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故,本名崔腾军,一九九八年生,甘肃临洮人,毕业于兰州大学。中短篇小说见于《作品》《边疆文学》等刊物,曾获第八届野草文学奖。 生 枝(节选) 崔 故 当我再次被痛醒后,那两个黑衣人已经从我的腹腔中摘除心脏,放入了桌旁的铁盒里。新月初上,月色暗淡,他们黑色的轮廓消解在了更为紧密的黑暗里。我动弹不得,费劲睁开半只眼,看其中一个收拾好器具,提起铁盒,平抱在胸前。另一个低头看向刷满黄漆的桌子,上面凌乱着我小说的稿件。他摘掉皮手套,从书架的缝隙里抽出笔,在我的稿纸上书写。等我再勉强睁眼,两人已不见踪影。月亮斜移到窗户边沿,本就残损的月又被切割成两半,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缩减。 月落天清,院落里响起人的躁动,各处的租户都起床洗漱,流水声淌入我的耳朵,又催我深深睡去。再醒来已是中午,脑袋昏沉,疑心做了个大梦,有人偷走了我的心。我摸摸手腕,还有脉搏,活动四肢,歪斜着立起在床上。好的,我还活着。然而眼睛看向床被,沾染着血迹,已经干硬。我看向胸口的位置,有一圈血痂,却并无半点伤口。我抠掉血痂,只留下些红印。如果是梦,这些从何而来呢?我转头看向地板,堆积着不少的绷带,染满血色。坏了,我掀开被子,本想跑到桌前,看稿纸是否被动过,却不想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我攀附着旁边的椅子站起,来到桌前。笔没了盖子,躺在纸旁,纸上原本是我昨晚临睡前写的小说开头:“我的心,在离我几千米之外的树洞里,跳动。”然而写完便无半点灵感,只好蒙头大睡。现在纸张空白的地方,另落着几个大字:“借你的心一用,切勿节外生枝。”我向心处摸去,一阵疼痛,突然感觉胸口空无一物,似乎那里有个洞,风不停朝里头灌。 我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人没有心,怎么可能存活,可眼前的一切,却又无法解释。思考的空当,我把纱布全塞进垃圾桶,打扫干净屋子,终于有了结论。有人在捉弄我。没错,肯定是有人专门扮演成那个样子,又布置了这个场景,给我喝了什么催眠迷糊的东西,才使我有了半梦半醒的感觉。可谁会这样无聊呢?我想不出,只好先收拾东西,准备外出吃饭。屋外阳光乱窜,跳进我的眼睛,又蹦到远处的玻璃,重新反射进我的眼睛。我避开他人目光下楼,随着身子起伏,心的位置开始发痛,左手本能地移上去捂住了胸口,却感觉不到心跳。大事不妙,我必须得去医院看看了。出门不远就是市二医院,吃碗牛肉面垫了肚子,我赶忙去到门诊挂号。接待我的医生,听我说没有心跳,取出听诊器按在我胸口。我疼得叫出声来,让他轻点。他说,还知道疼,说明没事,要真没了心跳,老早躺在地上了。他话没说完,脸上开玩笑的表情立马给疑惑外加惊讶的神色取代。他换着位置听,就差把脸贴在我胸前。鼓捣半天,说可能听诊器坏了,他再找一个来。我彻底慌了,想起纸条上的字,让我别节外生枝。怕他们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趁着空当,我从门诊跑出,逃离了医院。 街上车来人往,汽车响着发动机,人跳动着心脏,唯有我,失去了生命的动力,虽然苟活着,可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倒地身亡呢?我走到附近的地铁站,乘坐到城边的洮河,沿着河岸漫步,希望让脑袋转动起来。总之,现在我还活着,至少说明没有心的我还有活命的机会。想来他们应该在我体内植入了什么可替代的东西,但能运作多长时间,谁也无法预知。好在我还剩下些时间,多少该想想后事了。身无一物,只有堆满屋子的稿件让我放心不下。想起文学交流会认识的小卡和小舒,倒是不错的选择,等今晚回到家里,整理好稿件,明天见面时候亲自交给他们。这样梳理下来,也没那么可怕了。我坐到附近的凳子上,看河水起伏着远去。 河边人并不多,前些日子对岸的山莫名传来响动,吓得人们都不敢靠近,一些地方还拉起了警戒线。这山不是火山,并无喷发的风险,山体也不过分陡峭,没有滑坡的危害。然而正因如此,那轰隆隆的声响从山体内部发出,延展到附近的钢筋水泥里,带来了更多难以言语的恐怖。听说市里组织了地震局和地质部门的人前往考察,却都没有下文。附近的住户纷纷搬走,把房子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打工的青年人。我本来也想捡漏租个房子,现在住的地方只有十多平方米,已被我塞得满满当当。不过夜晚我要写作,山偏喜欢在夜里响动,我也就打消了念头。最近怪事越来越多,我没有心,估计反倒成了很平常的事情。 迷糊间躺平在长椅上,我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天黑月升。河道两边的彩灯此亮彼暗,交替着闪向远处。我坐起身子,风从河道散来,摇晃着水面的光影。在波光中,我看到不远处亭台边上有个人影,半浮在栏杆旁,歪着身子叹气。我揉揉眼,拍拍脸颊,声音传过去,他回转过头望一眼,不再看我。我并不惧怕,反倒有种遇到同类的欣喜,快步上前,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拍拍他的肩膀。他猛地转头,我这才看清他的脸面。皱纹满布,眼睛浑浊,皮肤是黄土的色调,胡子则从褶皱里爬出,多数散布在下巴,几根从脸颊两侧钻出。他稍微低下些身子,双脚却并不着地。我还没有开口,他先问我:“你能看得着我?”我点点头,表示疑惑。他这才告诉我,他已经在这里游荡好些时日了。他原本在市里打工,好些年过来,也攒了不少钱。前些日子,接到村里通知,说要拆除家里房子,政府补贴钱,去到镇上住楼房。他带着妻儿,搬进了镇上的楼里。安置好房屋,装修一番,家里钱财所剩无几,他又出来打工,可去到工地,没有人管他。他说话别人也听不到,刚开始还有几个老乡能看到他,后来,他彻底被人们遗忘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子开始脱离地面,手也抓取不到任何事物。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本想回家就能恢复,可等到了家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老婆孩子也看不到他,以为他去打工了,盼望着能早些回来。没了办法,他只好重新回到市里,另谋打算。游荡数日,他无处可去,见人们因为山的事情都纷纷逃离,河边人少消停,就一直待在了这里。我听他讲完,拍拍自己胸口,说:“别担心,你丢了身子,昨天夜里,我也丢掉了自己的心,但好在还活着,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们来到路灯下的长椅上,他问我有没有手机,他想给妻子打个电话。我掏出碎屏的手机,让他说号码,打过去帮他转述。他双手贴紧头发揉搓,慢慢下滑到脸,掩面沉思,半晌才抬起头,说还是算了,打过去也不好解释,还白让妻子担心。等找到解决办法,再打吧。他长舒一口气,泪翻越褶皱的皮肤,滑落到嘴角。我拍拍他并不存在的肩膀,让他别担心,说一定帮他恢复正常。山又发出声响,先是低沉的几声,接着便是拉长的怒吼。我感到地在震动,身子也发出响动,和山形成了共鸣。等山停了动静,肚子还不时涌动,我意识到,原来是饿了。我想请他吃饭,但他接触不到食物,只好作罢。他说不用担心,不吃饭对他并无影响。他能接触到水,喝点水就可以了。说完,他怕我不信,飘到洮河河面,掬起一捧水,回到我面前,喝了下去,说这样身子就有精神了。我拍拍他肩膀,往市里赶去。 路上我介绍自己名字,让他叫我小崔就行,又问他姓名,他让我称呼他老马,工友都这么叫他。我接连叫了三声,路上行人诧异地望向我,我才想起来,他们看不到老马。赶到风味一条街,我点了碗炒面片,吃完和老马回住所。房子在市区边缘,是房东自建的三层平楼,周遭这样的房子很多,密密麻麻扎堆着,只留足摩托车通过的巷道。一些电线交错着盘在水泥墙面上,水泥杆彼此交替着把电线送向四处。有些地方还竖着木头的电线杆,倾斜着靠墙而立。我带着老马,踏着满是裂缝的水泥地面,拐过两道弯,穿过三户人家,才到我租住的地方。院落不大,四面都建了房子,抬头望上去,像水井一样。此时夜已深,几户人家已经灭灯睡觉。我领着老马,穿过堆满杂物的过道,爬上楼梯,到了我的房间。房里还有血的味道,我打开门窗透气,把桌上的纸张清理干净。老马问我什么工作。我拍拍稿子,说主业打零工,副业搞写作。他说我是有文化的人。我摇头笑笑,说原本的待客之道,得给客人泡茶,不过他喝水只能用手,等我找个碟子,泡好倒进去。虽然对他来说都一样,但至少看起来舒服些。老马让我不必客气,我还是泡好茶,倒入碟中,等凉些,端到他面前。他微屈双手,合并一处,捧起茶来,吸入口中。喝完咂咂嘴,说好久没有喝过茶了,太香了。我又给他添上,他喝过三回,才摆手说够了,满意地浮在空中,盯着我桌上的稿件看。我本想整理好稿件,给小卡带过去,但遇到老马,我又有了生的希望,决定不能就这样放弃。老马看到那张留有黑衣人字迹的纸张,说:“上面这句话写得不错,心在几千米外跳动,我现在就是,我的心牵挂着妻儿,它就在我们镇子上跳动呢。”我拿起纸张,看昨天写的小说开头。对啊,我还活着,也许我的心还在跳动,只不过是在其他地方。我闭眼沉思,让思绪脱离身子,向身外感知,突然有阵跳动的感触,连接进入我的大脑。我感受到了我的心,它还在跳,它就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被移植到了某个人的身上。我得找到它,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我只能模糊感知到它,却无法准确定位,等到了明天文学交流会上,让小卡和小舒出出主意吧。我昏沉睡下,窗外燥热的风,一股一股旋入,企图灌满我心空缺的位置。 早晨醒来,老马已浮在桌边,看我钉在墙上的写作计划和一些思路。我洗漱完毕,带好前些日子完工的文稿,准备去往北街什子。老马问我去干什么,我说修改稿子,我们成立了文学交流会,会集了不少喜欢文学的人,每逢周四就聚在一处,相互看稿子,提意见,分享读书心得。这活动最先是卡卡奶茶店的负责人发起的,他和我年岁差不多,人们都叫他小卡。老马点点头,想也去看看。我带着他,坐上公交,等到时,大家都四五人一组,开始了讨论。我先和小舒找了地方坐好,小卡忙完事情,也过来坐下。我掏出稿件放到桌上,问他们上周成果如何。两人笑笑,说故事已有,尚在构思中,拿起我的稿件看。小卡读完,说意料之中,又问我上周说要写的关于心的故事,进展如何,记得我讲了开头的句子,很有意味。我说遇到点问题,虽然构思已久,但直到昨天才把想好的开头落在纸上,下文却怎么也出不来。小舒点点头,说是了是了,他时常有这种感觉。 小卡摸摸下巴,谈起最近洮河边那山响动的怪事,说:“我下篇小说,就要以此为内核。听说有个老人,住在南源什子,自从山发出怪响以来,他逢人就说,山快要塌了,山的根系连接着城市的地脉,山倒塌之后,这个城市也就完了。人们都拿他当笑话,虽然确实是杞人忧天,但放到小说里却别有韵味。你们都别跟我抢,这内容我先写了。”小舒摆摆手,说:“谁和你抢,不过这事全城人都知晓,再加上网络的传播,估计会有很多人写。”小卡让他不必操心,他自有创新的办法,又把手交叉放在胸前,问小舒有无新的构思。小舒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氛围里,半弯手放到嘴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昨天有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在大街上乱跑,有人还为此报了警。这女子我虽未见过,但只细细一听,就很有创作的冲动,感觉她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只有小说家才能发掘出来。当然目前我只给她起了名字,叫凌思,其他还没有半点思路。”我拍手,想起《聊斋志异》里有篇文章,也写一个来历不明的赤裸女子,建议小舒可以参照。两人又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想发生在我身上的荒唐事,肯定不能明说,但得找人商量对策,又不能不言。我灵机一动,说:“还是关于心的故事,不过内容有所调整。大概是男主在某天夜里,突然被两个黑衣人掏走心脏,他奇迹地活了下来,又遇到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名叫老马,来自农村,除水之外,无法接触任何东西,别人也看不到他。两人都遭遇怪事,便结合一处,决定共同寻找解决方法。这个设定很新奇,也让我很有写作的欲望,但不知接下来情节该如何发展。初步设想,男主能感知到那颗心在城市的某处跳动,可如何寻找,我犯了难。”小卡听完,拍手大笑,说:“这是科幻小说,还是玄幻小说?人被摘去心脏,如何存活?逻辑不通。”小舒沉思片刻,说:“小说倒也不必完全追求现实逻辑,不过下面的情节,就得老老实实写。我想男主找人,必然按照现实的办法,他可以在街上卖艺,这也许是接触人最多最快的办法。你可以写男主有一技之长,卖艺时候,感知到心在附近跳动,因此寻到了人。”我想了想,这办法不错,不过我没有能拿出手的本事,总不至于摆个摊位,让人观看我写作吧?看来还得另寻计策。当然,寻个接触人多的差事,这个思路不错。 接近中午,众人交流差不多了,小卡作完总结,人们陆续从店里出来。我们帮小卡恢复店面,下午还得做生意。收拾妥当,小卡要请我和小舒吃饭。我四下寻找老马,才发现他在一楼角落的沙发旁,浮在空中睡着了。我过去叫醒他,让他先在这里等着,过会儿我来找他,又接了水倒在他手里。这时小舒走过来,瞪大眼睛,说:“奇怪,怎么水浮在空中?”老马赶忙喝进肚里,我过去拍拍小舒肩膀,说,一个小魔术,最近在网上新学的。小舒没有起疑。吃完饭,我到奶茶店带了老马,回到家中。 躺倒在床,瘫软片刻,我又想起小舒的建议。如果让老马配合我表演魔术,倒是不错的选择。然而理智想想,偌大的城市,妄图通过表演才艺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要真能找到,怕也只能发生在小说里。可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我求得老马的许诺,准备明天就行动。为了取得绝佳的效果,我特意找到人流量多的岳麓公园,制作木板,印上“水飘术”三个大字作为招牌。公园有块高地,我带老马上去,又拎来一桶水当作道具。开始人们惊奇,问我如何个飘法,我说指哪儿飘哪儿,示意老马捧水而起,随我手里的指挥棒浮动。人们满脸惊异,伸手到水的四周试探,看有没有辅助道具。我端坐到一旁,让他们尽管尝试,谁能破解,奖励一万块。魔术并不吸引人,奖金却让人们眼馋,有人拍了视频发到网络上,陆续有人过来凑热闹。每次表演,我都留心周围人群,一旦感知到异样的心跳,好立刻锁定目标杀过去。然而一周过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丝毫收获。也许带着我心的那个人是上层精英,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个地方观看表演,那我岂不是在做无用功?我懊悔听了小舒的建议,决定明天不再继续。等到晚上快要收摊,旁边还有些人围观。我不耐烦了,想赶走他们,突然感知到一阵心跳,就像有乐曲从远处飘来,在我脑海扩散。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在人群中搜索。一个女孩子跳到我面前,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说:“你们看不到吗?这算什么魔术,不就一个人用手捧着水嘛。我破解了你的魔术,给钱。”她伸手朝向我,我的脑海里,全是心跳的声音。没错,就是她,她能看到老马,肯定有问题。 我腾地立起,向她扑去,她灵巧躲过,钻入人群想逃跑。我紧追其后,大喊:“还我心来,你个小偷,贼!”穿过人群,跑过两三棵树,我在花坛前将她摁倒在地。先前摊位旁的人都聚拢过来,议论纷纷,说这女子是神经病,又通过我的喊叫,猜测我是她男朋友,被她甩了。我想争辩,但作用不大,决定将错就错,说她就是我女朋友,拽她到摊位前。她大喊救命,其他人以为是情侣吵架,也不再管,四散而去。我拽紧她胳膊,说:“你个偷心贼,说,是不是你雇了两个黑衣人?”她摇头表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挣扎着要逃跑。老马劝开我们,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我带她到一旁奶茶店,告诉她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听完点点头,说难怪有那么多人上了我拙劣魔术的当。我问她底细,她喝口奶茶,说:“我什么都忘记了,只恍惚记得我从山上醒来,赤裸着身体,觉得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要我去解决。我跑到山下,想寻求帮助,但给人举报了,差点被警察带走,好在有个大妈送我一件衣裳,才得以幸免。这些日子,我在四处游荡,希望能恢复记忆,然后就碰到了你。”失忆这事,一般都是电视剧的设定,要是别人说,肯定在胡扯,但她能看到老马,让我不得不选择相信她。我又想起小舒说的事,赤裸身体在市里乱跑的女子,想必就是她。世界可真奇妙。我说我们三人能遇到一块儿,也算是缘分,只要团结在一起,总会找到办法。我问她名字,她摇头不知。看着她的样貌,我想起上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就叫她乔林。她倒也无所谓,说肚子饿了,想吃饭。我带她去吃羊肉串,正好这些日子表演魔术,歪打正着赚了不少钱。吃完离开饭馆,她没有睡觉的地方,我记起文学交流会上认识的沈丽达,她是高中老师,就在附近住着。我冒昧上门,把乔林托付给她,说是远方的表妹,来市里玩,在她这里暂住几天。她住楼房,房子宽展,又单身一人,也就接纳了。我悄声叮嘱乔林,我们的事千万别走漏风声,确认她明白我的意思,才和老马回到屋子。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但接下来又该从何处着手,我辗转在床上,想还是得找小舒和小卡帮忙。远处山的鸣响,从地下延展而来,避开高低密集的楼群,扩散向主城区,最终冲破地表,落入每个人耳里。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是周四,又是交流会的日子。我到的时候,大家都在自由讨论。小卡和小舒等我多时,见我来了,让出座位。小舒说:“这是找到新的赚钱门路,不打算写作了?”我摇头否认,说昨晚失眠,清早才睡着。他们问我小说写得如何,我回答进展还行,男主找到了偷他心的人。不过为了使故事曲折一些,我准备让偷心的人失忆。但这样一来,线索中断,接下来情节不好构思,我卡在这地方,已经有一两天了。小卡说:“这有何难,一般这个时候,才是小说的关键部分,关键人物才能出场。只要找到这个关键人物,小说自然能顺畅发展下去。”我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想听听他的意见。小卡说:“举个例子,比如我要写的小说,山体坍塌之后,原本山的位置,出现一个深洞,洞漆黑不见底,有一棵巨树从下生长而来,树冠基本盖住了整个洞口。人们吊绳子下去,发现根本没有尽头。人们这时想到那个老人,记起他的预言,便去找他。我想你的小说,恰好需要一个智者,一个超自然的、有先知能力的人物。他能帮助主角解答问题,小说因此也将迎来转机。”这话说得不错,写小说确实得在要紧关头,安排这样一个人物,把主人公引出迷途。但我却非真的写小说,上次走了狗屎运遇到乔林,好歹小舒给出了具体实施方案。小卡的建议,便完全没有门路,我上哪里去找一个智者呢?难不成逮着全市的老人挨个问一遍吗?我转向小舒求救。小舒却并不顾我,说:“我的小说有了新的进展。上次开完会后,我特意找来《聊斋志异》翻阅,找到小崔说的那篇文章,保存在了手机里,我发给你们看。”我打开手机,看具体内容: 桥木村胡云之子,幼丧母,家贫,葬于荒林。其年方八九,常嬉山林中。一日,子归,有女随其来,赤足裸身,长发垂腰,眉目蹙然。村人睨之,逐于山野,子遽倒地而泣,夜中乃止。次日,女子逡巡村野,复趺坐树下,闭目自语。村有晨起者,见树叶黄枝断,视为不祥,告以村人。遂举斧驱之,又斫树燃尽,聚灰,围村而撒,以隔其身。入夜,山鸣凄声,久而不绝。子假寐,待父鼾睡,出村寻女,引于后院老屋,携母衣与之。女子摄衣,席草而眠。子悄然归室,阖扉和衣就枕。后女子常居,子日济汤食以生。然邻人有访者,入院而闻之,惊走大呼,曰:“胡云之子,私养鬼,今若不除之,后必有祸患。”村人缚胡云父子,跪后院,闻老屋铿铿作响,不敢涉足。俄而近窗觇视,忽有金光飞出,绕转九圈,升天而去。众人长拜不起,抬头窥望,胡云之妻入门而来,与子相认。后村人于此修葺房屋,立碑为庙,永世供奉。 这故事和我之前所看并不相同,但更贴合小舒的小说。见我们看完,小舒继续道:“这个故事里,救女子的是孩童,其遭受的磨难来自村人。然而我的故事发生在城市,她遭受的磨难该来自何处呢?拯救她的人,又是什么身份呢?”小卡仰躺在椅子上,说:“这还不简单,她的磨难,应该和她赤裸身体相关。她应该遭受了身体的折磨,或得怪病,或有残疾。至于救她的男主,倒是可以写成同龄之人,作以情侣。毕竟所有小说,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想起女人的原型是乔林,小卡的想法实在不吉利,建议道:“小说不一定全都是恩怨情仇,你倒可以写得很唯美,把她塑造成淤泥里的荷花,也不必非得让她残缺一部分,世上也有很多完整的美。”小舒点点头,说我们两人的意见,他都会参考。我忙问他对我的小说有何看法。他说小卡的提议不错,找到这个关键人物即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写,不如去拜访一下小卡说的那个老人,说不定会有思路。这样的建议,我不可能抱有期望,决定还是从乔林身上下手。交流会结束,我找到沈丽达,问她乔林的情况。她说还行,就是有些脏,身上全是土,她给帮忙洗澡,搓下来一层泥。我解释说她从乡下来,来前还在地里干活,希望她别介意。她摆手说不会。我顺路到她家里,把乔林接了出来,准备去寻找线索。 目前果真如一般小说中间的部分,看似情节有所发展,但人物却一筹莫展,陷入了困境。我想乔林既然是从山上而来,那么就带她去山上,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但她听到山的轰鸣声,就抱头大喊,说什么也不能靠近。我害怕她的喊叫已经远胜于山的轰鸣,只好撤退,再作打算。过了几天,小卡突然发来他写的小说,内容和他之前说的相差无几。小说在主角寻找那个预言山会塌陷的老人时结束,后面附带有小卡的困惑,说不知道这个老人应不应该存在,他的权力在小说中太过强大,感觉都超过了自己这个作者。如果继续下去,小说的走向会出现偏差。我说前面几章写得不错,尤其对洞和树的描写,营造出神秘却又不失现实感的氛围,令人回味。我让他别想太多,继续写下去。实在不行,下次找个理由,让那老人消失就好。他回复我说可以,下次见面再细聊。 我关上手机,想起小舒的话,决定去拜访那个老人。倒不是我真的相信了他的建议,只是想来老人传言山会坍塌,而乔林又从山上而来,两者间有某种联系,应该能得到一些线索。我打开手机,从小卡那里要来老人的大概位置,带着老马和乔林赶到南源什子,询问周边的人,最终确定他在城边的废旧房屋里。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区域,很多房子都用红笔画着大大的“拆”字,有些只剩下墙体胡乱堆着。我穿过马路,迈上斜坡,进到小巷里。巷道两边的房子还算规整,但多数没人居住。我进到最深处,被褪尽黄漆的木门拦住,看到门牌号,应该就是这家。 门敞开着,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我先踏进去,边走边喊是否有人。院落很大,北面是三层的楼房,但整个院子被大布从上方遮盖,太阳从缝隙处流进的光,勉强能让我们相互看到。听到我的喊叫,楼层高处传来老者的声音,让我们上去。我踏上侧边的楼梯,通过落满灰尘的过道,上到最顶层,在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寻到了声音的来源。老人房间完全被黑暗盘踞,好在进门以来,几乎不见太阳,我的眼睛已经适应这样的环境,才得以看清屋里的排布。老人抽着旱烟,盖好被子,躺在一侧床边,见我们进来,拉开半边窗帘,屋里才亮堂些许。我道明自己身份,问他何以知道山要塌陷。他反问我后面跟随的女子从何而来。我说她失了记忆,似乎从山上而来,而我们前来的目的,也是想弄清她的身份。老人敲掉烟渣,直指山的方向,说今晚午夜时分,你们三人登到山顶,或许会有所收获。我还要再问,他却已经倚靠着枕头,打起了呼噜。我退出房间,出了院门,本以为他装神弄鬼,但琢磨他的话,里面提到“你们三人”。看来他也能看到老马,这就不得不让人相信了。我决定今晚就到山上一探究竟。乔林自然不肯,我好言相劝,说唯有如此,才能破开她的身份之谜,也能知道她所谓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不至于贻误时机。乔林无奈,犹豫摇摆,我去商店买了耳塞给她,她才不情不愿点了头。 等到晚上,准备妥当,我们绕过警戒线,往山顶赶去。山奇怪地没了声响,一路上去,不见半点轰鸣。乔林摘掉耳塞,心情愉快。老马飘在空中不费力气,乔林开始还跑在我前头,要和我比赛,爬至山腰,不肯再动。老马能接触到乔林,想着背了她也不费多少力气。乔林猛劲点头,上到台阶,跳到老马后背。老马身子下坠一些,脚离地面仅有一掌之隔。我们抓紧时间,和月亮一同抵达了山顶。山上林木尽被砍倒,翻出裸露的黄土,平铺一片,地上堆放着不少的木头。风从木头的缝隙里穿梭而来,划过脸面,倏忽而去。之前这里被铁皮围封着,里面满是顺着盘山公路而来的挖机和卡车,估计是要建什么东西。我平素喜欢爬山,总能在围栏里看到升腾的黄土和倒地的树木,后来因为响动的事情,山上的项目才停了工。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撤走了,只留下堆叠的木头,还有散落各处,半嵌入地里的砖块。我瘫坐在砖块旁,看是否还有存活下来的树。 乔林跳到我面前,反问道:“然后呢?”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问她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她摇摇头,不再说话。老马拉住我的衣服,让我看他的脚。我低头望去,他居然踩到了地面。他捧起一抔黄土,扬撒在空中,欢喜地说:“我能碰到土,我的脚,终于踏到实地了。”说话间,身旁突然窜过两个人影,从轮廓来看,是那两个黑衣人无疑。我站起朝着他们的方向追去,却绕着山顶转过一圈,又返回了原地。我累倒在地,转头看到乔林在山中间的木头旁,给两个黑衣人围着。两人半跪在她眼前,一言不发。我起身赶过去,那两人健步而起,隐入山下林中。我本想追去,气力不支,只好作罢,问乔林如何。她泪作两股掉落,说:“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山马上就要塌陷,我下山是要寻找救山的办法,要拯救它,拯救它。可我,可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说完,乔林如散落的黄土,松软在地上。我赶忙扶她起来,她早已昏迷不醒。我心的地方隐隐作痛,背她到身上,往山下赶。 来到洮河边,我用水清洗乔林脸面,她才有了意识,但嘴里说着胡话,身子发抖,渗出汗来,浸透了衣服。我到路边截停一辆出租车,抱乔林上车,往沈丽达家里赶去。下了车,老马又半浮起来。我背起乔林,敲开沈丽达家门,将乔林安置到床上。沈丽达取来毛巾,不断擦拭乔林的身体,不消片刻,一条毛巾便浸满了水,还附带有大量的泥土。一直到清晨,乔林才有了意识,身子也不再流汗。沈丽达忙活一晚,见乔林好转,轻关上门出来。她拉我到沙发上,问我这女子到底是谁。我承认自己撒了谎,说她是前些日子赤裸身体乱跑的女子。她失了记忆,只说自己从山上而来,有要紧的事情要办。沈丽达听完,淘洗干净毛巾,说:“换作别人,肯定不信你的鬼话,但我不一样,我写小说,在我看来,万事皆有可能。你放心,乔林我来照顾。”我向她道谢,回屋看乔林恢复些许才道别,带着老马离开。 原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却不想陷入了更大的危机。我等不及下次的会议,提前约小卡和小舒出来商量。小卡说他的小说进展顺利,他听从我的建议,已经把那个老头从小说中抹去了,现在他这个作者主导着小说。他又在前稿的基础上,续写了部分内容,脑洞大开,说有不知名的动物从洞里飞出,很快占据了整个城市。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马路,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市里所有地铁全部停运,人们处于惶恐之中。我称赞他的想法,说:“与你相反,我的创作遇到了很大问题。我找到了那个关键人物,我让他给男主提供了线索,男主也再次遇到了那两个黑衣人。老马除水以外,又可以接触到土,脚也能踏实到地面了。那个偷去男主心的人,也恢复了大半的记忆。但正如你说的一样,这种关键性人物,我们很难操控他,我写到后面,按照他的思路走,发现他给的线索,反倒让人物进入了死胡同,陷入了更加绝望的处境。我该怎么办?”小卡说:“按你的办法,删掉他。我新写的文本里,那个老人不存在了,整个故事清晰了很多。等我给你看详细文稿。”我已无心再看,只粗略瞥了几眼,把目光转向了小舒。小舒看看我,笑着说:“我倒没有你们那样的烦恼,相反,我有了更加绝妙的创意。女主凌思不需要爱情,男主不是她的另一半,相反,是她的一部分,你们懂吗?是那种身体上的一部分,就像夏娃是亚当的一条肋骨,男主是凌思身上的某个器官。我原本还没想到该是什么,但看到小崔你,我突然就有了想法。你莫怪我偷你的创意,男主该是凌思的心,男主把自己的心献给了凌思。怎么样,这个创意如何?”小卡拍手称赞。小舒看向我,继续道:“我想好了,凌思最后一定得悲壮而亡,这样她的美才能尽数体现。她最好化成一阵风、一抔土、一池水,总之一定是自然之物,就像你说的一样。她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她或许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她出现在小说里,只是为了毁灭,或者说,她之前曾努力过,但已不再重要。”我隐约感觉事情不对,想劝他别这样写,却一字难言。 小卡看着我们,在地上绕圈,双手一拍,大笑说:“天助我们也。我有一个绝佳的创意,不知你们想不想听?”小舒用手半卷耳朵,表示愿闻其详。小卡说:“我的小说虽好,但缺乏前因,你们二人的小说,一个缺少结尾,一个缺少背景,不如将我们三人的小说合三为一,如何?”小舒说:“怎么个合法?”小卡坐到椅子上,双手揽住我们肩膀,说:“简单。小舒的女主,由男主的心造就,而小崔的男主,恰好缺失了心,这岂不暗中相合?要我说,光有心还造不得,小崔小说里的老马,只能接触到水和土,水土相容,你们想到什么?”小舒摇头表示不知。小卡说:“女娲,女娲造人,她通过水和土,造就了人类的躯体。这样一来,小崔的小说,就成了小舒小说的背景,而你们的小说,则共同构筑成我的前因。女主其实是山神的转化,山神预感山要塌陷,所以派出黑衣人,从城里找到两人,一个借其心,一个借其体,化成女形,企图保全自己。然而山的倒塌是必然,女主最终在山轰然倒塌之后,消失不见。之后就是我的部分,原本山的位置,出现坑洞,长出巨树,城市危机四伏。这样小崔的情节有了进展,小舒想要的悲剧美也得以展现,我的故事也有了丰满的开头。”小舒说:“妙,妙得很。这是你的创意,你要愿意写,我把文稿交给你,你尽心整理,怎样修改都好。”小卡看看我,我失魂落魄,僵硬地点点头,说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走在路上,山的轰鸣声从地下翻涌上来,愈发频繁。我总感觉他们不是在谈论小说,而是在描绘现实。可小说就是小说,如何与现实挂钩呢?一定是我最先把现实假以小说作借口讲给他们,才让他们生出现在的想法,是我的问题。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呢?我赶到沈丽达家中,她匆忙开门,说乔林症状又开始加重,皮肤渗出泥土,怎么也止不住,而且身子开始瘫软下去,摁压皮肤,会出现坑洞,很久才能恢复。我感知到那颗心的跳动越来越慢,甚至于快要停止。我一直待在沈丽达家中,等到凌晨,乔林稍微好转,我才躺倒在沙发上睡着。第二天醒来,身上盖着被子,我起身去看乔林,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看沈丽达在卧室熟睡,给她留下字条,离开了屋子。 我找到老马,他愈发向高处飘去,我让他待好在屋里,防止真的飘离不见。想起那个老者,我不信邪,坐上地铁,转乘公交,来到南源什子,找到当初那片区域。然而再次来到老人家里,木门已被拆毁,原本头顶的大布掉落,均匀地摊平在院落里。我大声呼喊,却无人回应,上到三楼,屋里早已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人烟气息。出了门,我好不容易在附近寻得一户人家,问他之前说山要塌的老人现在何处。那人摇头说没听说过,又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不敢造谣。我忽然想起小卡的小说来,上次见面,他说删掉了那个老人,难道两者有什么联系?或者是我多虑了,老人只是搬迁离开了而已。我脑袋如糨糊,后悔给了小卡这个建议。折返回家后,小卡打来电话,说他等不及我的稿子,已经按照之前的想法,合三为一,全写了出来。这算是定稿,除了一些错别字和有语病的句子,不再改动。我匆匆看过内容,是他之前所讲的扩充版,最后那洞越来越大,吞噬了整个城市。小说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主要是小舒和我的故事,在山倒塌之前作结,下部则衔接他的构想,科幻味十足,合起来大概有十五六万字。我呆住片刻,手机从手里滑落。现在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我躺倒在床,屋外传来剧烈的轰鸣声,打开窗户,空中开始弥漫起沙土,住户纷纷紧闭门窗。我掩住口鼻,艰难向沈丽达家中赶去。老马不顾我的劝阻,也一同赶来。 乔林还昏迷躺在床上,身上渗出大量的水和土,沾满了床单。沈丽达尽心尽力照顾着她,说起了沙尘,过来干什么。我难以言语,坐在床边,握紧乔林发冷的手。沙尘持续了一晚上,其间不停传来震耳的轰鸣,直到清晨惊天炸雷般的一声巨响后,方死寂不再出声。我看向窗外,全是滚滚尘土,持续到中午才沉积到地面,落有一指厚。城市的街道楼宇,无一幸免。我打开手机,仔细翻阅小卡的小说,按照里面的情节,城市扬起沙尘后的一周将会出现坑洞,山体开始下沉,一切都会被吞噬毁灭。我愈发怀疑小说的预言性,或者说小说对未来的决定性,毕竟小卡删掉老人后,我的找寻也没了结果,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必须要阻止小卡,但书写出来的文字,已无法抹除更改。小卡早已把文稿交付给了洮河印刷厂,连夜打印了两百册,准备作为内部资料,分发给文学交流会的人。他还把小说上传到了网络,因为昨晚离奇的巨响和中午堆积的尘土在书里都有描写,人们被吸引而去,目前小说点击量已破十万。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小卡真相,告诉他乔林和老马的存在。他必须得停手,和我一同寻找可以补救的办法。 来到屋外,所有人都戴上了口罩。环卫工人弓着身子,艰难移动双臂,好把尘土聚拢。我坐上地铁,赶到店里,小舒正坐在柜台边鼓捣着手机。我问他小卡人在何处,他顺势揽我到一旁坐下,给我看手机屏幕。里面是小卡的小说,点击量还在飙升,有很多人的评论,都在担心小说成真,整个城市会塌陷消失。有些人已经备好食物,准备驱车离开,在网上发布相关的攻略。小舒说小卡去印刷厂拿书了,等会儿就来,并预感小说一定会引起很大反响。半小时后,小卡指挥两个工人,从车上卸下成箱的书,搬运到了二楼的角落里。我迫切想让他们坐下,听我讲话。小卡却拆开书箱,掏出两本放到我们怀里,拉我们坐下,揉搓着手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们的小说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网上的点击量你们应该看到了吧,那些评论也确实有意思,小说怎么可能有预言,甚至左右未来的能力?昨天夜里的声响,估计是山石滚落,或者是地质问题。至于沙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不过是这次比较多罢了。再极端一些,日后城市要是真没了,那保管是有科学依据的,找原因,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写小说的人头上。你们千万别被网上的言论吓住了,我想趁着现在还有热度,继续往下写。你们动动脑袋,给我点建议。”我的话到嘴边,不得不停下。小卡态度坚决,说了他也不会信,他看不到老马,乔林的话更不会留意,毕竟他们都早已在我的小说里出现过,他只会以为是我找人来玩弄他。我只好放弃这个打算,可这样一来,我又该找谁商量呢? 我记起那个老人,小卡刚才谈到续写,也许还有办法。小说里的问题,就应该用小说的办法解决。我计上心来,拿起书翻到最后,看着小卡说:“就现在的内容而言,你把所有线索都写死了,情节无法延展,强行去写,反倒画蛇添足。我没有特别的办法,还是你教给我的,去找一个关键人物,他能引导情节,同时也能创造情节。”小卡挪动身子凑近点,问我该如何寻找。我把书从头到尾快速翻一遍,说:“无须寻找,你的小说本来就有,那个老人可以担此大任。”小卡低下头,懊悔地说:“可我已经删掉他了。”我说:“现实里人死不能复生,但这是小说,小说是有魔法的现实,用点小说的技法,就足以让人重生。”小舒不等我说完,拍手大笑:“是了是了,我知道小崔说的是什么。补叙,小说特有的魔法棒,挥一挥,就可以大变活人,让小说重焕生机。我仔细看过你的小说,虽然终稿里老人的戏份被删除了,但早期为他设置的铺垫和伏笔,却依旧残存在小说里。一些情节还保留着他的影子,我记得你刻意强调过骡马市旁的紫金小区,有近百字的景物描写,在你的初稿里,老人后期是搬到了这里,和子女住在一起。虽然老人不在了,前期南源什子的住所也被你划掉了,但对于小区的描写,不知是不是疏忽,还留存在小说里。将老人用补叙的办法引渡回来,在你的小说里有合法性,你放心地写。”小卡听完,把店交给员工,说我们的提议非常不错,他得立刻赶回家写,预计晚上就能完成。我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希望小卡的写作,真能帮我找回老人。我回想起小舒说的紫金小区,应该就是那里,按照小卡的写作速度,假如小说真能影响现实,不出意外,我今晚就能见到老人了。 我和小舒闲聊片刻,也出了门。回到沈丽达家,我告诉老马小卡要续写的事,带他往紫金小区赶去。正值下班时候,来往车辆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的黄土,也被人踩得扬不起半分。老马对身体的控制力愈发差劲,街边有个瘪了气的气球,我解开上面半透明的绳子,绑在他的脚踝,牵着他来到南街广场。紫金小区就在对面,我走到正对门口的长椅坐下,把老马拴到扶手上,紧盯进出的行人。天色原本还蓝白一片,不知从何处打翻的墨汁,逐渐从远方晕染而来,不多久便浸透了整片天空。门口的路灯亮起,进出的人们,影子被拉长、折叠又延展,长久盯下来,却没有一个属于老人。我的双眼不听使唤,周边的吵闹声,居然和谐成了催眠曲,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离我越来越远。就在声音将要坍缩成一个点时,刺耳的争吵声将其打断,迅速在我脑海里膨胀开来。我被吓得立起,才看到小区旁边路上正是那个老人,佝偻着身子,被一个男人拖拽着。我赶忙解开绳子,冲了过去,从男人口中得知,他昨天在小区门口碰到老人卖书,随手挑了一本泛黄的《聊斋志异》,本想着能有收藏价值,可拿回家,上面的字迹却都消失了。他气不过,追来,要老人退钱,还要再挑一本算作补偿。老人的摊位不大,只一个木头箱子,书全积压在里面,放置在一排灌木前,刚好被藏起来。我后悔没有早点到门口看,不然早可以遇见老人。可转念一想,或许是小卡的小说刚刚完成,我才得以碰到老人,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未来的走向,全在小卡的笔下。如此一来,我必须得让小卡做出修正,甚至于趁早结束小说,免得节外生枝。我帮老人退还了钱,男人又挑去一本书,才满意离开。我问老人乔林的事该如何解决,他摆摆手说:“今天太累了,明天这个点你再来。我家里还有本好书,印象中书里有提到过这个名字,我送你,算是感谢。”我不好再问,帮老人整理完箱子,看到小区出来一个女人,扶着老人,抱着箱子上了楼。 我和老马赶回沈丽达家里,乔林还是不见苏醒。我守在床边,为她换来干净的毛巾擦汗,不觉趴在床边睡了过去。醒来已是第二天,整个身子平铺在地面的毛毯上,手里握着的换下的毛巾,已被夜风吹得半干。我顾不上洗脸,用水冲冲。小卡约我到店里见面,小舒也在。沈丽达还在睡觉,我让老马照顾好乔林,往店里赶去。 听见我来了,小舒出门迎接,说小卡昨晚写东西太晚,他赶到时,小卡就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无人可以倾吐,只能告诉小舒,说我想让小卡修改小说,毕竟最近事情越来越邪乎,我担心城市塌陷的情节在现实就可能会上演,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也不能掉以轻心。当然另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又如何能让它消失呢?小舒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又不是不了解小卡的脾性,他认定的东西,别人很难劝服,除非你能提出更好的点子,让他甘心放弃已有的构想。至于已经写出的东西,毕竟是在小说里,改变它,倒不是没有办法。”我听小舒有主意,拉住他的手,说:“找出让小卡满意的点子,这个我可以解决,只是改变既定的小说事实这事,我实在没有头绪。”小卡听到我们说话,敲着脑袋从沙发坐起。小舒笑着拍拍我的手,拉我过去,说:“小卡,昨晚我又通读了一遍小说,确实很不错,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现在的小说,文体其实很割裂,上部虽有奇幻的地方,但还是以现实为主,可到下部,也就是你的部分,风格则变成了科幻,前后不协调,算不得好小说。”小卡凑上前,问该如何是好。小舒说:“这个好办,还是按小说的方式来,人们不都说你的小说和现实联系过于紧密吗?那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干一次呢?”我恍然大悟,作为虚构代名词的小说,想让成真的它变假,只需把它再退回小说形态就好。我握紧小卡的手,补充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把现实写进去,塑造一个类似你的人物,小说的下部,其实是他写的一篇小说,是他在听到山体响动后的创作。这样小说就有了两层叙事,原本的结尾被嵌套进去,整体故事又转回到了上部,你又可以继续写一个全新的结尾了。”小卡思考半天,说:“这个确实有新意,不过,然后呢,这样一来,里面的山神也好,老人也罢,还有那两个失去心失去身体的人,他们又该如何发展?既然小说里的小说已经写到过城市塌陷的事情,再继续写,就不能出现这个情节了。前面的构思都出自你们之手,后续的发展,你们也要给我提供思路,只要有好的想法,我就修改。”听到小卡松了口,我终于缓过劲来,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明天一定带来让他满意的构想。 …… …… (文中《聊斋志异》《山海经》片段均为虚构。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