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地上,一双驼颅骨似的毛嘎登(雪地毡靴)踩着咔咔的脆响,扯出一溜儿歪斜的弧线。与弧线并肩的有一溜儿点状“雪窝儿”,那是驴蹄印。驴脊左右驮编筐,一筐竖着捆草,一筐竖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嵌着一双冻得溢出泪液的小眼睛。小眼睛猛地眨一下,泪液呈伞状漫开,溻湿一大片。一双褐色瞳仁亮亮的,怯怯的,叫人瞅一眼便能猜出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儿。女娃儿的手掩在长长的袖筒里,抽不得,伸不展,任泪液在呼啸的冷风里萧萧索索地挂在脸膛上。为了避风,女娃儿吃力地将身子一拧,窝回去的腿被什么卡住了,整个人便僵在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皮袄内。她动弹不得,实则也是不敢动弹,小眼盯着一拧一拧地摆动的驴屁股,以及屁股下端咔咔脆响的毛嘎登。 男人的一条胳膊挨近女娃儿的腮子了,只要她把腮子蹭过去,颊上的泪痒痒就会消失。可她不敢蹭。她怕男人会粗哑哑地吼:不要乱动。从她被塞进编筐后,男人已经吼他三四回“不要乱动”了。 毛嘎登就是驼颅骨。女娃儿想。驼颅骨在烫脸的日头下,泛着烫脸的光,晃眼的光,火一样的光。她继续想。 夏季,在野地,女娃儿见过没有了躯干的驼颅骨。起先,她并不知道那块石头一样的灰白东西是驼颅骨。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穿着毛嘎登、满嘴大牙齿的男人跟她讲的。那天,他用驼绳把她箍在树杈上,指了指不远处的昏湖,压低嗓门,说,不要动,不要嚎,嚎了麻古吉(方言,意为像鬼怪的东西)出来啃掉你的耳朵,记住了?她点点头,小手抓毛绳,觉着毛绳扎疼了手,麻麻的。男人又说,还有,不要往昏湖那儿看。她再次点点头,目光避开男人,望向昏湖东侧平展的滩地。 当男人走到湖边,脱去袍子,赤精着身子扎进昏湖不见了时,女娃儿还是忍不住向那里扫了一眼。 “麻古吉,麻古吉——哈哈!” 女娃儿醒来,睁圆了眼睛,惊恐地盯着凑到眼皮下的一对儿黑窟窿,嘴角一扯一扯地开始酝酿号哭。男人却大笑着,一手晃动着手中“麻古吉”,一手解开驼绳,又在女娃儿跌下来的瞬间拽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在空中颠了一下,女娃儿便站到树下了。 “嚯嚯嚯,驼王的头骨。” 男人勾起一条腿,做着喇嘛跳鬼似的动作,顿住,弯腰,给女娃儿那具褪尽了毛皮肉筋的驼首骸骨。女娃儿左右躲闪着不看。男人又把骸骨举过头顶,龇牙,夸张地瞪眼。女娃儿仍旧不看。 “嗬,去,耍水去。” 男人闷闷地说着,抓来驼绳,一端插进驼首骨的眼窝儿,一端打个死结套在女娃儿腿脖上,牵着女娃儿走到湖边。 “把你那绞车轮子似的脖子好好搓一搓。” 说完,男人推一下女娃儿,女娃儿便踩进水里了。 “往前走。” 女娃儿蹭出几步,水没过了膝盖。 “再往前。” 水没过了肚皮。 男人转身走了。驼首骨就在水边,女娃儿歪身,手插进水里,摸绳套,她想把绳套抹下去。试了几回都没得逞。拽了拽绳子,以为会把驼首骨拽进水里,可驼首骨却不见丝毫挪位。暴晒的日头下,兽骨泛起奇异的白光,仿佛要用难看的兽齿趁她不备猛地咬一嘴。 “我要下去。” 女娃儿发出尖尖的喊声来。 男人不吭声。女娃儿扭过头看过去,男人的身板高出她很多,她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放我下去,我要尿尿。” “过了前面的坡就到了。” “我——要——尿尿。” “再吼就把你撂这儿,叫天狗一口把你吞了。” 一张挂满冰碴的脸凑近女娃儿,哈出来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忽地,女娃儿觉着一股子温热液体,从身体某个位置洇开,暖乎乎的。她打了个寒噤,瑟瑟地缩紧身。 男人背上有一条狐狸皮筒。女娃儿知道里面塞满卷成拳头大小的狐狸皮。狐狸黑黑的鼻尖插入男人皮帽下端,仿佛正贪婪地嗅着男人后脑勺。 “乌尼格巴布!” 女娃儿低声嘟哝,“乌尼格”是男人的绰号,“巴布”是他的名字。 在女娃儿有限的认知里,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未以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爱”对待她。即便有那么几次她听到邻居女人对他说:她到底是你媳妇生的嘛。可他从未改变过对她的态度,她也没见过他的媳妇,也猜不出自己为何要与他在一起。她只知道他是个猎人。很多时候,他不是带着她到野地猎狐狸,就是在他俩那个窄小的毡包内用牲畜的血水浸泡兽夹,或者用马粪、驼粪熬制的,弥漫着臭味的、稠糊糊绿汤里煮兽夹。他很少用枪打狐狸。有那么一次,两人到野地,发现一只红狐狸踩了兽夹。狐狸见了两人,发出类似婴儿哭泣的哀呼。也不知为何,看着狐狸女娃儿突然号哭起来。然而男人却绷着脸,呵斥道:闭嘴,去,搂把柴回来。女娃儿去了,一会儿回来,看见一条没了皮囊的、冒着热气的、粉红的,赛似刚出生的牛犊一般大小的狐狸尸体。男人正用匕首在尸体脊部切开三道口,摁着尾与首,收拢,盘圆,从剥下的皮囊内壁撮来脂肪碎块,塞入狐狸眼窝内,又抓把沙粒填塞耳洞,最后,把细长的尾尖塞入狐狸嘴里。 女娃儿靠近了,男人又一声呵斥:看脚下,不要把你那黑影儿投到它上面。 女娃儿只好搂着柴木木地站着。 须臾,也许是觉着没必要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斥来斥去的,男人用一种平和的口吻说:“如果人的影子投到它尸体上,它就没法儿投胎了,不投胎,下辈子它还会遭罪。” “什么叫投胎?” “投胎呀,就是它会变成一个跟你一样的女娃儿,或者是跟我一样的男人。” “跟你一样剥它的皮?” “嗬!额鲁格沁(雌性的狼),真该抽你嘴巴子。” 夜里,两人和一个瘦脸老妪围坐在一盘覆着薄席的炕头。 “你个好粗心,看这娃儿,脸都冻了,得亏这娃儿瓷实,冻得都死皮了,还不嚎,她几岁了?” “甲申年五月十三生人。” “名字呢?” “额鲁格沁!” 男人说着瞥了一眼女娃儿。 “咴,她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羔子崽子。” 男人不吭声,一种近乎鹰眼的双目锁在眼眶内,直勾勾地盯着女娃儿,女娃儿避过脸,盯着炕桌上的油灯。 “乌尼格巴布,你真该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 “嗬!是我搞活的她,大伙儿都瞧见了。” 翌日早晨,女娃儿被一种怪异的声响吵醒,随即瞅见瘦脸老妪蹲坐在喷吐着青烟的火炉前,正低声诵唱着什么。屋门敞开,冷风灌进来,卷得青烟徐徐地漂浮。穿过门洞能望见大片刺眼的雪地。她猜出男人丢下她走了。她慢慢地舒口气,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刻。 “八剌,出窝了?” 女娃儿爬起,盘腿坐着,手挠抓着稀疏疏的乱发。 “八剌,我跟你说话呢。” 见女娃儿依旧是一脸的茫然,老人继续说:“从今往后你就叫八剌,记住了?你那从后山逃回来的额吉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哦,嚯勒嘿,你的额吉是个好闺女。” 后来,老人跟八剌讲了她母亲逃回来的故事。那是一九四三年阴历七月初发生的事。当时八剌的母亲十九岁。有天午后,八剌的母亲独自一人在夏营地。一伙“铁帽”土匪骑着一色黑马从她毡包内掳走了她。起先,她听见马蹄声,便抄起打兔子的霰弹枪守在包内。那伙人围堵了毡包,见她不肯就范,便放火点着了毡包。在途中,八剌母亲的眼睛始终被蒙着。一个自称“榔头”的女人牵着八剌母亲的马。 第二天天亮时分,一伙人来到了山间荫蔽的坳地。他们把八剌的母亲关在用石块堆砌而建的简陋屋舍内,并让“榔头”寸步不离地守着。 “把你那臭烘烘的袄子脱了。” “榔头”说着丢来衣裤,八剌的母亲抓过来便丢了回去。啪,一个响耳,八剌的母亲只觉脸上麻麻的,她扑过去,头撞在“榔头”胸上。 三日后,八剌的母亲成了土匪头的妻子。这出乎八剌母亲的预料。那时河套地区,伊克昭盟境内,以及山西一带盛传“请财神”,也就是各路劫匪掳走北草地姑娘或者女人后,特意捎话叫她们的家人或亲戚带着良马,揣着珠宝前来赎人。八剌的母亲晓得家里既没有良马、珠宝,也没有谁会担着丢性命的危险前来营救她。 “你嫂子性子不顺妥,往后你可要礼让你嫂子三分。” 八剌这才发现那个脾气暴躁的“榔头”居然是土匪头子的亲妹妹。 “哼,哥,放心好了,再嚼劲儿的母驴也嚼不坏绳套。” “榔头”愤愤地说,拿冷冷的目光掘着八剌的母亲。她一侧的耳垂肿成枣头那么大,那是被八剌的母亲抓坏的。 等到秋末,八剌的母亲已经有了身孕,但她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有天夜里,趁土匪们醉酒昏睡后,她溜出来。她不善走山路,好几回跌下山,磕得膝盖、腮子、额头尽是伤。她也顾不来山里的狼,把着北斗星为坐标一路向南。天亮时终于到了山口。然后找块巨石伏在其下,等天黑。土匪头的一条名叫“八剌”的土狗一直跟着她。土匪头不稀罕土狗,进进出出不给它一个好脸色。反而八剌的母亲对它施以几分疼爱,使它毫不犹豫地尾随她。临近傍晚,八剌的母亲离开山口,疾走几十里地,到了一条大河北岸。她知道大河是沙窝地人口中的哈屯河(黄河的别名)。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划着筏子问她要不要过河。她说,得带着土狗。老头儿说,那得加钱。她撸下腕子上的一对银手镯,递到老头儿手里。老头儿又说,瞧你一身的绸缎衣裳,一定是富人家的媳妇子,逃出来的吧?她不应声,又把一对儿银耳环取下丢到老头儿伸过来的手掌上。 “乌尼格巴布走了?”八剌说。 “走了。” “我也要走。” “嘻!把你能耐的,你个灶台高的娃儿, 你能去哪儿?” “我要回家。” “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八剌下地,走到外面。木桩上拴着的毛驴见了她,伸脖子嗷嗷叫。 “那是你的口粮,这年头谁都不愿养活一个非亲非故的瓷娃儿,记住了,八剌,你个瓷造的娃儿,当心叫我抽你,抽碎了你这一身贱骨头。” 八剌走过去,抓挠毛驴的脖子,觉着驴脖儿暖乎乎的,将脸埋过去,嗅得一股清爽爽的尘土香。 二 乌尼格巴布没有再回到沙窝地,过了几年,八剌长到十三岁时,有人捎来话说,乌尼格巴布患疾离世。又几个月,有人捎来一对儿镶着玛瑙石的银镯子,说是乌尼格巴布留给八剌的。八剌将那镯子给了老妪。老妪却说,你自己存着,过把年,给你说定了婆家,好给你当嫁妆。 “我才多大啊。” “那又怎么着,我看你身子已经长足了,再迟二年,谁家还稀罕身子开了苞的女人。” “您就咒我吧。” “哼,那个长腿纳巴呼不是用马套儿套过你吗?你当是取笑,谁还不知道那是骚班定(小喇嘛)往你身上挠手哩。” 老妪指的是在夏季敖包那达慕上,几个小伙子用马绳套着八剌耍笑的事。八剌虽刚刚挨及笄之年,个头却出奇地高,站直了,脑袋能从毡包天窗探出半截儿。八剌恼自己的个头,也恼小伙子们的戏耍。可她又奈何不得,只好守在家里,再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 这一年,沙窝地大旱。昏湖的水缩了一大圈,湖滨烂泥干掉,结了一层薄薄的、黑漆漆的壳子,畜群踩过去,陷在那里,不过几个时辰便死在那里,溽热闷得尸体圆鼓鼓的。 秋末,八剌和老妪逐着一小群队里分配的羯子羊离开沙窝地,走场前往百里地之外的西草地。老妪已经很老了,腿脚早已不便,只好蜷在嘎吱响的牛车上。 “八剌,记得攒着火瓤儿。” “攒着呢。” 所谓的火瓤儿是用犍牛牛角当作容器装在里面的冒烟的驼粪碎末。 她们走得极慢,没能在秋季捞足油膘的畜群,走一段儿,就得歇下来。这当儿八剌便用攒着的火瓤儿点火烧水,熬一锅汤稀稀的红薯粥。她们没有黄米、苞米,更没有白面。红薯是队里发配的,切好晾干的红薯片,干硬干硬的,就算蒸熟了老人也无法吞咽。她的口腔里杵着两颗牙,说话时舌头就在那两颗牙间撩来撩去。 “八剌,看啊,裸脖子大鸟。” 八剌抬起头望过去,高空里一个黑点,缓缓地盘旋。 “它是来接我的。” “接您到哪里?” “迪瓦津(天堂)啊。”老人说着,闭目,把 手里的捻串儿收拢扣在额头上,嘴里还低声嘟哝什么。 “迪瓦津远不远?” “很远。” “那里会有什么?” “除了人间疾苦啥都有。” 几日后,人和畜群到了满目尽是羊草、牛筋草、艾蒿的西草地。一老一少磨蹭了半天才扎好毡包,然后刚要起火,一个骑着黑骡的男人过来,要看队里开具的介绍信。八剌把那写着她识不来字的信给了男人。男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有些不情愿地说,认得茶草吧,那可是稀罕的药草,不许刨茶草熬茶。一会儿又说,等日头过了南山豁口你们才可以到查干湖饮羊,不得早去。等男人走了,八剌望着不远的矮山,说,哪有什么豁口? “甭管有没有,你就照着后晌往湖边去。” 有天午后,山那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八剌望过去,只见山的这边一辆卡车划开草浪向西北方向冲刺。车前方大片的草黄波浪似的伸延。忽然,一阵急切的砰砰声,整片的黄炸开,分成几股子细长的波浪。 “哦,他们在打黄羊。”八剌说。 “嗯。” “打死好多个了。” “哦,我的耳朵怎么就不死掉呢。” “他们会不会给我们分来一些?” “你个额鲁格沁,亏你还吃过几口猎人乌尼格巴布的饭,那是猎黄羊吗?那可是灭种。” 过了三四年,等到一九六二年阴历四月,八剌再次前往西草地走场。这一回是她独自一人。十多日后,西草地发生了火灾。火势是夜里漫开的。凌晨,八剌被狗叫吵醒。她走到外面,只见天际一条无比长的金色亮光在地平线上浮动。幽暗里,马嘶、驴叫、狗吠以及人的呼声忽近忽远的。她向人的呼声跑去。她没经遭过这等事,走着走着腿脚发软,泪扑簌簌地下来。幽冥晨色下,那一线长长的金色亮光横在草地上,将天与地一分为二。风脚飕飕的,越来越急。很快,只觉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空气里尽是类似动物皮毛烧焦的呛味。到了一处高坡,远远地望见野火呈窄长的一条弧线,贴着地面犹如上岸的水头一样爬行。弧线的一端,火舌恣意地跳跃、扑腾,撕扯着身子旋飞。火光映照下,黄羊群一弓一弓地起落,徒劳地东逃西窜,不见了,又从另一处山洪似的“涌”出来。 等到天色微明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黑灵灵的飞灰在青色夜空聚成巨型云团。八剌挤进一拨人堆里,顺手接过铁锹垫土造隔离带。 “毬哇,完蛋了,风向变了。” “咦,就是。” “撤,快啊。” 一波人向一侧逃去,到了一处高坡,然后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巴巴地望着野火斜斜地朝着东南方向扫荡而去,一路地摇摆,一路地沙沙脆响。那里有一户人家的毡包。隐约看见那户人家的男人将一口大铁锅扣置于毡包西北侧的草丛间。这是一种古老的救火办法,说是当火舌扑至铁锅,铁锅会碎裂,条状火脚也会像被剪刀剪开一样分开。然而,这个招数没起作用,火舌先是舔舐似的零散地扑上毡包,转而在极短时间内吞去了毡包。 “谁家有青头大闺女——?” 有人在浓烟里喊。 “我家的才十一岁。” “我家的有了婆家。” “我家的还在吮奶。” 最后有人喊:“那个——,那个从沙窝地过来的姑娘,她八成是黄花大姑娘。” 于是,八剌便在一种懵懵懂懂中被人扯着拽着,披上浸了水的毡片坐到舂米的木臼里。她这是要“镇火”。这是一种在西草地老人口中代代相传的,却没有谁亲眼看见过的、降伏火灾的巫术。 八剌没有哭,没有喊,甚至都没有露出一丝的胆怯。她顺从地将双腿插进木臼窄小的口子里,把齐腰的辫子绕颈三匝,用毡片蒙住了头,而后又留个缝儿看天空。天空低处因浮荡着焦黄的烟雾呈炉膛色,再高一点是青灰色的云,再高处是死白色的天幕。她还看到,野火造出的黄色蜃气里黄羊、狐狸、獭兔以及牛马群虚虚实实地聚拢到一起,又猛地四散逃去。四周乱哄哄的,人的,动物的,风的,草木的,粗粗哑哑,尖尖细细,浑然一体。 空气愈来愈闷热,人们聚到先前烧草腾出的空地山,静静地候着。 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喷吐着焦黑的烟,那烟伏在高空里,软软的,巨型黑体野兽。八剌咬住毡片一角,吮水。 “不要怕啊,我们都在呢。” “不要动啊,闺女!” 八剌没听到人的喊声,只觉一阵密匝匝的吱吱声越来越挨近她,然后陡地一切凝滞,什么都听不到了。湿湿的热气闷得她喘不上气来。 待到午后,八剌才从昏迷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毡包内,三四张凄惶惶的脑袋俯在她上空。 “哦,哦,睁眼了。” “嚯勒嘿——醒来了,醒来了。” “八剌,认得我们几个不?” 一个年长的女人端来一碗紫红的药水,要八剌服了。女人脸上看着是笑着,腮子上却淌着泪。 秋末,八剌回到沙窝地。过了个把月,沙窝地大雪,她独自一人切雪砖垒雪墙。 “嘿呀,八剌,这是要给自己造雪宫啊。” 八剌不看,也不应声。她不想搭理眼前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毛头小伙子。他就是曾用套马绳套过她的纳巴呼。 “嚯!嚯!” 纳巴呼冲着雪墙猛猛地踢了几脚,雪沫儿簌簌地落在八剌脸上。八剌愤愤地勾他一眼,他却龇着牙笑,手举着,指尖捏着一条藏青色长方形帕子。八剌抄起铁锨弄来一锨雪冲着纳巴呼盖过去。 “嘿呀,恼了?我要你做我的媳妇子。”纳巴呼闪过身,晃着帕子,脸上仍是笑嘻嘻的。 八剌又掀来雪撒去,纳巴呼嗷地一声,捂住一只眼,另一只眼瞪圆了,惊诧而又恼羞成怒地盯着八剌。 “到底是匪子的种!” 那天,有人看见雪地上一高一低的人影,一前一后地追出几里地。高的是八剌,低的是纳巴呼。八剌高举着铁锨,纳巴呼手里攥着帕子。后来纳巴呼把那帕子丢进灶膛烧掉了。 又几年,纳巴呼丢给八剌一个用袍子袖筒做的布袋,要她捡兔粪蛋。他说,你不是日灵得很么,不是野火都拿你奈何不得吗? 直到后来,等到年逾四十后,八剌才明白过来她之所以要没日没夜地捡兔粪蛋是因为她曾耍过镇火的“妖术”,那可是迷信。八剌忘了有多少个日夜她是在野地草窝里度过的。她弓着背,扒开草,一粒一粒地捡兔粪蛋。偶尔寻得一把把的粪蛋儿,心里很是欢喜,没一会儿便能装满布袋。不过她也不急着回去交差。 找个沙窝子丢个盹儿,或者到昏湖那边偷偷地洗洗刷刷。她早已摸清哪个草滩地兔粪多,哪个沙湾子没有兔粪,哪条河崖壁能挡风,哪道坡梁避人眼目。 有天黄沙漫天,八剌在风里走着,脚底被什么绊住了,整个人差点扑跌。走出几步,踱回去,投眼细瞧,只见一根白猎猎的骨头,一端宽,一端窄,宽处是用纯银箍扎的驴蹄形敞口,窄处也箍着银。拿在手上,掂了掂,猜不出什么,忽地丢掉,步出几步,踅回来,揣进袖口。到了河崖她常去庇荫的洞里,把那东西抽出袖口,将窄口含在嘴里,怯怯地吹。訇訇地,一阵马嘶似的声响。她猜出那是什么法器,若是交出去,谁知道又会给她治什么罪,于是把那东西用布条缠着掩在河崖穴窟土里。隔几日,偷偷地到河崖附近走走,看有没有什么人的脚踪出现在那里。等到后来沙窝地施行草场承包政策,河崖地分给了邻居,八剌才溜空把那东西找出来藏到自家仓屋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八剌到小镇医院求医看高凸的脊柱。大夫问她怎么把好好的脊柱搞成一把弯弓。八剌听了,说自己早年受凉了。她并没有跟大夫讲那是因为曾经捡兔粪时常弯腰走路导致的。她不想提起往事,对她来讲往事犹如晨雾,瞅着浓稠稠的,却摸不得捉不来。这也是那个养她十多年的老妪教会她的处世之道。 “八剌,伊吉老了,伊吉要走了,伊吉走了,你就把伊吉搁到野地,把个皮囊还给野地。人活一回,只是吊了口热气,哪天把这口气吐了,啥都没了。你经遭的事,好比那野地的雾,不值当吊在心口。” 在与老妪一起的时候,八剌唤老妪为“伊吉”,这种称呼类似“姥姥”,多了一份尊崇,少了一份亲昵。也许是打小没有母亲的陪伴,八剌与谁都热乎不起来。她已是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了,无儿无女,也没有丈夫。她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牧着一小群羊,三五头沙窝地青毛牛。她没有把分得的草场围起来,所以每天都得跟着羊群出牧。随着老去,她的脊柱愈发弯曲,且常常酸疼,她不得不用手杖。年轻的一辈儿见了,说句“弯腰子伊吉,阿穆尔(问候语)”。她听了,也不回应,只是木木地投去温和而安静的眼神。年老的瞅见了,没等说什么,八剌已经走远了。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两条崭新的柏油路横穿沙窝地,使得在小镇史志中记载为“人烟稀少、闭塞落后”的沙窝地,经遭了一场近乎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对此,老一辈沙窝地人总要啧啧地嘟哝:这日子越发一日赛一日的稀罕,咱可要好好地往长里活哩。至于年少的一辈则如北来的风,顺着时代的潮流“涌”出沙窝地。 三 初夏,昏湖滩地上仍不见鹤八剌的影子。头年,鹤八剌与它那跛脚鹤丈夫在滩地育了一窝鹤雏。那时,八剌日日到滩地给羊八剌薅草。等薅满编筐后,她便坐在土墩上,出神地望向昏湖。偶尔,她会冲着滩地咕儿咕儿地唤。一会儿,草丛间一弓一弓地什么在靠近,那是兔八剌。很近了,兔八剌半蹲在后肢上,抽动着嘴唇,等待什么似的盯着八剌。八剌从衣兜捏来一粒黑豆丢过去。兔八剌落下前肢,鼻尖在沙子上嗅了嗅,腮子便快速地嚼动起来。八剌笑了,低声叨叨着什么,又丢去一粒。兔八剌把那吃了,歪着脑袋等。八剌又笑,兔八剌一扭身,逃去了。 空中一阵扑突突,八剌不看也知道那是雌凤头鸡八剌,它在覆着砾石的裸地坐了窝,诞下三颗布着斑点的椭圆形蛋。再有十多日,三只毛茸茸的雏鸟就会在窝里啾啾地叫。到时,八剌会到更远的滩地薅草,她可不想经受凤头鸡八剌为了护幼雏在她头顶上飞来飞去的聒噪。 她很老了,腰背弯曲得几乎成了直角,走路需要双手托住手杖。整个沙窝地没有谁比她更老,也没有谁如她一样守在沙窝地不肯离开。三年前,沙窝地被规划为无人区,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沙窝地。八剌没有离开,她也知道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无法开始另一种生活。对她而言,生活早已褪尽了颜色,除了回忆,她不想从生活索取什么。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孤寂与无助,更不会像纳巴呼说的那样:生活令人心生悲苦。 “走吧,跟我走吧,我能照料你呢。” “不,纳巴呼,我哪儿都不去。” 有一天纳巴呼突然来看她。他也很老了,牙齿都脱落了,凹陷的眼窝里湿湿的,仿佛所有的过往到最后只剩几滴浑浊的泪液。 “我们都老了。” “嗯。” “也不知如何挣脱掉这身皮囊。”纳巴呼说着抬起枯瘦的手揩去了眼里的泪。 “没那么恓惶,纳巴呼,我给你看样东西。” 八剌说着进了仓房,好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的什么。 “啥呀?” “你瞅瞅,兴许你稀罕。” “哎呀,八剌,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纳巴呼揭了布条,受了惊骇似的说,一头斑白寸发的脑袋怪异地晃动着。 “你好好地瞅,是不是十八岁闺女的胫骨造的?” “那你知道这东西叫康令(胫骨号筒)?” “你说,它是不是能唤来裸脖儿大鸟?” 纳巴呼缄默着,脑袋依旧晃动着,目光出奇地亮。 “乌尼格巴布曾跟我讲,说是人死了后裸脖儿大鸟会来接走我们的。” “嗯!” “是不是去一个很美的地方?”八剌问。 “嗯,类似传说中神马驮着我们去一个很美的地方。” “在哪里——那个地方?” “在——嗬,这里。” 纳巴呼说着,合掌,安静地盯着八剌,脑袋陡然地停止晃动。 沙和尚八剌卷着尾巴疾步穿过砾石丛,到了八剌跟前,顿住,前臂撑起身子,扭头,看着八剌。八剌说,八剌,来,爬到我的膝盖上,我给你挠挠脊背。沙和尚八剌却嗖地没了影踪。 青白刺目的阳光下,一小群长脚鹬挑着细长的红腿,在水里迈大步,时不时将黑亮的鸟喙插进水里,却不见捉来什么。三两只喇嘛勺布懒懒地凫水,混入黑压压的豆雁群里。湖滨,枯败的芦苇丛中,白鹭八剌一动不动地蹲着,它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前几日,八剌发现它在那簇被人砍去了一半的榆树上营巢,它那体型巨大的丈夫衔着草茎飞来飞去地忙碌,它则守在巢旁,像座小小的佛塔。一大片黑影从昏湖西侧缓缓移到东侧,不见了,不用仰头望天空,八剌也猜出那是云八剌从高空漂浮而过。八剌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抬起头望天空了。 “天空有什么看的,还不快快地捡你的兔粪蛋。” 那个嗓门沙哑的大队长冲八剌吼,八剌便匆匆从高空里收回眼神,盯着惨白的沙地。沙地上没有兔粪蛋,好多个兔八剌都藏在草丛里,没有一只兔八剌会把粪拉在沙包上。可队长要她在沙包上捡兔粪。她开始刨沙子,队长说,嗷嗨,用力刨,不要停下来,你个鼹鼠,刨出洞来,钻进去。 驼八剌吱吱地吮吸昏湖的水,它的羔子曲着脖子吮吸它的奶。驼八剌也很老了,牙峰都磨平了,嚼草时嘴角挂着湿漉漉的碎草与唾液。驼八剌下头一胎羔子的那年初春,八剌开始捡兔粪。 “嘿呀,俏得很嘛,戴着,不能丢了的。” 队长用绳子穿了一串兔粪蛋造的项链戴在八剌脖子上。到了野地,八剌把那项链取下来,捻在手里。捻着捻着,粗粝的粪蛋居然也浸出一层油光来。队长发现了,也猜出那是怎么回事,用驼粪蛋穿出项链坠到八剌胸前。好几个小孩见了,很是稀罕,各自都穿了一串,坠到胸前,跑着跳着,被队长瞅见了,惹来队长响响地抽脖子,同时项链也被队长胶皮鞋子踩得碎成粪渣儿。 一天,队长丢给八剌一把铁锹,说,你不是很有能耐么,掘个地宫叫大伙儿瞧瞧。八剌记得等她掘出约一丈宽,半丈高,深五丈的防空洞时,时令已是第二年的清明了。她在洞内拢起火堆,青烟冒出洞口,一个囫囵影子在烟里虚虚实实,八剌把着铁锹站着。 “八剌——八剌,在吗?” 八剌不应腔。 “八剌,嚯,吭气儿啊。” “昂!” “赶紧的,队长叫你继续捡兔粪蛋呢,一日五斤,喂大队的草驴,队长老婆的腮子烧伤了,要用驴奶来浸,说是不会留疤。” “嗷!” 走到洞口,刚要抬头看看天空,脚底一趔趄,扑在虚沙上。只见一条土狗缠着她欢快地摇尾。冬季里,它在洞里下了崽,八剌给它烤着土豆吃。 “该死的畜生。” 那人说着,抬脚冲狗腹猛地一踢,狗发出怯怯的尖叫,缩身,夹尾,抬眼看八剌。 “不要削它,是我的狗。” “你的?” “嗯!” “嗬,那它叫什么?” “八剌!” “八剌?哈哈,好一个八剌!” 又一脚,土狗惶惶地躲到八剌身后。 “我说,不要削它。” “狗护狗!” 话音刚落,那人双臂怪异地摊开,又在空中胡乱抓着,最后抓了把沙子冲八剌扬过去。那次八剌因殴打他人,受了惩罚。也是从那次之后,在她眼里,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嚼草啃骨头的,凿洞钻岩缝的,都有了一个名字:八剌。当然,这只是八剌给它们取的。她没有跟谁讲过,讲了也没人听。 临近傍晚,八剌将薅来的碎草搁进铁盆,拌了玉米面后放在羊八剌的跟前。羊八剌摇摇晃晃地站起,又摇摇晃晃地踱出几步,冲着八剌张嘴唤了几声。然而,并没有唤出声响,只是空张着嘴。 翌日,八剌在羊圈一角掘出浅坑埋了羊八剌,埋之前她找来一颗红枣塞进羊八剌口腔里。她本想把羊八剌送到北坡,可她实在是扛不动。她懊悔前一日应该把羊圈的栅栏门敞开,那样羊八剌就会自己走到后坡。就像驼八剌,驼八剌老了后,是自己走到野地深处的。 现在,八剌感觉自己竟然找不出一件她必须完成的事。白天,她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晚上,她早早躺下,任由月亮八剌投在身上的浅白色光一点一点地移走。她也仔细地听猫头鹰八剌的叫唤。偶尔,她会走到外面,看看天际一溜儿的红光,那是“三翼白鸟”八剌的夜灯。她把近些年在沙窝地一点点多起来的风力大风车唤作“三翼大鸟”八剌。 秋末一日,有三四人驾车前来八剌家。他们跟八剌讲,他们是来接八剌到小镇敬老院的。 “伊吉,跟我们走吧,到小镇里,那里什么都有。” “是啊,伊吉,马上就是冬天了,您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会很担心的。” “在敬老院会有人很好地照顾您的。” “哦,孩子们,我哪儿都不去。”八剌说。 “您知道的,这里已经是无人区了。” 八剌缄默着,目光掠过眼前的几人,最后落在火炉上。于是,她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那几人听了,哑然,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伊吉,您是我们的寿星,我们理应好好关心您的。” “我们查过资料,也采访过很多人,大伙儿说,在沙窝地,乃至在整个鄂尔多斯高原范围内,近半个世纪以来您是个头最高的女人,听说您早年骑马时马镫几乎拖到地上。” “有人说,您的名字‘八剌’是‘生命之火’的意思,是不是啊?” 八剌安静地听着,直到又一个追问起“究竟是不是啊”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我们真希望好好地记下来您的故事。” “纳巴呼也在那里吗?”八剌岔开话题似的说道。 “谁?伊吉,您指的是?” “纳巴呼。” “呃,你们谁认识纳巴呼?” 无人应声,一时间屋内静悄悄的。 “伊吉,小镇有好几万人,我们不可能都认识的。” “哦!” 直到天色暗下来,那几人也没能说服八剌。临走,他们说过个几日再来,这期间好让八剌慢慢地拾掇拾掇。 几日后,那几人再次来到沙窝地。他们没有找到八剌。屋前屋后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八剌的影子。 “看啊,那是什么?” 几人冲着八剌家北侧的坡地望去,坡顶蹲着三五个黑黑的、人影似的,又像是某种野兽的东西。 “是老鹰吗?” “不像啊,比老鹰大。” “走,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几人在坡顶寻得一枚手杖,还寻得一枚他们从未见过的,足足有一尺长、类似笛子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玩意儿?还箍着银,古董啊。” “会不会是骨头做的,摸着好光滑。” “吹一个,试试。” 一阵马嘶一样的怪异的声响。 “天啊,停,停,快停下来!” “它们来了。” 只见空中尽是黑灵灵的大鸟,咔咔咔,鸟群发出怪异的叫声。 娜仁高娃,蒙古族,内蒙古鄂尔多斯杭锦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集《七角羊》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银色小屋》入选《民族文学》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说《白色麒麟》入选内蒙古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扶持项目;短篇小说《热恋中的巴岱》《醉阳》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6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裸露的山体》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中短篇小说集《驮着魂灵的马》入选中国出版协会好书榜。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草原》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