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大草甸子上长大的马倌陈小最爱两样:一匹名叫“大红袍”的红鬃烈马和师父祖传的那杆用百炼玄铁打造的龙枪。陈小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骑上“大红袍”,手持龙枪……往后怎样,他没想好。是成为一个大英雄吗?可马倌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大英雄呢?目睹家乡遭到侵略者的蹂躏、亲人和伙伴惨死日寇之手,战火烽烟中,骑马少年持枪而立,完成了从马倌到战士的蜕变。 持枪而立 文/田野 1 透过两座牧草垛之间的空隙,陈小看见他爹老陈和老米叔两个人挥舞长鞭,催动略显慌张的马群,轰轰隆隆离开了养马场。 待马群远去,麻雀们从铁青色的天幕下飞过来,落在牧草垛南坡背风处,一个个团成毛球状,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与陈小对视。陈小挥挥手说,去!小毛球们无动于衷。他又招招手说,来!依然如故。 麻雀们今早的表现有点儿邪门,陈小转身掀开二顺的被窝,光腚的二顺怀抱着狗皮帽子睡得正香。陈小扯过那顶弥散着浑浊热气的帽子,一腿弓一腿绷,拉足架势,对准牧草垛方向,用力将帽子从窗口抡出去。 有几只胆小的麻雀吓得扑棱着翅膀弹向半空。当它们看清那个飞至中途便坠到雪地上的东西既不是凶残的老鹰,也不是长了翅膀的狗,又纷纷落回原来的位置,和其他同伴一起注视着陈小。 清明节过后的一天,十几个骑马挎枪的人陪老米一同回到养马场。老陈没回来。此时的老米,两只眼睛上分别糊着一沓白纱布,纱布外面又罩了两片黑玻璃。陈小后来知道,那两片黑玻璃叫墨镜。戴着墨镜的老米虽然看不见陈小,可他却能感知到陈小所处的方位。他勾动四指喊陈小过来,确认陈小到位后,他翕动鼻翼朝四周嗅了嗅,指着一个穿大氅马靴留八字胡的人说:“小子,那是东家,跪下,磕头!” 陈小拒绝听从老米的吩咐,倔倔地看了那个叫东家的人一眼,扭头问老米:“我为啥要给他磕头?” 老米沉下脸:“你听话,叫你磕你就磕。” 陈小说:“你乐意磕你磕。” 东家也戴了一副款式跟老米差不多的墨镜,他将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定定端详着陈小。陈小发现,东家的眼神有点儿像嫩江里的冰窟窿,又深又冷。 一旁的老米愤怒地撅起下巴:“大哥,你这是亲眼所见。这小犊子,上来那股犟劲,谁说话都不好使,真没招。” 东家浅浅一笑,罩在陈小脸上的目光顿时暖了许多,他转身对老米说:“你跟老陈是正月十六那天离开养马场的,到卧虎岭一个来回,正常情况十天八天就该回来了,结果这一走就差不多两个月。你们俩大人不在,这仨孩子还能把养马场经管得这么板正,已经挺好了。” 老米附和:“是,这小子倒是干啥像啥,只要他应承的事,没有干不好的。” 东家说:“那是你和老陈调教得好。” “拉倒吧大哥,我没叫他气死算我命大。” “不至于。”东家走到陈小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卷巴掌宽的白布,围着陈小的腰缠了一圈,又仔细地打了一个活扣。他问陈小是不是十六了,陈小说是。 东家伸手撩起大氅的下摆,面朝西南,拉着陈小一起跪下。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东家双手抱拳,眼望西南方向:“老陈,哥到啥时候都忘不了,宣统三年,你是第一茬儿来投奔我的。那时我还瞧不上宋江,总觉着是他把那些梁山好汉坑了。这会儿看,我连人家一根脚趾头都赶不上。梁山好汉招安了,官府还给发粮饷。咱们弟兄可倒好,吃的粮食得自个儿种,骑的马得自个儿养。这些年,你跟老米顶风冒雪,饲养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战马。哥今儿要谢谢你!你们养的不是马,那是咱弟兄的腿。”说到这儿,东家伸手揽住陈小的肩膀,“小子,来,给你爹哭两声。” 陈小疑惑地看看东家,又低头瞅瞅腰上的白布:“我爹咋了?” 东家说:“你爹死了。他这工夫正在阴间的十字路口站着,听见你哭他,他才能安心上路。小子,哭爹哭妈不算熊,哭两声吧。” 北风呼啸着刮过不远处的灌木林,一大一小两只狍子逆风从南边跑过来,站在三十步开外,好奇地打量着那些下跪的人。 陈小梗着脖子:“我得知道我爹是咋死的。” 东家喟叹一声:“咋死都是死了。” “那不行!我爹和老米叔赶马群走的时候好模好样,咋说死就死了?” 东家说:“我要是告诉你,你爹是叫坏人害了,你想咋着?” 两汪咸涩的泪水在陈小眼眶里不停打转,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咬牙切齿:“谁杀了我爹,我就杀了他!你告诉我,杀我爹的坏人是谁?” 与陈小隔着两个人的老米在大腿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歪脖冲着陈小吼:“小犊子,又不服管了是不是?叫你哭你就哭!” 东家却说:“好小子!为人子就该这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爹没白疼你。哭不出来就不哭吧,男子汉的眼泪比金疙瘩值钱。你刚才的话,你爹应该能听见,他这会儿可以安心上路了。”东家又抬头仰望西南方向的天空,“老陈呐,你这辈子没啥毛病,就是好喝一口,我还老管着你。打今儿起哥不管你了,我还要跟大伙儿一块儿陪你喝一碗,给你壮行。上酒!” 有人端来两大碗酒,东家接过一碗,举过头顶拜了拜,然后把酒泼在地上。剩下那碗,被众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光。 2 自从那次见过东家之后陈小才明白,原来他爹老陈、老米叔、土豆、二顺,还有他自己,都不是寻常马倌,而是东家手下的兵。养马场的每一匹马,也都不是用来拉车耕地的普通牲口,它们长成了身子,就要被送到卧虎岭当战马。 是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伤人、死人。陈小那时不明白,东家能养得起这么多的人马,一定是个有钱的大财主,为啥不消消停停领大伙儿过日子,非要打仗? 已经十九岁的陈小,除了五十里地以外的太古镇和更远一点儿的休村,没去过别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哪儿都没有养马场好。虽说养马场的天上也下雨,可是雨水下过了,天空就会被野鸭和丹顶鹤们扇动的翅膀擦拭得焕然一新,又高又蓝。陈小不止一次听老米讲过,天下的地盘很大,养马场很小。假如把天下比作一个养马场,那养马场就像一个马蹄窝。陈小不怀疑老米的比喻,但他宁愿待在养马场这个马蹄窝里,哪儿都不去。 三年前东家离开养马场时,领走了喜欢放连珠屁的土豆和红眼睛二顺,留下了跟东家一块儿来的大顺和跳子。大顺是二顺他哥,只有一条右胳膊和半条左胳膊。跳子少了半块右脚掌,支撑右边身体只能靠右脚跟使劲。 老米告诉陈小,大顺和跳子原先都是骑兵出身,他俩的伤都是打仗落下的,没少遭罪。他们虽说都比陈小大,但手脚有毛病,得迁就他们点儿,不能像从前对待土豆和二顺那样。陈小不服气:“我对土豆和二顺哪样了?” 老米说:“一会儿叫这个往东,一会儿叫那个往西。” “我爹没了,原先五个人的活儿,这会儿四个人干。这四个人可倒好,除了我,瞎的瞎瘸的瘸,不瞎不瘸的又少了半截胳膊,这活儿真没法干。” 老米恼了:“***那个板凳,你少给老子唱幺二幺!就你一个囫囵人,没法干你也得干!” 江水一天比一天瘦,辽阔的大草甸草色渐黄。陈小望着宁静的天空被南归的雁阵割开一道道口子,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孤独与悲伤。 从前到了这个季节,黄昏里会不时响起“邦——邦——”的声响。那是他爹老陈手持木槌在砸乌拉草。在陈小听来,他爹的木槌声就跟大雁和野鸭的叫唤一样司空见惯。从始至终,那柄木槌起落的节奏都很拖沓,拖沓得不免令人生疑,老陈似乎是在借砸乌拉草的名义逃避其他劳动。 那时的陈小真没觉得他爹有多好。如今,那个叫爹的人没了,听不见温暖的木槌声,养马场的黄昏显得格外冷清。再也没有谁能像亲爹那样,将原本边缘粗粝的乌拉草,极有耐心地砸成软软乎乎的细毛状,然后比量好自己鞋窠的大小,絮出一副暖呼呼的鞋垫。乌拉草絮成的鞋垫不光暖和,还吸汗、祛臭、防脚气。 知道儿子是汗脚,老陈每年冬天都要为陈小备上十几副乌拉草鞋垫,让他轮换着垫。晚上睡觉前,老陈还要把陈小白天溻湿的鞋垫掏出来,放到大火炕的炕席下面烘着,第二天早起,选出一副最干爽的替儿子在鞋里垫好。 老陈的舐犊之情,惹得土豆和二顺看着眼红,俩人就一道去找老米。土豆说:“米叔,我和二顺老是捡陈小穿剩下的臭鞋垫,一点儿也不暖和,你也不说给我俩砸几副新鞋垫。你看人家陈大爷。” 老米放下手里的书:“你陈大爷不是给你俩一人砸了好几副吗?” “一个大冬天,那几副够个屁,早都垫烂了。” “垫烂了就捡陈小剩下的,反正你们仨的脚丫子大小差不多。我也是垫你陈大爷剩下的。再说了,你陈大爷是陈小他爹,老子又不是你们俩的爹,凭啥叫我给你们砸鞋垫?你们两个兔崽子孝敬我几双鞋垫还差不多。瞅瞅,我这十个脚趾头都烂成啥样了?” “不砸拉倒!”土豆气性大,一把薅住二顺的肩膀,“走,二顺,咱俩再也不管他叫叔。他死了,咱俩都不埋他!” 老米听了也不生气,顾自靠在墙角,轮番掰开自己的十个脚趾头认真查看,边看边呵呵笑。二顺不解:“老米叔,土豆骂你你还笑?” 老米说:“不笑,我还哭啊?土豆天生就是个小牲口,我才不指望他埋我。他跟陈小是一路货,都是驴性八道的玩意儿。” 出了门,二顺眨巴着眼睛问土豆:“他就是咱叔,不叫他叔叫啥?” 土豆余怒未消:“叫他米老懒、米老抠、米偏心眼子。他能教陈小练龙枪,为啥不教咱俩?” 二顺说:“老米叔说过,等把陈小教会了就教咱俩。” “他那是唬弄咱们,你也信?” 3 其实不怪那时候的土豆烦老米,现在的陈小也特别烦他。半夜三更,大家累了一天睡得正得劲儿,老米有时会突然吆喝一声:“你们谁,起来!东马圈有个马槽没草了,去加点儿。”或者,“你们起来一个,去把西马圈那两匹掐架的儿马分开拴。那俩玩意儿都开始跑骚(发情)了,再掐,能***掐出人命!” 大顺睡觉死,从来都听不到老米的吆喝,跳子的腿脚又不方便,所以起来次数最多的总是陈小。陈小常常半睁半闭着眼睛从炕上下来,路过老米被窝时,他会睁开眼,扬起巴掌,对准老米头上的空气使劲拍一下。 瞎了眼的老米每次都能觉察到陈小的举动,便吼吼骂一句小兔崽子。陈小说:“是帮你拍蚊子,好赖不知。” 老米说:“拍***个板凳蚊子,死冷寒天的……” 春天的养马场是风的天下,小风连着大风,白天刮完夜里刮。那些大大小小的风,把花草树木、沼泽、湖泊刮得一天比一天精神,却把人刮得迷迷糊糊总犯困。 陈小打着哈欠央求:“老米叔,你白天睡够了,下晚要是闲得难受,就摆弄摆弄卵子玩,别老瞎叫唤行不行?” 老米说:“不行。”然后很严肃地问陈小,“你看我啥时候白天睡过觉?” “你不睡觉,咋老是不睁开眼睛?” 听出陈小对他的戏谑与不敬,老米说:“去***个板凳!” 大顺和跳子实在憋不住了,俩人一起哈哈大笑。 老米抡起筷子敲敲碗边,冲大顺和跳子说:“你们三个小兔崽子想合起伙儿来欺负老子是不是?先说大顺你,剩一条胳膊不假,总不能连自个儿的老二也捏不住吧?哪回起夜都尿一地。你白天咋整?都尿裤裆里?我夜夜睡不着觉,都是叫你熏的。” 平时不爱说话的大顺,眼下被老米当众奚落,羞愧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裤裆。 似乎察觉到了大顺的窘迫,老米饶过他,扭过脖子,把两片墨镜对准跳子:“最难管的就是你!我跟你说了八百遍,人睡觉枪得睁着眼,抄起来就能搂火。你可倒好,枪撂一边,天天搂个破拐杖睡觉。拐杖能当枪使吗?” 三个小年轻都不吭声了。老米抽动鼻子,深吸一口气,命令大家赶紧吃饭,吃完了该干啥干啥。由于老米抽鼻子用力过猛,墨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显得有点儿滑稽。 跳子坏笑:“米叔,我们有毛病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可不能瞪着俩眼说瞎话。陈小和大顺都能给我作证,我这只脚不走长道基本上用不着拐杖,能搂它睡觉?它又不是娘们儿。还有,你也别动不动就给我们下令,是你说的,陈小才是咱们养马场的班长,连你都得听他的。” 老米抬手将墨镜复位:“那好,从今往后我就不操心了。陈小班长,你下令吧,安排今天的活儿。” 陈小说:“先给你下个令,今天你得钓几条像样的鱼,那些不够一拃长的小鱼就别拿回来丢人了。” 老米说:“我早先钓鱼,瞄一眼鱼漂,就知道咬钩的鱼是公是母。这会儿瞎了,啥也看不见,听铃铛响就赶紧起竿,等鱼钓上来了才知道大小。” “钓上的鱼要是小,你就放回江里呗,告诉它们等长大了再来咬钩。跳子,马没细料了,你再烀半口袋料豆。我和大顺生火打马掌,打完马掌接着驯马。” 老米再次用筷子敲碗边:“我插句话,你光知道摆弄马,不练练枪啊?你可两三天都没碰它了。不把枪练好,还想给你爹报仇,门儿都没有!”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