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日 正夏午间的风,并不是很急。只把屋边的那丛芭蕉随便翻了翻,像一个倦读者的浏览。棕树叶像排出的剑,稍有点硬,风翻不动它,只是不停地抖闪着,把一扇一扇的绿扇往空气里。 树荫下,连空气都是绿的。珍珍放着羊。一只母羊和刚刚生下来的一只羔。小羔,白茸茸,软绵绵的,在青青的草上,像落下的一团云。有羊羔子在,母羊并不会走远,再说,还有一根绳子牵着。珍珍就可以安心看一下书什么的了。这个时候,除了停不住的知了,没有什么打扰她的。 说是没有什么事打扰她,她还是有点烦,眼睛在书本上捉不住字。其实,她是和母亲赌着气,才出来放羊的。本来,母亲要她陪着一起去清水溪赶场的。赶场就赶场,临了,母亲又添了句,还要去姑姑家吃饭,说,二表哥也复员回来了。 二表哥,三年前去当的兵。她认识他,从小走亲戚。姑姑带着他来她家,母亲带着她去他家,他们一起玩。后来,她就不愿与他玩了,二表哥总爱对别人说,珍珍是他的媳妇。珍珍就骂他,谁是你媳妇呀,做个“家家曼”你就当真了?二表哥就觍着脸坏笑。二表哥喜欢她生气的样子。珍珍生着气就长大了。 不管珍珍生不生气,姑姑来她家里,越走越勤了。一次,母亲和父亲,在隔壁轻轻讲话,是在夸二表哥什么的,说,姑姑早有那个意思,什么亲上加亲。按照当地习惯,姑舅表是可以开亲的,说的是,“姑舅要,隔河叫”。父母亲的悄悄话,珍珍都听到了,心里就怕起来。这怎么成呢?都进了高中的她懂得这个,这是违法的,就算二表哥人不错,也不能这样呀。这个事,后来不提了。今天,母亲又提这么一出。珍珍真生气了,背起背篓,牵着羊就往山上走。 珍珍有了心思,做什么就专不了心。看羊已吃饱,太阳也萎势了好多,风也停了,有蜻蜓浮在稻田上,红的、蓝的都有。天有点闷。要下雨。珍珍就牵羊下山回家。 母亲见珍珍回来还噘着嘴巴,就笑,没作声。父亲走过去,递了一个小红包给她,说,这是二表哥定亲的喜糖,帮你带的一份,你那未来的表嫂子是个城里人呢。珍珍看那糖果,接不是,不接也不是。扭过头,说了句,谁拿的谁吃。进屋把木门重重地闩上了。 珍珍读完高中,没有去复读、考大学。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做不了重活。珍珍就邀着姐妹俩进城打工。 那年冬天,二表哥结婚了。珍珍随了一份礼过去。 初 冬 晚秋的风是吹往初冬的。它来得又高又远。先把长天打扫干净,再将漫山的林子清空。亮坨寨子,就在这干净的天幕下,清空的林子里,从秋入了冬。 落叶萧萧,萧萧落叶。一程风过,一层落叶。风一程一程地吹,叶一层一层地盖。不几天,就积到了半尺厚。地面上,屋瓦上,到处都是。积叶填平了沟坎,掩埋了路。去水井边的路不见了,要用笤帚扫一扫才能找到。水井边,立着几棵大枫香树,落叶就都集中在那里。 树叶一落,林子就亮起来,连对门坡上竹山寨的黑瓦背都可看到,瓦背上直着的青烟也能看到。林子一亮,穿过林子的声音也亮了许多,连平时被浓叶遮挡住的狗吠,也响亮了起来。空气里像被装了扩音器。对门寨子的狗叫,一下子就传到这边寨子来了。黑狗在叫。黄狗在叫。大狗在叫。小狗也学着叫了。一会儿,大大小小,汪汪嗡嗡地就连成一片。声音连成了片,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这种无事瞎叫,很快就没了意思。山寨又寂寞起来,把声音让给了山下溪谷里的流泉,芭茅丛的小苇莺。 这节候,说是秋,实际上已入冬了。再过几天,柿饼树上最后那几片叶子就会脱光,剩下一枝一枝的明黄黄的柿果,把冬阳照着。 明黄黄的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半天上。珍珍和贵贵,正从盘山坳上那条路往回走。这条路,是珍珍回家的路,又是贵贵去珍珍家的路。 路,正穿过一片松林,松针落了一地。路边的大石头上,也盖了不少。松针被太阳晒出了香味,铺在地上软软的,有点滑。 珍珍抬头看看树,林子有点空。平时浓浓的树冠,现在只剩了稀疏的枝丫,可以直接看到头顶上的太阳。太阳那么高,还早。珍珍就说,还早,反正回去没有什么事,坐坐吧。贵贵不熟悉这地方,就都听她的。他们就坐下来了。 珍珍和贵贵在路边一起坐着的事,比他们先进了寨子。是先前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传过去的。寨子里姑姑婶婶们知道了,就早早邀着去珍珍家看新姑爷。这新姑爷就是贵贵。 珍珍知道她们会这样干的。她们要看新姑爷不自在的样子,也看珍珍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珍珍当年也是这样看她们的,现在轮到自己了。她并不是累、想休息,她是故意想挨点时间。让爱凑热闹的她们等去,闹去。反正与贵贵在一起,时间过得快。 坐着坐着,树的影子就斜了,长了。太阳已经在往下落,快碰到那后山山头了。太阳变得红了些,又大了许多,那明黄明黄的发毛的光,像是被蒙了一层红纱。珍珍感到,这时的太阳,像新娘的脸,红扑扑的,羞答答的。她知道,可以起身走了。再不走,太阳一掉到山背后去,光就会被收走,只剩下青蓝蓝的山影子。珍珍担心,再不趁着天黑之前进屋,别人会说闲话的。珍珍才不是那样的人哩。 于是,一对背影起身,朝寨子里走去。 这时,寨子的瓦背上起了炊烟。珍珍家的烟火最旺。小屋前坪,果真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 秋 瓜 小妮妮又想吃那瓜了。是昨天珍珍在水竹街街边买的那种。 小瓜,只比拳头大一点点。卖家是把它和一把嫩瓜叶扎着一起卖的。那是乡里的秋瓜,珍珍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小秋瓜,还带着花蒂儿呢。珍珍把它做给小妮妮吃,爱挑食的小妮妮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小妮妮妈妈很高兴。珍珍差点笑出来了,城里人真是怪,大鱼大肉不爱吃,乡下烂贱的瓜叶、苞谷、红薯,城里人把它们当成宝贝美食。见这东西小妮妮爱吃,全家人又都喜欢这个。珍珍就对小妮妮妈妈说,姐,等我回去,帮你们背一背篓来。 珍珍果真得回去一趟,家里催她好几次了。翻年就进二十四岁,这个年岁,妈妈已经生她了。她出去打工已经六年多,再不回去把这场亲相了,妈真的会生气的。何况,贵贵也答应回来了。 珍珍是被一阵鸡叫吵醒的。这鸡就在隔壁,先是用力地扑棱一下翅膀,然后就咯咯咯地叫起来,从叫的声音估量,是那只四五斤重的大红鸡公。昨天下午,和大黄狗迎她进屋的就是它。 晨光,透过一层薄雾,从空空的树林子里面斜过来,空气里透着新鲜的润意。珍珍走在去园圃的小路上,轻露打湿了她的裤脚,有绊落的小山菊花瓣沾在脚背上。这正是十月后的小阳春。妈妈种在地里的苞谷、黄豆、红薯都陆续收完了。收完庄稼的地,有点空。那样子是累坏了,正歇息着。地角边的瓜们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又在长新蔓儿了,还结了小瓜儿,有的鸡蛋大,有的都拳头大了,顶着个花帽儿。冬瓜、丝瓜,更放肆一点,铺了一架的花,明黄黄的,把秋都点燃了。有的花蒂下还翘着茸茸的才拇指粗的小冬瓜。丝瓜,是不会结瓜的,纯粹是开着花,和秋天玩玩。有时,梨花也开点出来,像是怕负了这好天气,误了阳春。梨花一开,有点甜味,引来了几只不怕冻的蜂儿嘤嘤嗡嗡的。这时节,花的主角是山菊。小朵朵的山菊替代了春天里的油菜花,把漫山遍野都染成了金黄。风,顺着净廓的长天,从山那边吹来,空气里都是清苦微甘的气息。 答应回来只住三天的,城里的小妮妮还等着吃那秋瓜哩。乡里人相个亲,不像城里。乡里人相亲,多是亲人们在忙乎,关键是要把人情媒合的礼数走完。家族亲戚得要团拢来一下,吃个饭,喝个认亲酒。这个环节完了,接着就是过春节时,等着男方背猪腿腊肉来拜大年。一般拜完大年,就可以迎亲进屋了。 昨天的相亲宴,闹欢一寨子,放醉了好几个年轻人,像是他们自己做新人样的。也不知道他们是真醉,还是装醉。反正,妈妈高兴就是,爸爸听妈妈的。 珍珍趁着早,要背几个秋瓜进城去,她答应过小妮妮妈妈的。 珍珍要急着回城里去,贵贵要回工地赶工。他们约好了,明天出发。 甘 溪 这块地方,生长生命。生命中的一切形态它都有。 溪沟里有水,水中有鱼。山上有树,树上有鸟。地上有草粮,草粮上面有蚱蜢、飞虫。人用溪里的水洗尘,炊食,酿酒。用树木建房子,搭楼子,生烟火。用草粮喂牲口,喂出牲口,娶媳妇,过日子。 媳妇初娶进门,别别扭扭,不可早睡,不能晚起。三天三夜不习惯,还在想着娘家。姑子陪了,嫂子陪,有时婶娘也来。婆婆不惯着这些,都是这样过来的。婆婆把鸡都养好了,新出了三抱鸡崽。等新媳妇喜欢吃酸李子时,鸡就快一斤多了。八九月间,两到三斤一只。刚好,三笼鸡吃完,吃得媳妇又白又胖,奶水丰盈,孙子就满月了。婆婆是这样过来的,婆婆的婆婆也是这样过来的。 这里阳光好,雨水多,岩头、树干动不动就长了一层菌斑,地上生重苔,一两寸厚都有。树多,山就深。山深,泉就旺,水就好。清澈透亮,泉是溪的源,溪是泉的流,溪是泉汇流出的,溪水流泉是一个意思。这里的水终年甘甜清冽,人们叫它甘溪。甘溪里有娃娃鱼、溪石斑、岩蛙,到处爬的螃蟹。珍珍怀着一个大肚子,有时瞒着婆婆,一个人往溪沟里走。她喜欢看浮在水里的鱼儿,红翅膀,白条鱼在水里追嬉。喜欢光着脚踩水。这水是她在城里没见过的。她笑那些城里人,水要一道一道地过滤,再烧开,才敢喝的,还有一股药尾子味。 珍珍十几岁就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都到二十好几了,才被母亲喊回来结婚。结婚就结婚,总会有这一天的。嫁过来,她没有什么不习惯。出娘屋时,只哭一下下。离不开老家寨子是假,舍不得娘是真,好在不远。婆家、娘家虽属两个县,一个沅陵,一个古丈,两个寨子却只隔一条溪沟,叫酉溪。贵贵家在上游,她家在下游。那年,他寨子在溪沟里涝(方言读如“nào”,下同)鱼,投了十担箩筐的茶枯水从上游摆下来,涝翻的鱼一直可以捡到她寨门口。这种涝鱼方式,很传统,涝翻的鱼,人们沿河捡,见者有份。捡不及的鱼,对着石缝泉流,啜几口清水,又会活过来,留在溪里继续生长,不像用农药,一放就绝杀。 珍珍家和贵贵家不是亲戚,她家的亲戚和他家的亲戚是亲戚。他们俩是经亲戚介绍认识,好起来的。她不在乎嫁过来,反正他们不会在这寨子住一辈子的。这山太大了,担心儿孙们走不出去。他们俩在城里已订好房子,首付都付了。还是学区房。她当保姆时就留了个心眼,学着城里人带孩子的方法。好在,他和她的想法一致。 她看上他,是那次介绍后,刚好春节假满,她要回城继续当保姆,他要回工地继续打工。就邀好一起走。一起走完二十里山路,再一起坐汽车。坐火车时才分开走的,方向不同了。一路上,他说,那年酉溪里放大涝,他沿河捡鱼捡到了她寨子下。说,她寨子里的狗好凶的,见人就吠。小男孩们也凶,不但不赶狗,还唆狗咬人。是一个小女孩,出来帮他解围的。她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他说,还记得,那个女孩,穿一件红衣服,前面还绣了个大瘪嘴唐老鸭。她噗地又一笑。她决定跟他好,是在山路上。口渴时,他跟她要水喝,她说,只半瓶了,她喝过的,他没说什么,就把水要过去,一口喝了。那一刻,她感觉到,他的嘴对着她喝过的瓶口时,就像对着她自己的嘴一样。他们加了微信,他称她“唐老鸭”,她称他“瓶嘴子”。 入冬了。风,碰响了对面的崖壁,弹回坡地上,从屋檐下扫过,再窜到山背后的林子里,把树丫梢抽出咻咻的声音。 风,把门和窗打得吧嗒吧嗒的,屋后面的那芭蕉叶都吹破了。一夜不停的风,让她整夜没有合眼。小贵珍在她怀里却睡得那么香,她才来这个世界几个月,睡着时都在梦中笑。她不知道,外面正刮着风。她不知道,是不是这风把她的父亲从城里的楼上刮下来的。工地上出事了。连跌两层楼。他的腰摔坏了。 山上的芭茅,溪边的芦苇又扬花了。原来三两步就能跨过的窄窄的边龙溪,现在在珍珍和贵贵面前,成了一道鸿沟。 珍珍想到了一个人,是她想见又不愿去见的二表哥。一提到他,她就会记起,儿时他要娶她做媳妇的戏语。他当了镇长。珍珍真是遇到了沟坎,生活上的大沟坎。得有人推他们一把了。想到这里,珍珍和贵贵商量到半夜。那天早上,趁着镇上赶场,珍珍去了二表哥的办公室。二表哥见她来,先是一怔,接着就是倒茶,让座,热忱得都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当了镇长的二表哥,知道贵贵的情况。那次,贵贵摔下楼时,顺势把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工友垫了一把,要不会出更大的事。这是珍珍不晓得的。 珍珍回家,把这次去镇上的事说给贵贵听了。像这种情况,乡里一定要帮扶的。 乡村振兴,新下来了一批支持项目,利用山水资源,就地开发养殖和农家乐。这和贵贵的想法也正合拍。珍珍见贵贵难得开笑脸,就逗着贵珍亲了一下,顺便又把嘴递给了贵贵。 他们退掉了城里的预购房。退掉了城里过日子的计划和方式。退掉了进城的梦。他们用所有的积攒把溪坎边上的木楼子打点起来。领了特种水产养殖许可证,挂了生态农家的牌子。 新农家,新农村。日子如溪水浏亮。没有一丝杂尘。 【作者简介:张永中,1964年生,湘西古丈人。大学学历,副编审职称。曾在州县从事过行政工作,曾任高校学报编辑。现任职于湖南日报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