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久很久以前,我比现在更关心万物生长,对丰收比现在更敏感。 那个时候,我虽则依依不舍地过完大年,一切言归正传,心里为着新学期作文若干、日记若干的交差而烦恼,然而,也已然开始期许自然界无数个美妙的大年,一桩一桩想来,带着欣喜和悸动。仿佛我是它们,是笋啊,春风惊蛰就要破土拔节。是松蕈,在层层温暖的松针底下撑开了灰色的小伞。是杨梅,夏至那个时候由青转红,或者由青转白,结成珍稀的“白蜜”。很多人,生长在杨梅的故乡,从童年等到白头,也未必能碰上一树“白蜜”呢,更别说领略到那种果子里的柔情蜜意。很多时候,人们略一粗心或胆怯,就与自然界一场又一场盛宴失之交臂。 我7岁那年正是松蕈的大年。天气比往年潮热,一忽如出正月并不久的样子,一天清晨,鱼贯似的人群提筐携篮往山上去,他们大步奔向蓝天下松涛阵阵的山林,经过一段小山坡,消失在树丛后面。我至今还记得他们一个一个灰蓝色的脊背。 早在正月过大年的时候,他们就判断说“今年的松蕈肯定是个大年”。那么,山上的松蕈就会成倍成堆地生长。那么,母亲也不落后,她指挥父亲带上柴刀和竹筐,给儿女换上旧衣服,自己也打好两根乌黑的辫子,把两根发辫的尾端系在一起,一家人利索地跟在了上山的队伍的后面。这时节,经验老到的人总会引导正确的道路,让你接近松蕈。山林清寂,一说笑就有回声。平时,母亲已经说过,在山上不许喊人名,否则鬼听见了要跟的。所以,大人小孩不要离得太远,一边拨树叶找蕈菇,一边左右看,别跟丢。一时不见人就叫“哎……”。父亲带着柴刀不为打柴,只预防着灌木或荆棘为难我们。简直用得上“筚蕗蓝缕,以启山林”了。杂树的落叶在地面铺了很厚一层,松针铺成毡,表面干,底层湿热。即使正确的道路也需要运气,碰到几堆成片生长的松蕈,采满一筐不费吹灰之力。有便有,不消逾越山梁走远。也不会走回头路,往另一侧下山就到大路上了。 大年不易逢,两年间,甚至几年间会有一次罢了。小年打动不了母亲。偷偷上山,走到阳坡上见着另一侧大路时才采到几个肥胖的“松肥”,蜜黄色,大如碗钵,口感肥油,完全不如松蕈的鲜甜美味,算是聊胜于无。 最初,家里人不认识蕈菇,下山要请高人“鉴定”,倾筐挑拣一回,鲜艳和完全不认识的蕈菇坚决不能要。高人们又嘱咐煮松蕈必放姜末和米粒,若米饭呈蓝色就是无毒。松蕈的汤在锅里翻滚,米粒煮开捞上来,回回都是海蓝色,剔透晶莹,好看而放心。每年第一个大年的欣喜里往往夹杂着危险。一点点害怕淹没在欢喜之中。 我的兄长绝不肯以身犯险,无论多么美味也打动不了这少年。他很小就离开山村到城市去读书和生活了。真的,留在山野之间的人终须大胆、野性。兄长再回乡是新晋省城文科状元郎之时,恰为“一日看尽长安花”而来做客。这青年只记得小时候用棉线在田埂上钓青蛙喂番鸭。青年摸着白番鸭的头顶,回想童年。主人家就杀了那鸭招待他,青年这才为无端摩顶坏了鸭的性命而追悔不迭。又来做客,青蛙已禁捕,犯禁便会有牢狱之灾。 02 白驹过隙,地老天荒。 在一座上了年纪的城市里,她醒来。慵懒的气味从床席间散布到淡青的天空中,城市之晨随即慵懒起来。男人们笼罩在这气息里度日,生活如打太极拳。 女人起得早,第一件事便是生火,给家里的男人预备一瓶水,让他去市民广场晨练的时候带上。这才开始抹桌子、烧沸大锅里的水。女人的小吃店开在一条弄子里,这些弄子或叫城墙弄,或叫衙后弄、衙前弄,很有古意。弄子不深,随意就转到街口,再向前就听得溪水声,河风裹挟着河泥与水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公平合理地照拂到两岸人家。小城横贯于两山之间,东西走向,地带狭长。胜利街接解放街,与南北滨江路平行,与弄子们保持着纵与横的老关系。相比临街一线,弄子地面上铺的青砖、人家屋顶上的小青瓦更有生活味道。 我有次拔牙,母亲说:“尽量留,哪怕牙根在。自己的牙吃东西有味道。”老街旧日子确如自己的牙,虽然稀落,咀嚼出来的生活,滋味却好。 “找老婆比选祖坟都重要。”我们这儿的人说。女人已经超过了50岁,脸庞和身材都比年轻的时候大了一圈,腹部堆积着疲惫的脂肪,眼睑那儿堆积着褐黄色的斑。她的乳房显然空乏了,它们像两只倒空了水的皮囊仍然忠实地垂挂在胸前。她是个大眼睛的女人,衰老丝毫不影响眼疾手快,她抹桌子的动作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动作,这是个心中有数的女人。 离家一小段路那儿——是小城唯一的市民广场。男人打太极,一般都是陈式。身后是巨大的青石雕塑。那是个铜钱形状,钱币面上刻有“政通人和”四个字,也正是广场最初的名字。比起英雄和古人塑像,孔方兄与四个刻字表达的意义现实而且直接。 同样是闽山区的县城,我们这儿却要热闹得多。街上白天晚上人都多,商店灯火辉煌到深宵,消夜摊到凌晨四五点才打烊。打街上走过的女人年轻、秀丽、时尚,她们的打扮没有一丝山的气息,土的气息,却有着水的灵动。比如,此刻见到一个穿白色小A连衣裙女子,你去问路——“行政服务中心怎么走?”她的回答细声细气,灵巧的身体里透露出毫不吝啬的热情。你骑橙色“哆米”或者蓝色“小贝”共享电动车到了广场,又碰到一个女人,她有着瓷实的身体和健康的皮肤,紧裹的碎花连衣裙把她衬托得花容月貌。她认真听完你的问路,把手往东一指:“喏,就在那儿。新港式过去一点。”她的声音脆响,语调俚俗却亲切。新港式是县城的老酒家,我们这儿因其生活的繁华景象被人戏称“小香港”,“新港式”开在这朝阳路上十分合宜。小城女人的美好也是真美好。 朝阳路是崭新的街道,阳光和灯光都格外明亮,小区、超市、影院、酒楼和宾馆云集,杂而不乱,楼市之间还有平行的“竹茶一条街”。步行街,黑白大格子灯柱林立,茶馆并立,内里陈设多是竹制。茶香袅袅,竹器灵巧。 朝阳路一带是我小时候的“胜利洋”,洋上种了白菜、萝卜、茄子和辣椒等各色蔬菜,还有几块连片的水田。家住“胜利”地界,看尽绿色与生机,看尽年年芒种与秋收。本属于当地农民的地渐渐地种得少了,多租给地界上的工作人员和他们的家属,比如我母亲,我母亲的好友——大院里的美金。我极少在这个质朴的名字后面加上阿姨。母亲笑问原因,并提醒我可能对全职主妇缺乏必要的尊敬。我没有直面内心,立刻否认说别人也这么着。“没有工作”是条线,除了用以划分阶层,还衡量经济水平。后者实质而且要命。好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令人尊敬的美金阿姨在老家种菜抚养两个孩子,来到我们大院以后又继续租“胜利洋”上的菜地,种菜卖菜,帮衬家庭。大院里的阿姨、叔叔,老师、师傅以每畦70斤稻谷的价格租种了院子南面广阔的“胜利洋”土地,改善了生活,增添了乐趣。他们每个人都是种菜能手,拥有良好的劳动者素质。他们本应拥有的无尽的丰收和大年在城市蚕食吞并了“胜利洋”后戛然而止。 “胜利洋”外是七星溪,高高的堤岸把洋与溪隔开。我们青春期是这样度过的:在河边采撷苇珠串成项链和手链,读诗歌,“葡萄园和橄榄林远到天边,金色的渔舟在回忆中更远……”夜晚,听县城的文艺青年嘶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或者“那高高伫立在无垠原野的金字塔”。清唱,极其考验功夫。 感谢“胜利洋”在消逝前养育了我们,哺育了我们的青春。我的大院如今建设成了“教育大厦”,往日那无尽的丰收与大年已不可追忆。美金也不在了,她没有进入今年夏天。站在车水马龙的朝阳路口,我会想起她。 市民广场打太极的男人回了家,自然而然地给女人打起了下手。小店的高汤馄饨肉质细嫩Q弹,手擀面筋道,辣椒酱和醋都很香。我付钱的时候毫不吝啬地表扬。 “真的好吃?”她问。 “嗯,好吃。”我说。 说话间,我想起努力生活的美金。很多时候,我们会在大千世界里看到所怀念的逝者的影子,尤其小城里的芸芸众生,其生活形态具有很高的相似度,活在琐碎的日常里,男人拼,女人贤。 03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走过西大桥、南大桥、彩虹桥、双亭桥、凤嘴桥,不由得吟出完全不是描述此乡的古诗词。尤其重建后的南大桥北岸,灰白的石板路,游廊接砖红栈道,明丽曲折。 接个电话,就跟人家说“我在南门桥洞底下呢”。那里,卖鸡蛋和咸菜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拂尘赶着蚊虫,外面溪流缓。仿佛来到江南水乡,仿佛又到了湘西凤凰。溪岸人家有一种柔美与狂野兼具的品格。 所以,这里的人也没有什么颓气。 我极少逛街,但逛到那里不由得会买一点东西,草帽、墨镜什么的,两三百元吧,不见得需要。我对朋友说,因为老板娘“俗气得像我妈”。 朋友大笑道:“这人,不地道吧,买人东西还不忘记说人家俗。” “那要怎样?我都搭上我妈了,这评价还不算高哇?” 真的,老板娘穿着宽宽松松的家居服,白嫩的脸庞匀些脂粉,却掩盖不了衰老和松弛。我从店外的暴雨中冲进去的时候,她倒像是我妈见我淋了雨一样,咋咋呼呼,性子热情又柔软。 某个上午,我在阳光明媚的屋里试戴帽子,那姑娘给我赞许的笑。县城商铺有两个女子,一个恍若年轻的我,一个俗气得像我妈妈,我在她们中间,隐约地感觉到一点神秘的缘分。 闲暇日子,我怂恿着母亲去裁缝店量尺寸做衣服。城市里的裁缝店已属“天涯芳草”,无觅处。连秀美也说,现在的人都买成衣,现成划算。找她做衣服的很少了。但是秀美的裁缝店依然从白鸽岭附近搬到南门桥下,生意愈发红火。 裁缝店的生意主要来自县城工作服、演出服和礼佛服,“六一”“三八”汇报演出。广场舞比赛之前,秀美的店也总是紧锣密鼓,挑灯夜战。除了服装,广场舞还有音响设备,大妈们买音响攀比大声,一定要盖过别的方阵。这个时候,广场周边的居民就不堪其扰了。好在单位空地与河滨公园及时分担了场地负担。其次就是男女睡衣,秀美店里的绵绸很舒适,质量和花色也都有得选择。我不属于前面那些主顾,好比看厌了电子书,想回归到纸质文本,体会慢和闲。况且,秀美店离得近,网购到喜欢的真丝和香纱布料,乘着晚风散步过去托她制作,实在惬意。一年不到,秀美告知,我的喜好已无独有偶。 那个和我同好的女人什么样子? 秀美胖,矮个,胜在白净,笑语盈盈,眼眸清亮,单凭外表都能接单。单子一多,丈夫也来帮忙,女儿也来帮忙。秀美大声叫:“小弟,你赶紧下来。你帮老师剪个裤脚。”小弟,就是男人的名字。秀美的男人在外面赚一份工钱,下班后接着做裁缝店的事。他们打拼多年,买了房。老师,是称呼我。剪裤脚这种常年常规生意,多为批发。大街上的时装店一次买一沓券,顾客或店员送裤子来剪,持券即可。极忙的时候她叫:“阿娜,快点来,妈妈接了大单,你要帮忙。”阿娜是大女儿,上中学,放下功课,上了机台。小女儿刚上小学,会扫地,已经会驾驭一排各种型号、功能的缝纫机。 “我的阿娜就是没空读书。”没空,是因为除了做店里的裁剪车工,大女儿还要帮忙做家务,洗碗,甚至煮饭买菜。阿娜是我在菜市场碰到的年纪最小的顾客。 “那,她学习怎么样?” “班级前三。” 我听到这个信息,感慨得不行。 4 有一年,我在去三峡的行程中结识了两个女子。一个来自鄂地,另一个来自川渝。 这两位都与舞蹈有关。 她是一位年轻的土家姑娘。打鄂西南来,我们在汉阳一家民宿里相遇。我们住同一间屋子,在一片荷花后面。她睡觉的姿势也像睡莲一样娇懒。她起身的时候,背对着我,把缎子一样黑亮的头发披散到丝绸一般的、淡棕色的背部,然后折起紧凑的腰身,把被子拥抱到胸口以上的位置,露出灵巧的肩。 “你说话的声音一直很温柔。”她说,“而我,总是控制不了语气。”她的声音脆亮。仿佛,她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通过她涂染了诡秘色彩的秀眉大眼流露出来的。她的笑一闪而过,明净灿烂。 她回忆15岁的恋爱。突然有一天,她想考重点高中,独自用功,考上了,分手了。她喜欢读优美的文字,也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心情。 我被这姑娘的俏丽与时尚吸引,同时也想探究这美妙的青春,接近甩我几条大街的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两个差距很大的人,却意想不到地瞬间相互接纳。她开放,坦率,从不压抑。 我们躺着说话的地方是龟山脚下,俞伯牙遇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的地方。 窗子高大、明亮,青藤不知不觉地长长,比我们住进来的时候爬高了一些,阔叶树飒飒作响。 她起身,旋风一样亮相,装束干练:短衫和热裤,十二分秀颀,她的运动鞋是一双豹纹鞋,纹理鲜明、粗犷。 “很漂亮,你的鞋子。”我说。 “谢谢。”她小声地说,“你的蓝色披肩特别优雅。昨天,你进来的时候,穿那件红色连衣裙,很脱俗,很生动。” 她出门,仿佛消失。两个夜晚,一次是她回来以后,我听到洗浴的水声,一次是我进屋的时候感觉她裹着夜岚入了梦乡。下雨的那个晚上,吧台对面的玻璃屋从外面透进浓绿滴翠的树影,与堂屋里的人影叠映成画,画面上那长发垂落的姑娘是她。她和女伴面对面坐谈,姿势端正。 两个女孩子那么静,很难想象前夜她们疯狂地跳了一夜舞。姑娘那双高帮豹纹鞋在我的脑海里旋转、闪烁。这飞扬的青春把我远远抛开。 在宜昌,我碰到另一个舞者。 宜昌的行程是前一个舞者指引的。她要前行到下一站,却让我不妨去她的家乡宜昌看看,从那里方便舟行去三峡直达重庆。我欣然去了宜昌,果然见到她所说的“清透而开阔”的城市。订好船票后,川渝女子就出现在去码头的大巴上。 她的出现无法不引人注目。一个女人,黑瘦,风干的瘦,快要融入夜色的黑,穿黑色羽纱超短伞裙,戴贝雷帽,露出整个清凉骨感的后背。帽子下面叮当着耳环,看不清眉眼,只有笑口是醒目的。 我登船后,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她喘息未定地进来了。 “我已经想到你会住进来。” “我回家,顺便坐船旅游。” 对话消除了陌生感。这川渝女子本是另外一条船的游客,莫名地被分配与我同住一舱。夜里,她从甲板下来,洗了澡钻进被窝。 我用过早餐后回屋,她在床上冲我笑,我嗅到空气里的烟味,说:“怎么有烟味呢?” “哈,我偷了你两根烟抽!”她调皮地说。 “我很高兴你会抽烟。”我心情大好地送了她一包烟,“不过,游轮广播已经告诫过游客不要在床上吸烟。” 她起身,并不在乎游轮的告诫,不刻意掩饰乳房,它们小巧结实,像静物写生画布上青涩的苹果,不像我猜测的那样空空荡荡。她从餐厅回来时,耀眼的阳光携带热浪已经入侵到屋里。她在后门槛边,面朝江水,背对着我,像一个芭比娃娃。“这是一个用脊背思考的女人。”我在她身后想。 等我们熟稔,她终于脱了帽子睡觉。 “我怕吓着你。”她说。 她说得有道理,我见过的裸体女人多,光头的女人少。 “那你理了光头,你家里那位没有意见?” “他还能有什么意见?他早把我给踹了。” “那你,为这事理的光头?” “本来是气他的,现在想想是气我自己。” 她住沙坪坝,在南坪街闲逛,临时起意购买了船票,打算在宜昌逛够了,再坐船回重庆。上游轮回程后,她想起身份证落在了宜昌的酒店里。她愿意在外面游荡很久,因为家里热,电线又坏了。她想在外面逛到天凉再解决问题。这便是那川渝女子。 我们离船以后,她又买船票去宜昌取身份证。她登船安顿好行李后,去码头附近购置生活用品。开船了,游船当然没有等她,于是,她的行李来来回回漂流了一周。后面的事是电话里说的。 她的心就是游船,而且无处抛锚。 5 我有个学生叫婧芬。严格说算不上学生,她考上大学,享受一份助学金,我受资助方的委托去她家探访才认识她。 她住在鲤鱼溪畔,我们一边赏鱼,一边聊天。她特意强调喜欢舞蹈,街舞,似乎这一点比其他内容更重要。这一点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对这一点不以为然。她健康挺拔,一字领白T,黑色束脚裤,舞蹈只是张扬个性罢了。乡村的成长阅历,到了成年之际再把舞蹈当成理想未免为时已晚。诗歌、舞蹈、歌唱,这些常常是青春的附属品,狂热一时多,成名成家少。做终身发烧友,也得有相当的物质条件。 然而,她的坚持比我想象的要久。 她离开乡村,出了县城,到外面上大学。除了朋友圈,我无从了解她。于是,唯朋友圈唯舞蹈,模模糊糊地感觉她跳了一整个大学时代。这姑娘似乎拿舞蹈当饭吃了,隐隐担忧,却无法置可否。 我对婧芬的舞蹈前途,是从自身经历来理解的。我青春那时,也曾在旋转的光影里跳过《路灯下的小姑娘》,在尖叫和喝彩中不慌不忙地迈出“太空舞”,控出“机械”手。两年间的课余,认真练习过蹲立、下腰和跳跃,背着羊皮底舞鞋自柳荫下晚归亦充满自信。 我并未从事舞蹈,甚至交谊舞都不擅长。唯观表演时能看出些端倪,并非完全门外汉。对于舞者,也能留心。 某些宁静的夜晚,我会翻检记忆,想到三峡的行程。 白天,船在丰都停靠,上岸做短暂的观光。有人问我:“你这同伴,是学过舞蹈的吧?”何以见得?因为羽纱超短裙吗?当然,她的身材颀长、紧致。我笑笑,无法代她回答,她也不回答,别人看不清那帽檐下的表情,也不问她。大概率是迥异于常人的打扮拒人于千里,抑或不便于沟通的神秘?平心而论,我觉得怪气多些,即便无人发觉帽子下面的光头。 晚上,她力邀我去酒吧。我表示不喝酒,但可以陪她。在斑驳陆离的灯光里她喝酒,并一定要为我点上一杯叫“粉红女郎”饮料。有了醉意,她拉我上了甲板让我拍照,各种造型,或坐或立,两颊潮红,搔首弄姿,大方自如,干脆摘帽子,旁若无人。镜头效果很好,甚至还有旁人喝彩。 风凉人散,她身后的晚霞隐去,水流也慢慢看不见。 这期间,播报游轮经过神女峰。正是舒婷写过“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的地方。之前,她刻意打扮,僵硬且怪气。直到此时,才生动美丽起来。 深夜的甲板变成一方舞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她戴着耳机,音乐教她奔放,时而笑,时而吟唱,脚下踏着节奏,在甲板上蹦跶起来。她的双臂摆动出双桨的力度,渐渐地又柔弱如柳枝。然后,定格。如同一株老梅,正在酝酿花开。一缕春风,一朵两朵三四朵,她错落有致的脚步踏在甲板上,呼应着夜晚的清辉。她喃喃自吟,忘了我,忘了她自己,看不出喜悦和忧伤。 我敢说,她没有学过舞蹈。尽管她每天穿的羽纱超短裙有点儿芭蕾风格,身材苗条,体态颀长,但俗气、僵硬。即便此时,她的动作也不见一个专业舞者的规范和美感。然而,你依然为那样的自由挥洒、狂野和专注而感动。 也许之前的每个夜晚,她也是在这里舞蹈,独自奔放、倾情。回到船舱,只是一句:“在甲板上。” 我由之前的包容转到了有一些好感。 很多年过去,我常常不知不觉地想起曾经邂逅的这光头女人,多次反刍,慢慢地理解她,渐渐地把她当成一个真的舞者。比起矫情的表演,那甲板上的舞蹈难道不是真正的,包含了人世的悲苦,却不事张扬,只是独自消解的珍贵的舞蹈吗? 我在写这两个舞者的时候,想到了婧芬。她在朋友圈发什么,我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其实是一种不认可。你上大学只是跳舞?你回到小城来还是跳舞?那你上大学做什么呢? 多年后,此时,我消解了那些抵触,并且翻看了她的朋友圈。“舞哈街舞”,暑假少儿班,成人培训班。有基础和零基础。哦,我明白她在做什么了。她目标明确如第一个舞者,她的专注倾情如第二个舞者——光头女人在甲板上的舞蹈。 我给婧芬发微信。 “你大学毕业后办了舞哈街舞?” “是的,毕业后半年办的,以前叫舞夷天下。” 后面这个名字显得务实。 刚毕业时她考进了建行,半年后辞职开始创业,开办舞蹈培训机构,如今已六年,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高中就很喜欢啦。那时候比较腼腆,然后上大学就边学习边商演,整个大学啊,可能就这个学得比较精了。” 她有些激动,告诉我,六年了,只有两位老师过问过她有关舞蹈的事。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大学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其他同学都是进公司实习,而她直接进舞蹈机构实习。作为一个经济统计学毕业生,论文答辩讲实习经历就讲舞蹈,幸好有老师支持。过了几年,老师还在QQ空间留言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 我没有告诉她,六年后我的过问只是因为消除了抵触。她这六年的不轻松,可见一斑了。坚持喜欢和向往自由,当初更被家人视为鲁莽。 我看了下“舞哈街舞”的地址在“胜利街”,这让我蓦地回溯到我那“胜利洋”时代美好而鲁莽的青春。 我问婧芬,我退休了可以跳街舞吗? 她说行啊,欢迎欢迎! 我表示很期待,那一定比大妈跳广场舞有趣。 婧芬说街舞目前太小众,不过却是奥运会项目。她坚持,她期待街舞的大众化。 这个思维立刻甩了我几条大街。 翌日,收到朋友微信,他说过完今年生日就要退休了,退休后给女儿办婚礼。 “都是人生正果。”我回复。 婧芬会迎来事业的大年。退休,也是大年。人生会有好几个的大年。 6 我开始铺垫退休生活,节假日回到乡下老宅去侍弄花木,播种蔬菜。 老宅周遭的住户已不多,对门、隔壁和弄子外皆是残垣颓壁,河石垒的小路上许久才响起空寂的脚步声。有的人搬去“新农村”住,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的人搬到民望街和学贤路一带的新小区,那里户户洋楼,统一规划。我在老宅的时光,陆续有人好奇。 有人指点栽茶树。 有人指点种稻子。 有人指点喂鸡鸭。 人人好为人师,热情洋溢,对我的田园视如己出。 我可能穿越到了古代,采菊东篱,悠悠南山,我的现代朋友艳羡我的田园。然而,能享受者寥寥。首先是蚊虫,除了改善卫生状况,便是种紫苏、薄荷、米兰驱蚊。然而,娇客们在驱蚊喷雾的帮助下依然惶惶,更别说虫。看见蛾儿尺蠖也要尖叫,就完全无缘田园了。虫,系虫蛇之虫。 乡下的日子难免要碰到蛇,早春挖到两条还在冬眠的蛇,没把人家怎地的。稍晚,朋友在后园用水泥封住一条小蛇的来路。这都轻描淡写了。话说有个仲夏夜,我关窗时,看到一个灵动的脑袋,敲了敲窗,两下。我用手扪了扪玻璃回应。绕往窗台一照,哦,蛇!菜花蛇,不理它。我想了想,应该是前几天晚上从园子的石缝间溜过的那条,小脑袋光滑湿润。它敲窗的时候估计吐了吐芯子,我见那影子颇有几分娇俏。第二天上午,太阳升得老高,小蛇居然还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我关窗子太伶俐,夹住了蛇尾,让它白白吊了一夜。它在那里原本要伏击过往的蚊子和老鼠。倒霉的小蛇!放了它吧!我买了雄黄,种了凤仙花,又养鹅驱蛇,然而每年依然有几次造访。 周姐说,日子久了,蛇会熟悉屋主人气息,远远躲开。可是,修炼到人蛇共存,要点底气吧? 采菊东篱更非易事。六年前,我才刚修葺老宅时,往后园东边移种了几次菊花都没有成活。究竟是那菊各种不愿意还是我技拙未可知。买种子播撒,长出来的是金光菊,也叫“黑心菊”,不正宗。最后那次,买结了蓓蕾的大苗种在陶盆里,才见花开。就这样过去了三年。偏我又有《聊斋志异》情结,惦记黄英之黄,总要连片的黄山菊才好,又可赏又可泡饮,买了菊苗种在前庭下,精心养护成一片。当后园菜地已成规模,地厚土肥之时才移了一簇黄山菊过去。东篱有菊,这是第六年。 此时,渐通花草树木性情,偶尔折一枝插在土地上也生根发芽,长成新枝,仿佛瞬间顿悟。 门口竹篱大片黄山菊渐显零乱,花期又仅秋天。从李渔《闲情偶寄》里看到蔷薇最配篱笆,很快改种了各色月季。终于有点“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意思。白梅终于开了,蕉下客也终于吃到累累硕果。牡丹也国色天香,想想《灌园叟晚逢仙女》的秋翁,竟觉得也有相似处了。 绿荫匝地之际,父母间或来避暑,厅堂之上常有叙旧的乡亲。有故交,有学生。回忆父亲做乡村校长17年间的琐事,父亲怎样筹资建校,村里怎样出劳力。父亲怎样到家里动员辍学,怎样减免学费,怎样待生产队年底分红时在一旁收取每人2元的学杂费。又怎样在每年水涨时天天背自然村的学生过河上学。“现在几个孩子都安排得很好了。”他们说。他们有从政有从军,有经商有务农,还有的,在附近工厂打工。遇着不如意的学生,母亲叹息,陪在外面小河边立了许久。是个女学生,她反而安慰母亲说:“我可以的,一个人生活,每个月能挣几千。”她骑电动车去工厂上班,车就停在我柴房边上。 今年冬天是历年来最冷的冬天。我病后日日坐在后园里读书,大片阳光。过完大年,气温升得快。一天,老乡闲逛进来问道:“今年松蕈应该是大年了吧?”我恍然想起,已如隔世。 “还早吧?”我说。 “差不多,就是接下来这个时候了。” 我又恢复上班,不得空,也没有寻找松蕈的精力。这一年,是竹笋的大年。退休定居省城的母亲天天都能买到山区运去的鲜笋。我则是一有客来就指使他们到老宅边上随意拔笋,现吃和带走。 这一年,也是杨梅的大年,大街小巷粽香四溢,板车运进城的杨梅,停靠在桥头,东大桥西大桥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杨梅,卖杨梅,很甜的东魁杨梅……” 我从学校下了课,过廊桥,走碇步桥,沿杨柳岸款步,吹吹河风,看够蓝天白云,赏遍桐枝柳貌便回了家。两岸,蝉声大噪,有人拿了黏竿从树上取蝉蜕做药。 婧芬说,我在舞哈街舞等你,随时约哦。 光阴如梭,流年冉冉。这年景,必是大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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