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东坡很有缘,不仅因为我们是老乡,更重要的是东坡终老在常州,把生命的呼吸留在了江南古城。而我在差不多千年过后,也来到了常州,开始我的人生之旅,只不过东坡当时已两鬓斑白,而我正值青春焕发。 东坡,本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天地之大,一个眉山在西,一个常州在东,东坡怎么竟与常州结缘了呢。东坡曾任职于杭州、颍州,官至礼部、兵部尚书,也曾遭贬黄州、惠州、儋州,常州不过是过往的驿站,何以情有独钟?论细腻,杭州缠绵温柔;论粗犷,黄州苍茫绵延。一个似乎与人生轨迹无关的常州,留住了东坡放浪不羁的心,那是人生的情谊,没有贵贱的情谊。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宋仁宗嘉祐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这年的考试堪称千年科举考试的“龙虎榜”,共录取进士388人,最关键的是,出了一大批牛人。主考官欧阳修,苏轼、苏辙兄弟俩同时及第,高中的还有曾巩,他是主考官的弟子,苏洵老爷子送考也跟着到了京城,加上在京任群牧判官的王安石,一次考试让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齐集京城,真是绝无仅有。还有三个重量级的人物,张载、程颢、程颐也粉墨登场,程颢、程颐是兄弟俩,张载是表叔,这三位后来都是响当当的儒学思想家。还有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位同时登台亮相,这三位都曾是王安石熙宁变法时手下的得力干将。 而东坡只是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考的一个侧影,却是最闪亮的那个。 20岁的东坡进京赶考,一下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人生得意须尽欢,免不了要喝酒庆贺一番。这一喝酒,故事就开始了。与他同桌的蒋之奇、单锡、胡宗夫都是常州人。聚会免不了要吹吹家乡美,通过蒋之奇等人添油加醋的广告,常州一马平川、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一如成都平原,瞬即给东坡留下了深刻印象。东坡喝高了,信口许下卜居常州宜兴的“鸡黍之约”。 这当然一半是酒话,一半是客套。 可东坡注定结缘常州,苏东坡又先后结识了常州的钱公辅、钱济明(世雄)父子、胡仁修、报恩寺长老和宜兴的滕元发(达道)、邵民瞻、蒋公裕等一大批朋友。这些朋友坦诚相待。所谓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常州在不经意中落在东坡心里,有了烙印。 东坡在官场行走,多次路过或停留常州。水乡山野的神韵,一如家乡的亲切。于是他两次上书《乞常州居住表》,乞求朝廷准予他在常州居住,图一个山水养心,朋友怡情。 当他一生被人到处折腾来去,眼看常州渐行渐远。总算苍天不忍,徽宗登基后对东坡惺惺相惜,于是大赦。东坡立马北上,一路劳顿,率全家抵达常州贬所,他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最后的岁月,东坡在常州是快乐的。市民远道迎接,钱济明、邵民瞻、路元光轮流守候病榻。短短四十多天,他抱病游遍了常州城景,与朋友煮茶论道,喝酒吟诗。留下了“六花薝卜林间佛,九节菖蒲石上仙;何似东坡铁拄杖,一时惊散野狐禅”“碧玉碗盛红玛瑙,井华水养石菖蒲。也知法供无穷尽,试问禅师得饱无”等诗作。后来,东坡在暂居地孙氏馆仙逝,终年六十余岁。这样的年纪,他不甘心,我们也不甘心。 千年过去了,我去藤花旧馆找寻东坡的灵魂。藤花旧馆是后人的叫法,只因孙氏馆内原有东坡手植香海棠与朱藤各一株。故人不在,香海棠逐渐枯萎,朱藤也相继绝迹。站在正在修缮的藤花旧馆前,新砌的地,新抹的墙,新盖的瓦,只有门框那石雕的藤花旧馆残存着历史的沉淀。忐忑不安走进去,孤零零的长廊没有藤,光鲜鲜的花坛没有花,一切空空如也。听一个师傅说,这个院子只有那两根横梁是旧的,抬头望去,斑驳的雕花依旧精致,想那主人就在此抱病迎来送往,谈笑风生。如今人去楼空,先生不在,似乎连先生的气息也烟消云散。 不免悲凉,出来的脚步沉沉的。 好在还有东坡公园。 东坡公园源于常州人对东坡先生的感情。早在南宋时期,人们就在他当年系舟处建了“舣舟亭”。新中国成立后,市政府在原有古迹的基础上将此处辟为公园,定名东郊公园,后来更名为“舣舟亭”公园,上个世纪末才正式称为东坡公园。相对彼邻热闹的天宁寺、红梅公园,东坡公园是寂寞的,寂寞得就像东坡的最后岁月,平静而淡泊。 年年去东坡公园看看、走走,已成为一种习惯。 从藤花旧馆到东坡公园也就两三站路程。自西门入园,信步而去,龙亭已在眼前,龙亭顾名思义与皇帝有关,是当年乾隆皇帝在此设行宫召试地方文人的地方。如今行宫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几块青石条依稀浮现当时的喧嚣和威仪。龙亭临池而建,似亭似榭,闲来看水,雨来听音,清风半醒,明月半眠。乾隆六次下江南,四次莅常州,对东坡先生还是很仰慕的,设行宫于此,既笼络天下文人之心,又沾沾才气,可谓公私兼顾。他不仅即兴为舣舟亭题下“玉局风流”的匾额,还诗兴大发,挥毫作诗六首,大书敬仰之情。旁边的洗砚池,据说是东坡曾用的,原在藤花旧馆,是为了乾隆爷才搬来此地的。 不见故人身影,不闻故人气息,不听故人脚步,想来洗砚池数百年也忧郁寂寞。 抬头,舣舟亭仿佛伸手可触。舣舟亭面南背北,古色古香,前临运河水流,后可眺天宁古寺。亭畔杂树森森,上有鸟鸣乱耳。亭门外有联:“舣舟亭畔喜迎东坡居士,洗砚池边笑驻西蜀故人。” 手抚亭柱,我寻找当年苏轼的系舟旧地,寻找古人的匆匆足迹。只有运河水静静地流淌,那条缓缓而来的船呢?船上悠闲自在的东坡先生呢?水不语,白云不语。 踏上石拱桥,便是湖心岛。 迎面是东坡塑像,这是新添的。倒也玉树临风,看他手持拐杖,风尘仆仆,正向常州走来,一路风雨,却也精神矍铄。 可惜没有酒,我也可尽一点同乡之谊;可惜不能点香,为这位老乡,这位敬重的文人,表示我的敬重和感激。我只能久久地站立和仰视着,来一次偶遇和交流。沿着河边小道,是东坡诗墙,一首首诗词扑面而来,亲切而熟悉,那是春天的生机蓬勃,那是夏花的激情澎湃,那是秋叶的灿烂辉煌,那是冬雪的气势磅礴,在我的心里如运河水一般流淌着、沉浸着、滋润着…… 小道的尽头也有一处东坡先生雕像,取自大江东去的意境。 是人,分明又是水;是水,分明又是人。我坐了下来,没有酒杯,也没有茶壶,我顺着东坡踞坐如山、目光深邃的神韵,向前凝望,凝望那知音难觅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迎来送往。 东坡的一生可谓一波三折。如果展开一张北宋时期的地图,就会惊讶发现,当时能够到达的疆域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笔墨。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了湖北黄州;59岁时再次被贬往惠州,62岁又被贬至儋州,到65岁才遇赦北归。是他工作不行吗?不是,他所在之处,政绩突出,百姓安宁。还是他弟弟苏辙一语道破天机:“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磨难是一把双刃剑。连韩愈贬至潮州,柳宗元贬至柳州,作诗都多为凄苦之音;东坡呢?面对苦难的腥风血雨,却成熟了、坚定了、淡泊了,他潇洒、从容、寡淡、旷达、宠辱不惊,谱写出一个书生儒道佛的伟大传奇。 于是,荒城黄州在他眼里“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惠州荒远,先生却乐不思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儋州荒蛮,又说:“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还自称我本儋耳人。 这就是东坡。 下次来,我一定带壶好酒来,痛痛快快与东坡先生喝一场。 仰苏阁,有点大江东去的气势。这是一处仿宋建筑,粗糙有余,精细不足,还没有最后完工,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样,我想可以成为宋代文化、东坡文化的一个展览馆。这个四川人,论文,唐宋八大家之一;论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论词,豪放派的开山鼻祖;论书法,宋四家之一,还有饮食、服饰等,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奇才,做官也像模像样,比如疏浚西湖、建苏堤。论长相,说身长八尺三寸有余,古代的尺小些,林语堂经过考证,说东坡也有一米七五左右,在当时算得上伟岸了。 一个城市会因为文化的传承和熏陶,显得厚重,而不会因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就高雅和大气起来。 旁边的东坡书院很小,恐怕是最小的书院了。一把铁锁拒绝了我的热情,看不到东坡读书的背影,听不到东坡吟诗的清音,闻不到诗书飘逸的墨香。 坐在桥上,夕阳西下,运河上波光粼粼,徒添幽思。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一代文豪苏东坡没有葬在老家四川眉山,也没葬在客死的常州,更没有葬在他曾经被贬谪的地方,而是葬在了河南的郏县。 郏县是个什么地方?当年,苏辙、苏轼结伴游中岳嵩山,一路游山玩水,就在郏县附近,突见奇峰拔翠、幽谷清泉、飞瀑彩虹之佳境,好像到了故里西蜀峨眉,不由转头对苏辙说,离乡数载,今能在中原之地目睹故里峨眉山,真有幸有缘也,吾天年之后望子由将兄安葬于山下,便是回归故里也。 老家呢?眉山距中原千里之遥,走水路,逆长江而上过三峡,走陆路,翻秦岭行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绝不是夸张。还有眉山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千辛万苦回去,以后谁来守墓,谁来祭奠,这也是问题。 虽说常州的地势与眉山差不多,地势平坦,鱼米之乡,但常州少山。无山,景虽秀,但不奇;无山,景亦美,但味难浓。 家乡回不去,常州又留不住,还是到郏县吧,小峨眉山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仿佛家乡的地貌,不是故乡,胜若故乡,又有后人做伴,还算将就吧。 清人周启隽说得好:“先生蜀人也,生于蜀而不拘乎蜀,先生盖天下士矣。” 东坡的故乡在四川眉山,然而东坡是四川的,也是常州的,更是世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