价到八十兴许差不多,大不了少赚点儿,应该亏不到哪里去。她不放心,想打电话问舅,刚拿出手机,细颈便催促起来,跑不跑?快点儿定,我赶时间,不行,我找其他面的啦。叶玲想去了就回,不过一个半小时,不耽搁接学生,那就跑吧。上车前,叶玲抬头,山顶的火烧云还在,惨艳依旧。

出坊城,过关山桥,十分钟后,长安面包车行驶在107国道上。下午的一场雨把路面刷得一尘不染,缎带般向前伸延,天将黑未黑,许多迎面而过的车辆都开了车灯,有的甚至打了远光。叶玲自觉视距尚可,加上这辆车电瓶损耗严重,就没打灯。国道虽窄,但路况好,就连驾驶座旁悬吊的红穗也只是轻微颤动。她最担心路面颠簸,一颠心就一颤,这二手面包车经不起折腾。悬吊的红穗上有块毛泽东像章,晚霞偶尔会扫中像章,然后反射到叶玲的面部,有种幸福和满足感洋溢在她的脸上。这是叶玲买的唯一一件车内饰品,每天出车前都要擦拭一番,她的诉求渺小而卑微,只是希望毛主席能保佑自己平安回家。前面有个路口,坐在副驾座上的细颈突然睁开眼,手一挥,说,左拐。叶玲未及细想,立即打方向盘,车开上了左边的道路。

天黑尽,叶玲不情愿地打开车灯。一条碎石路掩在两边疯长的杂草间,仿佛看不到尽头。车剧烈颠动,悬吊的红穗左摇右摆,碎石子在车轮下呻吟,面包车发出各种嘶鸣。叶玲一边心疼车子,一边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开了一会儿,猛地,头顶高架上一辆高铁飞驰而过,轰隆隆,轰隆隆,碎石路瞬间被劈成两半,一段在这头,一段在那头。叶玲的头皮一奓,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所幸没多久,车上了另一条水泥路,再往前,隐隐有鞭炮和哀乐声传来,前方是一个村落。叶玲侧过头问,还有多远?细颈向车窗外看了看,没到。叶玲问,什么时候能到?细颈有些困,闭着眼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快了。叶玲暗自后悔接了这单活儿,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细颈,然后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舅,是我。

送客去河泗。

河泗远吗?

车费八十够吗?

还没到。

快点儿的话应该不耽搁。

……

叶玲厌恶地扫了一眼细颈,胸口有团火在燃烧。

三年前,一个初夏的夜晚,十八岁的叶玲拎着一个胡乱塞了几件衣物的旧尼龙袋,接过哥哥匆忙递给她的钱,慌慌张张地冲出竹楼,借着星月微光,仓皇逃出了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从山里到县城约莫四十里地,她硬是走了一夜的山路,一路上蚊虫叮咬,脚都磨破了皮,汗水和朝露在夏夜与晨曦间交替流淌,黏糊糊,湿漉漉。天亮后,到达县城长途汽车站,她把手心里几乎捏出水来的一百块钱递给售票员,买了一张去坊城的车票。等车的间隙,看着来去匆匆的旅客,啃着馒头的叶玲突然泪水盈眶,一股孤愤感油然而生,她紧紧攥住车票,心里惶恐不安。

车到坊城已是夜半,叶玲顾不得饥饿,一下车,就在车站旁的商亭里找了部电话,可拨了几次都没回音,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记错了舅的手机号码,她心里急成一锅粥,越急就越拨,越没回音就越急,最后,还是店主人过来制止了她。女店主问,姑娘,忘了电话号码吗?叶玲只是哭,不说话。女店主说,姑娘,别急,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呢!叶玲止住哭泣,又拨了几次,可依然没有拨通。这下,叶玲彻底死了心,她抹干泪水,提着行李,一个人默默走到车站前的台阶上,坐下。想着这一天一夜的遭遇,像是一幕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滑稽剧。想着想着,叶玲闭上眼突然笑起来,她的笑显得很突兀,路灯掩映下,蛇一样扭曲。姑娘……叶玲一睁眼,女店主手里捧着一桶泡好的方便面,香味四溢。吃吧,女店主笑着说,吃饱就不伤心了。叶玲迟疑着缓缓地接过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在确认了女店主的意图后,手中的塑料叉子在方便面里快速翻搅起来,面条一根根吸进嘴里,滑向咽喉,胃口一开,饥饿感如同宣纸上的墨滴,一点点,一片片,洇散开来。很快吃完面,缓过劲,她站起来想向女店主道谢,可守商亭的人已换成了一个男人。这是叶玲来坊城的第一顿饭,想不到竟是一桶方便面,她拿着面桶,一时间怅然若失。她想离开车站,可到哪里去呢?住店,没钱;去舅家,找不到地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想想,还不如在车站外等,说不定舅能找到她。黑夜里,叶玲抱着尼龙袋,靠着车站前的圆柱子坐下,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初夏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闷热,偶尔会有一丝风扫过来,有股意想不到的舒适感。叶玲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偶尓会抽搐两下,那是对白日里担惊受怕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叶玲……有人叫。她没听清,仍睡。叶玲,叶玲,我是舅。叶玲睁开眼,天微亮,一个黑瘦的男人站在晨曦里。叶玲抹了把梦里的残泪,鼻子一酸,几乎又哭起来,舅,你怎么才来呀!舅木讷地望着她,只是笑。

水泥路窄得连错车都困难,叶玲知道这是村村通道路。哭声和哀乐声越来越近,叶玲总觉得快到了,可细颈没有叫停的意思。叶玲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是七点五十二分,她想如果细颈这时下车,自己还来得及去接一中下晚自习的学生。事实上,此时的长安旧面包只能载着一言不发的细颈,默默穿过村落,在黑暗的水泥路上孤独前行。

道路往前伸延,车又走了几分钟,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猛地看见了开阔地上的石碾子,叶玲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打谷子的禾场。车穿过禾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停!叶玲一个急刹,吊挂的毛主席像章剧烈抖动,她心里舒了口气,下意识地瞄了瞄手机上的时间,八点整。

车停在禾场上,应急灯一闪一闪,叶玲等细颈付账走人。她问过舅,夜晚到河泗的价格是一百二十元,这单生意她明显亏了,亏就亏吧。细颈坐在车里,看着村落的灯火,一言不发,他没有下车的意思,坐在车里摸出一支烟,点燃。车灯闪烁了一下,黑夜的烟雾浓得仿佛化不开,它围绕着车身,带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神秘色彩。

叶玲等了一会儿,感觉细颈没有下车的意思,便转过头说,麻烦你把账结了。细颈依旧坐着,不吱声。她提高音量,我还要赶回坊城接学生呢!细颈一惊,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她看见细颈把手中的烟蒂弹到车窗外,赤红的烟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落在禾场上,溅出些许火花后熄灭了。细颈莫名其妙地对她笑笑,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币。她接住,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感觉这张纸币面值是五十。黑夜里,叶玲听见细颈开车门和脚踩在禾场上的声音,她猛一推门,冲下车,站住!

天麻麻亮,叶玲和舅坐在早点摊旁,晨雾笼罩在二人身边,氤氲一气。端上的是两碗牛肉粉,红油、麻椒、酱牛肉和白亮亮的米粉拌在一起,舀上一勺汤汁,一股浓郁的麻辣鲜香直冲味蕾。叶玲深吸一口气,吃之前,她目测了一下牛肉有几片。叶玲问,舅,这牛肉粉多少钱一碗?舅看着她笑着说,十四块。叶玲暗自咋舌,她亲眼看见摊主的手在舀牛肉时习惯性地一抖,勺里的牛肉片片可数。叶玲突然对这碗牛肉粉产生了畏惧感,她夹住一片牛肉,心里诚惶诚恐。叶玲想,自己上山割一天的猪草,估摸着也赚不来这碗牛肉粉。这顿早饭,叶玲吃得索然无味,倒是昨晚的那桶方便面,让她念念不忘。

现在,叶玲坐在舅家的沙发上。这是一个三居室,室内布置比较简单。叶玲的舅妈,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抱着一只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她。叶玲坐立不安,舅站在沙发旁不停地搓手,隐隐有汗沁上脑门。叶玲?叶玲点点头。多大了?十……十八。高中毕业?叶玲又点头。考上大学了?叶玲说,没……没上。没上?没钱吗?叶玲不由自主地点头。啧啧啧……舅妈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胸前的猫,看叶玲仿佛也像一只猫。可怜的孩子。她盯住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地说,你大姐也真是的,看把小玲都逼成什么样了。她想去安抚叶玲,手刚伸出来又止住,叶玲条件反射般一躲。她仰了一下脖子,哈哈大笑起来,颈上露出一坨晃眼的白肉。她继续问,听你舅说,你学习成绩不错?舅在旁插话,在班上是前几名。叶玲想说什么,可看到舅的表情,只好点点头。她翻着白眼,我问话要你插嘴?舅低头,不作声。她站起来,一边摸着猫,一边瞅着叶玲和自己的丈夫,她怀疑二人在说谎,却又无从确定。她的目光里夹杂着鄙夷不屑,看叶玲如此,看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

整个夏天,叶玲都在给读初二的表弟补课。表弟其实是个乖孩子,只要注意力集中,叶玲辅导的大部分功课他都能学会。叶玲非常感激舅,她明白,给表弟补课是她能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到了八月底,舅决定让叶玲去学开车,舅妈一听不仅要交学费还要出钱给叶玲买车,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舅解释这些费用由叶玲开面的后分期还,舅妈还是绷着脸。直到叶玲保证,学车的费用和买车的钱不仅分期还,还算利息时,她的脸色才转阴为晴。她的笑容无比灿烂,小玲,放心,你开面的挣的钱,我和你舅一分都不要,全给你存着,以后出嫁用。叶玲低着头未回答,只在心底冷冷一笑。

叶玲和细颈一言不发,对峙着。

初夏,乡野里不太热,蝉鸣和蛙叫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四野竟有那么一丝静谧。面的停在禾场上,车灯一闪一闪,他们各自的脸在明暗间转换,旁边那个石碾子的青白晶体发出淡淡荧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你想怎样?

你给的车费不够。

我只有这些钱,要不下次补给你。

不行。

我真的就这些,不信你看。

我不管。

怎么办?没有就是没有。

叶玲呆呆地站着,胸口剧烈起伏。汗从额头滑下,头发黏在脸部,有几根甚至黏在眼睑上,有些痒,有些难受。她想去关车灯,这样可以省电,可她不敢离开,怕一离开细颈会跑掉。她被细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困扰着,她能怎么办?搜身?撕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算了。

细颈央求道,姐,让我走吧,你看……他指指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我老家就在那里,你行行好,让我回家取钱再给你。叶玲说,谁是你姐?让你回去,鬼知道你还来不来?细颈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取?叶玲冷哼一声,给钱,其他没得商量。细颈双手一摊,你如果这么说,那我真没法子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叶玲不说话了,她感觉细颈身上有钱,说不定逼一逼他会把车费补齐。双方进入僵持阶段,这个局面显得很吊诡,以细颈对地形的熟悉,赖账逃跑应该不难,叶玲大概率追不上,可他没跑,不仅没跑,还选择和叶玲对峙,他甚至面向灯火处,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叶玲也有些鬼迷心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黑夜里,亏就亏吧,日后找补回来就是了,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甘心。沉默间,车灯一闪,叶玲猛地看见细颈的眼一睁,她心里咯噔一下。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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