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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王族:庙川食令(节选)

时间:2024-01-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族 点击:

王族,原籍甘肃天水,早先入伍从军,转业后居乌鲁木齐,先后供职于出版社等单位。写作以散文和小说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多部。

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

——民间谚语

一月。

阴历腊月,快过年了。

庙川人用架子车拉着麦子,去水磨房磨二三百斤面粉,以备过年时蒸馍馍和花卷,再炸一些油饼。至于面条,在正月也经常吃,所以要磨这么多面粉。

阴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送灶神的日子,要做一顿杂面汤(面条)。俗话说:“灶王爷本姓张,一年一顿杂面汤。”杂面汤用白面、豆面、玉米面混合做成,是为了让灶王爷多吃,上天后多说好话。有些地方,除了将杂面汤敬灶神外,人也会吃掉一部分,以示敬仰之意。

二十三之后,随便选择一天扫屋子。扫屋子用的是专用笤帚,有一个长把子,便于清扫房内的高处。房子都老旧,但扫掉积了一年的灰尘,便焕然一新。扫完屋子,讲究的人会用报纸糊墙,或者在墙上贴上年画,年味就浓了,人的脸上多了笑意。

喂养了一年的过年猪,虽然过年吃不了多少,但因为是为过年准备的,所以要在年前宰杀掉。杀过年猪,从宰杀到烫皮去毛,再到开膛破肚去内脏,最后剁下猪头和猪腿,切下长条状的五花肉,需要一天时间。人们会先把猪头煮了,以备过年时凉拌或爆炒着吃,此外还要备一些五花肉,在正月间炖煮或爆炒。过年最好的肉菜是猪肉,从杀过年猪这天到正月十五,要吃好多顿。

除了猪肉,人们还会从房梁上取下一些猎物熏干肉,清洗后煮熟,用于调制凉菜;再用水泡上干黄花、香椿、木耳等,让这些干菜为过年而醒来,变成与新鲜菜一样的菜肴。同时备好白菜、土豆、包菜、粉条、丸子、豆腐等,有了这些菜蔬,过年的餐桌将活色生香,丰富诱人。另外还要配好辣椒、花椒、大蒜、大葱、小葱等,有好肉好菜,还得有调料才能提味,这是硬道理。如此忙活一阵子,过年食物便准备齐全,用庙川人的话说,就等着吃过年饭了。

大年三十这天,早早在家里包上纸钱,在封皮写上祖先的名字,谓之“请先人(祖先)”。人们在纸牌位前献上馍馍、炒菜、面条等,点上一炷香,人过年,“先人”也过年。

几乎每年的三十这天都下雪。外面大雪飘飘,屋里的人吃年夜饭,都是美好的事。庙川人的年夜饭,是炖一锅猪腿肉。平时炖猪腿肉,会在汤中放白萝卜,但作为年夜饭,便只炖猪腿而不放萝卜,是真正的吃肉。一人一碗炖猪腿肉,用不了多久即可吃完。但这顿饭却不算结束,之后会端上有名的凉菜“天水酒碟”,也就是将猪耳朵、豆芽、粉条三者拌在一起的凉拌菜,开始喝酒。别的地方说的吃饭包含喝酒,但庙川人认为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就是喝酒,二者不能混淆。人们在饭后端上天水酒碟,摆上酒盅,是专门喝酒的意思。这顿酒喝得时间长,也喝得缓慢,不知不觉就喝红了脸,话也多了起来,很多发生的事和没发生的事,被谈论被争执被各执一词,热闹得很。

夜慢慢就深了,风独自刮着,雪独自下着。没有人出去,此时的土炕烧得很热,一家人坐在炕上,从一个话题谈到另一个话题,是“守先人”,也是话人生。别的地方把年三十叫守岁,庙川人则叫“守先人”,说法不同却是同一个意思。人们聊着天,就说到了猪腿肉,说今年的这头猪比去年的肥,就连猪腿也大很多。小孩子还想吃猪腿肉,闹着让母亲明天再炖一条猪腿。母亲说明天有比猪腿肉更好吃的,小孩子便高兴地在炕上翻跟头。

这一个月最重要的一顿饭,是大年三十吃炖猪腿肉,吃完再聊一聊,很知足,也很幸福。

二月。

冬储菜已吃完,而地里还没有长出蔬菜,是青黄不接的月份。

于是在这一个月,经常蒸一锅囤(庙川音读作qún)疙瘩,炒一盘土豆丝,炝一锅浆水汤,便可吃一顿。做囤疙瘩用的是玉米面,前面的程序与做馓饭差不多,但熬的时间很长,直到把水分熬干,锅中是一个一个疙瘩,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囤疙瘩。疙瘩中会放一些土豆块,但在熬的过程中已软烂,与疙瘩融成一体。囤疙瘩是古老的玉米面饭食,在制作中仅有搅动这一方法,想必与以前的做饭环境和条件有关。

囤疙瘩做好了,盛入碗里时先用筷子挑一挑,使其蓬松酥软再吃。为何要如此呢?原因是囤疙瘩乃瓷实食物,如果吃得太结实,胃会不舒服。为此,有人会将囤疙瘩挑一挑,然后再抖一抖,觉得太多便拨回锅里一些,一碗囤疙瘩就变成了半碗。有的人吃半碗就饱了,饭量大的人也就一碗,或者一碗半。囤疙瘩顶饱,中午吃一顿,到晚上还一点儿也不想吃饭。

囤疙瘩,必须配小菜才吃得舒服,不然吃不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庙川人善于从已有物资上想办法,譬如蜂蜜,往囤疙瘩里放一些,疙瘩便变得甜美可口。再譬如切一盘腌白菜,用于当囤疙瘩的下饭菜也很可口。如果再讲究一些,也可用葱花、蒜末和干辣椒炝锅,炒一盘腌白菜,吃起来味道会更好。此外还可以炒一盘酸辣土豆丝,以爽脆的土豆丝改变口感,以酸辣增加食欲,不知不觉就能吃完一碗囤疙瘩。

囤疙瘩有玉米面特有的甜味,一入口就浸润味蕾,是难得的享受。但用玉米面做饭食,须经过精加工才好吃,否则会有粗粝之感,尤其是疙瘩,咀嚼起来更是如此。这便要说到吃囤疙瘩配喝汤的事。囤疙瘩是瓷实饭食,干吃一碗会有撑胀之感。庙川人喜欢的炝浆水汤,是饭桌上的百搭汤品,吃一口囤疙瘩,喝一口浆水汤,是庙川人多年的固定吃喝方法。当然,偏甜的囤疙瘩,与偏酸的浆水汤,亦是最佳搭配,让味蕾被两种味道交替刺激,那种感觉就是人常说的有滋有味。

在二月也不是天天吃囤疙瘩,且吃囤疙瘩也不仅限于二月,只因为庙川人在二月很闲,便主要吃囤疙瘩这样简单的饭。庙川人就是这样的观念,农忙或者辛劳时一定要吃好,只有吃好才对得起自己。至于闲散季节,不必浪费粮食和肉菜,简单吃一吃即可。年轻人吃囤疙瘩吃得胃酸,便感叹完全可以不吃这种饭,老年人在一旁警告年轻人,什么都得吃一吃,才不负五谷杂粮对人的养育之恩。年轻人不敢在老年人跟前造次,低下头嘀咕几句听不清的话,然后象征性地吃几口,以免被老年人指责。

在二月,庙川人还会把早饭和午饭合为一顿,也是吃囤疙瘩。人们好像没有吃饭的兴致,用两顿饭就把一天应付过去了。

二月,树还没有发芽,风还有些冷,是萧瑟的月份。

三月。

庙川人讲究吃春芽。春芽就是在春天发芽的菜,譬如豆芽和苜蓿。豆芽不用说,庙川人将其与木耳、粉条一起凉拌,是一道可口的凉拌菜。还有几种吃法,譬如把豆芽放入宽面中,撒上辣子面,泼入热油搅拌均匀,吃起来有豪爽之感。再譬如把豆芽干煸、清炒、爆炒等,都很好吃。

进入初春,风轻柔而温暖,地上有了一层绿意,其中不乏能吃的春芽。此时所说的春芽,是刚冒出地皮的苜蓿。第一茬苜蓿,在积雪融化或天暖后,一两天就冒了出来。小孩子提一个小竹篮,将苜蓿掐断放进去。必须小心放,如果落到枯萎的杂草丛里,便不好找了。

庙川在三月间吃苜蓿春芽,大致有三种吃法。吃第一茬是二月底左右,此时的庙川人要吃一顿挂面,至于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说得清,反正传了很多年,不需要道理。庙川人不会做挂面,腊月间有泰安人背着挂面来卖,每家买上几把,在采春芽时吃上一顿,剩下的再吃一顿即可吃完。这一顿的浇头,是用猪肉臊子先做出汤,然后放嫩苜蓿芽进去,煮少许时间即可。此浇头苜蓿鲜嫩、汤汁浓香,是最早让人体味到春天的一餐。

苜蓿长得再高一点儿,便不再是芽而是苗了,掐的时候稍向上一点儿,到手里的会是鲜嫩的一截。这样的苜蓿要焯一下水,出锅沥干水后炒肉最好吃。庙川人做苜蓿炒肉,喜欢将切好的肉片入锅爆炒,炒出油脂的肉片便收紧,然后放入苜蓿炒少许时间即可。出锅后的这盘菜,肉片瓷实,苜蓿鲜嫩,对人颇有食欲诱惑力。

还有一种吃法,是用苜蓿做成馅,包一顿扁食吃,此乃庙川人的独创和独享。苜蓿馅并不只是苜蓿,还要放肉丁和葱花,只不过此二者是配角,主要还是以苜蓿为主。吃苜蓿扁食,馅的独特味道,以及咀嚼时的难得体会,会让人感慨如此美味的东西,只能在这个时节享受,过了这个月便再也吃不上。

记得与庙川相邻的瓜流沟村人,会来庙川背后的山坡上掐苜蓿。其中有一个长得颇为清秀、腿很长的女孩,每次来都是由与她订婚的小伙子陪着,掐完苜蓿,小伙子提着小竹篮,两人一块儿回去。我听好多人说那小伙子家境不行,恐怕订了婚也会打水漂。庙川年长的人怒视说闲话的人,很快便无人再提这个话题。那个月,人们都忙着掐苜蓿、吃苜蓿炒肉,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很快,便传来那姑娘家向小伙子家退婚的事,看来人们的猜测不无道理,事情并未超出预料。那个月,人们还掐了几次苜蓿,但人群中没有了那个姑娘和那个小伙子。

之后便不再掐苜蓿,苜蓿疯长得像小树,那时节人不再吃苜蓿,轮到牛羊吃了。

四月。

吃韭菜。韭菜、辣椒、大蒜、大葱、小葱、花椒、芫荽等,在炒菜时用少许,可增香和提味。韭菜的最大特点,是从不用去管,它们兀自在地里长着,吃时去割一把便是。不仅是庙川,恐怕在所有地方,韭菜都是懒人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只要在一个地方撒下韭菜种子,便年年能长出韭菜。庙川的韭菜更是神奇,冬天时以为已经枯死,但开春后却又会长出来。人们为了让韭菜长得更好,会早早地在韭菜地里烧一把麦草,为新韭菜提前施肥。

第一茬韭菜十分嫩绿,人们会用于包扁食、炒鸡蛋等。这是很多人家一年中的第一顿扁食,加上馅是第一茬韭菜,吃起来味道分外不同。小孩子记得去年吃过的味道,所以天天去菜园子里看,只要发现第一茬韭菜长出来了,便跑回来闹着让母亲包扁食。所以,用第一茬韭菜包第一顿扁食,多是为了满足小孩子。

至于韭菜炒鸡蛋,也是为了满足小孩子。去菜园子里割一小把韭菜,打一两个鸡蛋,炒出一盘有绿有黄的韭菜炒鸡蛋,递到小孩子手里。小孩子上学后,就吃不上韭菜炒鸡蛋了,因为要卖掉鸡蛋给他们换学费。

等到第二茬韭菜长出来,就可以放开吃了,不论是炝浆水、炒土豆丝、红烧豆腐、做臊子浇头、炒猪肉等,都可以放韭菜。韭菜一则颜色绿,二则味鲜,放入什么菜都合适。庙川人从开春吃韭菜,一直吃到入秋,每天的碗里都有绿色和鲜香之味。但韭菜却不能单独做菜,必须与别的菜搭配才行,说白了,韭菜就是作为配菜而存在的,甫一出现便是百搭,其他蔬菜在这一点上无法相比。

庙川的韭菜分两种,一种是细长条形,另一种是宽叶形。说是宽叶,也宽不到哪里去,只是相对长条形宽一点儿而已。长条形韭菜多用于炝浆水和做汤,而宽叶形韭菜则多用于炒菜,譬如炒土豆片、红烧豆腐、炒萝卜片等,选几根切段放进去,好看也好吃。兰州牛肉面有宽面细面之分,有一种宽面叫韭叶,与宽韭菜叶形状一模一样。

庙川人吃臊子面,臊子浇头中韭菜必不可少,在快出锅时才放入,可保持鲜绿颜色,很让人提神。庙川人喜欢先喝一口浇头汤,然后吃一口汤中的韭菜,才开始吃面。吃完后发出感叹,美得很!庙川人说话是陕西口音,不了解的人,以为庙川属于陕西。

庙川人有送韭菜的习惯,自家的韭菜多,而且长得快,便对村里的人说,你们家的韭菜不够吃,我们家给你们,你们拿把刀自己去割。甚至有些时候都不用打招呼,直接去割即可,日后碰到韭菜的主人,说一句已经吃过你们家送的韭菜,并表示一番谢意。主人点头称是,说韭菜是送给大家的,谁都可以去割,割了吃就是了,不必客气。有人却割错了韭菜,把一户贫穷人家的韭菜割了,他过意不去,提了一瓶清油送到那户人家,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五月。

少吃肉,多吃嫩芽和绿叶类蔬菜。庙川人常说,这是顺应时节,鼓励人们注意健康,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吃对了养生,吃错了生病。所以五月吃东西很重要,切不可随便应付。

但庙川的五月,可吃的蔬菜却很少,所以这个月就像诗人艾略特所说,是“残酷的季节”。不仅如此,庙川人在五月初还很忙,不仅土豆要种、玉米要种,而且多种蔬菜也要种。从农事角度而言,种植和收获在时间两端,不可缩短也不可强行拉近,用庙川人的话说就是,种下了一定能等来,不种下一定等不来。五月种下的庄稼,最早长出且长得最快的是玉米,每天都向上蹿出一截,看上去颇为喜人。

这时的地里,紧跟玉米会长出一种野菜,名叫苦苣。庙川人在这个月会将玉米地锄一遍,一则为玉米松土,二则锄去杂草。但人们对待苦苣的态度却不一样,要么小心锄断后放入竹篮,要么留下,让其长到理想状态再收。苦苣学名苣荬菜,中药名叫败酱草,有清热、解毒、消暑、清肠胃、降血压等功效。庙川人不讲究这些,他们将苦苣视为五月最珍贵的野菜,只要看到便不会放过。

苦苣长得很好看,每一株都长有四五个叶片,用庙川人的话说,宽展展地趴在地上,就等着人去掐呢!人们将四五个叶片收拢在一起拔出,把根部的土甩掉,放进小篮子里。锄过一遍的玉米地鲜有别的野草,所以苦苣便成片长,多的地方甚至是一大片,庙川人最喜欢看到这样的苦苣,一掐便是一篮子。

苦苣的做法只有一种,就是放入浆水缸中“插浆水”,除此之外不做别的。苦苣经缸中的浆水引子腌制后,根茎和叶片会略为泛白,看上去有糯腻之感。但入口咀嚼却极为脆嫩,尤其是根茎,在众多插浆水的蔬菜中,是最为脆爽的,吃一顿口齿留香,让人长久怀念。

在五月里掐苦苣回来插浆水,前后可进行两轮,大概有二十天左右,过了这个时节,苦苣已被掐得所剩不多,尤其是在野地里的已长得粗大,不宜再插浆水。所以,庙川人吃浆水苦苣,仅在五月。

其实关于五月的饭菜,除了少吃肉之外,还有少吃酸一说。庙川人用苦苣插浆水,吃的却是酸,岂不是矛盾?庙川人对此自有说法,他们认为用苦苣插浆水,是老天爷对庙川的赏赐,岂能白白浪费?至于少吃酸一说,对于一年四季都吃浆水的庙川人来说,大可不必在意。

有一人在五月底,在一块坡地上发现了十几株苦苣,此时别处的苦苣已长老,但那个山坡因为阴暗,苦苣便长得慢一些,到月底才长好。那人喃喃自语,刚好我吃苦苣浆水还没有吃够,你们专门在这儿等着我呢!于是他又掐了一篮子苦苣,回家插成浆水,又美美地吃了几顿。

六月。

天热了。这个月的蔬菜,已长满整个菜园子,譬如黄瓜、卷心菜、大蒜、西红柿、菠菜、豆角、茄子、葫芦瓜、莜麦菜、土豆、青菜等,不一而足。但六月也是百毒之月,这个月吃东西不注意,毒素会积在体内,一年都打不起精神。庙川人虽然说不出多少道理,但多年传统已成习惯,所以在六月吃什么不吃什么,人们清清楚楚。

庙川六月间的菠菜和青菜,是典型的应季蔬菜。它们差不多同时种下, 长速和形状也差不多,都是以叶为主的蔬菜。菠菜和青菜不像韭菜,拔出一茬便不会再长,所以要多种一些才能每天都吃得上。

每天都吃菠菜或者青菜,其实也不腻,因为用这两种蔬菜可做出多种菜品。譬如菠菜,可做鸡蛋炒菠菜、清炒菠菜、菠菜豆腐汤、凉拌菠菜等,很鲜嫩,吃起来都很可口。菠菜只要入水略煮,或者炒少许时间,便就熟了。所以做菠菜一定要把握好时间,时间太短会生硬难嚼,口感和味道欠佳;时间太长会变得绵软,吃起来软塌塌的一团,难以下咽。

青菜则是百搭,炒、蒸、煮、炖、拌、烧、煎、烩、爆、炝,无所不可。庙川人吃青菜,多以清炒为主,它在午饭和晚饭桌上经常出现。这道菜很好做,用蒜末、葱花、姜丝、干辣椒等炝锅,然后把青菜入锅翻炒片刻,即可出锅上桌。清炒青菜,配米饭和馓饭吃,都很下饭。庙川人注重下饭小菜,有时候炒一小盘青菜,也可作为早饭的小菜。

家家户户,每天不是吃菠菜,就是吃青菜,碗里常见绿色菜叶,口感颇为不错。有一户人家将菠菜和青菜种在墙下,墙倒后便全毁了,那一个月都吃不上绿叶菜,男主人经过别人家的菜园子,神情会不自然。那人有一天一大早推开大门,见门口放了两堆菠菜和青菜,吃好几天不成问题。他打听是哪位邻居送的,想表示谢意,不料人们却笑着说,送菜的不是张三家的女人,就是李四家的媳妇,害得那人不好再问,只能将那一份人情记在心里。

我小时候专门负责从菜园子里拔菜。母亲说一声去拔菠菜或者青菜,我便跑进菜园子,拽住菠菜或者青菜根部,一用力就拔出一棵,不一会儿就拔出六七棵,看一看够吃一顿了,便飞奔回去。菜根上还有泥土,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味道。我那时候年龄小,加之因为要吃菠菜或者青菜的心情颇为激动,所以觉得菜根上的泥土也有一股让人着迷的香味。

吃一个月菠菜和青菜,六月就过去了。

七月。

小麦熟了,是割麦的月份。

因为忙,加之也很累,庙川人便经常擀面条吃。在很长一段时间,庙川人最好的饭食都是擀面条,也就是常说的臊子面。庙川人说的臊子面有两种,分别为甜臊子面和酸臊子面。所谓甜臊子面,就是先将清油烧热,然后放入猪肉臊子爆炒,再加水炖煮出的浇头。而酸臊子面,面条还是擀面条,但浇头是用浆水炝出的,以酸味见长,故称为酸臊子面。

在七月,庙川人吃的臊子面,单指甜臊子面。相比浆水浇头的臊子面,用猪肉臊子做浇头的臊子面,油水足、菜品多,吃了很是管饱,要不然那一地麦子怎能在几天割完。割麦的人每天下地早,割一上午麦子早已饿了,所以主妇们会早早地擀好面条,一张不够便擀两张,一定要做到宁可剩、不可少。主妇们都有擀面条的本事,一团柔软的面团经她们不停揉压,慢慢成为圆形。然后她们飞舞一根擀面杖,那团面便越来越大、越来越薄,最后稍做折叠,切成又细又长的面条。切好的面条,要撒一把面粉上去,以防粘连或变软,下锅时抖掉面粉即可。

这个月,割麦是外面的大事,擀面条是屋里的大事。庙川人将家庭主妇称为“屋里的”,缘由就在于此。农忙时节的吃饭大事,由她们掌控,是不能马虎的。

在擀面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锅臊子,同时也烧开了一锅煮面条的水,等割麦的人一进门,下进面条煮两分钟左右,便可捞出入碗,舀臊子浇头浇在面条上面,让汤汁自上而下浸入,即可端上桌。也有人喜欢先将臊子浇头舀入碗内,然后捞面条入浇头中,自下向上翻搅着吃。两种浇头入碗方式,全依个人喜好,没有固定模式。

这一顿臊子面,一般人吃两到三碗,才可保证下午有力气干活儿。这个月的黄瓜、蒜薹、水萝卜等都已长好,人们会将其腌制成小菜,专配臊子面而食。这几样小菜吃起来脆爽可口,同时也保留了当季的新鲜感。吃完了,坐在屋檐下乘一会儿凉,让身上的汗消掉,就又提着镰刀下地。

割麦,有的人家割得快,有的人家割得慢,同一天开始割麦,却从来都不会在同一天结束。割得快的人家,在最后一天仍然要吃一顿臊子面,一家人吃得放松,聊得开心。一年的麦子已经割完,剩下的都是小事。在吃臊子面或聊天的间隙,人们会本能扭头向麦地的方向张望,明年能有多少臊子面吃,人们已经心里有数。

八月。

天气最热。菜园里的西葫芦已长大,可以经常吃了。对庙川人来说,西葫芦这个称呼是陌生的,他们把西葫芦只叫瓜,而且这一称呼可包含所有瓜类,譬如西瓜、丝瓜、冬瓜、南瓜等,但庙川除了葫芦瓜外,不种别的瓜,所以庙川人说的瓜,只是指西葫芦瓜。

很多地方的瓜,在五六月间便可长好,但庙川早晚温差大,日照时间短,所以不到七月,瓜便长不大也吃不得。有一个说法,夏季潮湿闷热,容易因暑湿生症,而瓜类可以清热化湿,亦可排除毒素,加之吃起来清淡可口,是夏天应季而吃的好食物。对于这个说法,庙川人只能说个大概,但吃法却很具体,大有吃对了什么都好说的意思。

八月初,是庙川人摘瓜炒菜的好时节。其实这时的瓜表面嫩滑,用指甲掐一下会浸出水。这是炒菜最好的瓜,如果再长得粗壮一些,就没有了水分,只能任其长老,挖出瓜籽在来年种植。

庙川的瓜也有藤,但不用搭架子,只要有一片阳光,便可贴着地面随便长。瓜藤上的叶子很大,把瓜遮掩得不见踪影,所以一个瓜是怎样长成的,人们一点儿也不清楚。直到要摘几个炒菜了,才掀开细密的藤和叶,从里面拽出光溜溜的瓜。瓜也开黄花,即便是瓜已长大,还存留着枯了的花蒂。人们把瓜从藤上摘下,不用管瓜尖上枯了的花蒂,回去清洗时自然就掉了。

庙川人种的瓜,都翠绿鲜嫩,清香多汁,清炒后脆嫩可口,鲜美好吃。因为庙川的瓜成熟在八月,这个月人们便每天都吃一顿炒瓜菜,吃多了,对制作手艺便了如指掌。譬如切瓜时对半切开,将含水分的瓜芯挖出扔掉,避免影响爆炒效果。庙川人炒瓜,也有不同之处,先是热锅凉油,然后放入猪肉臊子,再将切好的瓜片放进去翻炒,炒熟后既有猪油的香味,亦不失瓜片的脆爽。

别的地方将瓜剁成丁做饺子馅,但庙川人不那样干,他们只做类似饺子的扁食。扁食主要用核桃仁做馅,所以瓜在庙川的吃法最单一。单一的吃法,对应的是单一的日子,但瓜在八月长得快,便天天赶着人吃它,吃得慢了会有浪费的罪恶感。所以这一个月,人们炒瓜菜的花样层出不穷,早餐是一小碟下饭小菜;中午配米饭吃,是用猪肉臊子炒出的大盘瓜菜;到了晚饭再清炒一盘,因为调料放得少,味道会泛甜,但配上馍和浆水汤,亦吃得颇为开心。

有个人家里瓜太多,加之他懒得收拾,便让瓜藤就那样枯着,直到枯干了所有叶子,才露出已干枯的瓜。那人只摘了两个,说,明年够种了,对别的瓜便不管不问。有人问他为何不管,他说人的嘴不需要了,管它干什么?留给鸟儿吧,让它们吃个饱肚子。

过了八月,庙川人便不再吃瓜。或许是因为吃上了瘾,过后反而会怀念八月,又盼望着像在八月一样天天吃瓜,但那样的情形只能等到下一年才会再出现。

九月。

入秋,天气凉了。

经常下雨,但气势小了很多,不像七八月份的雨那么狂暴。这个月的雨下着下着,树叶就黄了,然后就落了下来。如果不下雨,那树叶的变化是先红后黄,但一场雨改变了树的历程,也让树缺少了一次色彩演变。

入秋后的天气,就是这样。

庙川人有一个说法,秋吃果。吃什么果呢,无非就是苹果和梨子。庙川人有意让这两种水果经一场霜,然后才摘下。他们说苹果和梨子的甜,是那种水甜,让霜杀一下水分,才是真正的甜。这也不无道理,霜降确实会让水果的水分骤减而甜度更为醇浓。

下雨天,苹果和梨子堆了一地,那就吃吧,不然腐坏烂掉让人心疼。但是不能把苹果和梨子当饭吃,一来吃不饱,二来吃多了得倒牙。有人听说庙川的苹果和梨子产量高,便来收购,但还没等他报出价钱,庙川人嘴里便喊出两个字:不卖。眼里更是像要喷出火。庙川人的观念是,自己辛辛苦苦下苦力收获的东西,哪怕是别人掏钱也不卖。雨停后,庙川人便开启冬窑,将苹果和梨子放进去,以备冬天再吃。

九月间其实很忙,冬麦要播种,而在播种之前,还要把地翻耕几遍,美其名曰晒地,意思是让翻耕的田地吸足阳光,好让冬麦顺利过冬。播种冬麦需要十天左右,但前面准备、后面收尾都需要几天,大概共需半个月时间。每天一大早,男人们肩扛犁铧,赶着牛下地。女人们炒好素土豆片、肉炒豆角,煎几个鸡蛋饼,再做一碗面片,加几个馍馍,让小孩子送到地里去。此时的劳作并不比八月轻松,为何不做猪肉臊子面送过去?原因有二:其一是男人们吃臊子面吃得多,送饭器具仅为瓦罐,送不了那么多的臊子面;其二是臊子面不经泡,送到地里后,用庙川人的话说早就“绵”了。庙川人说的“绵”,意思是黏,试想那么一瓦罐黏成一团的面条,让人如何吃得下?而炒菜、馍馍、煎鸡蛋饼,以及切片较大的面片,能让男人们吃饱吃好,有力气干活儿。

这个月也是收土豆、包菜和辣椒的月份,甚至菜园子里的所有蔬菜,不管有多少,都要一次清理干净。譬如茄子、葫芦瓜、黄瓜、豆角等等,可能藤蔓上还挂有几个,也连同藤蔓被收拢到一个角落,有鸟儿发现了就去啄食,发现不了便兀自干枯或腐烂。收回的土豆和包菜,要趁新鲜吃,每家每户都会做蒸土豆、炒土豆丝、炒包菜等,尝鲜吃上几顿。

九月,人们仍然像在酷夏一样忙碌,吃的东西也杂乱无章。其实人们是可以好好吃饭的,只因为太忙,便无暇顾及。

十月。

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完,人也闲了下来。

一年之中,这一个月最闲,之前的活儿都已干完,而冬天的活儿还为时尚早,所以先闲一闲、歇一歇。闲下来,便一改常吃的擀面条,而多吃面片。面片分两种,一种是小麦面片,另一种是玉米面片。配菜也分素菜和浆水两种。素菜为葫芦瓜、土豆片、黄萝卜丁、大蒜、葱花等,仍然是庙川人常说的甜饭。还别说,这类面片还真有甜味,尤其是葫芦瓜入口,咀嚼起来有分外浓郁的甜意。当然醋和油泼辣子是少不了的,否则甜面片吃起来还是寡淡。醋会备在一个小碗里,吃时舀一小勺放入面片中,庙川人将此称为调醋,似乎少了这一形式,就少了一种味道。油泼辣子也是用小勺舀入面片中,庙川人将此称为挖一勺,这个叫法属庙川独有,出了庙川听不到。

另一种常吃的是浆水面片,说是浆水面片,但里面有酸菜,须得先炝锅并炒好,在面片煮好后再将浆水放进去,然后撒上葱花和蒜末,提味亦增色。浆水面片也放土豆片,而且会煮很长时间。舀入碗中吃一口,可尝出酥酥的玉米汁感,是难得的享受。当然,浆水面片最直接的还是酸爽之味,吃起来格外开胃,亦很提神,忍不住会多吃一碗。

这个月人们唯一要干的,是上山或者下河道拾柴。以前林业部门管得不严,庙川人会砍一些青冈木,弄回家锯成长短一致的棒子,然后劈开码放成堆,等待其慢慢风干。庙川人将此称为“柴花子”。在庙川话中,“花”是片的意思,属于地域独有。这些年管得严,庙川人便不再上山砍柴,而是把自然枯死的树拉下山,同样也劈成“柴花子”,专用于做饭。庙川人做饭都用木柴,他们把做出的饭叫“柴火饭”,并坚信比别的东西做出的饭香很多。此外,庙川人会去河道里,捡拾夏天发洪水时冲下来的枯木树枝,那样的情形是真正的拾柴。人们拾一天柴,会在下午四五点早早回家,天冷了,白天也短了,早一点儿回家吃一顿面片,然后烤火喝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到了十月底,天气已有寒意。人们闲不住,便会出去转转,但毕竟是农人,转来转去还是会走进地里。一脚踢出一个遗留的土豆,于是便仔细察看,又会发现好几个。土豆跟核桃一样,你一遍又一遍收拾,以为收拾干净了,却总还有遗留。人们拿着或大或小的土豆回家,对家庭主妇说,把它们几个用上,做个面片吧!主妇本打算做别的晚饭,听男人那么一说,便将那几个土豆洗净切碎,做了一顿浆水面片。

这一个月,每天早上都有一层霜,白花花的,让人望而却步。白日到了这个月也短了,庙川人大多都一天吃两顿饭,基本是把早饭和午晚合为一顿,并有意压到十点左右吃,为的是能撑到晚饭。所以上午的这一顿饭也多吃面片,边吃边扭头向外看,太阳出来了,霜已散去。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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