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海之内皆兄弟”,先儒如是说,我亦如是行。 这不,仙居素未谋面的王先生,说是我朋友杨尔教授执教浙江财经大学时的学生,连续几年邀我们游其地名胜“神仙居”,即李白在新昌天台时所梦游的天姥山。我辞以年老体衰,60岁以后戒登高。王先生却说,不用攀爬,缆车送上山后在同一海拔高度回绕游走,与平地散步无异。盛情难却,我们于是约定辛丑年夏天同去一睹仙容。 我们先到诸暨与杨尔教授会合,再去仙居,入住淡竹乡的一家民宿。洞天名山,烟霞葱茏,屏蔽周围。到达的第二天一早,微雨初霁,我们乘缆车到了山上,空翠浓雾,竟对面而闻语不见!撑开雨伞也抵御不了蒙蒙水汽沾面湿襟。除了石壁山径,放眼所见的只有一片滉漾蒸腾,蓬勃氤氲地似静还涌,时有朦胧山影隐现起伏其间,仿佛海上的仙岛。这样也好,因为我略恐高,如果天色清明,那么山径的另一边是悬崖深谷,一定会增加不小的心理压力。移步换景,一片汪洋又气象万千。联系一个山头和另一个山头的是一架索桥。我过去走过索道,索道都是动荡摇晃的,让人受不了。这里的索道是钢缆、钢板制成的,安忍不动,实在应该名为“虹桥”,格外使人有踏实的放心。 四五个小时的游程,恍惚腾云驾雾、凭虚御风,泛不系之舟于水晶宫中。虽然没有遇到仙人,却真的进入仙境,而且一点也不累,实在是一生游历中的“快哉”之事。 回到民宿,交流一天的感受,我以之为生平所游天下名山的第四,前三依次是华岳、峨眉、黄海。朋友以为天姥小山不足与名山巨镇相提并论。我说:“岂不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同时又慨叹李白的“梦游”诗,由“越人语天姥”的“云霞明灭”竟联想出“身登青云梯”“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简直就像身临其境的所见一样,诚所谓“真如梦,梦亦真”者!不过,诗中的“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的惊心动魄,却与事实不尽相符。无论如何,越中的山水当如越中的美女,属于西施一类的明慧而清纯,而非执铁板铜琶的关西大汉所能拟议。说到西施,自然绕不过越王勾践。而仙居向南的不远处龙泉,正是勾践为报仇雪恨积蓄力量的秘密炼剑处。 二 正说到龙泉,接到朋友的电话,原来他看到杨尔教授的微信,得知我们在仙居,邀请我们“顺便”去龙泉住两天。虽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而龙泉的水不仅灵,而且深。其所蕴藏的奇伟、瑰怪,可以说是深不可测。 记不清到龙泉畅游过几次了,反正每一次看到的景观内容都各不相同、无有重复:青瓷、宝剑、创建于抗战时期的浙江大学龙泉分校、浙江第一高峰、叶绍翁诗馆……这一次我们要去的是泉灵谷。泉灵谷位于龙泉市锦溪镇的山坑林场,森林资源丰沛,植被茂密超常,尤以灵芝的野生培育、示范种植、中药传承而被誉为“中华灵芝第一乡”。 灵芝作为菌,本属于一种低等植物,但它不同于一般的菌,自古至今被视为祥瑞,被称作仙草。《白蛇传》中白娘子为救许仙起死回生,拼了命盗取的仙草便是灵芝。 我见到灵芝的真容,应该是1973年以后的事。那段时间,陈佩秋老师在画灵芝,所据以写生的是一枝干的灵芝。她说自己是见过鲜活的灵芝的,还见过它“开花”,因此作画并不只是以干枯的标本为粉本。但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真的灵芝。20世纪80年代后,陆续有朋友给我送来干灵芝,说是滋补养生的上品,也可以弄碎后浸酒,药效更佳。于是我也据之画起灵芝。 虽然去泉灵谷之前,我一直没见过鲜活的灵芝,不过写灵芝的诗倒是读过不少,觉得特别好的却没有,无非感皇恩而瑞应祥符,求长生而延年益寿而已。画灵芝的画我见过不少,自己画得不多,原因是历代的灵芝画几乎没有看到过一幅好的,有的画家将灵芝与兰花画在一局之中,意谓“芝兰之室”,格调亦不高。灵芝画得好的,除了陈先生,还有友人收藏的一把江寒汀的《九龄图》成扇。九朵如意状的“蘑菇云”,紫的、绿的、红的等,大大小小地从怪石旁、苍苔里升华起来,谐音“九龄(灵)”,庶几为“铁笛仁丈六十晋四寿”。虽为当时流行的世俗风气,但画得实在精彩,尤其是怪石块磊的勾、皴、点、染显得浑厚华滋,为纷呈散漫的九芝立定了精神。 三 言归正传。我们来到锦溪镇,坐车直奔山中深谷而去。山路很狭,一边是山体的峭壁,一边是奔湍的溪流,只容得一辆车通行。约略一刻钟的时间,我们便到了灵芝园门口。 门头以简陋的竹木构成,属于“柴扉”一类。入门后,路侧山脚下一朵碗大的灵芝红白相间,显得特别耀眼。我一直认为灵芝的颜色是紫酱暗红色,入画虽有朱砂五彩的,不过是艺术加工。所以一见惊艳,夸此园“有创意”:“进门有灵,这颗假灵芝做得太漂亮了!”有人立即说:“这是真的!”我马上俯身翻看青苔,青苔掩盖着一段腐木,灵芝就是从这上面长出来的,真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不由慨叹:“真的像假的一样!”众人绝倒。 缘溪向里,一路曲折,山脚旁总是不断地出现惊喜,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灵芝,“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光彩晃耀地散落遍地!不由想到宋代无名氏的《步步娇·遍地有灵芝》:“遍地有灵芝,人人都不识。作得业又大,难敌。我今欲待说与你,只恐你不信,谈非。” 有些灵芝被搭棚保护起来,还一个个套上了口袋。说是灵芝开花了正在放粉,即所谓破壁孢子粉。那粉像烟雾一样散向空中,需套袋才能收集起来。我们揭开一角,看见里面果然烟雾腾腾,赶快合上口袋不使之外溢。原来,灵芝的价值主要是这孢子粉。 渐渐地,溪水的叮咚声变成了隐隐的轰鸣声。又是一个转弯,一道八九十米高的瀑布声若雷震,从前方的高峰上直挂而下扑入深潭。一直流到山下的溪水,便以这里为源头,这里同时也是灵芝园的尽头。 下山后,我们还参观了灵芝博物馆,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千奇百怪的灵芝——当然,都是干枯的紫酱色的标本。大到雨伞般的,小到铜钱样的;单株的,聚生的;云朵样的,拳头状的……见到这么多想不到的灵芝,我却想到了苏轼醉卧时所作的那阕《西江月·顷在黄州》。“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未遇仙人的仙居游,欣遇仙草的龙泉游,不正可以此词概之吗?同时,由大椿千年、朝菌夕晦的一死生,联想到同为万物之卑的菌类竟有毒株、食材、仙草之别,一如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而有奸恶、圣贤之分,于庄子的《齐物论》不仅又多了一分感慨,而于孟子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更唏嘘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