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石头的地方,却数十年如一日,对石头情有独钟。 我的家乡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有大片农田和众多河渠湖汊,唯独没有山。在我八岁搬家离开那个村子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石头,因此对石头也没有任何概念。搬家以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用碎石铺的路。那些石头是从远处的山上炸下来,再由人工砸成极小的碎块,所以谈不上有什么造型,而且颜色也不好看,下雨天还淌黄水……这石头似乎只能拿来铺路,而且即使铺路,也并不让人满意——因为它们虽然同是碎石,大小却又相差悬殊。在这石路上骑自行车是颠簸的,走路也嫌崎岖,惟一的好处是不泥泞,不像老家的土路那样,下雨天能把人的整个脚都陷进去。不过,即使这种石头,我也曾经动过收藏的念头,只是因为它们实在太过普通又太过常见而放弃了。人们对于平平无奇又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不会看重的。 我第一次见到感觉像样点的石头,是在汉江岸边。说像样,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鹅卵石,既没有好看的纹路,也没有养眼的色泽,大部分石头的表面都很粗糙。略胜于铺路碎石的是,这些石头被磨去了所有棱角,也被磨去了所有松脆的部分。另外,它们并非都是圆球形,而是形态各异,有的像葫芦,有的像小动物,而且也绝不像铺路石那样会掉色。不难想象,它们的本来面貌并不是这样的。它们是被浩荡的江水从数百上千公里以外的山区、经历了数百上千年的时光搬运过来,被激流无数次冲刷、在波涛中无数次翻滚以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棱角磨掉了,脆弱也磨掉了,只有最坚硬、最顽强、最抗摔打、最抗磨损的部分保留了下来。一定也有过许多易碎的石头顺流而下,但是由于材质的缘故,它们很快就在奔流激荡的江水中完全解体,直到变成粉末般细碎的河沙。 我家附近这一段汉江已经处在下游,远离山区,能够被江水带到这里的鹅卵石其实是很少的。这也是我喜欢这些石头的另一个原因。我那时就读的小学,就在汉江大堤边,所以在我知道这种石头的存在之后,我几乎天天都到江边去,而且对鹅卵石几乎见一个捡一个,直到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 母亲问我,捡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啊?我答不上来。亲戚来了,煞有介事地跟我说,“这些石头里面有黄金。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有这么多金黄闪亮的小片片呢!”我虽然也猜到这是开玩笑,但还是拿了几块鹅卵石,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悄悄磨过。万一真能磨出黄金呢?我不就可以说这些石头也不完全没用的吗?人就是这样,本来自己乐在其中、心安理得的事,一旦有人提出质疑,就惴惴不安了,总想向别人证明一点什么。如果到底也证明不了,我们就会改变自己,不再去做那些“没有用”的事。人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为让自己的言行符合大多数人,尤其是周围人的价值观,到最后,我们渐渐丢掉个性,成为一个个中规中矩而无趣的人。 人对于一件东西从喜欢到厌倦,总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别人的意见起了多大作用,自己兴趣的转移起了多大作用,是很难说清楚的。我渐渐对汉江岸边的鹅卵石失掉兴趣了。在升学的压力下,我去江边玩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于是我不再去捡那些石头。家里的菜刀钝了,母亲拿了一块大个儿的鹅卵石去磨刀,我乐得奉送。暑假,两个表弟来玩,他们把这些鹅卵石拿到池塘边,比赛谁扔得更远,我也没有阻止。这些曾经散落在汉江岸边的石头,在我手上聚了一段时间后,又在另一片水域散落了——像极了人世的聚散离合。 参加工作到现在,30年来我因公因私走过不少地方,见识了许许多多色彩绚丽、形态奇异的石头。我又开始捡石头了——海南蜈支洲岛的珊瑚石、山东长岛月牙湾的球石、吐鲁番的火山石、宣化的水晶,从韩国济州岛到美国黄石公园,从贝加尔湖到多瑙河畔,从澳洲蓝山到印尼巴厘岛……每次返程,我的行囊里总会给石头留一个位置。不过我不再捡很多,而是一次出行只捡一两个,带回家摆在案头,偶尔把玩一下,忆起旅行中那些欢愉的片段,短暂放飞一下疲惫不堪的自我,并从往事中汲取继续前行的些许力量。老子说过:“少则得,多则惑。”贪多务得,最后不但一无所获,反而会令自己心浮气躁、徒增烦恼;适可而止,却能常葆性宇澄澈、自在圆满。这是多与少的哲学。 前段时间跟家人一起去漠河,到了中国最北的村庄——北红村,村子紧挨着黑龙江。村里人说,江边有玛瑙,还给我看了他们用捡到的玛瑙原石打磨抛光后做成的小吊坠。夕阳下,我在江边来回走几趟,捡了一大把好看的石头,但在离开之前,我想了想,又将它们全都放回了水边。旅游的最高境界是除了照片什么都不带走,我想我也可以做到。还是老子说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从小到大,我们都被教育着、被鼓励着,去争取、去得到,我们这样做了,也确实得到了,可是却并没因此而变得更快乐——因为在得到一些之后,就会要求得到更多。 也许我们应该尝试着超脱一点,放弃一些并非真正需要的东西,让心灵恢复到宁静、空明的初始状态,从而领悟到人生的意义,把持住生命的本真。 在从多到少之后,进一步从有到无,我希望捡起的每一块石头都等于捡起快乐,放下的每一块石头都等于放下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