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本名史长义,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北京房山佛子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作协主席。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导读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以“丘山”命名的小丘阁是京西一爿鸡毛小店,店家罗秋山迎来送往,招待同道中人,直到早年相识的编辑沈柏尘出现,在小丘阁的饭局上搅起风波,也让罗秋山心中泛起波澜。 丘山 凸 凹 罗秋山中等身材,精瘦。精瘦不是羸弱,是劲道,浑身上下,肌肉贴骨,只要稍一运动,就绽出棱角,走路快而无声,似春风钻隙。 他住在京西“富山豪庭”别墅区,二号楼的顶层叠拼,540平方米的面积,足够他显摆、豪迈,让来的人嫉妒得心惊肉跳,都盼着他倒霉。因为他不过是一个作家,而且只写短篇小说,矮纸却阔,便觉得他来路不正,甚至有隐秘的邪恶。 他睁开眼时,被强光刺了一下,视神经强烈地膨胀,很疼。他轻轻地揉了揉眼皮,小心地往脚下张目,就看到地毯上躺着两个人,一胖一瘦,均卷曲如狗。正是两个从京城来的批评家。昨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们跟他逗趣,说:“你一个不温不火的短篇小说家凭什么就能把我们薅来,要知道,我们可红得发紫。”他说:“你们要是不当红,我还真懒得薅。”他面无表情地嘟囔道,“也赖你们馋,稀罕我的闷倒驴和扒猪脸儿。“闷倒驴”是“蒙古王”酒的极品,六十五度;“扒猪脸儿”是京西美食中的珍品。均藏于民间而杳于殿堂,所以,不被罗秋山请,他们还真很难品到。 昨天晚上喝酒的地点,是在罗秋山开的“小丘阁”。 小丘阁的名字,用意浅显,是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化”来的。本想用“丘山阁”,但他觉得,这大而无当,太有励志的味道,反而俗,不如“小丘阁”更谦和,更平民,更生活化。 “小丘阁”的匾额最初是请文坛的名人写的,但那个人虽名冠华夏,在本地却无名,再加上字体也不受看,食客一上眼,就摇头。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菜仅五味只为开脸;下联:酒过三巡专盼闷倒。这类似招牌,告诉来客,本店别无长物,看家的特色就是两样,一是扒猪脸儿,一是闷倒驴。既然本地不认名人,联子又是他自己写的,不登大雅,便不如本色出场,索性连匾额也铲掉,一并由自己书丹。这样一来,字体如人体,瘦而劲道,反而里外和谐,大家都认为好。 罗秋山不是本地人,来自口外的一处僻地。因写小说在本地有大名,还在政协有任职,颇能在各界自由行走,也算是见过世面、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但一来到京城,就陷落王海,一下子就成了无名小辈,屡遭冷落和漠视之后,他对妻子说:“要想在文坛立足,还得去京城发展。” 他在原籍是有饭碗的,而且还端得很安逸,但若去京城,就要连根拔起,从头做起。他也不犹豫,携妻带子决然赶赴。他想,京城人海茫茫,开一爿鸡毛小店,也能养活自己。不像文学,南橘北枳,还挑剔土地。 生存是小的,而文学是大的,他就是这么认为。 但在核心城区,也就是在二环以内,店租昂贵,再加上相识的文人——外地的,前来落脚;本地的,蹭吃蹭喝——都得笑脸相迎,连买带送,便入不敷出,两年之后,就迁到京西,算是落地了。因为京西乃生态涵养区,重山水,轻风尚,物价偏低,躺倒了也能过活。由于远离物质挤压,他很忍受,床头扔着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随手翻一翻,“躺在草丛中,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美丽的。”这样的句子他不刻意记,只觉得很有意思。 他打理小店,从从容容,随随便便,平平淡淡,像汪曾祺写小说,好像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了趣味,或者只是为了体会人间生气,因而客人来就来走就走,一切随缘,全凭他们的心情去留。他知道,这样的做法,生意不会健旺,台面就简约,前堂就置备四个小方桌,每个小方桌前配着四条窄长木凳,八个人围坐,像乡下人在家里待客。桌面是原木色,因擦得锃光瓦亮,大小木纹都悉数呈现。每张桌子上都赫然地放着一个偌大的根雕的烟灰缸,既艺术又实用。妻子说:“公共场所是禁烟的。”他说:“我没说它就是烟灰缸,它是用来装毛豆皮子、花生壳、螺蛳钻儿和螃蟹腿的,是归置食用垃圾的。”他心里笑着说:“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有趣的重口味的人,吃的是喜怒哀乐,没酒没烟没调侃,还有啥意思?”不过他也立了一个禁烟座牌,例行公事地写着中英文:No Smoking禁止吸烟。但在牌子的背面,他也手写了几个字:不醉不吸。那层暗示很明显:伙计,来这里你要纵情地喝酒,喝醉了,你就可以抽烟了。 于是,他的堂面总是人满。也难怪,这年头多是追求性情生活的人,而来这里有家居气氛,且没有清规戒律,既可以尽情吃喝,又可以适时放纵一下子,很好。 他的小店只开两个雅间,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即便是生意送上门来,对内的那间也房门紧闭,既然混迹文坛,交了那么多作家朋友,免不了不请自来,或一请就来,来了而没有雅间,怎么推杯换盏、海阔天空、恣意论文?钱钟书就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必须虚位以待。“小丘阁”是什么地方?也是人间江湖,俗人来这里吃肉骂娘,雅士来这里煮酒问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各得其所。 所以,这个预留的雅间才是真正的“丘山阁”。由于阁门常掩,里边不免有凝滞的霉味。为了不时之需,便把那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印度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老塔”牌线香常烧上一烧。这是一种沉香,烧过之后与霉味混合,不干不爽,不香不臭,很是暧昧不清。一个颇有姿色的女诗人进去之后,立刻掩鼻道:“你这是在搞什么?简直是个古墓丽影。”大家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都觉得“古墓”这个意象殊好,糅合了古典和现代的元素,既老派又时尚。 支撑“小丘阁”运转的人,只有三个:罗秋山、罗秋山的妻子和罗秋山的弟弟。 “小丘阁”是以罗秋山妻子的名义开的,是实际上的法人代表。罗秋山很懂人情世故,觉得自己这么寄情于文学,早晚会发达的,一旦名震四方,免不了会任些社会职务。如果是那样,按有关规定,他不好出山。另外,一边是“店主”,一边是“主席”,虽然俗雅兼得,却也不伦不类,会被人笑话,至少会被人小觑。 他的妻子虽然是法人代表,却整天待在前台,点菜、洒扫、记账、收银、端盘子、盥洗,是正经的女招待、服务员小姐。儿子虽然已经上大学了,但她束腰收身,身姿窈窕,面皮白,眉宇清秀,看不出年龄,是个很养眼的美人儿。她逡巡在堂间,步履轻盈,且摇摆得体,很有“态”。 男客人不管老少,便总往她身上扫,她抿嘴微笑,视而不见。有个中年男人,几乎每天都要来,一到点菜的时候,他总是不错眼珠盯住她的腰身,目光像是要剜到肉里。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回头客用意不在饭,而是在于她这个人。一天他喝了过量的酒,满脸通红,眼神怕人。罗秋山的妻子心里皱了一下,抽空去了一趟后庭,对正坐在那里择菜的罗秋山说:“前边有个男的,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你要长点儿心。” 回到前台,那个客人朝他点点头,示意她过来。人过来之后,那个客人的嘴唇开始颤抖,激烈地颤抖之下,挤出几个字:“我是为了你才来的,你知道不知道?”罗秋山的妻子很平静地说:“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冲我而来,你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那个客人拍拍窄凳的另一侧,“我想让你坐下,陪我喝一杯。”罗秋山的妻子一笑,“你今天喝得超标了,改日吧。”那个客人一愣,“超标?我喝酒还有刻度、还有标准,我怎么不知道?”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趋向前去,想把她硬拽过来。罗秋山的妻子扭头看了一下,喊道:“老罗!”罗秋山此时就站在柜台前,穿着一件白色跨栏背心和一条黑色府绸大裤衩子,朝这边微笑。他妻子也很吃惊,他什么时候制备了这么一身行头?他人虽然呆在原地,浑身上下棱角分明的贴骨肉却暴露得一览无余。好像他向肉里注了水,肉棱子滚上滚下地兀自游动着。罗秋山的妻子小声地对那个客人说:“那是我家先生,他无事可做,整天在店里瞎逛。他可不好惹,你看他身上的肉,是正经的滚刀肉。”客人也很冷静,对她说:“没事儿,结账。” 罗秋山的弟弟一人执掌后厨。红案、白案,调汁配料、颠勺炒菜,均一人包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对罗秋山说:“你既然要到京城去发展,就带上我。”罗秋山说:“我是去为文学而战,而你又跟文学不沾边,为什么要带上你?累赘。”弟弟说:“你可别把自己弄得跟大杨树上的喜鹊窝似的——高摆自己(虽是卑微小物,却高高在上),你不过是去开鸡毛小店而已。”他说:“而已是而已,然而你会什么?”弟弟说:“会砍肉,烙大饼。” 罗秋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叫罗秋山,你叫罗冬山,秋后必然要有冬,是连在一起的。” 罗冬山虽然没有学过正经厨艺,但敢掌厨,从家常便饭做起,渐渐地还真上了道,也能支撑局面了。这也难怪,口外和京西,当家的菜肴基本上是东北菜系,而一个口外人,是吃猪肉、牛羊肉长大的,有坐根的濡染,有“胎里带”的底子,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扒猪脸的原始手艺就是他从口外带来的,后来在做工、火候上改进,就推陈出新成特色口味。罗秋山也很惊异,夸他有心。罗冬山说:“这真的没什么,你没上过大学的中文系却也能写小说,我没学过厨艺怎么就不能当厨子?真本事都不是教出来的,都是靠攥(琢磨)出来的。”罗秋山知道,真正的成因,是弟弟的自尊心太重,跟着哥哥出来混,怎么说也有寄人篱下的意味,便不能了,真的成了人家的累赘,那样就会老酒兑水,寡淡了亲情。 虽然罗秋山有几百平米的别墅,但罗冬山执意住在店里。他说自己是个厨子,油渍麻花、浑身是味儿,即便是使上一打的舒肤佳,皮上也起皱、也有油泥,住在那么高档的房间里,德不匹位。在他看来,脏就是失德,要懂得羞耻。罗秋山说:“你干吗弄得那么严重,做作。”罗冬山说:“我嫂子叫韩素秋,是角儿的名号,不仅长得好看,整个人也素雅如菊,菊不能混同于烂草,对她要尊重。人家在县文化局的剧团里,就是台柱子,为了你的文学,毅然跑到这里当跑堂的。这叫什么?不简单是有妇德,更多的是恩德。所以,你名气再大,也不要得意忘形,也要知恩图报。为了成全你,我就不能在你们俩之间瞎掺和,要给你们恩爱相处的自在空间。别看你们的房子大,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座爱情的小庙,修行的时候,不该有旁人。” 别看罗冬山五大三粗,大冬天也刮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但他内心锦绣,善解人意。有的时候,堂面上有闹事的客人,他闻声而出,在围裙上慢慢地擦着手上的浮油,小娘儿们一样嫣然一笑,对那个人说:“哥们儿,算了,算了,咱们吃的是饭,而不是气。”那个人说:“饭从嘴边下,气从胆边生,你们的饭菜上得太慢还不能说,一说就嘟囔,好像我是无理取闹似的。”罗冬山看了一眼嫂子,见她嘴唇发紫、眼里含泪,便心疼地攥了攥拳头,咔吧咔吧一阵骨裂的声音。那个人哆嗦了一下,“怎么,你还想动手?”罗冬山咯咯一笑(那个人直皱眉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笑?),松开了拳头,“你别担心,对客人,我们一贯是敬的。再说,你看我这身块,一靠你就能把你压倒,一坐你就能把你压死,犯得上动手吗?所以,朋友,算了,算了。” “朋友”一词很打心,能模糊是非,给人余地,那个人眼里便有得救了一般的亮光,“好,算了就算了。” 罗冬山住在店里,也算是自得其所。打烊之后,打扫打扫后厨,预备预备第二天要用的各种配料,算是顺尽本分。临睡前,看看书。有人送给罗秋山一套《金庸全集》,没容他张口说送,罗冬山就一把抢过来,“拿过来吧。”他一本一本地看、一遍一遍地看,没有看厌烦的时候。因为这给了他一种过大日子的感觉——虽身拘小店,却神游河山;虽贩夫走卒,却侠肝义胆。他不感到卑微,也不感到寂寞。还有,在店里出入,在街上行走,断不了遇到个看上眼、动了心的异性,约到小店会会,谈得来就耳鬓厮磨,谈不来就客客气气送走。他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媳妇了。 对此,罗秋山也有察觉,心里说,我这个弟弟无师自通,也会搂草打兔子,不傻。 罗秋山有早起的习惯,在大街上跑个把时辰,就径直来到店里,帮助弟弟择菜。他敲弟弟的房门。见房门久久不开,他就贴上耳朵听里边的动静。门猛地就开了,闪了他一个趔趄。“一个堂堂的大作家,还有这个毛病,斯文扫地。”他也不搭话,闪身钻进屋里,出来之后不停地嘿嘿笑。弟弟说:“你不会得逞,我很自律。” 见弟弟睡眼惺忪,堆满了眵目糊,他说:“你可真够懒的,都睡到这个时候,你还做不做早点?” “看金庸看得太晚了。”弟弟轻轻揉了揉眼,眼睛立刻就睁得很大很大,眼神立刻就变得很亮很亮,“马上就起火。” “你醒得倒快,好像没睡一样。”他吃惊地说。 “大侠就是大侠,睡时懒得像死,醒时精警如风,脉门如闪电一样转换,嘿嘿。” “你中毒太深。” 三个人就这样打理着小店。 因为无外来雇工,节省了人力成本,虽然挣不来大钱,却也日有流水,如果精打细算,也会有可观的积累,根本不会有生存之虞。但是,罗秋山三天两头往城里打电话,邀那些风头正旺的编辑、作家、评论家来店里吃饭。热情洋溢、真心实意是对的,问题是,为了满足自己急切的用心,他有些生拉硬拽。 “到我的小丘阁来吧,有正宗的扒猪脸。怎么个正宗法?肥而不腻,满口留香。关键是我想您了,没有您的点拨,我的小说,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了。所以,您必须来,您的到来,疑似救人一命啊!” 于是,邀上了一位。 “到我的小丘阁来吧,有金枪不倒的闷倒驴。怎么个金枪不倒法?醉而不乱,乱而有序。关键是我想您了,没有您的点评,我的小说,发出来也跟没发出来一样。所以,您必须来,您的到来,疑似点石成金啊!” 于是,又邀上了一位。 “怎么,我嫂子起腻,抽不开身?哈哈,我知道了,能起腻的就不是一般的嫂子,但是,请您放心,您尽可以带她一起来,我好吃好喝好招待,就像对亲嫂子一样,让旁人一点也看不出来。” 于是,多圈了一位。 “怎么,您不喜欢跟那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坐在一起,因为他虚伪得只剩下道德面孔了。好好,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根本就不请他。我请的,都是埋头写的,写生存痛感的一线作家,请的批评家也都是不兜售概念、不装腔作势,一切从文本出发的那类人。所以,您来吧,您一来,大家就会为之一振,就有了盗天火、煮自己的肉,传承启蒙,情系民生的豪迈。哈哈,这个感觉您喜欢?喜欢就来吧,还犹豫什么。” 于是,又多圈了一位。 就这样,人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小丘阁好像是个浓缩的文坛,其香香臭臭、恩恩怨怨、喜喜乐乐、重重轻轻、远远近近,都在这里尽情呈现。罗秋山看得多了、听得多了、闻得多了,虽身居京西乡下一隅,文坛风景却也一览无余,好像他一刻都没有远离文坛。这样一来,他既可以了解文坛走向,又能大长见识,裨益于他的小说创作。这让他很享受,自然就越来越乐此不疲。因为经济的原因从二环内搬到乡下,以前还有隐隐的遗憾和不甘,现在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搬到这里是对的,因为大在小处、远在近处、深在浅处、热在冷处——写作者所依,都是在的。 但这样的聚会可真能造,造饭、造酒、造金钱,也造时间。他不觉得累,但那对叔嫂觉得累;他不觉得心疼,但那对叔嫂往肉里心疼。最心疼的,还是罗冬山。辛辛苦苦从顾客嘴里抠来的进项,还没在兜里焐热,转眼之间,就被这帮人红口白牙地吞进去了。且月月都开宴,月月荡秋风,毫无休止。韩素秋怨而隐忍,因为她爱以写作为贵的丈夫,只能微笑,不能叹息。而我罗冬山为的是什么?是为了生存、是为了今后的日子。不攒下点儿银两,我怎么摆脱寄养,怎么自立门户,且娶妻生子? 他斗胆把哥哥拉进他蜗居的挎斗小屋,严肃地说:“今天,我邀你开个正经的两山会议。” “讨论什么?” “讨论咱小丘阁的经营方式和经济状况。” “我知道,你是觉得我的做法,赚得少花得多,长此以往,还会弄得入不敷出,甚至歇业关门。” “你到底比我聪明,知道我肚里有几条蛔虫。”罗冬山点点头,说,“我是这样想的,开店就是开店,写小说就是写小说,不能纠缠在一起。” “你说得是没错,但我虽然开了这个店,但眼里一直就没有这个店。”罗秋山看着弟弟的眼睛,解释道,“我为什么给这个店起名叫‘小丘阁’?就是要把它当作一个道场,用于经营文学。不瞒你说,文坛除了苦写之外,还要混个人熟脸儿热,积攒一些化不开的情分,不然的话,写得再好,谁给你发表、谁给你鼓吹、谁给你评奖?以前是一本书主义,现在是一奖定乾坤——你一旦获了大奖,不必写得多,也不必都写得好,但在外人眼里,你也是正经的大家、名家了。多少人写了上千万字、出了上百本书,而且多是精品,但在文坛就是无名、就是没地位,原因所在,就是他没获过奖。一旦他获奖,他所有的作品就都被盘活了。到了那个时候,作品不断转载、书不断再版、版税不断提高,票子哗哗地来,不是大款,也是二款。这里的效益,一个烟火小店怎么能比得?那是名山事业,而你所在意的,不过是可怜吧唧鸡零狗碎的小民生计而已,嘁。” “那是你的事儿,对我来说,恐怕看不到也等不到了。” “哎呀,我怎么把你给忘了!”罗秋山猛地从高远处转魂到低近的现实中来,凄然一笑,“其实我也未必能看到等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横竖得有个擘画。” “嘿嘿,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罗冬山躲开了罗秋山的注视。 罗冬山的躲闪,倒让罗秋山感到惭愧,他说:“也是,生民之愿不仅无可厚非,还应该得到尊重,我的冒险,不该拉上你陪绑。” “瞧你说的,我不过是提个醒。嘿嘿……”罗冬山有些难为情,觉得山虽然都是山,究竟有大小、高低之别。 “既然你邀我开的是正经的两山会议,那么就作出个正经的会议决议,以解你的后顾之忧。”罗秋山决定,“小丘阁每月月底结算的时候,利润的一半存在你罗冬山的名下,那另一半则由我自由支配。” “哥,你真痛快,不过,店是由咱们仨开的,我只要三分之一。” “你白天掌勺,晚上看店,理应拿一半。” “我不住在店里,还能住在哪里?账不能这么算。非要算的话,也是向你寻租,理应扣除。” “你别跟我争,就听我的。再说,我也有私心,钱存在你那儿,算是落下了,将来真的有一天把店混没了,想花钱接个短,我还有地方借呢,嘿嘿……你哥张口,你借不借?” “嘿嘿,那还用说。” “不过,你先别高兴,钱虽然存在你的卡里,但卡的密码得咱俩共同设置,你前三位数我后三位数,取钱的时候,必须有我在场,为了对你负责,我必须进行监督。谁让我是你大哥呢,出门在外长兄如父。” “你心眼儿真多,不过,这挺好!” 昨天晚上的酒喝得太大了。罗秋山这个一斤正好、半斤不倒的酒场硬汉,脚底下也像踩上了棉花,送人的时候,迈几步就跌倒,但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全不像那两个一胖一瘦的评论家,烂醉如泥,趴在酒桌上,起不来了。只好由大厨罗冬山分两次把他们“搬”到罗秋山的别墅里——胖的那个背,瘦的那个扛。总之,文坛灵物都变成了死物,让罗冬山既鄙夷又痛快,觉得他们与自己相比,没什么可高高在上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人一被酒拿倒了,跟猪有什么两样,嘿嘿。”他一边负重,一边开心地笑。 强光把罗秋山刺醒之后,就看到了卷曲在地毯上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他有些幸灾乐祸,忍不住嘿嘿笑起来:“瞧你们二位这个德行,斯文扫地啊。”那个胖子抽搐了一下大腿,嘟囔道:“腹诽也就算了,你还敢骂出来,真不是东西。”“就是,就是。”那个瘦子居然也有气无力地拍拍地毯,附和道。 “原来二位都醒着。” “醒着是醒着,就是不敢睁眼。”胖子说。 “住着这么阔气的房子,却没有一点儿品位,也不讲究个采光。”瘦子说。 “嗐,又不是我的房子,黑就黑,亮就亮,我操那个心干什么,住就是了。俗话说得好,白吃烙饼还嫌咸,不是不懂得感恩,就是脑子有问题,嘿嘿。” “怎么,房子不是你的,那是谁的?”胖子很诧异。 “一个朋友的。他在口外挖煤发了大财,就在这儿偷偷地买了一套别墅,起初是和一个女的在这里住,后来那个女的到美国留学去了,他跟过去陪读,房子就托给我照应。” “哎呀,原来你是鸠占鹊巢啊。”瘦子眼里闪出意外之喜,“不过,这挺好。” “你们这种人,嘴上说悲悯、讲大情怀,可骨子里却见不得人家好,我一跌落,你们就高蹈,哼。” “这是人之常情,不牵扯道德。”胖子又抽搐了一下大腿,“不过,这反而让我们跟你近了,想真心帮助你了。你苦苦地写短篇,又苦苦地打理一爿鸡毛小店,好不容易住个大房子还是蹭来的,真是不容易,堪称在泥水里打滚——在浑水里洗白,悲壮。” “你最近这个短篇写得好,很筋道,有越轨的笔致。”瘦子绵软地拍了拍胖子的腿,“你说是不是?” 胖子说:“写得很棒,有卡尔维诺的味道,堪称杰作。”他用力抓住瘦子还未缩回去的手,“听说这次评奖,咱俩是评委,对秋山这篇小说,除了咱俩一同发力之外,再跟别的评委通通气,争取给他评上。” “呃,昨天晚上,眼见到您二位都趴在桌子上不动了,你们是怎么爬到我的楼上来的?呃,我也喝得拌蒜了,但好像还最后送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罗秋山竟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罗秋山,你扯什么淡,我们跟你说正事呢。”胖子很生气。 “就是,就是,秋山,怎么我们一随和你就随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怎么不捡茬儿?真是。”瘦子也随之责怪了一句。 “捡茬儿?我当然捡茬儿,不过……”罗秋山喉头发热,竟呵呵地哭了起来。 两个好心人相视一笑,以救世主的心态议论道:“他这个人是穷人经不得暴富,喜极而泣。”“嗯,差不多。” 罗秋山止住了哭声,难为情地一笑,“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最后送的那个人,是沈柏尘。” “哪个是沈柏尘?” “就是在桌上闹酒的那个。” “噢,就是那个很不识趣,满口的怪话,一肚子怀才不遇的小作者,挺大年纪了,还像个愤青。” “对,就是他。”罗秋山眼睛望在暗处,目光忧伤,“不过,他可不是小作者,依我看,他是个被埋没了的真正的小说家,小说写得比我好。” “既然这样,我们倒想知道一下他的来路。” 罗秋山便开始勾勒这个沈柏尘—— 沈柏尘是罗秋山口外的老乡,是他的前辈作家,甚至是他文学的启蒙老师。因为他上高中的时候,就从地区刊物上读到沈柏尘的小说,不仅喜欢,还被深深吸引,就依样画葫芦,也写起了小说。他那时正在地区刊物当主编——尽管刊物上没标这个名号,但整个刊物就他一个编辑,所以说他是主编也名副其实。一天下午,罗秋山把写的小说送到他那里,他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一刻不停地跟他谈了四五个小时的文学,还留他吃了晚饭,并一同畅饮。沈柏尘特别能喝,三两一个的“蒙古王”口杯,他一口一个,喝过两个之后,对罗秋山说:“刚才是热身,现在咱俩正式喝。”(就这样,交往久了之后,罗秋山也熏染上了乃师的酒风)很快,那篇小说处女作就发了,还发了头条。这之后,罗秋山写一个沈柏尘给发一个,弄得他一发不可收。有罗秋山小说的刊物一出版,沈柏尘就亲自给他送来,并请他喝酒庆贺。沈柏尘每次都不让罗秋山买单,理由是为了“纯粹”。他说,一让你买单,好像我发你小说是你请吃请喝贿赂的结果,那就没意思了。一次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的脸却瞬间白了,严肃地对罗秋山说:“好像齐白石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以后写小说,要创自己的路数,不要再模仿我了。你看我,写了那么多小说,都发在边地小刊物上,毫无影响,就已经很郁闷了,再搭上一个你,就更郁闷,因为你还年轻啊!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仅要摆脱我对你的影响,还不要再给我编的刊物送稿了,且记住,给了也不发。” 从此也就再无来往。 后来罗秋山的小说不断在名刊大刊上发表,影响也越来越大;而沈柏尘的作品依旧发在地方小刊,在文坛上好像他从来没发表过作品一样。其实他的小说写得很好很有特色,其质地和风格堪与保加利亚的埃林·彼林比美。这不禁让罗秋山产生联想:这作品与人一样,是不是都有着命运作用?他沈柏尘的小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好像生来就是被尘封的。好在他自己并不太在意,甘于寂寞,喝酒,写,当寻常日子过。 一天晚上,跟一帮文友在小丘阁把酒言欢完毕,罗秋山在送客的时候,发现店面对过有个人不停地向这里张望。虽有察觉,也没在意,因为还要跟文友作告别的寒暄。等人走尽,那人还站在那里,并不断地向他招手,他只好迎了上去。 竟是沈柏尘。 “沈先生,怎么会是您?” “我女儿在这地界上班,在附近给我和老伴买了一套小产权房,把我们接过来养老。” 眼前的他,脸颊清癯,浑身精瘦,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全没有了以前壮与红润的模样,罗秋山忍不住问:“您怎么瘦成这样了,是不是……”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罗秋山,“瘦就是瘦,没什么是不是的问题。”他语气冰冷,好像还带着怨愤。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小丘阁名字就别有用心、特别打眼,再加上各路文人熙来攘往的,都快成名利场了,我再寂寞自处,也断不了耳闻,这不,就前来探探虚实,果然就风尘满眼。” 沈柏尘的话里有话,掩不住鄙视与尖刻,这让罗秋山感到很陌生。“沈先生,瞧您说的,阔别相逢,如春风骀荡,您快请,咱爷儿俩喝几杯。” “免了。”沈柏尘摆摆手,“你忙前忙后已是酒意盈怀,不堪之下,不宜再酒,改日吧。” “那您定个日子。” “就你宴请文坛权贵的日子。”沈柏尘勉强笑笑,补充道,“我知道,你开小丘阁意在经营文学,然而我也需要,念咱俩多年的情分,也带上我。” 罗秋山心里皱了一下,很快就笑容满面地说:“您放心,这小丘阁就是咱爷儿俩的。” 这之后,每在小丘阁与城里来的文人纵情宴饮,罗秋山都要请上沈柏尘。 在安排座位的时候,罗秋山很费思忖。论辈分,沈柏尘是前辈、是业师,理应放在上座。但城里来的,不是主编,就是名人、红人,相较之下,沈柏尘上不了台面。他求救一样望着沈柏尘,“沈先生,您看今天的座位怎么安排?”沈柏尘说:“你不过是在酒桌上多加一双筷子而已,我自然是叨陪末座,一角也成。” 什么叫“一角”? 罗秋山觉得他的老师貌似豁达,但谦卑得可疑。 酒桌上,大家高谈阔论,任性臧否,沈柏尘则静静坐在一角,从不插话,只是无声地笑。 说到激昂处,有人提议干杯,近前的人自然要积极响应。沈柏尘虽坐在角落,不被人察觉,但他也跟着干,且一杯不少。罗秋山在给客人斟酒的时候,从沈柏尘身边过,顺便提醒道:“沈先生,这些人毫无节制,您留着点儿量。”“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小事,它关系到一个人的品德!”本来是小声的提醒,他却弄出破嗓大音,让罗秋山很是尴尬。 酒喝到满肚子热浪翻滚,沈柏尘从角落里挣脱而出,端着酒杯、提着酒瓶子晃荡到主座的位置,对座位上的人——一个大刊物的主编说道:“仰慕已久终于得见,我很高兴,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敬您一杯。”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见主编没有反应,他兀自给自己满上,又是一饮而尽。当他自满上第三杯的时候,主编好像被打动了,举起杯来跟他碰了碰,“谢谢。”主编居然说谢谢,这让他难以承受,举起酒瓶子,“为了表达敬意的真诚,我把它喝了。”一瓶酒被他倒进肚里,送上一个谄媚的笑。主编感到了这里的沉重,赶紧说道:“沈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沈柏尘从胸前的大襟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从里抽出一沓稿纸,“这是我的一个短篇,请您雅正并扶持发表。”主编说:“我给你我的邮箱地址,你把电子版发给我。”沈柏尘说:“我不会弄那个,我一直是手写,只有稿纸。”主编有些不悦,“你?”沈柏尘指了指主编身后沙发上的一个皮包,“这个包是不是你(‘您’字已走了心,就剩下‘你’了)的?”主编一愣,“是我的,怎么?”沈柏尘毫不犹豫地把那包打开,把稿子塞进去,说道:“稿子我已经给你了,如果丢了,就跟我没关系了。” 散场送人的时候,主编说:“罗秋山,你小子怎么交人交得这么杂,碰上一个强买强卖的,败坏了心情,这酒没喝好。” “他可不仅是个强买强卖的,他还是个放高利贷的。”罗秋山苦笑着摇摇头,“他跟我有师徒关系,请您多担待,如果他的稿子还说得过去,拜托您照顾一下,他太寂寞了。” “扯淡,这年头,谁不寂寞?” 人走风清,罗秋山的酒意被风吹散了不少,他突然想到,沈柏尘对写作、对生活一贯是从容自适、随遇而安,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心态失据、不甘寂寞了? 后来在小丘阁,沈柏尘又遇到了那个主编。主编很不自在地冲他一笑,也不提稿子的事。酒过三巡,沈柏尘终于沉不住气了,径直朝主编发问:“稿子您看了吗?”主编沉吟了很久,说:“看了,但还差点儿火候。”沈柏尘摇摇头,“你肯定没看,或是把稿子弄丢了,因为到底是什么样的火候,我还是有把握的。”主编脸色一红,“你怎么这么说话?”沈柏尘追问道:“请问,我这篇稿子写了一个什么题材、写了一个什么故事?”见主编沉默不语,沈柏尘说:“你看,你看,你什么都说不上来,嘿嘿。”他一边讪笑,一边补充道,“如果是丢了,也没关系,虽然没留底稿,但我这个人记性好,还能把稿子复写上来。”罗秋山赶紧把沈柏尘拉到一边,“这事儿就到此为止,您即便是把稿子复写出来,他也不会看了,更不会登了。当主编的不容别人质疑,他们有特别强的虚荣心。” 一晚上虽然相安无事,但大家的酒都喝得不尽兴,都加着几分小心,怕一放松就会有事端发生。临走的时候,那个主编对罗秋山说:“你这儿,我不想再来了,本来是喝个闲酒,却喝出了心理压力,好像我们有什么道德缺失似的,晦气。” 这之后,罗秋山也对沈柏尘有了反感,再有雅集的时候,也就不叫他了。 但是,只要这边一有动静,沈柏尘准会如期而至,好像他有精警的听觉和嗅觉。 昨天晚上的聚会,沈柏尘就是不请自来的。 对一胖一瘦的两个评论家,沈柏尘不仅知其人,更知其文,因为他们俩在文坛上太活跃了,在研讨会、论坛和报刊上经常发声、经常刊文,是现象级的人物。所以,能够近距离地接触,沈柏尘特别兴奋,即便是坐在角落里,也想吸引人注意,便总是急迫地抢话说。 胖评论家说:“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是一部似乎只有开头的小说,很考验读者的耐心,这样的小说好,不迁就读者。” 沈柏尘抢白道:“他故作高明,总是在制造‘引言’,用引言连缀起一个又一个故事,形式感大于内容,很难说好。” 胖评论家问:“您是哪一位?” “我叫沈柏尘,写了三十多年小说。”他一边答话一边趋向前来,手里居然还拿着两本登有他小说的边地小刊物,“您看,这就是我写的小说,恳请您给指点指点。” 胖子随便翻了翻,不耐烦地往旁边一推,“回头再说。” 既驳斥人家,又让人家指点,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没办法,只能回头再说。 瘦评论家说:“我们身边也有卡尔维诺式的先锋小说,上星期我就在报纸上推介了一篇叫《字戒》的小说,它的叙事既前行又倒逼,揭示出人的起点与终点其实是重合的,也就是说,‘引言’就是‘结语’。你看,他比卡尔维诺走得还远。” “您的评论我看了,可是——”沈柏尘又首先抢白道,“可是,你提到的那篇《字戒》是抄袭之作,抄袭的是我五年前的一篇小说,题目叫《远行》。而且写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所谓‘先锋性’的考虑,只是想写出命运对人的捉弄。” “呃,您是哪一位?”瘦评论家愣了一下,居然也发出如此之问。 沈柏尘当然知道这里的讽刺意味,但是还是自自然然地答道,“我叫沈柏尘,写了三十多年的小说,也真是巧了,我正带着登我《远行》的那本刊物,特奉上,请您指点。”他把那刊物恭恭敬敬地捧上,瘦评论家随便翻了翻,也是不耐烦地往旁边一推,“回头再说。” 沈柏尘把天儿聊死了,场面陷入沉闷。罗秋山呆呆地看着他,既是迷茫又是幽怨。沈柏尘看看他,小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这么丢怪露丑?” 他想把局面扳回来,嘿嘿一笑,说:“我不过是一个地方小作者,见到诸位名家、大师分外高兴,兴奋之下,也想说几句有水平的话,没想到越说越没水平,让各位见笑了。为了表示歉意,我自罚两杯。” 两大杯酒下肚,他的脸色就青了,见两位大评论家还没有动杯的意思,他嘻嘻地笑着撕了一大块扒猪脸,“这人脸没嚼头,可这猪脸却肥而不腻,大家尽兴地吃、尽兴地喝才是,别愧对了秋山的美意。”他把猪脸扔进嘴里,做出快乐咀嚼的样子,但是吞咽的时候,表现出很明显的困难(好像他对油腻有极端的不适),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跺脚,还是咽下去了。然后,压下去一大杯酒,咯儿。 因为感到了一种悲壮的东西,所以大家迅速回归欢愉。 该忘却的就忘却吧,我们是什么人? 既然是在小丘阁,大家就把话题放在罗秋山身上。这很合情理,也很合时宜,不会再引起争议和不快。 大家争相夸奖罗秋山,说他人做得好,小说写得好,好人应该有好报。 他被灌晕了。 但是,即便是被灌晕了,他也没忘了把醉得不醒人事的沈柏尘送回家去。 “二位先生,沈柏尘在我心中筑了一道槛,我迈不过去了。”罗秋山对依旧卷曲在地毯上的两个评论家说,“所以,先感谢二位,但我有个请求,请不要再为我获不获奖的事刻意地去出头运作了,因为那会让我心中不安、七上八下,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你是觉得沈柏尘知你太多,会举报你拉拢主编、贿赂评委?” “就他的人品来说,他绝对是不会这样做的;而我最大的担心,是我一旦获奖,他会死的。” 二位宿醉的人同时从地毯上坐了起来,“为什么?!” 罗秋山说—— 昨天我给沈柏尘打了一个的,但他自己已经上不去车了,我只好跟车送他。他一上车就瘫软进我的怀里,不停地说着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问他家住哪里,他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捏着我的手拍拍他的衣袋。从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按到“联系人”那一栏,通信录里居然只有两个人:老伴、女儿。 先打通了他老伴的电话,跟她说明了原因,老女人劈头只说了一句,“喝死了算了!”就掐断了电话,再打也就不接了。只好打给她女儿。女儿指明了道路,并到楼前迎接。我把他背进了他女儿的家,女儿对我说:“我爸的肝硬化越来越厉害了,他虽然很不甘心死,却每天还喝大酒,一边喝酒一边骂,该死的文学!”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沈柏尘为什么前后有那么大的变化,都是肝病闹的啊!我当时就泪流满面、哽咽出声。好像被他听见了,他猛地拉住我的手,“看来,你肯定就要获奖了,我为你高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想办法给我在大刊上登一篇小说,那么,我就死也瞑目了。”他的声音既断续又连贯、既含糊又清晰,那种感觉,很是奇怪。 两位大评论家久久不说话,他们感到射进来的阳光更刺眼了。 “罗秋山,你说得对,获不获奖,顺其自然吧,因为你得相信文学。”胖子说。 “罗秋山,你这儿,我们今后还是少来为好,喝这种闲酒,有拎不清的感觉。”瘦子说。 罗秋山点点头,“你们随便。” 昨天晚上的经历,让他觉得小丘阁失重了,没意思了,甚至没意义了。 所以,他们来不来,也无所谓了。不过,这也挺好,小丘阁会因此回归了本意,疑似新生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