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子的呢喃,并非从他嘟起的唇间发出,而后传至我的耳边,而是从他抵在我鼻尖上的他的鼻尖涌出,声音、体温、奶香,裹挟着一种至柔却能融化一切的力量,涌上我的鼻腔,直抵脑门,如同熔岩巧克力般迅速融化,流淌至我的耳蜗。 然后,孩子的小手捧起了我的脸,他将身子更紧地贴着我,整张小脸黏上我的脸,嘴唇挤着嘴唇,鼻子挤着鼻子,呼吸挤着呼吸。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包裹着,听不见红海的风声和涛声,听不见同船友人们的惊叹声,听不见在一旁早已朝他伸出双手的他父亲的低语:“Baby?” 这是中国的芒种时节,埃及红海的玻璃游船甲板上,蹒跚学步的洋娃娃,知天命之年的我。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我忍不住伸出双手抱起了他。 后来,我在友人抓拍的镜头中回看了那一幕——红海在我和孩子身后呈现了醉人的蓝和绿,像莫奈的印象画,远处是撒哈拉沙漠的漫漫黄沙。他圆嘟嘟的脸,红海般湛蓝的眼眸,藕节般的胳膊和腿,如西方油画中的天使。我轻轻抱着他,就像一个祖母抱着她的孙子。然而我们素昧平生,一个来自东方,一个来自西方。 无数科学家致力于人类溯源的研究。人类最早的祖先跋山涉水,在地球上不断开拓新的领地,而后继续繁衍演化,逐渐形成了对同情、爱、权利和战争等概念的认识。肤色、毛发、眼睛因生存环境迥异而不同,但人类的血液中始终传承着祖先的基因,闪耀着文明的火种。 我愿意相信,一刹那间的一见如故,缘于人类基因里一脉相承的爱的本能。 在玻璃游船的底部船舱透过玻璃舷窗观看海底的红珊瑚时,我和孩子一家三口的座位正好挨着。孩子咿呀着用双手轻拍着玻璃舷窗,阳光、海水、海龟、珊瑚礁、鱼群依次映入他湛蓝的瞳孔。蛙人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在他年轻的母亲怀里睡着了。我悄悄地拍下了一张照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他,红海留给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游客多么隽永的回忆。 二 当我将视线从孩子那里收回来时,蛙人与舷窗前的人们已打完招呼,正要返回水面。他的脚蹼拨动着海水,在光的作用下,海水在舷窗外翻卷起无比透亮、美丽的波纹。人们陆续走上甲板,而我仍站在舷窗前发呆,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竟然回来了,那个刚刚离去的蛙人,好像在海水中看到了独立舷窗前的我,好像看得到我眼里的希冀。他轻轻拨动脚蹼,像一条美人鱼一样仰着游了过来,贴近了舷窗。我移动着手掌,寻找着他的手掌,他似乎懂了,也将手掌张开,隔着玻璃贴上我的手掌,我做了个胜利的姿势,他也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当他拨动脚蹼再次离去时,他回头看着我,忽然将拇指和食指交叉,做了个比心的动作,并抛过来一个飞吻,吐出一串气泡,而后像鸟一样迅速飞向水面。 他只是这艘游船上一个普通的潜水员,除了我,没有人看到他的善举。他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陌生游客在舷窗前多驻足了一会儿,便为自己增加工作量,再下潜一次。我想,他只是突然看到了我,人类基因里善的本能促使他拨动脚蹼游向我,用无声的语言向一个陌生人表达善意和友好。他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举动,在一个来自远方的陌生人心里激起了多大的波澜,让她又一次确信人性之美的微眇和伟大。 耳边涌起海浪汩汩的回流声,它来自二十年前的三亚亚龙湾,海下二十米。不会游泳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穿上了潜水服,将手递给了陌生的潜水员。他牵着我的左手,带我潜入了如梦如幻的海底世界,鱼群在身边箭一般掠过,珊瑚在我们身下稻浪般起伏,只听得到自己巨大的呼吸声和海水的汩汩声。他用手势询问我是否OK,示意我往左边或右边看,示意我伸出手轻轻抚过柔软的粉色珊瑚和路过的一条黑黄相间的大鱼。 生命中偶遇的陌生人,常常给你最大的善意,缘于事先互无防备,缘于一贯的职业操守,也缘于人类本能的善。 比如这次在古老的埃及,金字塔前裹着头巾的陌生女人反复教我抬起胳膊拍照,后来才知是教我用双手“拎”起两个金字塔错位拍摄。参观金字塔的入口处,一群学生模样的埃及孩子请求和我们合影,笑容灿烂无邪。以埃及古文明为豪的埃及博士导游阿杜站在烈日下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讲解历史。为了表示感谢,我将我的《纸上》送给他,说我们同是古老文明的传播者。那天,他在朋友圈里说,他收到了特别珍贵的礼物。 其实,陌生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爱的路上的同行人。 三 傍晚时分的尼罗河上,响起一个孩童的歌声:“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是用中文唱的,明显不地道,后面几句更是潦草,只剩下不太准确的音调。极干净的童声在暮色中的尼罗河上滑翔,如同鱼跃。 逆光里,一个只穿着一条花短裤的黑皮肤卷发小男孩跪坐在一条黄色的独木舟上顺流而来。靠近我们的船时,他利索地滑到船舷边,一手攀住船舷,继续响亮地歌唱,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很勇敢,很恣意,很快乐。 这是我们即将前往的几近完整保留了原始生活样态的努比亚村的孩子。在船的另一边,尼罗河的蓝色漩涡环绕着两块圆形巨石,两个年龄稍大点的少年站在石头上,赤着上身在泼水嬉戏。他们向着正在远去的我们挥着手,笑着,喊着,对着我们的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在夕阳的逆光里,他们站在波涛翻滚的巨石上,像站在巨鲸的背上,驰骋在他们的母亲河里。 周遭都是漩涡,没有船只和其他工具,不知他们是如何上去的,他们又将如何离开?为什么,在他们黝黑发亮的身上,我看到了人类最初的幸福模样。 船带着我们穿过暮色,沿着蜿蜒的水道游向古老的努比亚村,偶尔有水鸟噗啦啦地惊起。定格在记忆中的尼罗河水上少年,让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抵达的古老村庄、即将去学习阿拉伯语的小学,看到了努比亚族人们静谧而安详的模样。尼罗河上,明月初升,我仿佛听见了蝉声嘒嘒中月亮从我的家乡玉环岛山后浦东边的九头山升起的声音,无法用象声词形容的一种声音。于是,我在尼罗河的汩汩水声里,侧耳捕捉着月亮升起的声音——像水鸟迅疾地掠过水面,河水从它洁白的羽翅上滑落,又落回到河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