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宸亮自京都回来后,就想着要在那里开家小馆子,每晚弄个独一桌,预约,招待京都城的华人,当然须有文化,一般生意人和游客谢绝接待。赏花,望月,喝酒,吃茶,听银阁寺旁边的溪水潺潺,远看哲学之道的枫叶泛红。这清幽率性的境界,他想应该不难实现。而且,他要让店员把苏州的昂刺鱼空运过去,做鲜美味绝的名菜。 宸亮烧的昂刺鱼在寒山寺街上是出了名的。红烧或白汤,各有其美,吃过的人基本成了回头客。当然宸亮不是一般的厨子,烧菜只是他人生的一大爱好,他还喜欢书法、绘画、古玩、斗蟋蟀、拉下嗓子唱段评弹或昆曲。 家境好,没有办法,就是会玩。但第一任妻子没有这个福分,女儿凌可呱呱坠地后,她就生病去世了。宸亮也没有办法,他水汪汪的眼睛像化了装的昆曲小生,“啊——姐姐——啊——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喜欢他的女人应了急,同开馆子,同管理,同照顾小囡,五年之后儿子凌之来到世上。但这个女人不知怎的后来也和他离婚了,仅仅成了生意合伙人。 在婚姻情感上,他真有些心烦,不会处理,这种事也没办法请教别人,只能顺其自然。 寒山寺街上日本人多,晨钟暮鼓中,总能看到穿着拘谨的黑西装的人一本正经地朝拜。宸亮正在提毛笔写菜单,瘦金体,有人进来,点单说吃昂刺鱼。昂刺鱼的发音比较特殊,须从鼻腔出音,外地人说这鱼的名称就显得怪腔怪调,可是很好玩,会忍不住多说几声。酒酣耳热,昂刺鱼肉味鲜美,品之通体舒坦。黑西装人放松起来,朗笑,竖大拇指,别过头来欣赏他写的几幅字。宸亮晓得自己并不是真正书家,写着玩玩,但有人如此仰慕吹捧,不觉身轻,也萌生出想去日本转转的感觉。 不久,他和两个友人去了日本。对大阪毫无感觉,京都却让他情有独钟。一打听京都租房并不是特别贵,于是,他想,换换口味吧—— 地点就选在了哲学之道进入清水寺山脚下的溪水旁,樱花可赏,枫叶可观,下山歇脚,品茶听水。 日本友人帮他把营业执照一一办理妥当,还招聘了一个在京都大学读书的女大学生来兼职当服务生。宸亮坐在藤椅上晃着脚尖虚望远方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他就是京都本地人了。 看那庭院的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远处的侧影说不清楚是灯光还是星光,宸亮悠悠然,用瘦金体写下三个细削的字:昂刺鱼。 2 宸亮不会说日语,也不喜和日本人搭讪。他要的是自然轻松。偶尔一个人坐地铁出去爬爬山。清水寺边上的清闲寺,少有人去,他却是喜欢得不得了。门票一百日元随便给,潮湿的青苔、滴水入池的轻响、庭院里木结构的屋檐下的铃铛,都让他舒服。他看见屋子里有个老人住着,午睡后起身走动,但没有出门,然后枯坐一晌。 宸亮想一个人在山坳里过此生也不赖。 女儿凌可初二,叛逆之状越来越凶猛,但凡他回到国内,凌可总是霸占着他且不依不饶。不让他和其他女人挨近,不许他喝酒,不让他有独自空闲的时候。一些看出苗头的朋友,说:“小心,典型的恋父情结!”凌可长得眉清目秀,宸亮可怜她从小缺少母爱,便事事依着她。 儿子凌之小学四年级,小小年纪近视眼镜戴起,整日捧着iPad玩游戏,学习成绩可想而知。宸亮头疼也不顶用,索性把寒山寺街上的餐馆彻底丢给前妻去经营。 他想,自己会不会在京都找个女人同居呢?前提是坚决不可能再要孩子了。 当然,想法仅是想法,随缘,不强求。日本地铁常有老色狼偷窥女孩之事,宸亮听后觉得恶心可笑。没想到他店里来打工的女生就碰上了,她愤愤然瞪那老头,做吐口水状。她讲述的时候,龇牙咧嘴,恨不得把老头撕碎了的模样。 宸亮笑了,这女生小身子骨,小模小样,二十三岁,读本科,来京都后索性给自己取了日本名字:山上由美。这拨孩子对日本文化是迷恋得过了头,面对日本的小糕小点、小花小草,都要惊呼赞绝半天。 过了,太过了,他摇头。 他叫她小美,不喜欢一本正经称呼她山上由美。而她每次“哈衣——”得过分顶真了,他嘴角一牵就想笑。他细细打量起小美,还没长开,像一朵木槿花,淡紫色,朝开暮萎,他店后门就有几棵。 在京都的中国人真是多。远远看见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拖着木屐,走路一挪一移,近了发现说一口国语,原来是为了拍照过把瘾的。也有专门来日本做代购生意的,什么化妆品啊,药啊,满满当当,飞一次日本可以净赚两万人民币。 宸亮的“独一桌”不接待她们。他基本是用微信接生意,靠朋友介绍推荐,前天来的一桌是苏州书法家协会的,昨天来的是南京绘画圈子的。小美喜欢和服出场,“哈衣哈衣——”挺像那么回事,宾主皆乐。 一桌苏帮菜,清炒虾仁、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最不可缺的是红烧昂刺鱼。虽说来到异国应该多吃些当地菜系,但是中国人的胃最具乡愁,过不了几天就强烈思念起家乡菜肴。真正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喝着清酒,看着穿和服的女子来往穿梭,这帮清闲之人高谈阔论起来,频频碰杯。在日本的料理店绝不可能允许这样喧哗。 宸亮作为老板,也会礼貌性地来敬酒,但明白他们都是过客,不会执拗。意尽阑珊之时,仅剩他和小美。他招招手叫小美坐下,一起喝一小杯。小美最初摇摇手,但相处久了,也没了芥蒂,坐在枫树下,抿几口清酒。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乳白色。 宸亮就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有一次小美喝得多了些,合上浓密的睫毛歪着头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3 小美是安徽人。 皖南的青山绿水和日本的相比并不逊色多少,可是小美十分较真地告诉宸亮:“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瞧,山上每一棵松树、枫树、樱花树,每一处苔藓都被养护得如此美好。它们得到了人类高度的尊重。” 宸亮不和她争辩,小姑娘,比他整整小十五岁。他知道她读书挺用功,考上国内大学后作为交换生出国。他女儿凌可真让他操心,如今虽然隔个太平洋,她还是会通过视频撒娇。扬言一会儿要交男朋友啦,一会儿要离家出走啦。前妻也埋怨很多,说他这女儿现世少有的坏脾气,说出来的话能噎死人,好像人人都得罪她了。他只能将女儿放在外国语学校寄宿,可是最近班主任老师也频繁联系他,说凌可问题太大,不仅是学习方面,还表现在情绪起伏剧烈,建议到了初三还是要改成走读。 宸亮好像脑壳上重重挨了一锤子,他求救于小美:“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呢?急死人,真是急死人。” 小美反而笃定悠闲,她说:“学习这回事急不来,看老天造化吧!” 这叫什么话!宸亮只能沿着哲学之道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土坡上围着一道芒草的篱笆。芒草绽满了浅黄色的花朵,清新有生机,淡淡的芬芳飘荡在四周。 看老天造化吧。小美说得是没错。 宸亮在散步的时候,常会有错乱感,觉得自己并没有娶过两任老婆,也没有烦人的孩子,他就是一个人赤条条在世界上转悠。高中时代起有人说他是贾宝玉,一堆女生围着他转。他喜欢宝玉的率性和痴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举目四望,日式的屋瓦泛着一种银白色的光芒,又像是在秋空中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这种情境中他仿佛还是少年呢,清白下颌不留一点髭须。他喜欢随身带一把小梳子,对着溪水,对着明镜,整整衣冠,梳梳头发,神清气爽。 他也喜欢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然,柿子树下任自己冥想,说一些小胡话。通常是店铺打烊、小美离开后,他把门一关,乌亮的玄关地板上,他随意坐和喝,轻轻打着拍子,哼着哼着,小美平时哼的娇嫩轻快、活泼的调子从他嘴巴里溜出来,他就傻傻一笑。 宸亮办的是旅游签证,三个月必须回一次国。 一想到这个,他成霜打的茄子要蔫了。不去想不去想,双手做推拒状。 小美读的专业是文学,宸亮就有意无意和她聊,他略懂皮毛,倒是很想从小美这儿沾点文气。她推荐清少纳言、川端康成、太宰治。尤其是清少纳言所著的《枕草子》,她学里面的句式和宸亮谈笑: “雨滴打在玻璃伞上发出的声响是有意思的,一个会烧昂刺鱼的男人是有意思的——” 最后一句有点醒梦中人的感觉,他缩一缩脖子,京都刚下过一场雨,枫叶尖上挂着清亮亮的雨滴。手拂过,沁心透亮。 他问小美:“本科读完后怎么打算?” 她仰起头,毫不迟疑地说:“考研啊,继续在京都或去东京读硕士。” “真好。” 小美的前途无限敞亮。他为她高兴,说也神奇,两个月的相处,小美这朵木槿花在绽放,花的边缘处流动着神采,她单眼皮,却清雅得有高级感,不俗耐看。他铺开宣纸写菜单时,她怔怔在一旁托腮。他手一抖,瘦金体豁边了,她哧哧笑,而且俏皮地补句子:“瘦金体豁边了是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是有意思的,他忽然对小美有了意思。也不是非要和这女生如何如何,在人生的虚妄感越来越重的中年,他想,相看两不厌,也挺有意思。聚散有缘,说不定分别就在明天。 心里有了意思,但不说破,这更好。 4 周末,两人约好去奈良。京都到奈良一小时不到的车程。 宸亮心里明白得很,到京都开“独一桌”餐厅并非为了赚大钱,小钱而已,得闲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让心境开阔。这个年龄,钱多钱少似乎没有太讲究,钱就是流水,哗哗来,哗哗去。 奈良公园的小鹿追逐着游人乱顶乱撞,中国人也实在多,宸亮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些吃不消,只能往清静的地方走。小美推荐不远处有个元兴寺,前身叫飞鸟寺,宸亮来了兴趣,说:“好,往前走!” 果然,寺庙掩映在绿树葱茏中,一条洁净的白沙小路通往。宸亮特别喜欢寺庙角落里随处供养的地藏小菩萨,圆圆的脸,可爱通透,满地鲜花点缀着,别有生气。 小美说:“地藏小菩萨可爱吧?京都有地藏菩萨民俗日,那一天儿童们都要用净水清洗地藏菩萨像。” “小美你真是个人精,是条蛔虫,知道人心里想什么。”他嬉笑着。 他拿起勺柄舀一瓢水净手,小美给他拍了张照,说:“奇怪,这照片上的你倒像是王献之在自家院子里悠闲,对着来访的客人招呼说,你们随便走随便看哈!” “抬举了!”他笑得有些得意,这个玩笑听得舒服,他指望自己能像魏晋人活得潇洒,不受羁绊。 极乐坊是元兴寺留存下来的国宝建筑。他和小美脱了鞋子进大殿,脚踩在木板上没有一点声响,小美很认真地磕头,他散淡地绕了一圈,最后也双手合十,以表虔诚之心。 “喝酒吧!御御寒。”出了寺庙门,他说。 也是,这深秋的天气,早晚温差很大。选一家料理店,榻榻米上盘腿而坐,点上天妇罗、刺身、味噌汤和寿司,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 “来一壶青梅酒。”这是小美主动要的酒,她说,“好喝,味道有点酸有点甜,又不上头,青梅煮酒的意思又很雅致。” “好,你说的都好!今儿咱们就青梅煮酒论英雄!”宸亮完全是依着她的口吻了。 在异国他乡,东洋音乐缓缓响起。壶很小,几口就饮尽了,小美叫喊着,让侍者一瓶接一瓶加酒。屋里也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小美随即朗诵了一段文句:“一日,友人自伊豆归来,穿和服裙裤,悠悠然,藏掖起去过了哪里的身姿。独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击掌,飘浮起的唯有尘埃。” “谁的句子?写得好。”宸亮请教。 “横光利一。” 宸亮默然,想那飘浮起的尘埃落在他的身上,一时有了些伤感。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马上和小美点头举杯。小美憨态出来了,仿佛轻云出岫。原本两人面对面坐着,不知何时起,坐到了一处,小美依着他的肩膀,喝一会儿,靠一会儿。 “小美,你有男友吗?”他问了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她哧哧笑,并没有肯定作答,眼梢像《聊斋志异》中的婴宁。宸亮内心跳脱出惆怅又唯美的情感,他搂了一下她。她骨肉匀称,小而结实。他低头闻见她头发丝里的香气。 枫叶的红褐色在枝头亮得耀眼,远山的群峦模模糊糊但尽收眼底。 他想,在他狼狈的婚姻中好像都没感受到这样的细腻与宁谧。人生匆匆,一晃他已近不惑之年,却仍是形单影只蜉蝣一般。他想揽她在怀中,但她意态蒙眬的憨颜让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女儿凌可的模样——手掌心被刺痛一样,觉了个醒,掐自己两把。 扶着她去坐回京都的地铁上,宸亮感慨颇多,日本人一个个拉着脸不言语,他对着车窗微笑,仿佛看水面上的波纹,水纹漾开,层层涟漪。 小美偎依着他打盹,均匀的呼吸声哈在他耳畔,像是在给他挠痒痒。 …… 全文见《芙蓉》2023年第5期 【葛芳,中国作协会员,现居苏州。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钟山》《十月》《花城》《芙蓉》《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品》等,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云步》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叶圣陶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