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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5期|于学涛:遇獾记

时间:2024-05-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于学涛 点击:

于学涛,1990年生,内蒙古赤峰人。有作品发表在《鹿鸣》《草原》《黄河》《诗选刊》《安徽文学》《诗潮》《绿洲》《六盘山》《牡丹》《飞天》《散文诗》等。

导读

参加三次高考又三次落榜的男孩,日夜守在玉米地,等待捕获偷食玉米的獾子,试图以此来向内心的敌人宣战。从最初的敌对到后来的接纳,他与獾的奇遇和相处跌宕起伏。如银倾泻的月光下,世上所有事物都安静了,那只耳朵残缺一角的母獾,似乎懂得了男孩内心的无力与孤独。

遇獾记

于学涛

父亲急匆匆地跑回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捧着小说《诛仙3》看得入神,他说了一句不好了,门前的玉米地招獾子了,把十几个玉米棒都吃了。随后,他拿起水舀子从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地送到了肚子里。我从仙境打斗的世界里走出来,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了玉米地中央。只见几株玉米秸秆横躺在那里,地上散落着几个玉米棒。玉米棒上的颗粒已被啃食光了。现在正值玉米灌浆的时节,颗粒里的浆水正逐渐变成淀粉。父亲一边用铁锹埋扶那些玉米棒尚存的玉米株,一边骂这群野生的畜生,又到了它们下山祸害庄稼的时候了。此时此刻,我和父亲都把高考成绩抛在了脑后。

这是我第三次参加高考,第一次考了303分,第二次考了415分。前两次都没有达到本科线,而这次的392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没有达到。当我第二次决定复读的时候,父亲说,要不报个职业学院去上吧,咱们可能没那个命。我说,再试试,考不上,我回来和你一起种地。

郑志打来电话时,我正站在土墙上眺望整个村庄以及我眼中渺茫的未来。他说,老许,多少分?我说392。你呢?我507。郑志说,什么时候上赤市?我请你去网吧通宵。我说最近不去。从郑志的口中还得知了补习班里其他同学的成绩,都比我高,我无心再听下去。他们好像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把我层层围住,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与儿时我因天生说话结巴而被嘲笑一样。我匆忙地挂断了电话,从墙上跳了下来。目力所及的万物,和我平齐地存在这个世界之上。父亲开始在厨房做饭了,烟囱里冒出一股青烟,麦子的秸秆味。

为了防止獾子去地里破坏玉米,我和父亲决定轮流去地里值班,如果有獾子出没,人为制造些声响,獾子就被吓跑。我负责白天,父亲负责夜里。

我躺在玉米地里,风吹动着玉米秸秆胡乱地摇晃。连续几天,好多同学打来电话,我都没接。随后他们又发短信问,多少分?我也懒得回复。

我把之前被獾子吃掉的几株玉米割倒,腾出一片空地,地上铺上塑料布,塑料布上面铺上褥子,搬来了马扎,建立了根据地,打算在这里打一场持久战。

我的高考成绩不胫而走,今天走出玉米地去撒尿。恰好碰到在地沿上割草的一个同村人。他见到我,便把镰刀收了起来,直起腰说,一沐啊,听说你考了392分,上二本大学有希望没?我说,没希望,没考上。那人噢了一声,继续低头割草。我就在他身后撒了一泡尿,然后钻进了玉米地。

回到玉米地里,心情一阵苦闷。整片玉米地好像被一个食品袋套住,使人感到呼吸困难。这时,父亲站在了我的背后,我没和他说话。我现在憋着一肚子气,肯定是他把我的成绩说出去的。父亲站在我背后一动不动。我回头看他,只见父亲变成了一团灰色,这团灰色由我心底萌发的那一点黑色衍生而成,只是这团灰色缩小了一些,在视觉接受范围之内。体形像数学里的大于号,头是尖的,眼睛像两颗向内凹陷的黑豆。它站在那里,两只爪子停留在一株丰满的玉米上。并不是父亲来了,獾子真的出现了。我一时没了主意,之前准备好的火叉放在距离我5米之外的地方。我现在只能与它对视。两个不同物种间的对视,似乎是一种对峙。谁胆小,谁就先跑,或者谁胆大,谁就率先发起攻击,这对视也是一种试探。藏于我内心里的敌人也终于有了具体形象。

我不能一再地向敌人或者对手屈服,有形的或者无形的。如果我儿时在玩伴的嘲笑中爆发一次,可能结巴也不会成为我认为永远无法根治的顽疾。我缓慢地移动,伸直胳膊去拿火叉,手指刚刚碰到火叉,獾子拔腿就跑了,变成无形的暗影碎片化地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我见到了獾子的真面目,但是躲在暗处的压迫感似乎也明确了起来。獾子逃之夭夭,空留下一串脚印。

公布分数线那天,村里死了个人。86岁,久病在床。郑志打来电话,我没接。随后他发短信说,二本线435分,高职高专线180分。我都没回复。

我真的想回来和父亲一起种地吗?那这些年的苦读又有何用?我自己问自己。我现在已经无视村里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对我的看法,就像我是个结巴一样,无法改变。

父亲一早就去葬礼上帮忙了,我呆坐在玉米地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仔细想想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我试着回想高考试卷上的每一道题,到底是哪些题答错了?一天下来獾子没再出现,我突然感觉现在的状态很好,与世隔绝。只有玉米株在奋力地从大地中吸取养分,看着玉米棒日渐成熟,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

父亲在葬礼上喝醉了,四个小伙子顶着满头月光把父亲送了回来。父亲像一摊泥蜷缩着在炕上,呼噜声四起。看来今晚我该连班了,我想。自己泡了一袋方便面,便拿着手电、几根蜡烛和一个罐头瓶走进了玉米地。

夜晚时分,玉米地的永动机停止了运行,蛐蛐开始鸣叫。一丝风也没有,在月光下模糊起来的玉米株,像是一根根冷兵器,在万马奔腾与决裂厮杀之后,安静地矗立在那里。这样也好,假如有獾子来偷吃玉米,只要根据玉米秸秆的晃动就能准确分辨出獾子的具体位置,到时候我手里的火叉直接飞过去,就能精准命中獾子的要害。

可是夜晚太难熬了,时间像是被胶水凝固了一样。我坐在潮湿的褥子上,耳边隐约传来葬礼上的恸哭声。冷清的月光射下来,使人有一种恐惧感,身上开始发抖。随后,玉米地的深处就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我裹紧了衣服,手里攥紧火叉。

我起身向发出响声的方向扔了一块土块,若是獾子来了,听到响声肯定会被吓跑。果然土块扔了过去,那个方向便没了动静。无边的恐惧笼罩着四周,玉米株化为鬼魅、猛兽、我所熟悉的人。我手中虽然有锋利的火叉,却难以对付如此庞大或者虚无的敌人。他们随着微风吹来,开始扭动着身体,张牙舞爪。我顺手将火叉刺向离我最近的一株玉米,玉米倒下,两支冷兵器相撞,发出委屈的声音。手电快没电了,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一切物象都成了银色的,露出可视的部分。那家死了老人的也哭声渐停,人们忙碌了一天,估计也回屋睡觉去了。空气中飘来纸钱燃烧的味道。

随着月光逐渐明亮,所有的鬼魅消失了,我熟悉的人也退场了。当我放下警惕的时候,獾子又一次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眼前这团移动的黑影也是我自己所创造出的幻象,直到它熟练地立起身子,两只爪子掰掉一只玉米,扒皮,送到嘴边迅速地啃食。我打开手电,光束射到它的身上。看清了,它是灰黑色的皮毛,直立起来的身躯有一米左右,四只爪子有锋利的指甲,尖嘴巴下有两颗獠牙。獾子回头看了一眼,由于强光照射,它并没有看见我。转身继续啃食,它扭动着身体,旺盛的皮毛下显现出丰满的脂肪。

我举起火叉,缓慢起身准备刺它。这时候獾子已经把一个玉米棒啃食完毕,扔掉玉米核,开始吃散落在地上的玉米颗粒。当它准备去掰另一株玉米的时候,我嗖的一声扔出了火叉,我终于在这个夜晚向我所有的敌人宣战了,我以如此通俗并且残暴的手段进行反抗,通过高考成绩断定我不行的人,我要统统终结他们的这种想法。獾子几乎与我同时起步,火叉飞向它的时候,它已经扭头做出了逃跑的姿势,最终我的火叉先于它的逃跑,可惜火叉扔偏了,其中一个尖刺中了它的耳朵,然后它便消失在无尽的月光之中。地上留下几滴血和它的一块耳朵。我似乎胜利了,但却没有胜利者的成就感。就像对着亚麻籽的细胞撒了一层盐,细胞迅速失水,膨大的躯体之内,是一个干瘪空虚的内核。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和昨天同一时间,獾子又出现了。它试探性地前进,走三步,退两步。我打开手电,光束将它锁定。它回头就跑了,就像雪花落到炉膛内,瞬间不见了踪影。出于对食物的渴望,第三天,果然它又出现了。它依然是试探性地前进,野生动物对外界的警觉性和对食物的渴望形成两个对立的动机,使它变成了自我矛盾的主体。我打开手电,它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回头看着我旁边那几株长势很好的玉米,又做出前进的姿势。我拿起火叉,它就又消失不见了。

直到第四天,可能是实在无法忍受饥饿,它决定进一步向我靠近,以便能够掰到丰满的玉米。獾子的体征进一步展现在我的面前,它的每一根毛发好像都散发着寒光,尖锐的爪子像弯曲的铁丝。我想好好观察一下它的脚掌,想让它离我再近一些。就捡起手边的一个死秧玉米扔了过去,它先是躲了一下,把屁股掉了过来,准备逃跑,可是看到玉米棒就又把头顺了过来,抱起玉米棒啃食了起来。它站立起来足有半人高,吃起玉米来,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的耳朵已经停止滴血,出现了一个豁口。玉米吃到一半,扔下剩余的部分就跑了。

我点燃了罐头瓶里的蜡烛,这个简易灯笼,发出暖色的光。我枕着《诛仙3》昏沉地睡了过去。梦见父亲骑车三十里替我取回了录取通知书,是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在梦里,父亲说,我就相信你小子,好样的!我在一旁嘿嘿地笑,心里却虚了起来,我心说我不是考了392分吗,怎么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通知书,通知书的纸张带有很浓的油墨味。我拿着通知书,找到了所有人。并当众打开,让他们看,当我打开通知书的时候,通知书却变成了一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392分。在场的人先是惊愕,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想解释什么,可是话却被卡在腹中,血色充满面额。我冲出人群跑啊跑,一直跑到了湖底,窒息的感觉瞬间传来。我双手开始扑腾,在黑暗之中胡乱地抓取到了一条带有温度的鱼。

我猛地醒来,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手边的温度却还在,毛茸茸的,仔细听,还带有微弱的呼噜声。我打开手电照射,这只缺了一角耳朵的獾子紧挨着我蜷缩成一个球睡着了。

这不是一个梦,而是我掉进了另一个时空的漩涡之中。是这条有温度的鱼带我找到了出口,我心想。但又感觉我看玄幻小说看得入迷了,产生了幻觉。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新被祸害掉的玉米。獾子睡在褥子的一角上。可能是它终于找到了柔软之处。我悄悄地摸起火叉准备向其肥硕的腹部刺去。它的腹部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运动。腹部下面是更长的白色绒毛,绒毛里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颗粒,这应该是一只怀孕的雌性獾。我放下了火叉,坐在一旁发呆。

我用火叉的另一端戳醒它,它把头从圆球中拔出,看了看我,用鼻子闻了闻,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警觉性。我说,去去!赶紧离开这儿。獾子起身慵懒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朝着刚才的位置走回来,趴下,蜷缩成球状。我怀疑这獾子是不是成精了,变成了妖怪,它怎么不怕人呢?

此时的月亮已经西斜,玉米秸秆的影子也移动了位置。我决定暂且收留它一晚,它两只眼睛盯着我,失去了动物凶狠的神色。我说,看什么看,你也知道我的孤独?它把头插进了圆球中,不一会儿传出呼噜声。也罢!今晚也算和我做伴了,你的同伙最好不要在这时候来偷玉米。我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很真实。梦越真实,现实就更加现实。

第二天早上,我被父亲叫醒。我起身寻找獾子,不知它何时已经跑了。

后来的几天里,我和父亲交换了班次,他看白天,我看晚上。一连几天晚上,这只獾子都会准时来到我的根据地,它那一身厚厚的皮毛就像火种,遇到棉花褥子迅速燃烧起来。渐渐地,似乎我们相互接纳了对方。火叉被我丢在一旁找不到了。

它在一旁睡觉,我睡不着,就用玉米秸秆把它戳醒,我说,今天我爸问我到底怎么打算,要么继续复读,他下午就给学校教务处打电话。要么就报考高职院校,学个技术。要么就回来种地,他最近要预订明年的化肥。我该怎么办?獾子眯着那双黑豆眼,迷离地看着我,动了动耳朵,它那只残缺的耳朵已经结痂。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它就这样看着我。你看着我没用,你告诉我答案。獾子仍旧迷离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的内心吗?你知道得到和失去的区别或者界限吗?我就是个阶下囚,我是失败者。我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我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事已至此,谁能放我一马?我一迭声对着这只来自荒野的动物讲话,居然一点都没结巴。当我和它说话的时候,它不睡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如若我有哪句话说得结巴了,它也不会嘲笑我。我忽然意识到那晚的宣战是多么无力,或许我应该把獾子和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对立面区分开。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烟囱又开始倒烟。父亲进门就说,我和学校李主任打过招呼了,今年在最好的补习班里给你留个名额。复习一年再试试。我不去,要去你去。万一再考不上怎么办?我说。

父亲没和我商量就替我作了我还没考虑好的决定。这么多年,我们之间已无须争吵,沉默过渡着一切,沉默也在解释着一切。放假回家的这两个月里,我和父亲说的话都不如那晚我和獾子说的话多。

獾子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它每次来只是团成球状,看着我,听我讲讲话,我把我的顾忌和猜疑说给它。后来的几次我猜它应该是饿了,我就挑已经长得充实的玉米掰下来扔到它嘴边,它熟练地扒开皮子,啃食了起来。于是,它吃它的,我说我的。我说,你知道吗,其实也不必反抗什么,反正也什么都反抗不了。莫不如学会躲避。我已经想出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简直美极了。它忽然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听懂了,我说那条路可以让人放下一切烦恼和苦难,通往无边的快乐世界。它继续啃食,好像又没听懂。快点吃吧,你肚子里还有宝宝呢,反正我已经想出了一条路。

无论父亲再作出什么决定,我都置之不理,任由他去。獾子每天都来,好像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当然也不排除它哪天兽性暴发,撕咬于我,那也是未可知的。这几日,我觉得它应该补充些营养,就偷偷地把家里成袋的牛奶拿来喂它喝。獾子可能不喜欢牛奶的味道,它上前闻了闻,并没有喝。我又想到冰箱里还有冷冻的鸡腿肉,在网吧的时候我查了獾子的习性,它应该食肉。我提着已经解冻的鸡腿准备去玉米地值班,恰好被父亲撞见,他问我拿鸡肉做什么?我说,没什么。父亲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叫住我,他说,别去玉米地南头,有人在那里下了夹子,很大的那种,夹獾子的。你当心点!我头也没回就钻进了玉米地。

玉米地里一片空寂。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画面,獾子被夹子夹住了肚子,它奄奄一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救救它。另一个画面是我走在一个跳板之上,类似跳水运动员,张开双臂准备再次跳入湖中。后一个画面,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思考,放下鸡肉赶紧向玉米地南头跑去。手电里射出明亮而惨白的光,照在杂草上,杂草就像夹子上锋利的牙齿。草太高了,一时很难找到夹子的具体位置。虽然心急但是我不得不小心前行,若是夹子被我踩到,我这只脚估计就废了。终于在一处低矮的草丛里,草被踩出一条隐约的路来,夹子反射回手电的光有一丝寒意。谢天谢地,好在这只夹子上的机关还没被触发。我随手捡起一截树枝将机关触发,夹子上两排尖锐的钢牙迅速咬合在一起。我拿起夹子用力一甩,把夹子扔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去了。我将周围的草丛排查了一遍,确定只有这一只夹子之后就回到了根据地。

这一夜很静,獾子却没有来。

一连几天,獾子都没来。放在根据地的鸡肉包裹了一层厚厚的蚂蚁。不知它已经回归山林,寻找别的食物去了,还是被夹子夹住,任人处理。听父亲描述,下夹子那人确信獾子被夹住了,只是他低估了獾子的力气,带着夹子逃回了山里。用不了多久,獾子就得死。

我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而我所等待的又是我很期待的。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用来进入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的画面里。我站在跳台之上,下面是清澈的池水和拥挤的人群,只有在此刻,我是万众瞩目的对象。

去玉米地里的根据地静坐,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每次过去都会把鸡肉一起带来。直到那晚,獾子再次出现。几日不见,它的肚子如同我近几日积累起来的烦恼和不安,大了很多。吃完鸡肉,它又团成球形,用眼睛看着我。我用木棍戳了戳它的肚子,生命在此刻多么正式。

你吃饱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它盯着我,呼吸急促。一切就要到来了。我有些紧张,我该怎么办?我能偿还一切吗?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前言不搭后语。反正它也听不懂,权当我说给这空洞的夜空了。你以为我不难过吗?我也很想出人头地,给父亲争光。可事实证明,我并不具备那个能力。我的自卑和无能使我成为营养不良的巨人,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这种无力感有谁能理解?獾子眨眨眼睛,鼻子偶尔颤动几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选择那条路吗?因为站在跳台之上,所有的不甘和现状都可以扭转,这是最有力的无声反抗,比困在原地勉强接受你所不想要的东西强。这么跟你说吧,就好比那天晚上的夹子夹在了你的腿上,你无法动弹,只能接受疼痛的事实。獾子不语,夜深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安静了。

獾子见我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了圆球里。露出来的前爪子上有一道伤口,虽然快愈合了,但是还有血渗出。啊,它真的被夹子夹伤了?我用木棍轻轻地碰了一下伤口,獾子的头瞬间拔出,龇着牙,面孔狰狞,做出准备攻击的样子。随后,起身跑了。

我已经错过了高职高专报考的时间,网上报考通道已经关闭。父亲不再和我说话,连必需的交流都省去了。做好了饭,他自己埋头就吃。吃完了就自己去田里除草。

我与獾子的交往是个秘密,无人知晓。它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来。不管它来不来,我都按时每晚在玉米地里度过。看玉米是最初的用意,现在已经公然成了我和父亲相互躲避的理由。我还是期盼獾子每天都来,好像它一出现,我在湖中就不会有溺亡的窒息感,而柔软的温度能将所有的苦难一一除去。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来到秋分了。昼夜温差很大,晚上露水从地面升腾,打湿裸露在外面的一切事物。

今晚我没和獾子说话,我用药瓶偷偷灌了点父亲的散装白酒还拿了点棉花,打算趁獾子睡着,用棉花蘸酒擦拭一下它腿上的伤口。我悄悄地翻开它的爪子,露出伤口,伤口已经愈合,也结痂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基本已经痊愈。

我在夜深的时候生起一堆火,用来取暖和祛除潮气。火焰升起,干枯的树枝迸发出清脆的响声,玉米秸秆的影子重新有了造型和方向。獾子靠近火堆,睡得一塌糊涂。烟气穿过村庄扶摇直上九天,最终与银河融为一体。烟是火的魂魄,它丈量了天地之间的距离以及人间的横向辽阔。这世间究竟能依个人的意愿改变多少呢?答案我无从得知。就在我的思绪被带到眼前的空洞和虚无的时候,一声回应从天际传来。

一沐!许一沐!声音由低到高,再由高转低。完全符合抛物线规则的音色,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夜幕划破。一沐!声音再次传来,随即狗叫声四起。

我侧耳听去,这声音不是从空洞和虚无中传来,而是从家中传来。是父亲的声音!我很快辨别出来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出什么事了吗?不祥的预感像电流瞬间贯穿我整个身体,小腿肚子开始发麻颤抖,我迅速起身,獾子也被我起身的声响惊醒,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玉米地。

我跑啊跑,平日里半支烟抽不完就走完的距离现在感觉在跑一场马拉松,而发令枪刚响。我跑啊跑,往事在耳边飞过,母亲在我三岁零七个月的时候进城就再也没回来。这些年父亲种地,供我念书;父亲送我去上学;父亲来学校看我带我去饭店吃饭,我俩相对无言;父亲在田里打理庄稼,春夏秋冬,我们相依为命;父亲独自喝酒,喝醉了也不说话,睡觉的呼噜声足以震塌屋顶。

我跑啊跑,脚上好像踩上了风火轮,终于到家了。父亲趴在了院子里,一动不动。我把他的身子翻了过来,父亲呼吸微弱,我迅速给他做心肺复苏。一下,两下,无数下。我在他的胸膛上做着往返的上下运动。他单薄的身躯一起跟着晃动。终于他睁开了眼,嘴巴微微张开。我把他背到炕上,平躺下。我迅速地跑到邻居家叫来了人,邻居家那人说,得赶紧送医院。那人连夜开着农用三轮车把父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急诊科。

到了医院,我感觉我脚上仍然踩着风火轮,风火轮还在高速旋转,我还在飞速奔跑。我低头看了看,鞋子侧面居然破了一个洞,准确地说是烧破了一个洞。

医生很快给父亲做完了检查,医生说患者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心肌梗死,多亏心肺复苏做得及时。现在输几天液,定期过来复查就行。必要的话就得做支架。我松了一口气,谢过了邻居,邻居连夜就回去了。

我的脚被烧起一个大燎泡,仔细回想应该是在玉米地起身奔跑的时候,我是从火堆上踩过去的,溅起的火星崩到了獾子身上它才惊醒的。一块炭火顺势掉进了我的鞋子里。我一路奔跑,炭火在继续燃烧。

我在医院陪父亲输了三天溶栓药,父亲非要出院,按都按不住,看样子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问我,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我说脚被烫了。他说,你去找医生开些药来。我没说话算是答应了。

父亲出院后,气色恢复得不错,暂时不能干体力活。我脚上被烫的大燎泡已经破裂,伤口在化脓。县医院值班大夫给开的烫伤膏根本不管用,抹了两次就被我扔到墙外去了。

我有几天没去玉米地了,在家中照顾父亲,脚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局部的疼痛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麻醉感。好像疼痛能够随时使人保持清醒,哪怕是在睡梦之中。

一日,我拖着溃烂的脚在家门口取柴草做饭,村里一个老人从此路过,他问我腿怎么瘸了。我说烫了,他便要看看。我坐在地上,把一只裤管拉了上去,露出了肿胀流脓的脚背,他说,烫得不轻啊,家里有獾子油没,抹点。獾子油专治烫伤。我说,没有。那老人起身走了,脸上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表情。

我回去问父亲,咱们村里谁家有獾子油?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找这个干什么?我说治脚。父亲恍然大悟,对啊!獾子油是治疗烫伤的秘方啊!我去问问。

快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说挨家挨户地问了都没有。獾子很狡猾的,很难捕捉到。我忍着剧痛,好像火一直燃烧到了我的心脏里面。恰是这疼痛,我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快感。好像大病初愈,站在跳板上终于一跃而下。

可这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照顾父亲,连我自己都可能难以自理。

父亲把去痛片擀碎,涂在溃烂的伤口上。我终于忍不住了,痛得大叫起来。如果能用疼痛来交换我所失去的东西,我宁愿这种痛持续下去。如果用我所珍惜的能够换取我的勇气,我宁愿舍弃我所珍惜的。

于是,我和父亲说,我能抓到獾子。

秋分过后,庄稼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玉米颗粒基本灌浆完成,粒粒都变得紧实。玉米颗粒即将变硬,只要玉米颗粒灌浆完成,獾子就不会再来了。坚硬的果实是它们所不喜欢的。可是这晚獾子还是来了,我躺在根据地的褥子上,火叉重新被我找到放在手边,我还拿了一个化肥袋子、一根绳子。父亲就埋伏在离我不远的玉米地里,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便现身。

我又开始做梦了,我被同学以及所有认识我的人层层围住,嘲笑,指责,我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在装逼。我又一次跳进了湖里,这次我却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那条带着温度的毛茸茸的鱼马上会出现。我四肢奋力摆动,可手边却依旧空空如也。能抓住的只有冰冷的水,不能抓住的也只剩下冰冷的水。

我惊醒了,獾子团成了球,紧紧挨着我。

对不起了,朋友,或许不是朋友。我在心底默念了一句,然后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就像那潭湖水在此刻决堤了。

我拿起化肥袋子迅速将它倒扣住,一收袋嘴,它就进入袋子之中。我大喊父亲,父亲闻声迅速跑了过来。獾子在袋子里面像是被点燃的鞭炮,肆意的炸裂。它锋利的牙齿咬穿了袋子,留下许多不规则的小洞。

回到家中,父亲找来了笼子,把獾子放了进去。我站在笼子外面,看它肚子又大了一圈,父亲蹲在地上喘气,冰冷的手电光打在它身上,说这个獾子长了一身好肥的膘。我没告诉他,它怀孕了。由于笼子的缝隙很小,用利器难以刺到獾子的要害。父亲说,先去睡觉吧,明天找李大过来把它处理了,熬出油,涂在你的脚上。李大是村里的屠夫。我已经暂时忘记了疼痛,父亲提起我的脚,感觉疼痛马上苏醒过来。

我和獾子对视,此时的它陌生了很多,不再眨巴着眼睛,而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像即将爆炸的气球,狰狞的表情,假如它能冲出笼子,定能把我一口吃掉。

我可能改变主意了,我选择的那条路可能走不通。我对它说。

它在笼子里四处乱撞,根本就没听我讲什么。父亲在屋里喊了我好几遍,我回头看看它,便回屋睡觉了。

这一夜,我并没有睡好,从脚上传来的刺痛在我的身体里来回穿梭。我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人生真是处处都在选择。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笼子前,獾子经过一夜的挣扎已经筋疲力尽,它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肚子上露出一排隆起的乳头,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神采。

父亲去叫屠夫李大了,我脚上的伤口黄脓直流。我不敢与它对视,我相信这种对视无疑是它对我的质问。我围着笼子转了几圈,它也起身,随时做着防御的准备。我知道,现在它已经不再相信我。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獾子站在外面。如果能够抚慰我的心虚,我宁愿和它互换。可是这牢笼在我的心中,我把自己关了进去。关于眼前的多重选择,我始终走不出这个牢笼。至于我想到了另外一条路,我想也应该是走不通的。遗忘或者躲避,现实都不会改变。我的结巴能跟随我一辈子,直至装进棺材,推进火葬的火炉里。

獾子放弃了挣扎,它四脚朝天,袒露出了肚皮。

李大跟着父亲进了院子,一手提着尖刀。

当李大打开笼子门伸手去抓獾子的时候,獾子没用任何反抗,它就像被注射了麻醉药一样,任人摆布。我最终还是逃避了,就当尖刀即将刺入獾子喉咙的时候我转身回屋了。

嘲笑声,无力感,窒息感,柔软感,跳台,温暖……我说不清的这些意象再次冲击我的神经中枢。

我冲出门,李大把尖刀举得很高,我跑到李大的身边,一把就把李大推倒,李大手里的尖刀刺在了地上,同时李大也摔了个狗啃泥。獾子顺势掉在了地上,我拍了一把它的后背,快跑!

獾子就如同弓弩上射出的箭,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钻进了玉米地,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由于我刚才跑的速度过快,脚上的伤口内部渗出了紫黑色的血。

后来,我被父亲送去了县医院,医生用手术刀把腐肉剜去,撒上抗生素,然后用纱布包裹好,又输了几瓶液体。伤口就慢慢愈合了。去赤市复读的前一晚,我来到玉米地的地头静静地坐着。

眼前是无尽的黑夜,月亮躲在北山之后,迟迟不出来。星星像被露水清洗了一般,一闪一闪,如同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想,玉米已经成熟,獾子再也不会下山来了。我抽了一支烟,很呛,就掐了。回头便向家走去。后面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獾子就跟在我身后,獾子的身后是几只更小的獾子,像不倒翁,走路左右摇晃。

我数了一下,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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