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江苏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盛宴》《 湖边》《天使》《最温暖的寒夜》《成人游戏》《回声》《发烧》《恋爱课》《绿灯笼》《美女作家》《织网的蜘蛛》《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嵇康叔叔》《月色朦胧》《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父亲的深夜(节选) 程 青 我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吉医生带着一身烟味走出来,里面至少有五六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吞云吐雾,空气成了青灰色。他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里跟我说话。 “CT我看了,问题不大。”他就像是先给我一颗定心丸。 吉医生四十出头,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不久,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朋友、麻醉专家米医生,说他是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年病专家,既有前沿的医学观念,用药又很谨慎,而且还很有人文情怀,连医生自己或者家人病了都会找他看。米医生特别强调说,医生心目中的好医生和外界认为的好医生不太是一回事,不懂行的和不了解的人听见名头大的就以为是高水平的医生,我们同行之间是要看真功夫的,别的事情马虎点不打紧,看病甚至救命那是含糊不得的。米医生这样推崇吉医生,没见到面我就对他心生好感。和吉医生打过几次交道后,我觉得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说什么都很清晰肯定,给的建议十分明确,不像有的医生模棱两可。我姐姐露白跟我同感,她和我一样对吉医生非常信赖。所以我们跑了好几趟,费了些周折把父亲的医疗关系转到了这家医院。 这次住院,用露白的话说是老爷子定期保养。天气转冷,父亲精神有点萎靡,反应比之前迟钝,睡眠也不好,经常十一二点还瞪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是早早上了床,却通宵干咳叹气,吵得别人无法睡觉。吉医生在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说,以我父亲虚岁九十的高龄来说,他的身体状况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但目前血糖和血压控制得都很好,前段时间咳嗽,也就是支气管发炎,这是慢性病,主要靠调养。至于我们认为最大的问题,父亲患的阿尔茨海默病,是典型的渐发性疾病,年纪大了脑子退化是正常现象,也是自然规律,就连健康的人也会随年纪增长变得健忘。再说他这个年岁了,也不用上班工作,记不住事情头脑糊涂对生活影响不会太大。 此刻,从病房敞开的房门能看见父亲斜靠在床头,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病号服,正戴着黑色方框老花镜捧着iPad在打游戏,他玩得很专心,陶醉的神态就像一个青少年。他玩的游戏都是简单的,以前是俄罗斯方块、泡泡龙、贪吃蛇,后来是开心消消乐,设的都是最低的层级,即便这样他也“死”得很快,好在立刻就能“复活”,几分钟就能在生死之间跑好几个来回。现在他玩着的是抓鱼,就是那种有人给自己家的猫玩的游戏,我家保姆大姐百香说是她让他改的,因为打不好他会跟自己急。吉医生认为父亲能打打游戏是非常好的,锻炼手脑配合,尽管这对健康的作用有多大不好估计,至少精神愉快。但我们其实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愉快。有时他打不过去,便很不耐烦,狠狠地把平板电脑拍在桌面上,好在那两样东西都算结实。有时他打着游戏便昏睡过去,脑袋歪在被垛或者椅背上,嘴角流着口水,好几次把百香吓坏了,她用手背去试探他有没有呼吸。越来越多的时候他闷闷不语、郁郁寡欢,因为轻微耳聋又不愿意戴助听器,我们其实也有点怕跟他说话,倒是百香喜欢跟他闲聊。听他们东拉西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不觉得好笑,反觉得心酸。父亲退休前是大学教授,教古代文论,出过十来本学术著作,虽不是知名教授,他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饱读诗书,认识和见解都比同行要高,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学术成就肯定是远远高过他的声名的。如果放在他头脑清楚的时候,要他跟一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保姆谈笑风生是绝无可能的,以前家里来了钟点工他会躲进书房,让别人去支应。吉医生远远地望着他说,老先生现在情况尚好,身体没有大毛病,这是很正向的,值得庆贺,虽然出现了一些混乱期的症状,但还没到极度痴呆期,那是全面衰退的状态,甚至会便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人体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机器,也许说是一个小宇宙更准确。身体好、情绪好,或许能延缓衰老和某种内部的坍塌,加上药物的控制,希望不要走到翻车那一步。”吉医生说,“照顾好他比治疗更加重要。” 当天就可以出院,父亲看上去很高兴。其实住院还是出院都不由他决定,我们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告诉他一声,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天姐姐从上海回来探视,正好接上父亲一起回家。看到露白,父亲格外高兴,从小她就是他的心尖子。这天堂弟岩朗也来了,他博士毕业,刚刚在北京一家律所找到工作。看见他出现,露白意味深长地一笑,岩朗见到她有点意外,也似乎有点惧怕。父亲突然大声朝我们姐妹说:“你们两个别欺负岩朗。”他就像要给岩朗撑腰,而且这句话他说得声气很足,一点不像是一句糊涂话,却让露白和我十分尴尬,包括岩朗也是一样。 父亲笑容满面地握住岩朗的手,叫露白和我去拿糖果给他吃,我们只好跟他说这是医院,回家再拿。父亲没有坚持,岩朗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前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 露白两个手指捏着信封,塞到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笑容里甚至还有一点鄙薄。姐姐和姐夫在美国留过学,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加拿大,在那里挣了不少钱。姐姐对娘家一向大方,大把给钱,装修房子,买这买那,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其实父亲有退休金和公费医疗,她给的钱他让百香拿到银行去存起来,说清楚以后要还给她的,我当然明白他这话是冲谁说的。因为有金钱作为纽带,父亲对姐姐的感情越加深厚,什么时候说到她都是眉开眼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不管她在不在跟前,他时不时要提起她,车轱辘话来回说,典型的病态表现。而我在他那里是无足轻重的,许多时候他会叫我露白,我不知道他是口误还是错把我当成了姐姐。我当然不会介意,我怎么会跟自己快九十岁的父亲较真?然而露白和我不一样,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拔尖要强,还是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她才不会像我这样息事宁人,高兴不高兴都放在脸上,该说不该说的话她都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我们一家人对此早已习惯。姐姐从小在家受宠,却敌不过在她眼里完全是外人的叔叔家的儿子,这是令她非常愤懑和郁闷的。父亲怎么说都是个体面的知识分子,但他仍有浓厚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直为自己没有儿子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对自己弟弟唯一的儿子岩朗格外喜欢,也许说喜欢不够准确,应该说器重。露白对此极为不满,和父亲吵过闹过。她对岩朗的这点钱显然是看不上的,我也清楚她尤其不喜欢岩朗像个入侵者一样来掠夺父亲的爱。 露白回来之后家里一切便要由她来做主,包括鱼是清蒸还是红烧,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喝粥。虽然这是父母的家,妈妈和父亲离婚之后是父亲的家,我来是客人,她来也是客人,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自从父亲病了以后,我几乎天天住在这里,可她仍然认为在这里她才是主人。她不喜欢通风,喜欢窗户紧闭,经常大白天要拉上窗帘,她说这样安静,让人放松,我们也只好跟着她适应空气不流通的幽闭。她既怕冷又怕热,稍冷或稍热一点就要开空调,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她上午开暖风下午开冷风,简直就像抽风一样。她还有种种讲究,比如洗过的盘子不能有一点水渍,卫生间的地面不能有头发,常用的东西必须归位,柜子里的油盐酱醋瓶子都要摆得整整齐齐,谁若做得不到位一丁点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责备。她说话行事是那样当仁不让、理所应当,好像天生就是这个家的领导。在我面前她从来都很有权威,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她长我一岁,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心理优势,而她之所以具有那样的心理优势,当然是因为父亲对她的宠爱。妈妈倒是一碗水端平的,对我们两个基本一视同仁,对谁也没有偏爱。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其实妈妈不爱我们,她只爱她自己。比如她订了半磅鲜牛奶,只是她自己喝,我们三个都没有份。她常去五星级饭店买奶油蛋糕,也只买一两块,回到家就自己吃,似乎也想不到要让一让我们。她在家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外公外婆四十开外才有的她,视若掌上明珠,只要她高兴,他们样样随她。小时候露白和我跟妈妈回苏州娘家,外婆外公眼睛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女儿,对我们这两个外孙女完全是视若无睹。尽管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什么,但我猜测他一定是受到了冷遇所以不去外公外婆家。妈妈在家里任性跋扈,而父亲对她却是恭顺礼让,纵容有加,即便她冲他发火,明明不关他的事也迁怒于他,他也从不辩白,更不压制她,总是笑呵呵由着她发作。从小我看得心里既生气又着急。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父母各有苦衷,怎么说呢?他们的婚姻可以肯定地说,不太美满。 父亲比妈妈大了整整三十岁,他曾是妈妈的任课老师,但因为妈妈选课之后转了系,他并没有真正教过她。父亲认识他眼中这位聪明灵秀、美丽无双的女学生之后对她进行了狂热的追求。为此,他离了婚,调了工作,一度从他热爱的教学岗位转到了他并不擅长的行政岗位,经过一番曲曲折折甚至说是饱受磨难的过程,才终于和她结成夫妻。我看过一帧他们新婚之初的合影,父亲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仍然英俊潇洒,刚刚二十出头的妈妈眼眸清澈,腰肢纤细,就像一枝初放的海棠花,他们并肩站在校园的一处古建筑前,强烈的阳光照着他们,令他们皱起眉头,两个人似乎都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从露白的身上我看到了妈妈的影子,她真的是越来越像妈妈了,不但长相酷似,行为举止、处事方式、说出来的话和下意识的反应都会让我恍惚她就是妈妈,只不过是小一号的妈妈。妈妈一米七,腰细腿长,随便往哪里一站就气势一丈八,她不用开口说话就很吸引人,在人群里能被人一眼看到的。我小的时候觉得她“显眼”,长大了才懂得那就是个人魅力。露白一米六,娇小玲珑,气势一点不输妈妈,甚至比妈妈还足。这大概跟她一直做管理有关。她走路带着一股风,眼睛像鹰隼那样锐利,而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大顾及对方的感受。她比妈妈有过之无不及,妈妈不怒自威,她是脾气很大。她经常对父亲抱怨,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像极了妈妈。有时恍惚间我觉得妈妈并没有离开这个家。露白对父亲说话非常尖刻,不知她哪来的这个特权,当然也包含着撒娇的成分,我以为父亲听了会生气,然而他却乐呵呵的,要么唯唯诺诺像个孩子,要么一副全盘接受从善如流的样子,我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像是很享受露白对他的责难。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像我一样,能从露白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他看露白的眼神和看别人不同,欣赏、喜爱、醉心、依赖,都是带着很高的热度。不管露白说他什么,他都甘之如饴,沉浸在受虐的幸福中。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会觉得自己纯属多余。 露白这次回来除了例行探视父亲,她还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清理家里妈妈的物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起了这个念头,或者说是如何下了这样的决心,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多年前妈妈就离开了这个家,她和父亲离婚后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再嫁之后,她和丈夫唐叔叔去塞浦路斯定居也有七八年了。在妈妈去塞浦路斯之前我只是在地理课上听说过这个国家,印象中它是太平洋上的一颗明珠,查了书才知道它是位于地中海的一个岛国,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属于亚洲,但在历史文化政治上却是欧洲的一部分。相传这里是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的诞生地,有着浪漫不羁天性的妈妈和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对景了。我在网上看到这个国家移民条件宽松,三十万欧元购房即可获得永居身份,而且“无须资产来源解释,一人申请全家获签”。看到“全家”两个字,我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字已经不是指妈妈和我们。妈妈走了之后就没再回过这个家,来北京她也是住酒店,她和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问过她留在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她说随我们怎么处理,她都不要了。说心里话,令我多少有点惊讶,真心佩服她这么放得下。 妈妈的东西太多了,衣服、鞋子、围巾以及各种各样搭配衣服的首饰、手袋,还有书籍、摆设、照片等等,装满了一排衣柜和三只书柜,也散落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可能是习以为常吧,等动手收拾,才知道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露白从网上约了两个钟点工来做帮手,钟点工进门之前她跟我要了车钥匙,没说去哪里,闪身就出门了。等钟点工走了她才回来,看见家里比她走时还乱,瞬间就耷拉下面孔。 露白要我改变策略,只拣有用的东西装箱,剩下的全都闭眼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区分有用还是没用,在我看来都是很不错的东西,而且都有用。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对妈妈的东西充满了艳羡,妈妈的每样东西我都充满回忆,我爱它们,每样都爱,如今它们面临被丢弃,我心中的那份爱还带上了难言的疼痛。 我不让露白再叫钟点工,也不要百香帮忙,就自己一个人归置。我整理得非常缓慢,实际上就做了一件事,把妈妈的东西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露白对此十分气恼,说看不得我磨叽,也受不了我把说得好好的断舍离变成了温馨甜蜜的怀旧。 其实怀旧对我来说并不温馨甜蜜,如果用天气来比喻这个家曾经的气氛,大多数时候是阴天,有时阴转多云,有时小雨到中雨,也有的时候是沙尘暴和雷暴。我从小就为父母的婚姻担忧,觉得他们不合适。父亲和妈妈那么巨大的年龄差,单从外貌看他们就不般配。妈妈年轻漂亮,和父亲在一起她的青春靓丽更加突出,直到四十多岁,她看上去还像个姑娘,而父亲遵从自然规律毫无抵抗地老去,头发由黑变白,脸上硬朗清晰的线条逐渐松弛模糊,长出了长长的寿眉,神情也从严肃变得柔和慈祥,似乎成了我们母女仨的父亲。上中学的时候我很怕父母一起出现在学校里,我不想看见同学惊讶的眼神,仿佛那是一个短儿,无法启齿,又无法忽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再跟父亲合影,只有拍全家福时才与他同框,后来干脆连全家福都不拍了。妈妈跟我们姐妹两个都说过她是为了孩子才跟父亲在一起的,当然这话是背着父亲说的。我们不知道她是从开始就如此,还是后来才这样。我们听她抱怨,从来不敢说啥。 父亲看见我们收拾妈妈的东西显得十分高兴,他站在边上饶有兴趣地观望,就像在看小时候的我们做游戏。他也会插嘴,说把这个放哪里哪里,或者把那个放哪里哪里,有意思的是他说得都特别对,按他说的放下去几乎回回都是严丝合缝刚刚好。这说明他的空间判断还是非常好的,用“精准”形容都不过分。吉医生说过阿尔茨海默病进入第二阶段的混乱期空间感会丧失,这么说他的病情没有发展。不过他的表达力下降是明显的,有时想说什么,停顿了半天,嘴唇翕动着,但终于没有找到某个句子或者某个词,他便放弃了。也有的时候他说了,可是我们都没听懂,让他重复一遍,说出来的可能更加含混和词不达意,或者他不肯再说。也有些时候正相反,他重复说话,同样的句子和意思说上好几遍,就像喝多了那样。听不懂他说什么,露白比我急躁,她会戗他,甚至呵斥他,叫他没事少说话。父亲仍是露出他招牌式的讨好和妥协的笑脸,我看得心里难过。他确实是老了,而且病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露白跟我敞露内心,她说她不是恼火父亲,更不是嫌弃他,而是对眼前这个局面心里有气。如果父母没有离婚,至少有妈妈照顾他,父亲不会全靠我们。而且,如果他们婚姻顺遂,父亲应该会更健康,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是自作自受,两个人完全不是一码事,真不知道他干吗要找她。”她这样说。她还说自己没法整天待在家里,父亲衰老孤单的样子令她悲伤,尤其看着我和百香埋头做家务,她会特别烦躁,那种乱乎劲儿会让她疯掉。她需要不时开车出去透透气,在单调的风景里缓缓神。有一天她跟我说,她理解了妈妈为什么要跑掉,被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拖进沉重的生活和繁杂的琐事里,他表面上给她依靠和安全感,当她最终发现那些原来只是枷锁,如果换作她,肯定也会像妈妈那样做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说。可她说得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我无法判定妈妈的感受是否真像她说的,但姐姐的话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心。至少那是她的感觉。我的心蒙上了一层阴翳。幸亏父亲没有听见她这番话。 露白这次在家连头带尾待了七天,她很少待这么长,一般就是三天,周五回来,周日回去。她很忙,要管公司,还要管工厂,自己家里也不安逸,丈夫在杭州创业,女儿在美国上学,她要几头跑。就这两三年,她脸上明显有了辛劳的痕迹。她来的时候就像是父亲的节日,他会像小孩一样表现得特别温顺听话,让他做什么事都肯配合。他吃完饭会自己把碗筷送进厨房,会区分干净和脏的衣服,还会主动写毛笔字和抄写唐诗,一笔一画,十分认真。要是她顺嘴夸奖他几句,他会开心一整天,连走路的脚步都会变得轻快。他对露白的依赖让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知道露白一走他保不齐又会出现情绪上的地震。 果然,姐姐一走,父亲的精神萎靡了不少。她刚走的几天他整天不说话,也不肯吃饭,吃药都要百香哄。平常他可是相当惜命,即使不吃饭也会把药吃了。我要陪他出去晒太阳,十有八九他会拒绝,找的理由是脚疼。我说用轮椅推他去,他说不想坐轮椅,他又不是不能走。之前他早晨起床后到中午这段时间是不会睡觉的,顶多在吃过早饭看电视节目时坐在椅子上打个盹,那也多半是因为他觉得电视节目不精彩。现在他吃完早饭,百香还没有洗完碗,他就拖着脚步进房间去睡觉了。吃过午饭他还会午睡,甚至在晚饭前还会到床上去躺着。白天睡那么多,肯定会影响夜晚睡眠。一连好几夜我都被电视机里的唱歌声吵醒,不用说,是父亲在看电视。他会在夜里任何时间打开电视,两点、三点、四点,他像是丧失了时间概念,也想不到要为别人考虑。因为耳背他把声音开得很响,我很担心邻居会找上门来。 有一天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他起床洗澡,然后是电吹风和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还有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大约持续了大半个小时。直到听见大门嘭的一响我彻底醒来,跑出房间一看,厅里所有的灯开着,空无一人,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追出去,父亲已经进了电梯。夜里另一部电梯是关闭的,我从楼梯飞跑下去,在一楼大堂截住了他,他竟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手里还提着一只干瘪的年头颇久的公文包,就像当年出门去上班。我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家,看着他回到自己房间,换好睡衣重新躺下。 想想都后怕。 我很担心父亲会走失,特别害怕万一半夜我和百香都睡着了他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试了好多办法,比如,在他门上安装了铃铛,他出门铃铛就会响,但一夜我们会被吵醒好几次,而他只不过就是起来喝水上厕所。还有,临睡前我把桌椅拉到家门后面作为障碍物,可好几天早上起来发现桌椅都归位了,问百香,说不是她搬的,那自然就是父亲干的。这么说来这些家具是根本阻挡不了他出门的。我只好用最简单的办法,把他的皮鞋藏起来。可是,他穿拖鞋同样可以出去,甚至不穿鞋也一样可以出去。我不敢出差,下班之后不再留在办公室加班,偶尔在外面吃顿饭也会心神不定,担心父亲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出事。 我忐忑、紧张、焦虑,虽然竭力克制自己,有时候还是会流露出焦躁和不耐烦。或许是我的情绪传染给了父亲,他变得不安和气恼。以前他脾气一向是不错的,家里脾气不好的是妈妈,他总是很好说话,处处忍让,什么事都肯将就,现在却变得十分挑剔。他挑剔茶太烫或太凉,挑剔菜太咸或太淡,挑剔衣服上有褶皱,挑剔地板上有尘土,等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令他不满。对露白他不敢这样,他拿她当仙女,从来不会对她颐指气使,对我也还好,大约因为我管着他,总感觉他对我有所顾忌,他的不满主要是针对百香,她叠好的衣服他会故意弄乱,责备她物品摆放得不是地方,还经常叫她找东西,而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或许根本不存在。百香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我只好背着父亲安抚她,叫她别往心里去。百香表示她理解,不会在意,让我别管。我赶紧给她发红包,又给她加工资,我真害怕哪天她不干了,很难立刻找到像她这样一个尽心尽力的人。 我去找吉医生调整了药物,父亲变得安静下来了。许多时候他独自坐在写字桌前,对着窗外的树尖出神,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 一天下午,我带他去楼下公园晒太阳时,他突然问我妈妈有什么消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提起她,他问出这句话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我告诉他一个星期前我跟妈妈视频,她正在超市买菜,看上去挺好的。具体点说是妈妈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两个人甜甜蜜蜜,就像热恋中的人。唐叔叔对妈妈的爱慕和倾心在我看来也是少有的,两个人从十七岁上大学就认识,结婚也有十好几年了,还好得形影不离,他看她就像是稀世珍宝,大概因为是失而复得,他们那份情爱真是浓得化不开。当着父亲我自然是不会多说。 父亲听了点头,喃喃自语一般说:“她是很有办法的一个人,很能适应环境,比我强。”他说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跟她同学的事,和那个人出去旅行他也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过,也从来没想要跟她离婚,他离过一次婚,不想再离,当然也是为了露白和我。他还说,他同意离婚是看她在这个家里不快乐,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她不快乐。 “心不在了,硬留是留不住的。”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认命的百感交集。那种苦涩与沉重就好像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甚至正在发生,他的伤口和疼痛都还是新鲜的。 我为他心酸,觉得妈妈不值得他这样。 “人生在世,就应该欢欢喜喜。”父亲长长地叹气,两眼空洞地望着远方,“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应当过得开开心心。” 这些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时要停下来想想,也可能是为了调整一下情绪,但总体表达得还是相当清楚。虽然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些,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资讯。父母的事我是知道的,露白也知道,我们知道的比父亲说出来的还要多。我惊奇的是父亲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而且他袒露心扉的神情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他说到最后,谜底解开了。 他说:“我一直很爱***妈,我舍不得她。露白啊,你很像***妈,又不像她,我很高兴。” 我没听懂他后面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把我当成了姐姐,这些话都是对姐姐说的。 我差点掩面而泣。我在他身边,但他看到的不是我。 有些记忆确实很刺痛我。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姐姐就像树上吸足了阳光雨露的果子,又大又红、饱满讨喜,而我是被树叶遮盖的果子,弱小青涩,不值一提。在父亲眼里,姐姐长得比我漂亮得多那是不必说的,她聪明机灵,不像我又呆又拧。在露白和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带姐姐出去,却很少主动带我,在我反复恳求甚至哭闹之下才会勉为其难地带上我。他给我们买东西也带着明显的偏心,姐姐要什么他都特别痛快,我要什么那就不一定了,答应不答应要看他的心情,拒绝的时候多,他甚至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地拒绝。姐姐和我都有的,他会让姐姐先挑,总是更好看的属于她。我不能有异议,甚至不能有些微的情绪流露,那样他即便不说什么,脸色也不会好看。他沉着脸的样子令我害怕,也令我心疼,我会特别自责。我记得非常清楚,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了强烈而鲜明的自我意识,知道了“我”和自己的处境,变得敏感起来。从小到大我一直为受不到起码的重视而郁闷,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对我的不满意不光是因为我比不上姐姐,问题主要是出在我的性别上。我不是男孩,令他失望。同样的问题在露白身上却不是问题。 父亲不提露白,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仿佛为了达到某种平衡。可是这又何必?但露白每次打电话过来他会特别开心,甚至激动。很多时候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木然,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若有所失,就像漂流在漫无边际的时间之河上,随波逐流,只有和露白通话的时候才是他停靠的时分。那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是他一天中情绪最好最稳定的时候,接完电话他会发呆,变得更加迟钝,要叫他好几遍他才应答。 他犯的错误也越来越多。夜里他经过的地方都是灯火通明,他已经忘掉了保持了大半辈子的随手关灯的习惯,上完厕所不记得冲水,出门时百香不提醒他就想不起来要穿外衣,回到家经常不换鞋,最危险的是他在厨房里煮完开水总是忘记关火。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做事,他要什么动动嘴就行,可不少时候他不让我们替他做,非要自己动手,似乎要以此证明他并非无用。每次他逞能都让我们提心吊胆,格外紧张。有时我们帮了他,他会生气,甚至吼过百香,对她说:“你别管我!”好在百香只是宽容地笑笑。之前他从不这样高声说话,他一贯温文尔雅,尤其对外人,比对家里人还要客气。他确实变得很多,有时听他发出分贝很高甚至是暴怒的声音,我既震惊又害怕,心会不由自主地狂跳,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他,我生怕那样做会伤了他的自尊心——毕竟他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他曾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我岂能像呵斥小孩一样喝止他?当然不能。而那种扑面而来的灰暗真的很令我崩溃。 父亲对吉医生开的药很不满意,说吉医生的药没有之前张医生的药管用,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张医生给他开的药又多又好。我是第一次听到用“又多又好”来肯定医生开的药。等再去医院开药,父亲提出要吉医生把半年前就去掉的两种药再加进来,吉医生说那两种药对他不起作用,况且也是即将淘汰的药了,吃了不仅无益,还有副作用。父亲像是被说服了,可是等取完药走出医院大门,他又一定要我回去找吉医生把那两种药开上。我只好反身回去,请吉医生再开处方。好在吉医生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啥,他就表示了妥协。吉医生通情达理地说:“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只要他吃着舒服就好。” 晚上七点前,父亲又端坐在电视前等着看《新闻联播》。就像他以前出门上火车或者上飞机前,总是不停地看表,生怕错过了时间。看《新闻联播》前他必定会上厕所,有时短短的时间里会一连上几趟厕所,紧张兮兮的样子仿佛面临要事。 几年前他看电视还会做笔记,对新的提法一定要记下来,生怕忘记了,有时候和别人说话时还会引用,显示他跟社会并不脱节。这两年他动笔少了,因为视力差了,写字费力,但对新东西仍然很有兴趣,甚至痴迷,还时常要使用一下学来的新词汇。但我听他说到某个新词,尤其是他强调的——其实是不甚确定的口气,总是下意识地忐忑和担忧,我也不明白自己忐忑和担忧什么。我唯恐他一知半解,词不达意,有失他大学教授的身份,似乎很害怕他会被别人误解。可他都九十了,药都可以随便吃了,谁还会去误解他? 我开车带父亲出去兜风。他没坐副驾驶座,而是坐在后座上。这可能是他退休前在学院里当纪委书记时养成的习惯吧,但也许是他不想和我多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车带他出去了,因为他不需要出门,我也没有想到要带他到哪里去。我曾多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去转转,他总是摇头,我也就不多问了。就像是心血来潮,那天我提出带他出去转转,他没有拒绝。 汽车沿着四环路奔驰,往一边可以进城,往另一边可以到郊外,我问父亲想去哪里,他慢悠悠地说:“随便。”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温柔,还有欢喜,他这样的口气一般是和露白说话才有的,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心里既快慰又酸楚。 五年前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他送给我一张卡,里面包含许多优惠券,可以在几十家酒店和餐馆消费,有几顿是完全免费的,还有许多五折券、六折券、七折券和八折券。那时我刚考了驾照买了车,我带父亲到处去吃,一直花到了八折券。那时父亲的胃口还相当好,根本不像八十五岁的老人。每次出门他都会梳洗一新,衣服穿得整洁得体不说,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还会喷上气味优雅的香水。那段时间也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真想不到那份快乐竟然是建立在一张小小的优惠卡上的。那位男朋友是和我相处时间最短的,跟他分手的原因也很好笑,他约我去看话剧,我去了,他没到,我在剧场门口一直等到戏开演给他打电话,竟然是我记错了日子早到了一天。应当第二天再去,可我忽然没了兴致,次日就没去,他给我打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没有接。然后……哈哈就没有然后了。 我拐进市区,想带父亲去他工作过的校园转转。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了,往后什么时候再来也说不好,我以为他会特别高兴,但他却很平静,很木然。到了学校的围墙外面,他哦了一声,我在后视镜中瞥见他眼光一闪,仿佛刚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可是学校不让外面的车辆进入,不管我怎么说,门卫就是不肯通融,周边的街上又不好停车,再说就是有地方停车,我也不可能带着年迈体弱的父亲步行到校园里,只好作罢。 我绕着学校慢慢开,让他再好好看看这个地方。他沉默着,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目光呆滞地坐着,都没往窗外看。 我在北坞公园门口的部长林旁边停下车,这里走进公园只有很短的一段路,而且一进去就可以看见玉泉山的定光古塔,那是全公园风景最美之处,多走几步还能去看稻田。下了车我挽着父亲,父亲也挽着我。天气不冷不热,微风轻拂,空气清澈,深深浅浅的树叶子已经长齐,树下花草葳蕤生香,一群群小鸟从林中扑啦啦飞出来,落到另一片林中,啁啾鸣啭,既宁静安逸又生机勃勃。 父亲的神情灵动起来,我感觉他的脚步变得轻盈。 我上初中的时候,暑假里有人请父亲去平谷钓鱼,露白去了夏令营,在我的恳求和纠缠下他带上了我。傍晚我们在河边烧烤,记得那天的晚霞特别绚烂,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父亲凝神观望,看了很久很久。他对我说,好好看看吧,这样的美景你会记一辈子的。那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风景开始关注,知道了看云,看山,看流水,看石头,看泥土,看花,看小草,看周围的一切。我仿佛忽然开窍了一般,知道那些飘荡或者说隐藏在空气中的万物混合的气味也是有感情的,香甜是喜悦,焦脆是繁忙,清新和苦涩都是平常,它们往往代表新的一天的不可预料和深夜里孤独者的沉重叹息。这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变得生动和多姿多彩。 我们在仿古的四四方方的亭子里坐下来,犹如坐在一幅画里。我拿出手机要给父亲拍照,他摆手拒绝。他笑眯眯地说:“不要拍了,这么大年纪拍照不好看。”他用喃喃的带着抒情意味的语调说,“刚才想起我们有次去颐和园划船,水拍进船里,把你的鞋子都打湿了,我记得你穿的是一双红色的新皮鞋,有襻的,是我们一起去王府井百货商店买的。一转眼那么长时间过去了,真是白驹过隙啊……”他眼波流转,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 我知道他的思维又混乱了,把我当成妈妈了。他们曾经在颐和园约会,那里是他们的定情之处,很小我就听他们说过。我从来没在颐和园划过船,也从来没和他一起到过颐和园。我没有纠正他,将错就错吧,只要他高兴就好。 露白回来了,和上次大约隔了小两个月。她回来之后再次带父亲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我说刚做过不久,她不听,认为多检查检查没坏处,早发现早治疗,还可以防患于未然。父亲听任她摆布,既安心又喜悦,也不怕去医院折腾。这一阵子他头脑倒是很清楚,情绪也稳定,没惹什么麻烦。 父亲状态挺好,也给了我们精神上的喘息之机。不知不觉我已经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发生的。以前我是单位里加班最多的一个,现在是迟到早退最多的一个,而且说请假就要请假,也不敢接太大的活儿,更不敢开新项目,一年多以来就是给同事们溜缝,成了一个到处帮忙的金牌替补。只要父亲需要,我会放下一切,对我来说,这是责任。还有一点,我也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去约会了。前两三年,父亲身体尚好,主要是头脑清楚,我生活得要比现在轻松许多,每个星期至少有两三次在外面和朋友吃饭,那时候不时会有热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会怀着积极的心态去与他、他或者另一个他见面,尽管迄今也没有走入婚姻,但也有过几段浪漫愉快的恋情。那种生活竟然就像水渗进泥土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现在我联系得最频繁的一位男性就是父亲的主治大夫吉医生。 这次露白回来又有新计划,她要清理父亲的东西,用她的话说是“好好归置一下”。她就像个永动机,总是停不下来。而且主意特别多,好像在家跟在公司一样,也要做业绩似的,总有新思路新举措。上次整理妈妈的物品,她开了个头就丢给了我,我拾掇了将近两个月才算分门别类打好箱子,现在那些纸箱子堆满了储藏间,还占了客厅的一角。露白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她说这样就是扔起来也好扔。可是,如果要扔的话,又何苦让我费那么大力气收拾呢?我不跟她争,我像她手下的一个员工似的,样样听她的。 清理住了二十几年的家里的东西是一项烦琐而艰巨的工作,现在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不像一开始缺乏经验,以为一天两天就能收拾利索。父亲喜欢坐在一旁看我们整理,还不时回忆起一些旧事。我们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是否真实和准确,听上去还比较符合逻辑。对他讲的一切我们都非常宽容,我们就像超强纠错的DVD播放机,有着巨大的容错功能。他说啥我们都很当回事地听,不时接一嘴,插句话,问上几句,逗他高兴,不过我们一听一笑也就忘了。 在书柜最下层发黄的旧报纸堆里我们找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看着很有些年头,哑光的漆面已经斑驳,图案和配色艳丽却呆板,那种土气的风格很像是二十世纪中期或者更早时的东西。父亲捧着这个金属盒子,半闭着眼睛,面颊的皱纹微微颤动,仿佛坐着时光机回到了尘封的过去。 “多少年过去了,简直不敢去想。”他发出轻微的感慨。 盒子里有几封书信、一只银戒指、一把女人用的篦子,上面连枝花纹的彩绘依稀可见,看来是有纪念意义的珍藏,还有几张边缘切着花边的黑白照片。他挑出一张照片,拿给我们看,那是一张全家福,除了非常年轻的父亲,其余的人我们一个不认识。 父亲告诉我们照片上是爷爷奶奶、他和前妻以及他们的女儿,还有他的两个表妹。我们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年过半百,那时爷爷奶奶还在,生活在老家,但我们跟他们没有见过面。从父亲嘴里我们得知是他的前妻一直照顾着爷爷奶奶,给他们养老送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从来不去爷爷奶奶家,也一次没让我们两个回去过。 “想想真是很遗憾。”父亲叹息着说,“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后悔的事。” 父亲之前的婚姻对我和露白就像是一个秘密,或者说禁忌,以前妈妈在家的时候我们不能问,妈妈离开之后我们也想不起来要问,仿佛是一个旧伤口,我们自觉不去触碰。我忽然想到,这么多年我们竟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一对曾和父亲息息相关的母女。 她们呢? “她们还在老家,我和她们好久没联系了。”父亲若有所思。他口齿清楚,表明他头脑也很清楚。 他告诉我们,他和她们一直联系不多,各过各的日子。他的前妻离婚不久就再嫁了,又生了三个孩子,有儿有女。那几个孩子,包括他们的大女儿,都早早结婚成家,每家都生了不止一个孩子。 “儿女成群,枝繁叶茂,算是有福之人。”父亲发出一声叹喟。 他的眼神定定的,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 “以前你们妈妈不愿意我跟她们娘俩见面,后来是我自己把她们淡忘了。”父亲说,“我伤了她们,还是少联系一些好,彼此能忘掉最好,免得伤怀。”他脸上挂着无辜的微笑。 他是怕我们介意吗?露白和我都表示我们愿意和她们相认。 “原本也不是一回事。”父亲摇头,“这么多年了,没有必要。”他的口气十分坚决。 盒子里的书信父亲不让我们看,他拿过去,亲手放到脸盆烧掉了。 “没有秘密,留着没意思。” 父亲比我想得清醒。 清理父母的东西,露白其实并不是为了收纳整理,而是打着如意算盘,她瞄准的是父亲的房子。 这套房子是父母卖掉单位福利分房之后买的,一共花了七八百万,用掉了卖房款之外还从银行贷款了几百万,当时看是一笔几乎还不清的巨款。父亲一贯比较保守,行事留有余地,他不大可能冒着还不上钱的风险买这所房子,不用说这是妈妈的主意,她追求品质,好高骛远,从来不知道要量入为出,动了心便义无反顾。不仅是买房这事,别的事情上她也是这样。父亲对她总是妥协,能依的不能依的统统依她。父母离婚的时候这个房子还有至少一半的贷款没还,那时父亲早已退休,收入锐减。妈妈只从家里拿走了十万元现金,对房产没提任何要求。如果那时她非要分割房子的话,父亲和我们就会流离失所。现在父母离婚已近二十年,妈妈定居国外,现任老公有钱,她生活富足,衣食无忧,肯定不会旧事重提来分这个房子。再说妈妈是个清高要强的女人,生性浪漫,物质欲望不高,斤斤计较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露白认为将来这个房子一定是我们姐妹俩的,既是我们两个的,我又样样肯听她的,那么她提前做些打算也就没什么不可,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背着父亲露白跟我聊过这个话题。她说父亲一过生日就九十周岁了,最好是趁他老人家健在售出这个房子,一是房价还在高位,二是规避了他百年之后我们作为继承人卖房按现有法律要交百分之二十的个人所得税和随时可能出台的遗产税。不过要卖掉这个房子也有难处,首先就是不知该如何说服父亲,毕竟他还住在里面,而且已经这把年纪,脑子不像以前那样清楚,跟他说这么复杂的话他不一定听得懂,对有些事情又格外敏感,有了心事会睡不着觉。比如以前他对钱是不太在乎的,虽说他从不大手大脚花钱,但买日常用品都是挑品质好的入手,从来不会计较价钱,现在他经常会问什么东西多少钱,而且还嫌百香买菜买贵了。他这么大岁数还操这个心,甚至管到保姆的菜篮子这类小事情,说了他也不听,完全不顾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形象,说明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在意。听露白这么说,我想要是父亲听说这件事,还不定引起他内心多大震荡呢,这不等于是把他从自己的房子里撵走吗?我都替他觉得悲凉。我没有顺着她的话头说,心里认为不能那样做。 露白试图说服我,她用了许多我陌生的经济术语,跟我算了一笔账,大意是房子不仅有居住功能,还有金融属性,我们不能只看到前面一点,看不到后面一点。这个房子现在出售至少可以卖到两千多万,压着那么大一笔资金相当不划算。眼下房子的涨幅显然不及前些年了,一次次的调控,说不定哪天房价就会掉头向下。这里是成熟社区,周边早已发展得相当完备,涨价的空间更小。就拿两千万来算,不说拿去投资,也不说去买高风险高回报的理财产品,就算稳稳当当放在银行里,一年照着百分之四到五的利息算,也是八十到一百万。她问我,你一年挣多少?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就算你一年挣四五十万,这笔钱一年的利息就够你辛辛苦苦干两年的,不香吗?我被她滔滔的说辞和听上去很有道理的算账方法,最主要是的她那种高屋建瓴稳操胜券的气势席卷,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如果这样,父亲手上就没有房子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一生积累的财富可能就不属于他了。我摇头,坚持父亲在不能这么办。她叹气,嫌我没有现代金融理念。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流露得很充分,就是嫌我不为我们自己考虑。 尽管明知我不赞成,露白还是去找了房产中介,甚至还让中介带着客户来看过房子。对于那些进入家里东看看西瞧瞧的人,父亲很好奇,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问过露白和我,露白含糊其词,一会儿说是来检查水管的,一会儿说是来维修网络的,父亲更加茫然。我不说话,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想欺骗父亲,可我也不想得罪姐姐。 这一次露白待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长,她似乎是下了决心要卖掉这个房子。我忍了又忍,决定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一天,我和她一起去小区后面的河边散步,刚刮过风,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秋天已经到了尾声,冬天已经无缝衔接地悄然来临。我想了各种措辞,后来决定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跟她说不应该由我们提出卖父亲的房子,除非他本人要卖。露白强调说卖房子对谁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问她卖了房子父亲住哪里?她说这还不好办?租个房子就是了。我说父亲住惯了这里,让他搬到别处,人生地不熟的,走出家门连个说话的熟人朋友都没有。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他现在也不怎么出门啊。这再简单不过了,就在同小区租个同户型的,相当于没搬家,这个问题不就完美解决了吗?”她又说,“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其实要我说把老爹送到一个环境好包吃包住有全天候护理条件的养老院是更好的选择,我已经考察过了,最近的一家离你单位开车就半个小时,老头儿住在那里,我们都可以放心,而且,也等于把你解放出来了,你不用像现在这样放弃自己的生活围着他转。”我说我倒是没关系,守着父亲毕竟心安,把他交给一群陌生人我想都不敢想,即便人家真的对他尽心尽力。我跟她强调说,卖房、搬家这样大动干戈,父亲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会慢慢跟他说。她的神色是稳操胜券的,似乎只要她开口,父亲总归会答应。我败下阵来,心里沉甸甸的,横竖认为这事不妥。 露白显然不想硬来。她虽然想做就做,性格中还是有尽量周全的一面,比起妈妈的我行我素,她要柔和得多,以前父亲开玩笑说这是一种退化,当然,到我就退化得更加厉害了,我总是思前想后,瞻前顾后,最后往往思虑过多下不了决心而不了了之。那一阵好像进入了一个僵持阶段,露白似乎在跟我较劲,她绷着个脸,话很少,对我爱搭不理。我觉得奇怪,卖房这件事我们两个分明都做不得主,我不明白她跟我较劲有什么用。 就在这个当口,有一个插曲。 一天,叔叔和岩朗到家里来看望父亲,叔叔也有小八十了,他精神矍铄,看着也就六七十岁。以前他在老家做纺织品生意,挣了不少钱,现在这么大年纪估计早不做了。没发财之前他时不常带着婶婶和堂弟到我家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妈妈并不喜欢他们,虽然表面客客气气,我知道她把他们看作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父亲一直资助叔叔一家,这也成了妈妈和他的一个矛盾触发点。后来叔叔家经济好转了,跟我们来往就少了,父亲一般也就是过年回老家时才与他们见面。这次叔叔来是要我们一家人多关照岩朗。叔叔也是老来得子,岩朗是他和后娶的妻子生的,前妻带着两个女儿,都在老家,听说他和她们关系极淡,没啥来往。叔叔非常为儿子骄傲,说话的语气里满满的得意,心上又很放不下这个如掌上明珠一般的儿子。 父亲说:“应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们招待叔叔父子吃饭,吃过饭他们没有马上走,又进房间继续和父亲说话。叔叔的意思主要有两个,一是岩朗是唐家唯一的男孩,三十出头了,还没有女朋友,要我们帮他张罗找对象;二是他现在租房住,又远又贵条件还差,跟几个不认识的人合租,对人家根本不了解,怕不安全,他来想问问能不能让他住到我们家里来。听完他第一个诉求父亲热情地点头,听到他第二个诉求,父亲沉默了半晌没有吭声,竟半闭着眼睛打起盹来。岩朗先坐不住,起身告退,叔叔只好跟着他出来。 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叔叔又来了。这次岩朗没有来,叔叔不像昨天当着儿子那样拘束,他和父亲聊了好几个钟头,闲谈,叙旧,杂七拉八扯了不少闲篇,说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家里头的七亲八戚,村里的老张老李,连死了几十年的阿猫阿狗都说到了,兜了一大圈谈到了自己,说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原本只想留点养老,其余都给岩朗娶妻成家,不承想被狗日的连襟骗走了。他那个连襟头秃人坏,好吃懒做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他一贯坑蒙拐骗,没想到竟害到自家人头上了。连襟说是拿了钱去放高利贷,许他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还答应月付息到期还本,他一听便动了心。先拿出两万块钱试他,一连三个月连襟诺言兑现,他便放下了戒备之心,把钱都拿出来当着他老婆的面给了他。谁知等将他油水榨干,连襟把脸一翻,他再没从他手里拿回过一分钱。找他要,他就躲,躲不掉,就耍赖。两个月前那个王八蛋吃醉了老酒掉塘里淹死了,这下竹篮子打水,那些钱更加追不回来了。他老婆一开门家里就坐满了讨债的人,他也顾不得姐夫小姨子的讲究和体面了,一趟趟跑去坐着,哪有一点屁用? 叔叔边叹边骂,我们也不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他说得义愤填膺,我们真怕他激动过头犯心脏病。 吃过午饭叔叔还是不走,跟进房间和父亲说话。父亲基本没怎么开口,叔叔一个人说得滔滔不绝,就像自言自语一般。我忽然想到他是不是也有阿尔茨海默病呀,如果他也是,那可就是家族遗传,对我们绝对不是好消息。我心情忽地变得灰暗。父亲不能睡午觉,看得出来他既心烦意乱,又无精打采。 坐到日落时分,叔叔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跟父亲说,家里就岩朗这么一个男孩,用老话说他们是两房合一子,唐家要靠他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他们要靠他养老送终,归了西还要靠他上坟扫墓,所以最好是早点跟他培养感情。父亲听得十分认真,眼中忽然闪出精光,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专注表情。我以为叔叔这几句话他是真正听进去了。 叔叔走后,露白直言不讳提醒父亲别上他兄弟的当,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 露白很生气,临走时还跟父亲戗了几句。父亲没有跟她吵,他没有那个气力,再说他看露白样样好,知道她跟他急也是为他好。露白说叔叔上门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他想把儿子塞到这个家里,改日就该让儿子来继承这个房子了。父亲听了说不至于,叔叔确实有老思想,但不会想那么多。露白说:“叔叔说岩朗是老唐家的根苗,我们都不算是老唐家的孩子啦?”父亲呵呵笑。露白又说:“叔叔说岩朗能给你养老,你就趁早跟他过去吧,我们不管了。”父亲沉着脸,眼珠快速地滚动,仿佛在想如何应对,良久才嗫嚅道:“岩朗刚工作,他自己在北京还没有站稳脚跟呢。”露白不听他解释,高声说:“所以叔叔才要上门来讹你呢,他把你当成一块大肥肉了。” 露白大概是出于赌气回上海之后很少主动和父亲联系,之前她随时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几个。也经常跟他视频,去了她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会拍照给他看,忙得没空出去她会把一日三餐拍给他看。她的沉寂让父亲烦闷不安,就像每次她走了之后他都会有一段低落,这一阵儿尤为明显。 叔叔倒是来得很频繁,有时还拉着岩朗一起来。他来了就是车轱辘话,一说几个钟头,没完没了。他翻来覆去对父亲讲许多讨好的话,姿态越来越低,完全不像是亲兄弟。好在露白回上海去了,不然她肯定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岩朗一起来的时候有时陪两位老人坐着,有时出来跟我闲聊。我发现这个堂弟很不错,聪明、灵秀,且有思想,和他聊天很愉快。慢慢地我们聊得比较深,我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他说想找志同道合能一起奋斗的,我问他有什么具体的条件,他说看彼此顺眼就好,他喜欢上进心强的,我问他遇到过吗,他说找到过,不过人家远走高飞了,他够不着了。他也婉转地问过我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我说我在找爱情。他说婚姻和爱情非必然,我说既这样我就更加没有必要结婚了。他说他很想结婚,已经列到备忘录里了,下一个重头任务就是把这件人生大事办了。 某一天,叔叔跟父亲提出要他立份遗嘱,把这个房子给岩朗继承,理由是北京房价太高了,他们买不起,没有房子的话岩朗结不了婚,不能给唐家续香火。还说两个姐姐(指露白和我)经济条件不错,都有房产,也不会跟弟弟争吧。父亲没有表态,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沉默着,怕冷似的缩着脖子,模样很像一只立在枝头的鸟。叔叔他们走了之后,父亲平铺直叙把这一段告诉我,他的情绪很平和,似乎也并不以为这是多么不合理的请求。我问他有没有跟露白说,他说还没有。 岩朗后来无疑知道了这件事,叔叔把话挑明之后有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跟着一起来。等他再过来,我看他多少有点不自然。我们两个闲聊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不像以前放得开,而且谨慎地回避掉跟结婚、房子等相关的话题,一不小心说到,赶紧掉转话头。 父亲打电话告诉露白这件事,她在电话里大笑,笑得歇斯底里。她嚷嚷着说:“是不是早就让我猜着了?你还说不会的、不至于。想什么呢?勺子都伸进别人家锅里了,合适吗?这可是您亲兄弟,咱们的老话是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血浓于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套一套的,我们家倒好,亲兄弟虎视眈眈的,他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父亲唯唯诺诺地听她说,呵呵地赔笑,好像是他犯了错误。露白还气恼地说别让叔叔上门了,也别让堂弟来了,父亲沉默得像块铁一样,他肯定不能那么做。露白恨铁不成钢,说:“你要愿意引狼入室,你就干脆把房子给他们算了,一了百了,反倒清静,免得我跟着着急上火。” 父亲的苦恼是明显的。他蹙着眉,眼皮耷拉着,仿佛一下苍老了好几岁。他似乎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挤压,很难受,也很身不由己。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不忍,劝他少操心,房子啥的都是身外之物,这么大年纪了,保重身体最要紧。他一听便不耐烦,叫我少管他。他好像故意把自己孤立起来,对叔叔很防范,对岩朗很淡漠,对露白很小心,对我很拘谨,只有和百香说话他是轻松的,还像他平常的样子。 那半年父亲总体健康情况还不错,智力退化得不算严重,露白开玩笑说恐怕有人烦他反而会让他保持一个不错的状态,而我感觉父亲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勉强振作,他想控制好这个局面。只要涉及叔叔、岩朗、房子等等,哪怕仅仅是一句话一个词,他都会格外警醒,神情就像一只忽然听见响动的兔子。他仿佛在竭力抵抗着身体内部的溃散和混乱,看得出来他不想放手。 春天来了,院子里鲜花盛开,一冬天不肯出门的父亲在太阳好、天气不冷的时候会下楼去散步。他走得并不远,来回不到一公里。他喜欢一个人出去,有点逞能的性质吧,我们要陪他还不让,百香经常远远地尾随着他,被他发现了他会很不高兴。 散步之外,父亲有时会去对面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退休之前他是从来不打牌的,也不下棋打麻将,认为浪费时间,玩物丧志。退休之后有人叫他也会去玩,理由是锻炼脑子。我心里清楚他是因为寂寞。对于一个社会活动非常稀少的老年人,尤其是妈妈离开了家,露白和我不经常回去,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们也希望他多出去走走,哪怕是去牌桌上消磨一下,在我们看来那是他难得的也是必要的社交生活。父亲买的这个房子跟单位福利分房的小区就一街之隔,他走过去活动一下很方便。我想,当初妈妈挑中这个房子也有为他老了之后有地方可去考虑的吧。和父亲常在一起玩的几位都是他从前的同事和邻居,年纪也都不小了。父亲已经有一两年不打牌,因为忘性大记不住牌,老是输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不怎么愿意带他玩。他自尊心强,一赌气就不去了。年底年初,那张牌桌上一个走了一个病了,凑不齐人数,父亲又被盛邀出山。在我看来父亲有人和他玩比他成天闷在家里要好,而且都说打牌益智,和人说说话,热闹热闹,对他健康多少也有好处。没想到父亲首战告捷,一上牌桌就一家卷三家。那天他回到家里得意极了,掏出一大堆赢来的票子炫耀,还给露白打视频表功。露白非常夸张地恭喜他,转脸给我发微信说排除运气的因素,肯定不会是咱家老头儿牌艺精进了,而是那几位老爷子退化得更加厉害。 但是这样乐观的情形没有持续多久,父亲就变得不高兴了。每次打牌回来闷闷不乐,我们跟他说话他很不耐烦,问他怎么啦,他就正了脸色说没什么,仿若大领导开了重要的会议出来,一脸深沉,却一丝风不透。在我反复追问之下他才说那三个老头背着他又新发展了一个老太太,他们就是故意要挤掉他。我听了心里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我劝他不要跟他们计较,你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不去,本来就是为了玩,玩得到一起就多玩会儿,玩得不开心,也没必要去扎堆。 父亲不听我的,仿佛生活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打牌,每天他都在为能到老年活动中心的牌桌上占一个座位而努劲。在我看来都活到九十了,早就该活开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何况就是打一把扑克,跟凡人撇不开的功名利禄一样都不沾边,那么上心干吗?但父亲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出去得越来越早,我们家的午饭已经从十二点提前到了十一点半,又提前到了十一点钟,百香吃完早饭就得忙着炖汤,而原先这个时间她可以从从容容去超市挑选新鲜蔬菜。 就这样父亲还不能每次占到位子坐下来。听他说有时候占到了椅子,那位珍稀的老太太姗姗来迟,他不好意思,谦让一下,人家就理所当然坐到他的位子上了。也有时候他忍着内心剧烈的争斗不做表示,那几个老头儿却争先恐后地表现绅士风度,令他十分难堪。最可气的是三个老头儿都讨好老太太,谁去得早还帮她占位子,他觉得那样做没意思,不想那样做,可不那么做反倒显得他别扭和小气。父亲还说了许多,我没耐心听,心里只觉得荒唐可笑。 父亲的情绪跟着这把牌起伏,劝他又不听,露白让我随他去,不要过多干涉。我明白她其实就是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听到牌友老郑离世的消息,父亲崩溃了。他脸上阴云密布,眼中满是忧伤,坐在沙发里久久不动,人像呆掉了一般。 父亲和老郑不仅仅是牌友,他们曾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再往前追溯他们还是同系不同级的大学校友。父亲比老郑年长四五岁,他快毕业的时候老郑刚刚入学。因为有校友这么个渊源,两个人关系一直比较密切。老郑是那种特别热情的人,个子不高,嗓门极大,咋咋呼呼,喜欢张罗,极富煽动力,听父亲说他在哪里都是活跃分子。他和父亲一样毕业之后留校,他比父亲会来事得多,对上司体贴入微,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虽然业务能力一般,但凭着那份殷勤和识趣,四十几岁就当上了系主任。父亲能写,出过不少书,所以在校内和校外都比他有名气。老郑当上系主任之后,父亲方方面面的机会明显少了,到后来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他想过要调走,但调到更理想的高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是擅长走关系的人,托人求情送礼赔笑让他觉得很痛苦,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最终没有走成。这些都是很久远的旧事了,父亲只要提到老郑,仍然会用不屑的口气说那个人心眼小没气量,不过也并不妨碍两人来往。老郑退休后经常在熟人圈里推销东西,他巧舌如簧,激情澎湃不减当年,煽乎起来很有蛊惑力,一帮老头儿老太太都招架不住,纷纷无脑解囊。父亲也是一样,他买过许多老郑推荐的东西,他发现老郑说得天花乱坠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样子货,甚至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劣产品,上过几回当之后他就不打算再买了。到此也就罢了,可是隔一段时间又见老郑推销,他还会忍不住买。那几年他从老郑手里买过各种补这补那的药品、保健茶、按摩椅、山珍、玉石、被子、枕头、洗脚盆……列出来是长长的一串名单。我和露白提醒过他,也说过他,他答应得好好的,但下一次还会入坑。突然听说老郑心梗去世,父亲不是悲伤难过,而是异常愤怒。他跑到老郑家里,找他儿子要退老郑让他买的东西。老郑的儿子从小就跟他很熟,以为他受了刺激一时精神不正常,好言安抚了他,将他送了回来。父亲终于憋不住把老郑怎么诱骗他买东西的事情讲了出来,他说就在不久前老郑还卖给他两把紫砂壶,说是名家制作,一把要了他两万多,两把一共收了他四万九千八。 那两把装在锦盒里的紫砂壶被父亲拿出来摆在写字台中央,他说上礼拜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他一个懂行的学生看,人家说这不像是真的,不值那么多钱。连实物都没看到就能判断不是真品,说明假得很明显,当时他就决定要把壶退回去,他也去找了老郑,老郑言之凿凿说是真的,有证书,还有大师的亲笔签名,他卖出去几十上百个了,还没有人怀疑是假的要退货的。老郑说这种机会难得一遇,买到就是赚到,要不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他才不受这个累呢。他听信了他,回到家想想又不踏实,心里还是为可能买了假货懊恼。隔了几天他再去找老郑,老郑已经住院了。我说现在老郑人都不在了,你找谁说去?不如算了。父亲说,怎么能算了呢?他人死了,难不成能把钱带走?我劝他不要去找麻烦了。他愤懑、委屈、沮丧,一声连一声叹气,我看了心里实在难受。 百香把这事告诉了露白,露白很镇静,她给我打电话说是不是父亲搞错了,他不会手机转账,抽屉里的钱只有一万多不到两万,他上哪里去花四万九千八买老郑的两把紫砂壶?是不是他脑筋错乱了? 可是写字桌上分明摆着两把壶,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露白让我细细地问父亲。我问他,他一口咬定紫砂壶是老郑卖给他的,至于花了多少钱,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后来干脆说记不清楚了。 我征得他的同意查看了他的日记本才找到了线索。这两把紫砂壶果然是老郑推销给他的,但那是在五年前,价钱也不是他说的四万九千八,而是总共不到一千块钱。好在那时候他还有记日记的习惯,要不然冤枉了老郑。我把真相告诉父亲,他听得一脸茫然,一迭声地说我搞错了。我把他的日记本拿给他看,他看着自己遒劲有力往一边倾斜的笔迹,愣住了,嘴里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呀”,但好像还是接受了,至少后来再没有提起这两把令他恼火和伤心的紫砂壶。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