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去的时候,对方好像更看重我。 因地方窄小,他示意房间里本来站着同他说话的一个中年男人让一让。这房子有破绽,那人要让,团团转一圈,不小心就从墙破处跌了出去。 我一把没拉住,眼睁睁看这可怜人踏空跌到下一层去了。虽只三四米的落差,他身体啪嗒一大声砸在水泥地面上,哎哟,断腿断胳膊尚是好的…… 我在黎明的灰色亮光里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 不过,我躺在寂静的房间里,外头只传来隐约鸟声,我意识到我认识梦里跌下去的那个男人:申根耀。一个前倨后恭的家伙。 我想起床解个手,可稍拖了拖,又睡过去了: 跌下去的人体砸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闷声吓坏了我。我探头去看,见那人并没摔昏,他动弹起来,甚至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脸。我大喊快叫救护车,马上送医院检查。可周围出现的人们都不如我紧张,他们拍拍那摔了的人,同他对话,马上就都走开了。我认为自己和这事有干系,若我不进那房间,那个人就不至于有此闪失。我想我该亲自送他去医院…… 申根耀这个人,许多年不忆起,这名字我素常都记不得了,怎到了梦里却见了那张脸,又想起了这名字?真奇怪! 我年轻时和此人有工作关系,他常有求于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心里瞧不起他,不想被他利用。但后来,我还是有限度地帮了他,对他请客吃饭喝酒这样的礼数我也接受了,仅此而已。我起床解手,洗脸刷牙,进厨房去打开窗户和排气扇,给自己下碗面条。 我吃面时忍不住又琢磨梦境,我有了一种明确的恼怒,我回忆起申根耀这厮曾在背后说过我坏话。 对了,是他。我没直接听到他讲,后来也就淡忘了。不过,那位葛老师大概听信了他的谗言,后来渐渐不再同我联系。葛老师是挺好的人,她也无偿帮过我,想起她我心里还是暖的,所以申根耀可恼! 但凡一个人帮了另一个人,难道就有义务永远帮下去吗?如果不再愿意,或对形成的关系感到不舒服,难道不能“到此为止”? 申根耀这种人,大概归根究底是看不起别人吧。人家帮了他,他事后拉住别人请喝酒,就认为下次开口更容易,大不了事后再请客。 他想以此类推,天长地久地得到资源,让自己坐享其成。我当时年轻不愿再受理他的请托,他便对葛老师说我胃口大。葛老师像挺失望地委婉说过我变了。大约如此。 我胃口大不大,申根耀不能凭感觉乱下结论。如果我提了要求,至少他可品评,但我从没对他提过任何要求,因为我始终有点看不起他。 当然,他和他请托我的那些事都微不足道,况且我除了接受过他请客吃饭,没得过他任何好处,所以,那就如风过去,一直被遗忘。 但为什么现在我会梦到申根耀呀?还梦见他跌狠了,难道因为我不再帮他,他就跌了大跟斗吗?也不是呀,我记得他还抛头露面了蛮多年,只没变得更发达。 看来梦是没什么强逻辑的,如飘飞的蛛网偶尔粘住人。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住平房,也没见过任何三层楼以上的楼房,那么他的梦境里大概不会有摩天楼吧? 我这辈子进过太多高楼了,数不胜数。我先后受雇于五个不同行业的大公司,这些公司驻扎的办公楼全是各自城市的地标摩天楼。 我就职的第一个公司并非一开始就在摩天楼里,我大学毕业进这家传媒公司时它还借用着外滩一栋三层高的旧洋楼,过了些年才搬进21层高的新楼,又过些年才有钱造出摩天楼来。我经历的其他公司皆是全球大鳄,办公室在青云之上,最高的那家占据了城市制高点,那幢摩天楼足有66层高,中途必须换乘一次高速电梯。 笼统而言,我几乎隔一段时间(有长有短没规律可循)就梦见一次电梯事故: 我走进摩天楼里被大理石包裹得美轮美奂的大堂,往往要四处张望才看到成排的电梯。人们,很多是时髦女人,呆呆站在电梯口等待。我径直走去加入等待的人群,看见数字在狭窄的电子屏上耀动,电梯徐徐下降地面。 我不搭乘过于拥挤的电梯,我走进电梯时电梯里总不会超过十个人,有男有女,也有老者。 电梯缓缓向上,微微晃动,不祥的预感让我喉头发紧。 我贴着电梯壁站立,打量周围人,想看清他们脸上的神色。电梯里的人总不会显得立体感十足,他们是比较扁平的、过渡性的、马上会消失的……他们只是一些人影而已。 偏生这些人影的命运和我的命运要发生共振:电梯显然出问题了,它摇晃得叫人站不稳,又令女人尖叫,然后电梯按钮游蛇般轮流闪烁不定。 人们以惊惶的眼色互相求证。电梯骤停,可打不开门。有人用力扒开了门,却发现轿箱停在楼层之间的位置,没人敢趴下爬出去或叠罗汉往上,都怕电梯突然启动。人和人面面相觑,按通话钮求助,不过一贯无人应答。 最后大家都苦笑起来,至少电梯停着。 没人真害怕停着的电梯。 然后电梯倏然恢复运行,但不听任何人指挥。载人的轿箱执拗地一路加速向上冲。 “啊……”我四周全是人的叫喊。 电梯如运载火箭开始升空。我紧贴电梯壁,浑身寒毛直竖。没有电梯会设计允许它飞出电梯井,我如此宽慰自己。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电梯顶盖。这是个障眼法,我若用器具猛击电梯顶盖就能砸穿它。我必须砸穿它,好看见命运最强的轨迹。 开始经历一次次巨大的强有力的撞击,我们乘坐的电梯是一只关在动物园的兽,现在它醒了!它发出无声怒吼,或者我们庸常的耳朵听不见它。 电梯往上撞击,发出万物凹损的沉闷声…… 电梯长方体空间里的我们抱住脑袋蹲在电梯轿箱底面,如果搞透视法,我们是蹲在虚空中的薄片铁皮上。大家嘴里念念有词,向各自的神祷告,或求告各家各户更显亲近些的祖宗。 我站起来,抬头仰视,看见这些因撞击而坏了的电梯顶盖 。我看见了我所渴慕的天空,蓝天里有白的云彩。 电梯积蓄最后力量,在一阵静默后,它奋然直上,腾空出了电梯井,这真值得一看:电梯在电梯井之外有点羞怯地迟疑了片刻,它像吻别了那看不见的推进器,再次向天空激射出去! 嗬,我周围的人们在电梯激射之前都翻滚出去,不知所踪。如今只有我留在四面透风的电梯轿箱里,像蠢人驾驭着火箭。 电梯轿箱划出飞弧,终于到达顶点,转而下坠。我纵身跳出电梯,成为一只自由的飞鸟。我俯瞰我的城市:底下先是浮云,然后我穿越浮云疾速下滑,气流在我耳边发出爆竹般的炸裂声。我俯瞰鳞次栉比的建筑,我张开双臂想努力减缓我的速度。太美了,天空!太美了,城市!太美了,飞翔! 我意识到梦境撑到了尾声,我竭力延长我的飞翔。然后我在床上醒来,带着暗暗的得意:所有的升空和飞翔全是免费的,靠我筑梦的能力。 等我彻底醒转,梦的魅力消失殆尽。我感到疲惫,白天上班已超出极限,晚上还睡不好。 我明白这全因我搭乘了太多拥挤和不稳定的电梯,高楼防火演习又发动了我的不安全感。说到底,办公楼建到云霄里对雇员没任何好处,我们成了难以遁形的楼中人。虽说彼此大多互不相识,却上了同一条船。 那天下午,我走进那栋早已变得不起眼的21层办公楼时近乡情怯。我离开这个半封闭空间起码有二十年了,我提醒自己这里是陌生的,并非我的感官告诉我的那般熟悉。 其实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走进这空间。物理状态下人们可以回到很多空间,但人们绝不那样做。一旦离开某些地方,许多人一辈子都不考虑回去。 “别了,多保重!”我们曾如此对某几个楼中人说。一扭头,我们走出了距离,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意愿也蒸发殆尽。人人都会走出自己的历史,对别人残酷无情。 所以,我们晓得,但凡心里别扭,我们是不会回去某处的,哪怕偶尔对那些地方还发生柔情的回忆。 我走进那栋21层的楼,带着戒备之意。 电梯带我直上高处,我首先去了安排我安身的楼层。那里有个非常安静隐秘的套房,用实木的护墙板围出活动区域,归我一个人使用。 推开赭红色铝木落地窗,外头有个独用的大阳台,放着圆桌、椅子和一张可以伸展四肢晒太阳的躺椅。我希望有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于是我有了红酒和高脚杯,我端着酒杯坐到躺椅上。抬头,是蓝天和白云…… 我必须下去了,去大楼第四层。我谨慎地走出下行电梯,踏上第四层的楼板。我极目四顾,看见的全是陌生的脸。陌生的脸和陌生的躯体让我松弛下来。 我找到门上的标牌,敲了敲门,门打开了,老顾站在门里,他笑了:“欢迎,有多久没见了?” 是啊,有多久没见了呢?我走进这个部门,看见一排排台式电脑。我揉揉眼,再看,桌面上是一排排暗色的笔记本电脑。我忽然警觉起来,莫非我是在一场梦里? 老顾很友爱又很替我担心:“你已经很久没交稿了。” 是的,复杂的情绪充溢我心头:歉疚、为难、恼怒、惆怅,还有忧伤。 我认为四楼的大办公区缺少新鲜空气,采光也糟糕,如果人长期在这种环境消磨,譬如老顾,就会显得像只翅膀褪去了油光的老蟑螂…… “好久不见,我们去七楼喝一杯吧。”老顾体贴地说,我觉得他确实也有点兴奋甚至高兴,毕竟我如今值得他研究,而且,我去而复返,证明了他坚守此地的价值。 我们又跨入了该死的电梯,这电梯比我常搭的那些狭小,飘荡着单位食堂传来的油烟气,让我明白我们的根毕竟是市井。 电梯毫不羞耻地颤抖着,甚至间歇性地尖叫,往高三层的目的地升扬。七楼与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们在漫长的时间序列里明智地改动了这里,把楼层面积的三分之一改成了半室外,让缺乏新鲜空气的人们能在楼层层板间坐在小咖啡桌边嗅嗅夹杂汽车尾气的城市气息。栏杆外两百多米处便是马路的上空,马路有时塞车有时通畅。 我打量着跑进这层喘息的人,我想找熟人,至少找到从前和我同部门的人,但这是奢望。 “他们大多数都半退休了,不来办公楼,在家办公。”老顾似有深意,对我眨眨眼,“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知道,留下来是要干活的,干和不干收入差不太多。” 我笑了,我想起曾经的同事,他们像吸饱了血飞不动的蚊子,乖乖躲在角落里的窗帘布后头。可是,我却回来了。 老顾热情洋溢地用他的储值卡点了两大杯摩卡,又坚持要两块布朗宁蛋糕。如果不是我坚决阻挡,他还想为我再单点一份水果沙拉。 有人在我肩上狠拍一巴掌,差点把我手里的咖啡杯打飞。 我回过头,一张肥脸对我含笑,眼神好奇而挑逗,原来是我大学毕业刚来这单位时不停给我免费忠告的那家伙。我们互相拍打手臂,老顾转头又要了一杯摩卡。我们三个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走到玻璃门外,找一张放着烟灰缸的玻璃小圆台,拉椅子围坐。 “听说你当年离开时描述过我们这幢大楼。”肥脸季笑看我,“说大楼形状像墓碑。” “哪有的事!”我当即否认。但我记得我说过这话。 老顾倒不为难我,老顾已知道他们在楼上给我安排了房间,老顾是第一等会调停、看形势的老把式,他从不开别人玩笑免得发生意外。老顾对肥脸季说:“这楼的设计是不好,没人说它美观。”他成功地混淆了肥脸季和我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个焦点。 我扭头看见三位女士结伴走出玻璃门,这三位我全都认识。她们还没看见我,我犹豫是否该主动上前去打个招呼。老顾已抢在我前头,他招呼她们,指着我,微笑。 “啊!”可以期盼的几声惊呼。其实她们和我并不算是朋友,甚至有过龃龉。 时间增添了我们的皱纹和庸常,却涤荡了一切表层的苟且。 我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认真地观看他们的脸,人类的脸上饱含真信息。 那是个非常寂静的世界,没闲人走动。 天气湿漉漉的,就像下了几天的雨骤然停了,我出现在那个我曾居住过三年的北国都市,出现在这座都市的CBD。 我经过那座让人们绕来绕去的高架桥,眼前出现我熟悉的东峰和西峰,我曾经的办公室在西峰18层。 我离开公司之后,他们折腾了一回,搬到高架桥北首的丝绸大厦,三年后又搬回西峰老地方。我再次出现时西峰非常寂静,上午通勤时间已过,写字楼的公共区域暂时无人,人们都在各自公司的办公区里。 我慢慢走近电梯,我想去西峰18楼看一眼。曾有那么些日日夜夜我在18楼进进出出,这种规律性行动蓦然终止在某个傍晚。从人的习性来讲,这种戛然而止终归会令人怅然。好在我的离开是彼此间温情脉脉的,所以我不觉得此刻回18楼看一眼是唐突。也许他们不太适合把我请进办公室去聊天叙旧,但至少我们可在公司门口走廊里谈笑一番。 于是,我按了电钮,走进了迅速到位的空无一人的电梯。 电梯朝上蹿升,然后在18层停下。 我跨出电梯,一眼看见了我曾经服务的公司,这是个跨国经营的混合烟烟草商。 我笔直地站在那里,所有的布局和装潢都和我记忆中一致。我想起若干年前我每天早晨走进充满浓烈酸臭味的西峰大堂,先上自动扶梯,然后才到达电梯等候区。进入公司办公区之后,我会打开自己的办公室,让灯亮起来,把空调风量调高;打开电脑,认真看留言;然后我会进茶水间打咖啡,捧着咖啡杯到老板门外张望一眼,看她是不是要同我说话;之后我去看望工作上的同僚,跷着二郎腿同他们说笑,约好中午一起去哪家餐馆;最后,我会在自己房间安静下来,不停地敲击我的电脑键盘,和地球仪滚动时才现身的很多遥远城市的同僚谈论必须谈的事情。我们这些人让全球性业务运转。 我等了好久,还是没人出现,我觉得径自走进办公区去是鲁莽的,遇见熟人会很尴尬。但我实在等太久了,我相信自己记得某位老兄办公室的位置,我决心冒险快步走过去,直接敲开他的门。我匆匆走过第一个办公区,他们改变了原先的格局,这个办公区的人我看着全很陌生,我猜想这是人事部。我走过一道门,眼前是一片靓丽的室内绿植,围绕着讲台和成排桌椅。我快速通过这个会议区,我感到我像混进来的贼一样,假使被熟人看见,一定会质疑我的动机。 这时房间的格局又有完全陌生的变化,现在我必须朝左转,似乎比从前有了更大的纵深,而一旦我走进去,我就深陷在这早已与我无关的公司里头。 我坐在城市的地铁里,差不多从一条线的一头坐去另一头。我被邀去做一次演讲,关于我个人写的一本书。我猜这次演讲不会考虑给我演讲费用,而我感到羞涩,也没提出要对方购买多少本书。很多人是不会答应去做这么个演讲的,不过,我可以借此出门走走,再说邀请方不是陌生人,是个老朋友。 地铁是在城市腹部里穿行的铁蜈蚣,对它的安全性大体可放心。有时我们根本不用往上到达地面层,走地下通道即可到达写字楼的地下层,那里有不少商业空间,我们蛮可以在地下就把演讲做完,然后就近再钻入地铁,回程。 但邀请方一定要我登上摩天大楼的顶层,那里有她们公司经营的美轮美奂的顶层商业空间。 高速电梯是这样的,它们上升时会加码到一个让乘客心脏感受到压力的速度,然后人的头颈会感到减速的作用力。我坐上这种电梯,通常就紧盯高速电梯里最美的女人,根据她面部的自然反应来判断电梯出事故的概率。 我上行的电梯里没美女,但也没出问题,我准时到达了演讲地点。 怎么跟坐在摩天楼里经办商务的年轻人聊一本讲述养老院罪愆的书?我被带进一个放满了鲜花水果和蛋糕的房间,两位高级别的管理层女士奉上咖啡,随便先聊一聊。 人生的嘉年华会在摩天楼里度过,是喜是悲?每张极尽修饰的脸遮掩住许许多多的隐私和生活的背面。我的演讲可不可以刺破禁忌拉下面纱,在有限时间里探向深处? “不行哟,老师,不行的。”女士们的笑脸韵味悠长。演讲展开,每个来宾都拿到了新书。这是一种感觉奇特的交流,我和这些陌生人坐在两百米的高空,我竭力兜售一个虚拟的养老院时空。他们暂时放下自己创造财富的行动,坐在我面前,听我讲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未来,谁又知道呢?老年是可怕的,但离大家还很远哟。我相信最理智的方式是不谈论,但我已写了这本书,触到了一部分人的痛点。 我有四十分钟的漫谈时间,然后这些听讲的人有二十分钟提问时间。我从他们的提问中明白了他们如何理解我介绍的书:养老院还会演变的,他们想,不急着研究任何养老问题,现在的关键在于夯实个人经济基础。老师,你大概已经财务自由了哦,否则怎么会有空写这个! 确实这是场白吃辛苦的演讲,我想我只为出门透口气。我同女士们告辞,走在浦东的大街上,这里高楼林立没有生活区,这里是金融城,这里的夜晚形同死城。 我未经允许深入旧公司深处,还好我没碰到熟人,熟人们大概都解约离开了,确实这中间已有些年头了。 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办公室,我从门口探头,正看见老同事W半秃了的头颅。他背朝着我,耳朵上搁着两只电话,一只手在敲电脑键盘,另一只手记录文字。 我倏然涌入他房间,坐在客座沙发上。我掏出自己包里的矿泉水,慢悠悠喝了一口。 我旁听他的对话,我们过去搭档的感觉立刻回来了。他太累了,现在没人分担他的工作。他周围的一切都是干的,纸张是干的,电脑屏不但干还有静电,空气是干的,他没有加湿器,他的业余生活我略有所知,也不会有多少水分滋润他…… 他终于放下了种种事务,站起来拿他的茶缸子。他看见了沙发上的我,大吃一惊,然后笑了起来:“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话提醒我,可能我又在梦境中。 我俩一起走出公司,到最近的摩天楼底下的咖啡馆要了咖啡和冰果汁。他如数家珍地告诉了我所有旧人们的去向以及他们在我离职后闯的祸和惹出的笑话。 我由衷感叹:“兄乃我能找到的摩天楼内最后路标。”许许多多人在写字楼里跑完了自己的马拉松,如今已散到各处,落在寻常土里,靠攒起来的钱开花结果。 他摸摸已稀疏的头发,笑道:“我的钱还不够,我比你们有更多负担。” 我把他送到摩天楼的电梯门口,我们拥抱了一下。他在电梯轿箱里向我挥手,我感到自己是热泪盈眶的,虽然我的眼别人看上去显得很干燥。 我从那个大城回到上海时曾跳槽到一家造飞机的巨无霸公司,公司办公当然也在高楼里。我记得我的办公室是2508,特殊之处是能眺望陆家嘴所有的地标摩天楼,用世俗的话讲是看得见一排“打蛋器、注射器和开瓶器”。 那是公元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这时辰如今举世皆知,我们那座盘踞在黄浦江边陆家嘴宝地上的楼摇晃起来。 哦,是地震? 我从2508房间跑出来呼唤我的助理经理,老剑跑了来,大喊“地震了,墙裂开了”,于是我们急慌慌朝所有女同事招手,让她们从安全门跑出去,从安全通道下楼。 我们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旋转着快跑,往下跑并不吃力只有慌张。跑到陆家嘴中央绿地,那里已挤满了从周围摩天楼里逃出来的人。我和老剑跑到江边,地稳稳的,没再动。这时候消息来了,是汶川地震,上海有感。 老剑是个有品位的马屁精,他掏出两枝COHIBA雪茄,我们在感叹生死的同时吞云吐雾。 走回绿地时人都散了,各回各的摩天楼。我建议老剑同我一起在草坪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往上仰视蓝天和四周的擎天巨楼。如果这些楼倒塌,刚才逃到绿地上的人就像中间山谷中的羊群…… 后来我和老剑达成了一项默契,我们将从前坚守的许多阵线暗暗弃守。凡是其他部门对我坚持的或他们不停来公关的,只要不涉及我们根本利益,我就让老剑去协调。 老剑常规性地卖好,让我的部门得到广泛好评。老剑同我互请吃饭和雪茄,我们在黄浦江边看巨轮和小舟,说“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我们其实着重说的是楼要塌,我们这种寄生在楼里的虫子,生活在分钟和秒钟之间。时间暂时还是我们的朋友。 那么,为什么要辜负时光呢?我们要抽就抽最贵最好的古巴雪茄! 这个城市尚未变得面目全非(到处竖起亮晶晶的摩天楼)前是什么样子?如果不听信人云亦云的传说,那么我这个原住民的陈述还能为求知者复原些往昔景色: 上海曾是全城静谧的,这城市曾长期没有什么声音。市民曾无所事事,活动范围大体不离开自宅周围三条马路的范围。那时我们吃的是差不多的伙食,玩的是千篇一律的游戏,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四国大战五人军棋。自己弄堂的人一起玩,人数只多不少。 建什么高楼呀,吃饱了饭嫌太空是吧?我们不需要什么高楼,国际饭店就是上海最高楼,再高也没什么意思的! 夜饭吃饱,年纪大的看夜报,年纪轻的老酒咪咪,年纪小的打牌下棋。电费要省的,所以大家挤在同一只裸灯泡下。哦,上海之夜。 我放学回家,布书包朝墙上铁钉上一挂,拉开抽屉摸三毛钱,出门朝南京西路跑。 不用太急,天色还早,火烧云还需要三个小时才红掉天。我历来先在门洞过去二十米处的老杨烟纸店停,递五分钱,买一包白糖杨梅,先酸甜一下。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2期 【作者简介: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山花》《青年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现居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