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一九六一年生,小说家、诗人,“第三代诗歌”标志性人物,“新状态小说”代表。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言论集等四十余本,导演电影、话剧各一部。 乡村音乐(节选) 韩 东 每年我都会去玉山村,在诗人棉子开的民宿“牛棚”小住,闭关写点儿东西。如果没有灵感,那就四处转转,搜集一些将来可用的素材。 今年来得不巧,正逢棉子母子筹办玉山音乐节,牛棚的房间都预订出去了,于是棉子介绍我去了“工小社”。这也是一家民宿,但位于村子里,是由当年的供销社改建的。房子是当年的老房子,后面有一个院子,前店后宅的格局。前面的门市除了门头上的“玉山供销社”换成了“玉山工小社”就再无变化,甚至门市里高大粗笨的橱窗也是当年的——重新刷了淡绿色的漆,重装了玻璃。柜台当然一概换成了玻璃的,在里面安装了雪亮的射灯。所售商品也不同以往,不再是油盐酱醋、胶鞋、手电筒,而是一些造型特别、做工精良的“艺术品”,瓷器、衣服、坤包、首饰等。艺术家景老师和新加坡的一家设计公司合作,开了这家商店。他把后面的院子包括房子也一起租下了,改造成民宿,大概有十来个房间。 景老师不在玉山,他和魏姐打了招呼(棉子和景老师打招呼,景老师又和魏姐打招呼),后者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当地妇女,负责做饭。魏姐在工小社里资格最老,又掌管着最重要的部门(厨房),深得景老师的信任,因此不是领导也是领导了。 对我的到来魏姐非常热情,让前台给我开了最好的房间,打了最大的折扣,并且每天晚上都陪我喝酒吃饭。 住宿的客人一天三顿都可以在店里吃,但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客人,特地为我做饭,本人还是很感激的。尤其是晚饭,门市的三个女孩都下班回家了,后院的四个阿姨也走了三个——她们都是玉山村的人,魏姐本来也可以回村,让我自己下面条解决,可她还是留下了。为我做饭,陪我吃饭,还一起聊天。当然,孤男寡女的,魏姐在这方面也很注意,每次她都会叫上自己的儿子。魏姐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县里的机关上班,言语不多,吃饭飞快,每回我和魏姐还在餐厅里喝酒呢,他已经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口玩手机了。魏姐的儿子戴了耳机,绝不外放,表现得相当文明。我不禁夸赞说:“你这儿子真不错,工作好,还那么孝顺。”没想到魏姐抹起了眼泪,说:“我们总算是熬过来了。” 魏姐年轻的时候,玉山还没有搞旅游,一个普通的徽南小山村而已。按照惯例,魏姐很早就结婚嫁人了,婚后一年生了儿子,儿子刚断奶便交给公婆,夫妻双双外出打工。在广东的一家玩具厂,他们一干就是三年。开始是计件工资,魏姐说她手快,至少比她老公快多了。后来才有定额,魏姐不仅要完成自己的定额,完了还要帮老公干。“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两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魏姐喝了一大口泡酒说,“从早干到晚,根本歇不下来,深更半夜才捞到给家里打电话,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儿子早睡着了。” 说着魏姐遥指了一下那个身着干部装、梳着背头正玩游戏的儿子。所谓的“遥指”是一种姿势(指法),我仿佛看见小伙子急速变小,不仅距离被拉远,关键是体积也在变,门口的大小伙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婴儿。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 也就是说魏姐三年没有见过儿子,也几乎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三年后,我们第一次回玉山过年。”魏姐说,“他已经长那么大了。”又是一指。这一指使儿子来到近前,不再是一个婴儿,已经长成了现在的模样。一米八几,弓身屈背,坐得那把小竹椅嘎吱作响。 “后来呢?”我问。 “后来不就搞旅游了嘛。”魏姐说,“最先火起来的是乾村……” 这我知道。乾村也在这一带,风光山色和玉山差不太多,可能多了几间老祠堂,还有几座两三百年的老宅子。现在去乾村旅游要收门票了,当年起步阶段游客随便进出,魏姐和她老公也可以随便进。他们用打工攒的钱在乾村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小餐馆。 由于和玉山很近,二十多公里,旅游淡季魏姐和老公就有时间回家看儿子了。旺季仍然是忙得四脚朝天,为了省钱,他们一个工人也没雇,老公掌勺、炒菜,魏姐跑堂、拉客。所谓的旺季是旅游旺季,不见得是他们那家小餐馆的旺季,每回魏姐都要跑到停车场去,打着手电举着牌子亲自拉人。那会儿魏姐年轻,经常被游客误会,还以为她是不正经的女人呢。“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拉回餐馆再说。吃饱喝足老板会问,‘下面怎么说?’我说,‘下面买单啊,一共二十一块零五毛,零头不要了,你就给二十。’‘没有别的服务了?’‘没有了。’哈哈哈哈。” 魏姐说得幽默,乘兴我们又喝了半壶泡酒。魏姐起身去厨房,端过来一盘油炸花生米、一小碟插着牙签的豆腐干。 “我喜欢喝点儿就是开餐馆的时候落下的习惯。”魏姐说,“做菜也是那会儿学的,否则也捞不到这么好的工作。” 魏姐“务工”的第三阶段就是回到玉山,在工小社的厨房里做饭。而在这之前、乾村开餐馆之后,她还在附近的竹木制品厂干过,也曾受雇给人摘过棉花,由于收入不稳定,这些都不算数。 继乾村旅游热以后,这一带的乡村都搞起了旅游,玉山村也渐渐有了游客。棉子、景老师都是最早到玉山开店的,棉子租了村外的牛棚,改造成了民宿,景老师则租了供销社的房子,打造了工小社。由于第一批投资者不是诗人就是艺术家,使得作为旅游地的玉山有了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比较文艺,或者说比较小众,平时游客不多。这也是我喜欢来玉山的重要原因。 魏姐回到家乡讨生活,正逢景老师改造供销社,她报名应聘,去给工程队做三顿饭,自然也是给景老师做饭、给新加坡的设计师做饭。当时按天算,做一天拿一天的钱,一个月下来能拿到两千多。之后工小社开张,就按月拿钱了。一个月三千,魏姐嫌少,景老师二话不说就把工资加到了三千六。因为那会儿景老师已经离不开魏姐了。 景老师喜欢吃魏姐做的饭,魏姐也认真琢磨厨艺。比如这一带的口味偏咸,做菜会放很多油,魏姐就减了盐,也少放油。她从来不用味精或者鸡精,用白糖提鲜,因此魏姐做的菜比较清淡,有一股甜丝丝的回味。景老师最爱吃她做的茶干炒青椒了,可惜景老师尿酸高又不敢多吃。至于那个新加坡设计师,就爱吃魏姐下的面条。“外国人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魏姐说,“一碗面条也就打发了。不过,我下的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下得了的!” 所有人都爱吃魏姐做的饭。后来厨房里又找了几个阿姨,负责买菜、洗菜、备菜,魏姐当仁不让成了主厨。除了满足工小社的员工和住宿的客人所需,他们还开了对外营业的餐厅,魏姐能做出一桌桌酒席那样的菜肴。 魏姐越干越高兴,干活儿时哼着山歌或“卡拉OK”,清闲下来也会想着布置一下餐厅,比如摘几朵野花插在空酒瓶里。这样的插花每张餐桌上都有,花儿也品相各异,不带重样的。 魏姐让儿子打开餐厅里所有的灯,让我看五张餐桌上的“花瓶”,果然,有的是酒瓶,有的是土罐,甚至还有笔筒,里面插的花高矮胖瘦、颜色都不相同,却与“花瓶”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也就是说,不同的花换一个“花瓶”就不那么好看了。 我感到惭愧,魏姐的用心和审美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尤其是她的审美,真令我刮目相看。我为自己的忽略表示歉意,魏姐谦虚道:“我也是跟景老师他们学的,近朱者赤嘛。”她说了一个成语,估计也是学来的。 “玉山村的客人不像乾村的,老板、社会上的人少,来的文化人多,对人客气,就是喜欢臭美。哈哈哈。” 魏姐很感激景老师给了她一份这样的工作,干着舒心。当然最感激的还是景老师从不拖欠她们工资,就算是过年、国庆放长假,景老师也会提前预支工资。疫情期间,工小社几乎没有客人,景老师也一样工资照发。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能拿到四千了。” “你老公现在干什么?”我问。魏姐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下去了。她让儿子关掉餐厅里多余的灯,像是在配合脸上阴沉的表情。“要不是他有病,我们也不会回玉山。”魏姐说,“要不是他身体垮了,来给景老师做饭的也不会是我。” “你老公生的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怕是好不了了,也死不了,那几年在乾村累惨了。” 魏姐语焉不详,或者不愿意多谈,我们又开始喝酒。这会儿——我和魏姐聊了两天之后,即使什么都不谈我们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彼此已经很熟——我们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像哥们儿一样,相对无言,喝着闷酒。魏姐甚至向我讨了一支烟,边抽边咳,但并没有掐掉。我知道如何才能转换魏姐的心情,于是像她那样“遥指”了一下餐厅门口,“你儿子……” 果然魏姐来了精神,接过话茬,“幸亏他争气,喜欢读书,也会读书,这不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去南边找工作。现在的工作难找啊,收入还都不怎么样。后来听了景老师的话,回家乡考公务员,还真让他考上了。几千人里才录一个,真是太不容易了。” “的确很不容易。”我说,“来,为你儿子干一个!” 工小社门市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九月,桂花飘香,下面的水泥坪上老乡晒了一地金黄的玉米。我在想,用这些玉米磨成面,做成饼吃起来肯定也会有一股桂花香。 去村外转了一圈回来,离很远就看见一个人影在向工小社方向移动,等我走到桂花树下,那人还没有踏上门市台阶。她走得慢极了,定睛一看就像站着没动。是一位很老的老太,驼着背,拄一根拐,鞋底蹭着地面,一阵风都能把她刮倒。老太有九十岁了吧——后来才知道虚龄已经九十三了。 “大娘,您这是要进去?” 老太不答,应该没有听见。她提起拐棍去戳门市的塑料门帘。我招呼了一个在树下玩耍的半大男孩,俩人一边一个将老太扶上台阶。 进门后,将老太扶到一把竹椅上坐下。前台的女孩从咖啡机后面冒出脑袋,惊呼道:“哎呀,她怎么进来的呀!” 我说是我们扶进来的。女孩说:“可不能让她进来,这人一碰就碎,谁负责啊!” 于是我就不敢再碰老太了,在一边守着。前台女孩一边拨电话,一边告诉我,老太就是这村上的,平时家里人也不管,她能花一个上午,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 魏姐终于出现,她二话不说就过去抱老太,一抱就抱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一碰就碎。魏姐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老太横躺在魏姐的臂弯里,她们噔噔噔地就出门下了台阶。魏姐回头招呼我,“拿上拐棍。”我拿了拐棍跟出去,空身一人竟跟不上魏姐的脚步。 魏姐一直把老太抱到村口,能看见老太家的房子了,这才放下。老太站了一会儿,站稳了,正好我赶到。魏姐接过我手里的拐棍,塞到老太手上,稍稍移动老太,使其对着家的方向。她在老太耳边大声喊:“吃饭了,要吃饭了!顺着路走就到家了,就有饭吃了!”老太异常顺从,睁开耷拉着的眼皮看了一眼,就颤颤巍巍地又开始挪了。 “你不怕碰着她?” “有什么好怕的,现在的人胆子也太小了。”显然,魏姐是在批评前台的女孩。 “老太喜欢我送她回家,喜欢我抱她。”走回工小社的路上魏姐说,“也不重,人老到那份儿上也就六十多斤。有一次在我们店里,她把屎拉到裤子里了,还不是我帮她洗澡、洗裤子,等裤子晒干了换上,这才把她送走。” 魏姐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禁肃然起敬。 突然,魏姐想到了什么,对我说:“你可别嫌弃哦,帮老太洗裤子一年也就一两回。就算不帮她洗裤子,做饭以前我也要洗十几遍手,用肥皂洗、洗衣粉搓……” 原来她怕我有所忌讳。 在那棵桂花树下,我们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太仍然在村道上挪呢,就像没有移动过一样,仍然那么远或者那么近。 我转悠到牛棚,没看见棉子,音乐节在即,她忙得不可开交。牛棚外面的停车场已经改造成了演出场地,工人们正在搭建舞台、安装灯架。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棉子请的“保安”也是村子里的人,此刻已经戴着袖标上岗。当然这会儿还不需要他们,在停车场门前来回走动也算是彩排吧。 围墙上贴了一长溜一模一样的海报,上面写着“音乐与稻田相拥,啤酒与市集碰撞”。棉子忙里偷闲过来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告诉我,音乐节是她儿子所在的公司冠名赞助的,该公司主营特色啤酒和“青春饮料”。 “下午还有集市,”棉子说,“村子里的人过来摆摊卖东西,手工艺品、土特产什么的。还安排了当地小吃,桂花酒酿、烤豆腐之类。” 她让我一定要来,体验一下。我说我肯定去,已经在网上抢了早鸟票。棉子说:“怎么能让你买票?村上的人都不用买票,你已经是玉山村的人了。” “就算我对你的支持吧。” “真不好意思。”棉子说,“这样吧,等忙完这一阵我请你吃饭,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免费。” 我正要推辞,棉子的儿子跑过来叫她,说乐队的人已经到了,于是棉子又一溜烟地走了。 夜幕降临,天完全黑透之后,果然听见村外传来乐队彩排的音乐声。我和魏姐在她儿子的守护下又喝了两壶泡酒,其间不时有音乐声飘过来。说来奇怪,玉山村的鸡会随着音乐声啼叫,音乐一起它们就叫,一结束它们马上沉寂。彩排试音不免断断续续,于是玉山村的鸡就叫了又叫。我问魏姐:“你们不养狗吗?” “养啊,我家就养了一条大黄狗。” “那为什么狗不叫?” “这……”魏姐答不上来,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狗不叫,反倒是鸡叫?”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真是一个作家,观察得这么仔细……” “也许……”我说,“正因为鸡叫了,所以狗才不叫。” “文化人真有意思。” “不是我有意思,是玉山的鸡或者狗有意思。” 我们喝嗨了。直到魏姐的儿子用电动摩托带魏姐回家,我躺下睡觉,仍然听见鸡在叫,也就是说彩排还在进行。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被雄鸡报晓的啼鸣声吵醒,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原来工小社里养的那只公鸡已经变哑了——仍然劲头十足,不忘值守,发出的竟是一种尖厉刺耳的摩擦声,就像有人在拼命咯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