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是第三次在电梯里遇见了,虽然从没说过一句话。 第一次应该是在两个月前,那时尚是盛夏,印象里,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雪纺上衣,下半身是黄色牛仔短裤,以及一双塑料高跟凉鞋,腿部线条笔直纤细。第二次是在两周前,接近换季,她穿着一件浅绿色无袖连衣裙,粗看是亚麻材质,很衬白皙的皮肤,手拎着网兜包,脚上是一双布带凉鞋。在搭乘过程中,她抬着下巴注意电梯不断变化的层数,偶尔看一下手机。当时电梯内占位拥挤,有提着工具箱,一身粉尘的装修工人,有戴头盔穿黄色服装,不断喘着粗气的美团外卖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相互攀谈的黄毛青年和文身女孩,烟味、汗味、饭香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熏得让人透不过气。她捂着嘴巴,连手机都放下了,电梯到第十二层,人不减反增,她一直被挤到最里面,蜷缩身子,小声嘟囔着让一让。众人无动于衷,我拍了拍前方那个黄毛青年的肩膀,示意给她让出一条路,她回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迅速离开电梯。看到她慌不迭地逃出的背影,我暗自猜想,她应该是住在这一层吧。 这一次,她搭配的是亮黄色短款外套,加黑色打底衫和森系百褶裙,网兜包换成了帆布包,她一手挽着,包鼓胀凸出,不知装着什么。同时,头上多了一顶红色贝雷帽,长发如黑色的瀑布,从帽沿倾泻而下,遮住半张瓜子脸,围脖上系着一条白色丝巾,和上次一样,她不住刷手机。我一如既往站在她身后,好几次尝试看清手机内容,但很快放弃了,她用的是防窥屏。我靠向墙,一时间头脑昏沉,为了买一张方便写教案的木桌,逛了一天的家居建材城,各商家说得天花乱坠,但还是没真正找着合适的。此外,我平日的午睡习惯被迫打断了,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但没有人回头看我。 电梯上升的速度很慢,一层、两层,嗡嗡的低频噪音,隔一层开一次门,陆续走出些人。到第八层,电梯突然停住了,同一时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头顶的灯灭了。我不由吃了一惊,她可能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形,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多走两步,绕到她前面,找到那个门铃图形的按钮,一连按了五六次,才听到那边慢悠悠传来一个男声:在处理了,等一会儿送电就能出来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边已经擅自挂断了,再摁一摁,已经没有任何回应。 我回头对她说,停电了。她点点头,身体好像松懈了些,低头继续用涂着粉色的指甲划拉手机,但很快放下了。她看了看我,说,没信号。我嗯了一声,翻出自己手机一看,的确,信号连一格都不到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人说话,一时便陷入寂静,环顾四周,这时,我才猛地发觉电梯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可能是周末的缘故,大家都在居家睡懒觉吧,所以连停电的事都没几个人发现,要换作周一,早闹翻天了,我暗自猜测。 她背贴着墙站着,把手机收回帆布包里,两手揣在胸前,左顾右盼。大概沉默了有五分钟,我突然注意到她包上的图案,感到分外熟悉,仔细看,原来是小丑鱼尼莫的动画照。我贴着另一侧墙,指了指说,你也看《海底总动员》吗?她好像一时没回过神,于是我又重复一遍,好像是2003年的,拿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虽然是迪士尼发行的,但本质是皮克斯团队制作的,后来拍了第二部。她迟疑两秒,慢慢开口说,那部我也看了,但还是更喜欢第一部。我说,都很好,皮克斯的招牌一直有所保障,包括后来的《机器人瓦力》《玩具总动员》系列,以及最新的《寻梦环游记》《心灵奇旅》之类。我补充说,我特别喜欢《寻梦环游记》,每一次都能被它的主题曲击中内心。她说,这个我记得,当时电影放映到最后,没有一个观众离开,我出电影院后,一直哭。我点头说,关于亡灵的故事,当年引入国内时,本来都不抱太大希望。我又问,最近的《青春变形记》看了吗?主人公设定为亚裔少女,讲述女性主义的议题,值得一看。她说,还没有,但我去看了同年的《阿凡达2:水之道》,有些失望,不如前几年的《复仇者联盟4》。我说,你提到的这两个我都看过,关于阿凡达的续拍,毕竟时隔太久,导演卡梅隆力不从心,而漫威出品的超级英雄电影系列,团队强大,又暗含故事套路,所以票房居高不下,口碑也不差,嗯,但我和你一样,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她点头说,其实我对电影整体感觉一般,主要是喜欢里面的演员,斯嘉丽·约翰逊。我说,“寡姐”嘛,这个我知道,那你喜欢她的什么电影?她歪头,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午夜巴塞罗那》《迷失东京》《赛末点》《婚姻故事》等,都很喜欢,和那时的男朋友一起看的。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看过,特别是《午夜巴塞罗那》和《赛末点》,伍迪·艾伦导演,还有一部叫《午夜巴黎》,拍得非常浪漫,对了,你男朋友觉得怎么样?她说,后来分了,断了联系,哪顾得上记得这些。她又说,你很喜欢看电影吗?我说,一方面是喜欢,另一方面,这是我的专业,在大学教电影理论,每次有新电影上映,不论好坏,都会去关注一下。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电梯内重新陷入寂静,我有些走神,不知为何,想到了临近小区的公园,楼台亭阁、池塘、野鸭,天气这么好,去走一走应该不错,最好叫上父母,从南门走到北门,然后划一划船。平日这个时间点,只要不下雨,通常会有很多小孩在草地上放风筝。我们坐在船上一面给野鸭喂食,一面看远处各式各样的风筝,风吹拂在脸上,水上波纹荡漾,一圈又一圈。但这注定无法实现,我感到有些惋惜,头顶的灯还没有亮起,好在不暗,我留意到两边墙上贴的广告,一则是关于健身课程,说是买年卡送两个月,另有专业教练免费带练,一则是0卡路里的新款饮料介绍,上面写,不含糖,含人体每天所需膳食纤维,此外,还有上门按摩的、销售网课的、买房贷款的,最后一条写着如何6年省下十万元。我伸手抠了抠,广告粘得结实,无法弄下来。 我把包里的教案拿出来,稍微看了一下,做了几句笔记,又放回去,翻动纸页的声音格外清晰。她说,你那是什么?我说,备课资料,下周上课要用的。她大概有所好奇,问,听说大学老师都很闲,还要专门写备课材料吗?我说,要的,不然上课不知给学生说什么,当然,光念PPT也行,我们这个专业,也有老师什么都不准备,一上课就给学生放电影。她说,这样也挺好,自己轻松,学生也轻松。她又问,那你课程量大吗?我耐心解释,一般来说,每周一次课,但不止是教学任务,课后还要填材料、写论文、申基金,几乎没有喘气的时候,尤其是换了学校后。她说,换学校?我说,以前在二本院校,压力没那么大,最近入职到一所双一流。我没再说下去,她也没继续问,因为新校区就在临近的小区对面,这是一所国内较为出名的一流高校,连公交站和地铁站也以校名命名,以学校为圆心辐射四周,很难有人忽略它的存在。 她说,那你挺厉害。我说,我是硕博连读,毕业较早,但现在已经开始掉发了。我又说,你做什么的?她想了想,字斟句酌说出两个字,直播。因为头发很长,遮住侧脸,她稍微撩拨一下,她的脸型和我想象中差别不大,是标准的瓜子脸,眉如柳叶。我说,你这么漂亮,应该有蛮多人看吧。她笑了笑,没说话。我说,虎牙还是抖音?我到时关注一下。她说,在B站,刚签约,没什么人气,网络打赏不多,主要靠底薪。我说,哔哩哔哩啊,很好的平台,我一定关注,刷个火箭什么的。我又安慰说,慢慢来,你底子那么好,人气会越来越高。她说,行业饱和了,但做别的学历受限,暂时做着吧。她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说,我喜欢和高学历的人打交道,他们都文质彬彬,和我在技校的同学不一样,嗯,我前男友是一名理工硕士。我说,我正相反,对学历不太看重,一直以来,主要看人品合不合适,有没有共同爱好,以及价值观是否匹配。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有空你可以来我们学校玩,环境不错。她说,我去过,被拦在门口,保安说,只能本校师生进去。我说,那你以后可以找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微信什么的,举手之劳,顺便能带你逛一下校园,一到深秋,南区的枫树林很美。她说,太麻烦你了。我说,这没什么,我近来不忙。随后补充一句,你要来,随时都可以。 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我翻出本子,撕下半页纸,递去一支笔,让她把微信号写在上面。她的字迹娟秀,头三个是英文字母,大概是名字首字母缩写,之后是一连串数字,很可能是电话号码。我看了几秒,然后来回折叠字条,贴着裤缝收好。 我说,你平时在家直播吗?她点头说,自己有专门的房间,在摄像头前,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一天大概要播五六个小时。我说,那我们生活方式挺像,都是宅家,都是对着电脑,只不过我是闷头写五六个小时论文。她的睫毛眨了两下,好半天没说话。气氛凝固,我把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两遍,逐个字词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她倚靠墙,两手插在衣兜里,突然,啪地一声,一个巨大的泡泡糊在她脸上。 她把咀嚼完的泡泡糖包入卫生纸,放进衣兜,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我们接着聊,从当下社会状况到世界格局变化。 后来我们又进行了对两性关系平等地位的探讨。她说前不久爆出一条新闻,丈夫家暴,醉酒殴打妻子,于是妻子和一个友人好上了,离婚不成,两人共同谋害了丈夫。当然,一开始不是想着谋杀,只是想给点教训,没想到下手太狠,丈夫在医院没醒过来,于是两人双双被判了死刑。她盯着我,问,这个你怎么看?我说,首先,如果我是那个丈夫,不会家暴,于是之后的事便不会发生了。她点点头说,毕竟这个案例算极端情况。她沉默了两秒,又说,关于平等,那你对大多传统两性关系中下意识的量化,有什么见解?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在过去,女性经常被默认的是生育价值、家庭价值,男性的是经济价值、责任价值,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我格外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说,明白了,你说的是以前男主外女主内那一套,如今已经不大适用。她说,是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事业,自己挣钱买自己想要的,切实表达自己的想法,赞同或反对,而非依附男性,你应该能理解吧?我说,明白。她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是日本作家上野千鹤子的,每次下播后就翻几页,睡前放在枕边。我说,你还看上野千鹤子?我反复确定了两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说,朋友送给我的,我觉得书上说得很好,女性主义不是弱者变成强者的思想,而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我说,你说得很对,就好像我也看过的一句话,在两性关系里,情感必须有回应。我强调说,我说的是回应,不是回报,回报是索取,回应是尊重,尊重是一切平等关系的前提。她说,你这样的男人,现在很少了。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汗珠。我说,不知道为啥,我现在脑海里想到一部电影。她说,什么?我说,《爱在黎明破晓前》。她说,这个我看过。我说,还有一部,坂元裕二编剧的,叫《花束般的恋爱》。她说,这个我也看过。 肩带一直压着肩膀,有点沉,我稍微伸展手臂,放下身后的包,然后指了指她手上的东西,示意她也不要一直拎着,太累。我把包放在地上,接过她的帆布包,压在我的双肩包上。一旦没人说话,呼吸声反而格外明显,我努力调节自己的气息,而她低下头,两手磨自己的指甲。 距离停电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没有再来消息,修电师傅也没有来。以前看新闻,电梯中途停电,不消片刻就会躁动不安,甚至引发尖叫。我们的平静接受,反而显得突兀。 她大概有些好奇,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电影?我看了看手表,说,因为我觉得电影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现实维度有距离的世界。她说,怎么理解?我思量片刻,慢慢说,可能算一种逃避心理吧,关于虚拟和真实,小时候总觉得现实不好,就躲进虚拟世界,只不过有的人选择游戏,而我选择电影。 我把童年的过往一点点铺展开来,呈现在她面前。七岁那年,因为父母工作繁忙,我被寄居在叔叔家,叔叔婶婶是开零食铺的,婶婶喜欢去麻将馆打麻将,而叔叔要运货,所以每天让我来看守门面。我搬一张椅子,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作业,如果有人要来买烟,我就把手翻进玻璃柜台,找出来给他,如果要买酒,就得他自己跑到柜台后的墙上取,因为我力气小,搬不动。一天,叔叔带回来两张电影票,说是社区送的,他和婶婶没兴趣,我和弟弟去看的,名字忘记了,好像是一部革命电影,结局是大人都死完了,残阳如血,一个孩子在山头上唱歌,这个画面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每次路过社区,都会去问一问有没有电影票。九岁那年,我勉强能够着酒瓶了,但一次不注意,摔碎了瓶子,婶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我睡觉前,隔墙能听到她和叔叔嘀咕,白天却再次满脸笑容。我很难过,但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因为一直在守门面,几乎没有同龄人找我玩,只能翻出叔叔买的碟片,一张张播放,那段时间,香港电影构成我最透明的童年时光。十二岁时,小学毕业前那一年,弟弟开始上培训班,课后也找老师补习,我却不用上。我去问为什么,婶婶总说我聪明,不需要,只要老实守门面就好。我一直也以为是这样,安安心心看电影,直到十三岁那年,我放学回家时,隔着门口的纱窗无意中发现,叔叔买下一盒寿司,婶婶往弟弟的碗里放了八个,而我的碗里只有两个。十四岁那年,我借弟弟的手机,躲在厕所给父母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接我回去,他们嘴上说着快了,快了,但迟迟没有兑现。我当时看了看窗外,夜空有几颗星子在闪,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到了天堂,想到有一部电影叫《天堂电影院》,但我没有那个忘年交的放映员爷爷。十五岁那年,我开始寄宿,因为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也不大喜欢说话,室友聊天时,我经常一个人用弟弟留下的二手手机默默看美剧。不知为什么,一次厕所门突然反锁了,我在里面喊,没人应,可我明明看到他们的影子就在地下,却没有人帮我开门。十六岁,我退宿了,只能每天搭一小时公交去学校,在座位上能默默看完半部电影,回程能看完下半部,如此一天一部电影,三年看了上千部电影。因为我不能看守门面,婶婶没法去麻将馆了,成天黑着脸,在饭桌上说些什么,我不敢接话,只能无声咀嚼嘴里的饭粒,只求迅速下桌,借口去写作业。十七岁,有一个同学把我的手机从楼道扔下去,里面存着好多电影,我实在忍不了,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眼镜片给打碎了,后来老师来了,打电话叫家长。很巧,他的父母是我叔叔的供货商,叔叔婶婶训斥了我,让我赔礼道歉,最后还补偿给那位同学几百块钱,算打碎眼镜的损失,我回去后,把自己关在房间,自己给自己涂药。对方把我头皮挠破了,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十八岁那年,我自己翻看填报志愿,一人决定了报考方向,直到录取结果出来,父母才接我回去。在大学期间,我每天看一部电影,从奥斯卡到戛纳,从金鸡奖到金像奖电影,什么都看,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电影从业者,导演或者编剧什么的,没想到若干年后,反而成为一名教电影的老师。 她说,真没想到是这样。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那你一直走到现在,真不容易。我说,都过去了,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指着地上的帆布袋,接着往下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喜欢小丑鱼尼莫,勇敢、冒险、不服输,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她说,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我说,什么?她说,亲情与爱。我一时没说话。 她低着头,不知在思量什么,而后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说,什么?她说,我刚才说的新闻,其实就是我父母的故事,你别怪我之前瞒你。我说,没事,能够理解。她说,所以我小时候很难真正感受到亲情,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我摇摇头说,可能每一个光鲜的人背后都有一个灰色的过去,可能像我们这样的人,长大后,很多时候会下意识选择抱团取暖。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那么坦诚,那我也讲一讲自己的过去吧。 而后,她开始向我讲述自己的故事,随着她的叙述,另一段童年往事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在我脑海里慢慢出现一组组画面。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放学后迟迟不敢进入家门,背着书包蜷缩在楼道,听到门内父母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看见母亲被拽着头发,从客厅一直拖到厕所,哀嚎声阵阵传来,而她躲在黑暗的衣柜里,一动也不敢动。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春游回来,到家后发现没一个人,厨房的燃气灶开着,父亲倒在厕所,头部多了一个窟窿,地上一摊血,深色的血迹差不多已经干涸。几天后,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在郊区火车站被逮了。十五岁那年,她寄居在姨妈家。十六岁那年,她寄宿,有一次周末回家,又看到了姨夫殴打姨妈的画面,她在门口站了几秒,转身回学校。 我听得入神,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语气助词的强弱变化,缅怀和伤感,好像自己也沉浸其中。一切毫无遮掩地呈现在脸上或者句子里,那么恳切和自然。她的话让我再次联想到自己。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冬日,在玻璃柜台上趴着看电影的自己,一下恍恍惚惚跌入虚拟世界,好像这远比现实更加真实。我没有说谎,我在心底默念,甚至我现在的卧室还放着一个小丑鱼尼莫的抱枕。 她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结婚不好,更不敢谈恋爱,觉得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说,没事,该过去的都过去了,罗曼·罗兰不是说过吗: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热爱它。我盯着她的眼睛,接着说,去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人,你要相信,总有人值得去爱的。她说,你说得真好。她又说,我以前从没对人这么敞开心扉过。我说,我也一样。 我们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再次陷入沉默。半分钟后,她挪开眼睛,而我低头又一次看手表,说,还是聊点别的吧,聊点现在的。 她说,什么是现在的?我说,工作稳定后,正赶上我父母办理完手续。以前闹得很僵,如今关系算缓和了。我是独生子女,他们都是退休公务员,各有一套房,都是两室一厅,一套在市中心,一套在二环,市中心那套略大一些,大概有一百二十个平方,现在租出去了,他们住二环那套,出门有地铁和公交站,交通方便。两人身体一直硬朗,平日没啥事,就在小区一起打一打羽毛球,散散步什么的。她说,挺好,令人羡慕的晚年生活。我说,就是比较烦,隔几天来个电话,一个劲老催我。她说,催你什么? 我笑了笑,刚要接着说,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我打开一看,屏幕显示电量不足。她问,怎么了?伸出半个脑袋,尝试看我手机,我收进兜里,说,没事,现在的智能手机耗电快,和咱们如今的生活节奏一样。她点点头,没再继续往下问。 我扭头看了看电梯内侧的镜墙,看到自己略显变形的脸,平日太过拥挤,从未注意这面镜子。都说电梯是一个组装品,各种组装物件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空间。我不自觉去伸手摸了摸那面镜墙,镜面光滑平坦,掌心对掌心,镜子里的人也摸了摸我。听说电梯内壁设有镜子,是利于镜面对称原理,营造一种占地空间较为开阔的假象,给人一种不逼仄的错觉。我暗想,当初第一个想到这个设计的人,头脑一定不赖,或者说,真是一个天才。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发型,本想通过这面镜子,调整视角看看电梯上方的情景,发现无法实现,只好抬起下巴正面去看,意料之中,角落安有一枚摄像头,只不过不知开没开,另外当停电后,这个空间所呈现的画面不知是否还会记录。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2期) 【作者简介:罗志远,生于1999年,湖南长沙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在读,作品发表于《作家》《天涯》《芙蓉》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著有小说集《书法家》;现居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