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作家、编剧,现居北京。一九八一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当年获首届十月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遗梦》《双鱼星座》《徐小斌经典书系》等。在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大学和美国国家图书馆、国会图书馆等地均有藏书。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奖、第二届加拿大华语文学奖小说奖首奖、二〇一五年度英国笔会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发行。 杀死时间(节选) 徐小斌 杀死时间,一切可以重来。 一 我是个邮差,就是你们说的邮递员。 我每天貌似快乐地骑着个破车,奔走在北京西城的几个小区和胡同之中。我的工作服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从早期的一色绿到今天的绿中带黄,偶尔还套个小红背心,和我脸上冻出来的褶子相映成趣。 我叫沙冲,是个单身汉。年近不惑,粗通文墨。瘦。不怎么整洁。吃相难看,所以我不怎么和旁人一起吃饭。背着人,即使吃一次肯德基宅急送也能被我吃成一顿饕餮大餐。可惜我牙不好,左边槽牙上下都镶着固定桥,因为年深日久,金属材料已坏,咬任何坚硬的东西都会让那一小片金属翘起来,从而让食物残渣进入牙缝的深处,而右边下牙是个单冠,由于牙医技术的粗陋,竟然把我对应的上牙给硌掉了一块。先前还能勉强混过去,可没想到那颗牙越烂越大,等到我终于下决心在凌晨三点凛冽的寒风中挂牙科专家号的时候,那颗牙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专攻牙体牙髓的专家摇着头对我说,瞧你这一口烂牙!让我都没法儿下手! 他只是想他没法儿下手,都没想我这么长时间没法儿下嘴!是啊,没法下嘴的痛苦真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痛苦!好不容易趴在“佳实红烧肉”没擦干净的饭桌旁准备吃一顿二十块钱的丰盛快餐的时候,两边的牙都没法嚼。可肚里的馋虫以它强势的姿态蔑视牙齿的功能,致使我呼噜噜地把那一碗冒着香气的肉吞了下去,我没说错,是吞,囫囵地吞,香气还弥漫在我嘴里的时候,食管深处似乎就发出一声不为人知的奇响。然后,如同反刍的牛,所有食物都反了出来,又不是真正的反出来,而是反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我半张了嘴深呼吸,口涎像黏糊糊的初冻冰激凌,滴里当啷地落下来,我只好捂住嘴奔向洗手间,却被一状若金刚的男侍一把薅住:“先生,你还没有付钱!” 面对黑铁塔一般的他,我很想说我还没吃完,我上完厕所还会回来把剩菜盘子舔舔干净,但是卡在喉咙里的食物让我完全无法言语,我只好忍痛掏出一张貌似二十元的票子递给他。可是当我走进洗手间终于把卡在嗓子眼里的残渣抠出来,又适当地往下顺了顺,顺便拉出一泡屎的时候,才发现我给他的不是二十元,而是我钱包里唯一的一张大票子:五十元! 天哪天哪!我应当马上回去把钱拿回来,可就是找不着手纸!翻遍了所有的袋子,连个碎纸头都没有! ——只有一件尚未送出的邮件,上面写着中英文双语地址:北京西四六条六号,庄慧薰(母亲)亲启。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已经十六年了,我每月必要给这位庄慧薰老太太送一封来自美利坚的邮件。这封薄薄的邮件里有一张支票,钱数不多,只有两百美金,但是月月都有,积少成多,这老太太怕也成富婆了。 老太太早已年逾古稀,长得慈眉善目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她那么讲究、那么干净的老太太。她出来拿邮件的时候,永远是慢腾腾的,花白头发,换来换去只有几件旧衣裳,但永远一尘不染。比较特殊的是她的两个耳垂硕大,这么硕大的耳垂特别适合戴耳环,但她没戴。扎过的耳朵眼倒是清晰可见,能看出这老太太是富贵过的,一双眼睛像年轻人似的亮,记得我母亲在世时说过,只有富贵过的人老来才能有一双亮眼。 你们也许猜到了,万般无奈之中,我只好撕下了那份邮件上的一张纸,当然不是最上面的那张,那一张是要收件人签完字后交回邮局的,我抽出来的是后面那张纸,是收件人存留的——老太太啊老太太,我对不住您了!我在心里默祷,然后就把那张纸当手纸用了。 之后,正如你们所料,我没有要回我那三百大毛,不仅没要回,还受了一番服务员的集体奚落——现在服务行业的人是多么势利啊! 他们每天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就能识别顾客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早衰谢顶、衣着过时、用钱谨慎、举止寒酸的瘦男。当然,在争夺三百大毛的过程中,我也趁机泄私愤爆粗口,把他们当成出火的工具。我破口大骂,最激烈的行为是打碎了一个盘子,然后被保安轰走。 就是这样。 躺在床上,我想,或许那个盘子是英国骨瓷的呢,我是见过那种美丽的盘子的,也是奶黄色,和那个碎了的盘子一模一样,那可就远远不止三十块了,至少得二百五。 二 墙上的卢依莎在向我微笑。她的笑容给我这颗冰冷孤寒的心带来一丝暖意。卢依莎是我今生唯一所爱,她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十一岁那一年进入我心灵深处的。那一年,西班牙弗拉明戈歌舞团首次来华演出。 压轴的舞蹈叫作《水之灵》。这名字倒是水灵灵的但是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中国翻译有着小布尔乔亚式的矫情。总之这路子没有打动我,然而舞者甫一亮相,立即就抓住了我的眼球!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肢体灵动,真像是一团流动着的水晶!追光打在她身上,她舞向哪儿,哪里就变得一片光明,她舞向哪儿,哪里就顿时活了过来。我站起来,向她大声地喊好!我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人早已站起来,都随着她晃悠。天哪我真担心她那小细腰会突然折了,后来,我就觉着自个儿不是自个儿了,像是小时候偷喝了姥姥家的酿米酒,醉了。醉得不知轻重不知今夕何夕了!她简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每一根毛发都是活的,她的剧照变成海报,她签约了派拉蒙,她能带动三季流行,三家化妆品店、一家迪斯科舞厅和四家连锁精品店以她的名字命名。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封错字连篇的信寄到了派拉蒙。三周之后我竟然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一沓卢依莎的海报,还有一张她本人的照片,与舞台上不大一样,她平胸、严肃,拿着个网球拍,一副对现实世界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猜想派拉蒙之所以给我寄这张照片,可能是想告诉我别昏头,卢依莎本人也是凡人。但是很奇怪,不正是派拉蒙把她捧成神话的吗?他们为什么又要消解这神话?要知道那时他们签约的西班牙女明星还很少啊。当然我知道卢依莎真正出名其实是因为阿莫多瓦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卢依莎演了个西班牙没落的女贵族,虽然是配角,但是依然光彩照人。 派拉蒙的用意歪打正着,从此我喜欢平胸、严肃、瘦、对现实不屑一顾的女子,特别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神。 看完演出的当晚,我拿了一张小小的海报。夜里很冷,下了地铁走回小区的时候,寒风怒吼,但是寒风没有冻住我紧紧攥住海报的手汗。一进屋,手心的汗就像“水之灵”似的咕嘟嘟往外冒,这是我干瘦的身体里珍贵的液体,在一夜之间统统献给了卢依莎,向她致敬!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秘密。 我想我今生如果成家,一定要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起码,外貌像她。 三 是的,卢依莎是我的秘密欲望。 我把派拉蒙寄来的海报、照片和我能搜集到的她的一切都贴在了我家的墙上。 现在我住的是筒子楼。一间房十四平方米,外带个厕所。厨房和邻居共用。其实并不构成厨房,不过是邻居有个煤气灶,摆在我们相邻的拐角处,两家轮流做饭而已。当然也要轮流去换煤气罐。 我不断地在网上搜卢依莎,很快,我就迷上了网上生活,我为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宙斯,一头扎进这个虚拟世界之中,我之所以化身宙斯是因为我想当世界的王。是啊,有谁不想当世界的王呢?我看没有。尤其男人。我就不信有人把宇宙之王的冠冕戴在你头上你会拒绝。没有这样的人。 我在网络上用语剽悍粗鲁被很多网友认为“真爷们儿”“前方高能”……我想所有的人都喜欢寻找一个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世界。我在网络世界很满足。因为现实中我所有得不到的赞美在网络世界都可以实现,我现在懂得做一个演员的妙处了,演员可以活出很多种人生。我现在就是一个演员,我扮演的这个角色叫作宙斯。我把自己想象成宙斯的同时,把卢依莎想象成了天后赫拉。我做白日梦,天天梦游,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和卢依莎生活在了一起。我的生活因为她而变得高尚起来。 渐渐地,我也有了粉丝。我发现在虚拟世界里赢得粉丝很容易,主要是发表一些异于常人的奇谈怪论,或者发明一些难懂的、独特的词汇。当然,你得有抗击打能力,如果你决定在网络中为王,这是必需的。当我——宙斯在网上小有名气之后,我决定为卢依莎建一个网页。 我把那些卢依莎照片都PS之后贴上去,奇怪的是点击量很少,我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中都做了呼吁,但收效依然不大。一日,我突发奇想,若是把卢依莎那些美丽的饰品都拿掉,或许情况会不一样? 四 与我想象的不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并没有轻易放过我。老太太一点儿也不糊涂,当我让她签过字,撕下第一页之后,正想走开之时,一只青筋凸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颤巍巍的声音同时响起:“那张单子呢?把单子给我。” 一月不见,她的声音已是如此老迈了啊!我这才注意到,老太太这段时间竟然苍老了许多,脸上长出了许多斑,眼屎也没洗净。最糟糕的是,她的一条腿似乎已经完全不能走动,她扶着墙一点点地蹭,看到她这样子,我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上去扶她,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仍然坚持要那张单子。 老天爷!那张单子已经被抽水马桶冲走了,我上哪儿再变一张啊? 但老太太不依不饶,断断续续地用气弱的声音说:“你……你不给我,我要投诉你!” 天哪,这可怎么办? 老太太的脸发白发青,我急忙扶住她,说:“大妈,没问题,我这就帮您找,您可别着急,回头再急坏了!”我给她倒了杯水,扶她坐下来,她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是个好人……” “是。大妈,我是好人。”我见有缓,连忙接茬儿。 “唉,这年月好人少啊!别说别人了,就连自己的儿子也靠不住。” 老太太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儿子儿媳孙子,人口简单,听邻居倒是说过,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妇到现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一直靠儿媳妇的大哥接济着。儿子长得肥胖,眼露凶光,近日刚在超市谋得了一个临时保安的差事。儿媳妇瑞花原来是一所大学的接线员。 之前听到过有关他们家的一些传说,也听见过他们家吵闹的声音,邻居们公正地说,基本都是儿子狂怒的吼叫,并没有听见老太太和儿媳妇的声音,于是邻居们都偏向于老太太,认为毫无疑问是儿媳妇在背后挑唆让儿子与母亲反目。但是二十一世纪的邻居们自然和二十世纪的不一样,就是谁家闹出了人命也绝不会去劝一劝的。最多,是在人死了之后发出几声惋惜的哀叹,关系更近一点的,可以到八宝山某厅去参加告别仪式,看一眼已经被修理得完全不像了的仪容。这是个P图的时代,生前侥幸没被P过的也难保死后不被P。而当时,我看到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和几乎动弹不得的腿,想象了一场家庭暴力或者就在不久前发生,在这场家暴袭击中老太太无疑是受害者。这让我对她产生了无限的同情,何况,在邮件单子问题上,我的确亏欠了她。 于是我按照老太太的指示,帮她清理她的杂物。她让我把放在立柜上的一个大包袱拿下来,解开扣。扣子打得很死,我解了半天,里面并不是什么我想象的好东西,而是一堆破烂儿。不不,对于老太太来说这绝不是破烂儿,这是宝贝。或许是有纪念意义的宝贝。里面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丝线,各种颜色,有绣花绷子,有亚麻和丝的面料,当然更多的还有花布,这是更近一点的,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有崭新的颜色鲜艳的花布,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三寸布票一尺”的布。这个年代的丝线就比那些更久远的丝线粗陋了许多,颜色没有那么纯粹,是变色的,丝质也差很多。有花手绢,有绣了半截的枕套。有一大沓子绵纸的花样儿,但是花样儿比较贫乏。有各色毛线,毛线离现在似乎近了些,因为我认出有改革开放初期街头出现的那种马海毛。那时候的女孩似乎特别以有一件马海毛上衣而骄傲,马海毛经过岁月的淘洗依然鲜艳夺目,有茜红色、杨梅色、橄榄绿色和宝石蓝色,只有一小截茜红色织了一两寸长,看似要织个毛背心,那尺寸应当是织给婴儿的,但是显然放弃了。 在这些布料和毛线下面压着的可就有点意思了,那是一大包发黄的照片,打开一看,全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明星照——原来老太太也是个资深追星族呢!看到我有点讶异的目光,老太太的笑容里竟有了一分羞涩!老太太笑着说这都是她念书的时候攒下来的。我赶紧笑问:“您念的是私塾吗?”老太太的骄傲从眉眼间透出来:“哪里,我念的是大学。辅仁大学管理系。” 我差点跪在老太太的脚下!天哪!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辅仁大学这个概念是我在许多年前建立的,那时我虽然还很小,却清楚地记得爸爸的一句话:“王光美是辅仁的校花。” 老太太为了强调她的学历,特意把夹在明星照背后的一些笔记本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花式英文。那极其纤细的笔触即便是现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也写不出来。这是她的英文笔记。 当然老太太不是为了展示这些才让我打开包袱的,老太太是要让我帮忙,她要我帮忙的事真是匪夷所思:她想让我帮她拍卖这些明星的照片,她说在电视上看到香港的拍卖会,一张邮票卖出天价,那么她收藏的这些明星照应当也价格不菲。 我试图向她解释邮票和明星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显然无用。老太太说限我一个月把那张明星胡蝶的照片拍出去,价钱倒是要得不高,不低于三位数就行,否则就会投诉我。当然老太太不是这么说的,她是用一种很委婉的说话方式让我知道的,老太太很会说话。 五 卢依莎让我崩溃了! 卢依莎!我秘密的情人,在无人理睬的三周之后,突然红遍了这个城市! 这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我PS了她的照片,把她那些美丽的衣饰都P下去了,无数在艳照门中享受了窥私欲的人们,现在一下子把目光转向了这位西班牙艺术家。他们注意到了她夺目的风韵,那些被衣饰掩饰住的部分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啊,她有那么美的腰肢、那么生动的臀、那么不可思议的腿!关键是,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鲜活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充满变数的按钮,你永远无法预料她下一个动作会达到何种极限!网友跟帖在议论着她的全部,从而引起有关大胸小胸孰美的争议,然而就在我为自己终于把卢依莎给顶出海面抓牢众人眼球而欣喜若狂之时,倒霉的事发生了——众网友(照我看就是一帮闲得无聊的无赖)风向一转,突然追根寻源,开始讨论是谁暴露了伟大的卢依莎的真身?这是侵权!应当到国际法庭告他! 人肉这傻X——这成为大胸派和小胸派一致的口号!可怜像我这样的草根哪经得起人肉搜索,两下子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贴吧被恶意刷屏,微博被封,更过分的是,我家门口竟然被泼墨,上面写着“侮辱著名国际舞蹈大师的傻X猥琐男!” 我们这个城市最卑微的筒子楼也因此火起来,“看筒子楼的猥琐男”,成为闲人们和热心观众新近关心的一道风景。我觉得每天都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这声音快把我弄疯了!这声音让我想起N年前风靡一时的电影《追捕》——横路敬二指着杜丘大喝一声:“就是他!”于是杜丘就成了当局追捕的罪犯——为了逃开这声音,我更加早出晚归,我夜不能寐。 卢依莎严肃地看着我,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诡谲,好像是一种暗示。“卢依莎,我该怎么办?”我听见自己愚蠢的问话。 “你一切照旧就好,都会过去的……” 我看到墙上的卢依莎开口了! “卢依莎!”我急忙唤了一声。 “嗯?”她明明这样回答。 我跳下床,准备扑向她的画像,细细看个究竟。 这时,有人敲门。 六 敲门的是我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邻居那个啃老族的爱哭剩女。 我试图把她挡在门外,可她已经挤了进来。她泪汪汪地看着我,似乎很心疼地说:“你瘦多了!” 如果换个人说这话,也许我会大哭一场,可说这话的偏偏是她!我冷酷无比,连看她一眼的心情都没有。我粗鲁地说:“你这大半夜的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大哭起来。她可真不会哭。其实,会哭的女人是一把长眼睛的利剑,总会准准地刺向男人的心。看电影里那些西方女演员多么会哭啊,她们并不直视男人,而是斜视向窗外,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她们嘴角微微抽动,把所有的委屈与风情都放在嘴角上,但是脸部并没有太多的抽动,而是半张性感的唇,让泪水润湿它,这时的女人真是我见犹怜啊!可那个啃老族,张个大嘴,鼻涕眼泪一起流,发出哇哇呜呜的声音,脸部出现很多难看的褶子,牙龈也露在外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难道她就不能哭得稍微优雅一点吗? “喂喂,你克制!停止!赶紧走!让外面人听了好像我把你怎么着了似的,快给我走!你听见没有?天哪你怎么了……” 她一直哭到流出很多鼻血,抹得满脸血糊淋剌的,她突然冲着我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吼叫:“难道你就不会说一句好听点儿的话吗?” 天哪,怪事都跑我这儿了,凭什么呀?难道你长成这样出来吓人,还要我赞美你吗? “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知道为了给你解套我花了多少力气吗?我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来擦那些墨迹,劳你大驾出去看看,那些泼墨还有印儿吗?我并不想要什么……可……可你总要说句谢谢啊!呜呜呜……” 原来如此!我晚上回来,还真没注意这个,这么说我是得谢谢她。我顺手把厨房的抹布拿来,亲自给她抹掉血迹,这大概是我离她最近的时候了,说实在的,她长得真不难看,如果瘦上四十斤,一定能跟蔡依林打个平手,可现在呢,就剩下一堆赘肉了。 当时我其实还是相当冷静的,坏的是接下来的事。她见我给她擦脸,立即止了哭,像水龙头啪地关了,然后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酒来,我一看是汾酒,对这酒我历来没啥兴趣,可她不由分说地倒满了两杯,突然文绉绉地说了一句:“何以解忧?唯有饮酒!” 我觉得这句话跟她不搭,就像买瘦肉搭肥肉似的,就干笑了一声,为了让她快点走,我只好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也立即一饮而尽。笑着看我。 我讨厌她的笑容,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征服她,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嘴里说着:“你有什么忧的?只有我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她毫不示弱地和我拼酒,哼哼着:“我的忧太多了!太深了!多得像星星,深得像海洋……” 天哪,她还能说出这么有诗意的话来!不定是从哪首流行歌曲里顺嘴?来的呢。我立即叫她住嘴,告诉她,除了我,谁也没资格说忧!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抱着躺了下来,鼻涕眼泪像一锅糨糊似的把我们粘在一起。听完她的哭诉我也向她哭诉,高潮发生在我诉说关于老太太的要挟的时候,她突然腾地跳起来往门外冲去,然后又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冲回来,她把钱塞给我说:“拿着吧,先把老太太的嘴堵住,把这份工作保下来!”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美极了,当然这种感觉只有一刹那,接下来她扫了满墙的卢依莎一眼又接着大哭起来:“你把钱还我,还我!你的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这个西班牙婊子!”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其实是为了压住她那尖锐的哭声,她却顺势完成了压抑已久的欲望,这是一次非常糟糕的尝试。但是她显然非常高兴,因为她不断地说着话,不断地用她那张带着鼻涕眼泪和血迹的胖脸亲我,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和困窘也不断地说着话,后来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另一种声音慢慢响起来。那是她的鼾声,难听得就像电锯的声音。 “那个……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路小华……” 电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七 老太太的身体似乎一天天衰弱下去。 看到那百元大钞,她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就开始了对我的细细盘问。她问我是去的哪个拍卖场,问当时举牌的是什么价位,问同时拍的还有哪些物品,然后她眼睛里充满着疑惑对着我说:“难道你喊出一百之后,就没有人再加价了吗?” 老太太的问话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我并不习惯撒谎。我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彻底对她坦白,老太太却已经换了一个话题。慈祥的笑容再度浮现在她的脸上,她说:“很好,这个价钱我已经很满意了,那么你再帮我拍一张吧。你看看这是谁?”她用布满青筋的老手颤巍巍地举起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子眉毛细得像线一样,脸白如纸,嘴唇则是浅绛色,一双眼睛并不大,形状好像两片桃叶,清亮亮的,但是看不出任何感情和灵魂,我着实不觉得她美。 “呀,这是鼎鼎大名的阮玲玉啊!你连她都认不出来吗?”老太太惊叹。我急忙又细细看了一遍,说实在的,还是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在老太太的目光逼视之下只好说:“哦,原来她就是阮玲玉!您这帧照片很珍贵啊。”“那当然!所以,我说这帧照片应当加一个零。” 我想我是彻底陷入一个荒唐的事情之中了。 接下来老太太和我说了好多话。主要话题是抱怨儿子儿媳妇,显然已经把我当作她的贴心人了,她寂寞,没有人跟她说话。之前,她总是做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不愿意讲家里的事情,而现在,终于有一个能为她效力的贴心人出现了,她抓住我说个没完。她说她有一对儿女,女儿在国外一家网站工作,每月的那点美金就是她寄来的,而儿子,她说到儿子的时候有些发抖,她让我给她倒杯水,她说她的儿子是从小给惯坏了,总是冲着她大吼大叫,有媳妇了,不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刹不住了,她说都是报应,老伴在的时候对老伴不好,老伴没了,真是受罪啊。这个儿媳妇可不简单,别看没文化,对付人可真有一套,每天儿子出去上班,她就躺床上睡大觉,等儿子快回来的时候她就出去买菜,儿子自然就得做饭,儿子一做饭就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每天要上班养家回来还要做饭,“是要我累死怎么的?”儿子当然是冲老太太嚷,老太太说,她一听见他嚷就发抖就心慌,她现在有冠心病,为了保命她拼命地讨好他们,可是,谁也不理她,谁也不跟她说一句话。 老太太说着说着哭了出来,“现在,连我那个小孙子也不理我。人老了,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那个女人,就是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最近她母亲得胆结石做手术了,就更不理我了,说是她母亲何等要强,我何等娇气,她母亲现在在住院,她可有的干了,天天去陪护,还让我儿子陪着,这倒没什么,我年纪大了,行动又不方便,总要人照顾的,可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就说每月姑娘寄来的这点钱吧,请他们帮着取一下都要费神,不知要拖多少天啊……好不容易取来了,大部分他们留下了,最多给我两百块钱……”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那点义愤升起来了,这也太欺负老太太了! “要不……您要信得过我的话,要不我帮您去取,反正我天天到小区来,我也跑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敢情好!”老太太的第一反应很激动,那样子好像立即要把那张支票给我。可是很快地,老太太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歉意的微笑,“唉,还是不麻烦你了吧。以后,要是有信就请你帮我寄寄,能帮我寄封信就好了。是给我姑娘的信,每次请他们帮忙寄信,他们都是推三阻四的,要拖上一两个月呢……” 我心里明白她还是信不过我,那自然不必勉强。 我就此告辞,以为说了半天闲话,老太太会忘掉刚才的事。孰知她记性出奇地好,临了也没忘了把照片塞给我。 出她家门的时候,我拿着阮玲玉照片的手心出了汗。 我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或许,干脆就让她投诉吧!无非是被批评一顿,好像还到不了丢吃饭家伙儿的份上。 可是我的眼前老晃动着老太太那双充满殷切期待的眼睛,还有她那双越来越瘸的腿——不知为什么我想让老太太高兴——难道我有毛病了吗? 八 我买了一盒日本关东煮,回家之后面对着卢依莎吃着。 名字倒是挺好听,实际上也就是南瓜玉米加点咸鱼土豆煮在一起,还淡得乏味,乏味得就像我的生活一样。 说实在的还不如我们的菜泡饭好吃呢。 卢依莎一如往常,大睁着她那美丽的灰眼睛,冷漠地看着我。可今天我不觉得她酷,只觉得她缺乏柔情。卢依莎啊卢依莎,难道你就不能给我这个可怜人一丝微笑吗?为什么我想要的微笑或哭泣总是来不了,而我身边却总是令我深恶痛绝的笑与哭呢?譬如那个啃老族剩女哇哇大哭的样子,简直就想让我揍她一顿!或者,让她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那天的事令我无比悔恨。 我打开电脑,这还是二十世纪那种老掉牙的联想,我需要耐心等它走上十分钟,网上关于宙斯的喧闹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网民们的全部仇恨与毒素又都集中在一个女演员身上了。他们把所有罪名都扔到了她身上。那女演员名J,正当红。模样和演技虽不算是真正的一流,却也十分聪明肯吃苦,要命的是,比起其他的女演员,J永远显得很高傲,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点不亲民——这就犯了众怒。所以,当她一不留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的时候,所有的人立即群起而攻之,那种疯狂让人胆寒。 我在搜索有关卢依莎的新消息。 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卢依莎竟到中东去演出了!天哪天哪!难道她不要命了吗? 我的手顺着下面的链接查到卢依莎的种种新闻,其中一条说,她竟然有一个私生女,至今不知道父亲是谁,媒体曝光说这位私生女最近高调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卢依莎拒不相认,这又使她陷入新一轮的麻烦,但她的抗击打能力超强,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我依然从她熟悉的每根线条上看到了疲惫,看到她的皮肤变得像羊皮纸一样薄,似乎风一吹就会起皱。是的,尽管真的不愿承认,我依然觉得她确实苍老了许多。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卢依莎永远不会老。 当然,如果她真的老了,我也不会在乎,她永远是我的女神。在我的心中慢慢完善起未来伴侣的样子:平胸、严肃、瘦,特别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神。如果遇不到这样的女子,我宁可孤独终老。 许多年后我才从一个客户(他好像是个哲学家)的口中知道:有一个叫作荣格的心理学家也是这么说的——他把这种全世界男人都有的“转移性投射”,叫作“阿尼玛情结”。 九 月余之后,疫情暴发。这座城市半封闭,我的日子更难过了。 但是那一天,剩女突然来到我家庄严宣布:她怀孕了! 我如五雷轰顶倒在椅子上,或许我的脸色真的很可怕?她一下子冲到我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啊,你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克制着,尽量温和地把她的手拨拉开。 “我知道你会吃惊,说实在的我也很吃惊,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怀孕了……”她扭着柳罐般的粗腰轻柔地说,应当承认她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了:“你怎么知道你怀孕了?你……你到医院看过了吗?大夫确诊了吗?”“哎呀,你可真是老派!现在查怀没怀孕不是很简单吗?哪还需要看大夫,自己买个试纸一试就知道了。你看看,这不明显是两条杠儿?”她掏出一张试纸,长条的,上面两条杠儿。我完全不懂这里面的奥秘,头脑发涨地听着她的讲述:她说那次之后她买了试纸,据说试纸浸泡在尿液中,出现一道红色便是无妊娠,出现两道便是怀孕。我在混乱中瞥了一眼那试纸,果然是两道,很明显的红色。 “那你想干吗?”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问出来后,就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准备着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上一记耳光,然而万没想到,那老姑娘笑了,竟然笑得很舒畅:“我要谢谢你。你把我多年想解决没解决的问题解决了。” 她接下来的话令我瞠目结舌。 原来,她多年的夙愿便是找个男人怀孕。 这个看上去肥胖邋遢的剩女,根本不是什么啃老族,她竟然是一个IT行业的高手,多年来的工作是做计算机编程。她留过学,在美国挣了够花两辈子的银子——谁都知道一个出色的IT程序员在美国工作意味着什么。由于在专业上的自信导致她在婚恋上同样自信,然而,爱情可不是计算机编程,爱情是独门绝技,她在这门课上连小学生也算不上。最后结果是连续受挫。有一天她给我看了她十六岁时的照片,我惊呆了!此前真的没见过一个人的容貌垮塌得像她一样可怕!十六岁的她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是个天生丽质的小美人儿,那样子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人生赢家,可是她败了,败得那样彻底!最早,她嫁给了狂热追她的一个美国人约翰,约翰比她小四岁,追她的时候把她捧在手心儿上,婚后却慢慢变成了嫌弃:“very dirty!very lazy……” 她一个习惯被众星捧月的人哪受得了这个!但是她想,从一段婚姻里怎么也得获得点儿什么吧。于是她咬紧牙关忍受着,想着起码得拿到绿卡再离,殊不知这约翰是个急性子,结婚急离婚也急,一纸诉状把她告上了法庭,最后法院判离,她一无所获。 后来,她去了香港,遇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人,那人比她小十岁,姓杜,长得有几分帅气。她在香港做金融对冲做得很成功,小杜刚从内地来,需要一个指路明灯,于是找上门来虚心请教,明显是为了挣钱,可饥渴的她却认定人家是对她有意思。于是住在了一起,手把手地教,小杜当然幸运,白吃白住,连学费都不用交,每月还能挣一笔可观的银子,虽说这老女人非他心仪,到底对他痴心,倒贴伺候他,还得看他脸色。直到他完全自立,租了铜锣湾的一处豪宅,并且与浸会大学的一位女教师谈起恋爱之后,他才果断离开,他是如此果断,完全没有一丝藕断丝连的迹象。 她犹豫了一下,用胖手吃力地掏出后屁股蛋儿上的一个小钱包,打开来,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那个男人,满头白发,但长着一张年轻的、野心勃勃的脸。 “喏,就是这家伙,把我所有的财产都吞了。” 这一击远胜于老美约翰那一击,她躺倒了,不吃不睡很久,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等她终于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又长了二十斤,这时她才懂得,原来人的体重增长并非像伪医学伪养生学描述那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自我放弃。 ——原来她并非老姑娘,更非啃老族,而是一个地地道道靠智商赚钱成为富婆,却又因情商负数输得只剩底裤的输家。 我心里竟然悄悄对她有了一丝怜惜…… 十 老太太继续衰老。 我觉得她的笑容非常可怜。 很多时候她期待着我,但见到我的时候又一如既往地为难我,她简直把我当成了情人,还情同初恋!只有那种青涩的爱情才会有这样的表达方式:怨念无限、碎嘴唠叨,听起来全是抱怨,细琢磨其实是想念。 老太太细述了她的故事:一个大家族的千金,名校女大学生,嫁了一个大学教师,生了一儿一女,按说是美满家庭模式。但是好景不长,丈夫英年早逝,老太太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孤家寡人,幸好家底富足,在用钱上没什么烦恼。烦恼的是和子女的关系。老太太虽贵为名校女大学生,但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点儿不比农村老太太少。所有的资源都供给儿子,女儿那儿连渣儿也不剩,一心望子成龙,将来便可母以子贵。很小的时候便让女儿学习女红,那时候,还没几样东西可以出口,老太太接了一项可以出口的刺绣活儿,其实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在欧根纱上面做十字绣。那时候,欧根纱被称作“玻璃纱”,绣好桌布大小的一块儿可以拿到两块钱,当时那可真是天价了! 按照后来的概念,女儿应当是地道的童工。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女儿的勤奋好学,女儿并非那种天赋很高的女孩,但是因为母亲的严格,她从小养成做事精益求精的习惯,事事都要做到最好。顺顺利利直到考托福才出现了一点坎坷,考了四次才考上。第四次她想,最后一次了,若再考不上,就算了。直到九月初,她也没收到录取通知书,心知没戏了,除了遗憾,也没有太多沮丧。之前她去占卜了一次,按照《易经》的说法,她今年是“秋虎毛色斑斓,利涉大川”,她恰恰属虎,所以算命的说,六爻给的很明确,她肯定能出去。她不过是姑妄听之,谁知最后真有了转机——九月中下旬她收到来自科罗拉多大学的一封信,信中向她道歉说是之前寄错了地址,然后,那张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就赫然出现了!那一张纸改变了她的命运! 一个总是被忽视的乖乖女,就靠着坚强毅力勤奋好学在美国留了下来。日子还算过得去,不十分宽裕,还要每月省点钱给母亲寄去,并不计较过去母亲的重男轻女和凉薄——老太太提起女儿,有一点难以掩饰的愧意。 可是被她娇惯的儿子,在娶媳妇之后却越发脾气暴躁,简直成了她的敌人,处处看她不顺眼,老太太很难走出自己的房间,仿佛一走出去就面临着战场:儿子响彻云霄的吼叫在她内心成了一块病,儿媳虽然很少说话,老太太却深知貌似强悍的儿子其实正在像一坨泥巴一样被儿媳捏弄着。老太太唯一的情绪出口就是写日记,不断地写,每天坚持。她的日记里,儿子儿媳孙子和一切给她带来烦恼的人都用符号代替,譬如儿子叫“凶”,儿媳叫“奸”,孙子叫“懒”……只有女儿,她亲切地写着“麦麦”。 邮递员是S,也就是我,是为她挣了第一笔钱之后才由符号转化成名字的。哈哈,我在老太太的日记里也算是有名字的人了。 老太太的脚病已经很多年了,最近恶化得厉害。起初,是大拇脚趾和二拇脚趾之间长了个类似“瘊子”的东西,去看了,说是没什么,涂一种药,但是没见好,第二次再想去看,儿子就不干了,儿媳在枕边说:“***就是娇气,你看我妈那么大岁数,还不是自己去排队挂号。” 后来整个脚底板儿都疼起来,老太太就躺下了。最搞笑的是,儿媳也跟着躺,那意思很明确:老娘不伺候你,你吃你儿子的饭!光是这样倒也罢了,还教唆着小的不理老太太,只吃饭的时候叫一声儿,跟喂猪似的。老太太也颇有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气概,每次都不落空,只是因为背驼得厉害,所以在饭桌旁坐下,只有下巴能够得上桌沿儿,夹一口菜,便要抬起一下满是皱纹的大眼睛,显得格外可怜。面对儿子凶残的目光,儿媳不经意间露出的不屑,她夹菜的手便会微微颤抖。吃完饭,她会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小时后,当《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她便会扶着墙蹒跚探个头儿,颤巍巍地问:“我可以看看电视吗?” 当然,这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描述。应当说老太太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讲起这些小事情也都绘声绘色,并且会激起听者无限的同情,当时我就被一种巨大的同情淹没了,完全理解了老太太想拍卖照片的原因——她是个人,而且是个老年知识女性,怎么能忍受这种生活,哪怕是拍出去一张照片,也算是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啊。 我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她,哪怕她非常不讲理,非常欺软怕硬,非常得寸进尺。 瞧我一连气儿用了这么多成语,你们一定会怀疑我的身份,怀疑我不是真的邮递员,其实你们错了,你们犯了藐视劳动人民的错误,不信你们就试一下,如果你偶尔打个车跟司机师傅聊一会儿,他们的学问比我还高几个层级呢。 终于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场战争,简直可以说是硝烟弥漫! 一进过道就听见老太太家的吵闹声,越走近越大。她家的门虚掩着,我敲了半天没人搭理,正想把邮件放在她家门口,突然一声大吼把我吓呆了! “你***到底想干吗?孩子想玩儿玩儿怎么了?你不让?走,爸给你买一个,咱不玩儿她那个破玩意儿!”如雷般的怒吼,这无疑是老太太的儿子了。 “我怎么……怎么会不让他玩儿……我是……我是说……”老太太软弱无力的声音。 “行了!你别说了!谁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听我说,听我说……好好,我错了,是我的错,我给你跪下……” 从门缝里,我看到老太太蜷缩着瘦小的身子,跪下了。我心里一颤,真想推开门,做一回见义勇为的勇士,可想想自己的身份,还是扭头走了。走的时候还听见儿子的怒吼:“少跟我来这套!别用这个来要挟我!你演给谁看呢?” 好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老太太用女儿寄来的钱托人给她买了个“小度”,她听听脑波音乐,能睡得踏实点儿,结果孙子进来把小度调成了画面看动画,老太太不知如何调回来,说了两句,就为这么点儿事,儿子大发雷霆。 亲历了这么一回,真心明白老太太过的是什么日子了,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眼窝一直热着,晚饭都没吃。 翌日我去送报,老太太从门缝里伸出一只青筋脉脉的手,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闺女的地址和电话。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