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辛,一九四五年出生。作家,南昌大学教授。二〇一三年获“景德镇市荣誉市民”称号。一九八三年以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随即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和电影《同龄女友》,电视剧获飞天奖。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蔷薇雨》《怀念瓷香》等著作四十二部。三次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奖。二〇〇五年被评为当代中国十大优秀传记作家(之一)。《瓷行天下》获评二〇一八年度“中国好书”。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希伯来文等七个语种。 皇瓷镇(节选) 胡 辛 …… …… 二 犹在镜中 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也可拥有丰腴的过去。 ——辛波斯卡《无需标题》 在酒店高楼套房外间,她拉开厚厚的提花丝绒窗幔,将玻璃窗仅推开几厘米,凌晨的冷风便汹涌地挤了进来,吹动她的黑发,让她愈发有荒凉的清醒感。仰视金盘般的圆月,俯瞰被高楼圆顶、尖顶切割成形形色色的几何图形空间,这是与她故乡迥然的风情。 她彻夜难眠。遭遇唇枪舌剑、荣辱毁誉后,她不能不反思。为什么世界七大、十大陶瓷品牌中,中国陶瓷反而缺席?要知道,中国是陶的故乡、瓷的祖国,中国瓷曾领先世界至少一千五百年。大航海时代,中国瓷让世界各国竞相折腰。德国梅森一七一三年才生产出所谓的硬质瓷,至今刚过三百年,而我们窑火千年不熄的皇瓷镇,为什么就没能在世界陶瓷业界打造一个国际品牌呢?是我们瓷的质量大滑坡?是我们不精通甚至不懂品牌运作?还是西方对中国瓷持有偏见——从“顶礼膜拜”的极端走向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极端?“知道吗,研制硬质精陶,必须通过美国最高标准的《输美陶瓷认证》,以及全球最严的加州标准。”美国记者的话刺穿了她的耳膜!这个所谓的标准又是怎样产生的?往事越千年,何曾见哪个国家能与中国陶瓷比肩而立?中国皇瓷镇的四大名瓷——青花、颜色釉、粉彩、青花玲珑,有多少珍藏于世界各国的国家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在世界著名拍卖行的拍卖会上引起轰动,乃至保留最高拍卖价格的中国瓷数不胜数!在当代国际交流中,皇瓷镇瓷作为中国的国礼瓷广受青睐,这也是众所周知的现实! 但不能不清醒地看到:在近几百年间,西方在陶瓷生产和销售方面抢占了品牌和渠道的先机,打造出完美的闭环,似乎已将大航海时代的陶瓷强弱之位掉了个过儿,中国陶瓷被冷酷无情地抛出品牌视阈。 她心不甘。不甘! 她的家乡皇瓷镇,是享誉千年名副其实的世界瓷都。 多少皇瓷镇人一生一世、世世代代只为瓷生,只为瓷兴,哪怕世事更迭、沧海桑田,始终痴心不改,把陶瓷当成安身立命之本、精神血脉之根。 她正是其中一员。生于斯长于斯,从任性女崽子一步步成长起来。有过彷徨迷惘,甚至抵触叛逆,但是,那份责任和担当,仿佛是与生俱来融会于血液中的基因,总会让你幡然猛醒,忆起初心,皈依神圣神奇神秘的陶瓷事业。 她记起了二十七年前北太平庄电影学院考场外的那个上午,古陶瓷学者林伯从皇瓷镇赶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青红,你知晓皇瓷镇的瓷在中国陶瓷史上的地位吗?故宫里陈列的瓷器,百分之九十以上出于皇瓷镇!据载,故宫有皇瓷镇官窑瓷器二十九万多件,民窑瓷器一万余件。因为皇瓷镇烧造的主要就是皇家的瓷,民窑瓷器大多来自新中国成立后海关扣押、外贸拨交、市场收购和个人捐赠等……”白杨树叶哗啦啦响,十六岁的她霎时被镇住了。 寒风萧萧,在异国他乡的她想起了一位旅外作家的话:“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四十四年前,陶青红出生于皇瓷镇陶阳里一幢老屋的西厢房里,老屋的门牌号码用小瓷板做成,青花底白字:罗汉肚1号附1号。 整个镇的格局以御窑厂为中心构建。罗汉肚在御窑厂东边的后街,又名中华路,御窑厂西边叫前街,又名中山路,皆南北贯穿。前街的西边是沿河东路,河发源自安徽的昌江,这一段为北起观音阁南至小港咀的昌江中游。“陶阳十三里,烟火十万家”,“四山八坞、九街十巷、三洲四码头、一百零八弄”,说的就是这里。千年以来,壁垒森严皇气浩荡的御窑厂与穷街陋巷民间烟火交融混杂。新中国成立后,千年遗址上是响亮了半世纪的十大瓷厂。古今穿越,传承创新,历久弥新…… 罗汉肚1号是烧造皇帝的瓷的御窑,有史可寻有案可稽。远的不说,晚清慈禧太后的御瓷——堂款名“大雅斋”、款识“天地一家春”“永庆长春”——的烧制,始于慈禧四十寿辰,前后烧造粉彩瓷四千九百二十二件,多出自该窑口;同治七年,为同治皇帝大婚烧造了喜宴用瓷三万件以上,此窑口风光无比;此外,光绪十四年,皇帝大婚之瓷,以及宣统登基的礼仪瓷,亦皆从罗汉肚柴窑一一烧炼捧出。 新中国成立后,罗汉肚柴窑不为皇家为国家,成了批量烧造建国瓷、国家用瓷、对外交流礼品瓷之颜色釉瓷等的唯一窑口。 罗汉肚1号附1号便是晚清最后的督陶官陶昌彦家屋,由老窑砖砌就,正厅门上有牌匾“色釉斋”。 光绪二十年,皇帝亲自派陶昌彦赴皇瓷镇出任御窑督办。其时,中日甲午海战中国完败,全国上下痛心疾首、悲愤不已。国难当头,陶昌彦却是为奉造慈禧太后翌年的六十华诞寿典瓷刻不容缓而来!但看此君,一派温良恭俭让,一介文弱书生,血战东海,自是不成,看火把桩烧窑,吃得了这份劳苦吗?没想到,他倒是个好角儿,与瓷匠窑工同商讨同设计同在罗汉肚窑口劳作,人称“唐英转世”。唐英是东北沈阳人,而他是从浙江奉调来的。他却说,我祖籍地就是浮梁,祖上先人是将瓷器卖到长安的陶玉。我陶家在瑶里翡翠峪还有祖屋呢。陶督督陶,岂有不胜?果然。老佛爷寿瓷让爱挑剔的太后感到满意,但无甚封赏,亦不见加官晋爵,陶督却不悲不喜,云淡风轻。他仍留在皇瓷镇,沉迷于陶瓷烧炼,尤其对颜色釉如痴如醉。色釉斋自是为了方便他就近督陶,还给眷属有个上镇住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失败后,光绪帝被幽禁瀛台,一时风声鹤唳,倒也不见陶督有何紧张失态,他依旧辛勤督陶,亲力亲为,只是原本就话不多的他,越发沉默寡言,像个哑子……光绪帝、慈禧太后相隔一天驾崩后,三岁溥仪登基,宣统时,仍让他连任御窑总督…… 陶昌彦从此几乎未离开过皇瓷镇,最多从皇瓷镇到旧城新平及三宝、东埠、瑶里、勒功、江村、西湖、丽阳等处转转,离不开一瓷一茶。抗战时期,色釉斋被日机炸塌半边,他自己也险些被日机扫射身亡,但终是熬了过来,活到一九四九年浮梁解放。人们仍喊作为耄耋老者的他“陶督”,他已是耳全聋、眼半瞎,走路拄拐杖,但头脑清醒,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令儿媳青黛将这幢家屋和瑶里翡翠峪老宅子,连同陶家瓷业全都捐献给了国家。其时,南下干部赵远市长,武将文相,眼光远、胸襟阔、讲政策。他认为陶督一生正派,不贪财,不欺民,有民族气节,爱国爱陶,为皇瓷镇陶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在颜色釉方面的钻研可圈可点,而且他的独子陶守仁参加了革命,只是下落尚不明,但无论怎么评成分查出身,老人家也属开明绅士。所以,经集体研究后,不仅同意留下瑶里老宅,而且罗汉肚陶家女眷原住的西厢房也不动,真是仁德。陶家正厅修复后仍做色釉斋博物馆,当是皇瓷镇第一家私归公的小型特色博物馆。东厢房一隔为二,分给了把桩师傅余家旺和茭草师傅马禾草这两家。余家旺、马禾草亦非等闲人物,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有头有脸的省劳动模范,一个看火把桩,一个禾草包装,“烧炼一把火”,“器成天下走”。各自的技艺盖世无双,亦有光辉传奇。但他俩从“私交甚笃”逆转为“生死冤家”,那是后话。 陶督,便是陶青红的高祖父,实质上是高外祖父。 陶青红当然没见过这位高祖父,其母陶万紫曾在襁褓中见过,可哪有记忆?陶青红的婆婆——陶慕容的记忆却是椎心刺骨的,陶督是她的救命恩人。 陶慕容出现在瑶里街上时,是个逃荒要饭的三四岁女孩。那是民国二十年夏末秋初时,淮河涨大水,皖地难民逃难来到皇瓷镇城乡,这可怜的小丫头扑在一形容枯槁的老者身上啼哭,恓惶地喊着“大大——大大——”,有好心人一摸老者的鼻息,摇摇头:“走了,早断气了。”便有婆婆子将小丫头扯起——这女孩缠就了一双小脚!这山山水水的逃荒之路是如何走过来的?问她可还有亲人,她泪眼汪汪直摇头。问她姓啥,倒回答清晰:“慕容。”恰陶督和儿媳妇青黛从翡翠峪出到瑶里街上,仆人哑子跟着。陶公到毛笔店取定制的各式毛笔宣纸,青黛则采购油盐酱醋。见状,陶公思忖片刻,当即唤来保长,陶家出钱出地买棺材将老人安葬,这小丫头乖巧,一头扑进青黛的怀里哭得凄凄惨惨,青黛将她的小脸庞托起,轻问:“可愿跟孃孃回家?”有蒙古族血统的青黛,母亲却是乌镇染房人家。小慕容便如是进了陶家门。旁人眼里是大户陶家收了个小丫鬟,青黛可是将她当女儿养的,虽然家里有个年龄大几岁的小子。 陶昌彦思忖,女孩三四岁便缠足,想必家境原本不差,她却大字不识一个。于是,他给她起名“千红”,因为陶家颜色釉以红铜釉主打。青黛自己是天足,便悄悄地给千红放了缠布,无奈骨头已折断变形,再也回不了天足了。 千红后来到底“嫁”入陶家,此后便按历史惯性,成了陶慕容。 新中国成立时,陶慕容刚生下女儿万紫,陶督不久离世,这陶家就成了真正的缺男户…… 在陶青红出生的那个雨天黄昏中,近邻马家婆婆和乔老师,都是热心助力者。眼见陶万紫临盆,三十出头的乔老师立马打伞出门去喊回还在遭批判的陶慕容。陶慕容就在近旁的建国瓷厂仓库干搬运活儿,还戴着双帆布手套,监管的倒没太刁难。于是两人急急往回赶,恰遇刚下班的医生冯小玉,冯小玉立马要踅回医院去拿卫生箱,陶慕容忙拦住,悄声说:“家里么得都准备好了,你能去,我就更放心了。” 那时节,镇上女人大多去医院生产,安全卫生又方便。这陶家女人遮遮掩掩,当有难言之隐。唉,怎么说也是督陶官的曾孙女分娩呢,不过,愈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家族,不是愈遭难吗? 陶万紫在那个肌体裂变的雨中黄昏,明明是躺在西厢房的大床上,然而,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像在旷野里遭遇着风吹雨打。她害怕,母亲不在身边,祖母还在瑶里,幸亏还有腹中的宝宝,腹痛如绞。宝宝你在加油吗……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在暴风骤雨中挣扎,她就要死了,绝望中忍不住紧闭双眼,撕心裂肺般喊叫起来——她的手被握住了,婆婆妈妈们都赶来了,七嘴八舌:哈气哈气,用力用力,不要猛力不要猛力……就在她自己的狂喊中,倏地软瘫了,也轻松了,然而,一片寂静,竟然没听见哭声。 这个女婴出来了。她的头颅上青丝般的胎发,分外清洁;她的身体尚未完全离开母体时,双眼居然迫不及待地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可就是不哭!这让围着她的婆婆妈妈们都愣住了。 医生的本能让冯小玉麻利地倒提起女婴的双腿,将青紫的小屁股啪啪打几下,还不见哭,急了:“活的,咋不哭?”又打得震天价响,女婴这才哇哇大哭。 听着像“苦哇苦哇——”。 霎时间,满屋七彩虹! 搁矮凳上盛满温水的铜盆里荡漾着耀眼的彩虹,陶慕容再抬眼看东墙,满墙的小彩虹晃得她眼花。这小女崽,虽是个没把的,但终究喜盈门! 哭声响起,陶万紫才敢睁开双眼,却觉得晃眼——墙上有彩虹! 冯医生见着了铜盆里的彩虹,真心祝贺道:“陶厂长,万紫,恭喜你们陶家添丁了。” 皇瓷镇的人把男孩叫作崽仂,女孩叫作女崽。也莫说民间重男轻女,心里头都祝愿女儿也像崽仂一样,顶个半边天吧。 然而,崽仂对于缺男户的陶家太重要了! 满脸汗水泪水,浑身湿淋淋的陶万紫却傻傻地笑了:“我就喜欢女崽。” 端进红糖煮鸡蛋的马家婆婆说:“一出生就睁开眼睛,葡萄般透亮,这女崽命好。” 乔老师说:“彩虹进到屋里头,好兆头,这女崽,小仙女下凡。” 冯医生说:“我看,小名就叫红红吧,我们都转运。”冯医生的丈夫章了然是名中医,跟陶慕容当属同一类型,虽遭批斗,但两人都有“真本事”,都还得“促生产”。 乔老师的丈夫姚国旺十三岁从省城投奔远亲余把桩,就住进了老屋,后参军,退伍回建国瓷厂,当上了“以工代干”的团支部书记。结婚时,厂里给他分了新建的宿舍楼套间,姚国旺立马将新房强让给了表舅老两口,而把新家安在了老屋,从这件事上足见姚国旺和乔老师的高尚人品。马家婆婆是上查五代皆红的“红五类”。他们皆认定陶家是知根知底的书香好人家,心里是仰视的。古镇很小,但人情很醇,哪怕在非常岁月。 陶万紫从皇瓷镇陶瓷学院毕业不过几年,学的硅酸盐专业。她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自居,对彩虹陡显并不大惊小怪,不过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但,她希望这个陶家女崽将来有所成就。 三年后,陶瓷考古学者林陶瓦才听闻此事,便翻出当年那天的日记,其中记有:“骤雨初歇,突然见夕阳霞光,半边西虹挂水天之间。抬腕看表:四点四十四分四秒。可惜的是,稍纵即逝。路人匆匆,少有驻足关注者。” 他记起那天正是他的一篇研究皇瓷镇古窑的论文接到发表通知的日子,可称是他在学界崭露头角的开端。他想:“都是诞生,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林陶瓦是烈士的后代。他跟陶慕容的关系很铁,他们曾携手参加过五十年代“建国瓷”的烧炼活动,一起收集整理过百种传统颜色釉用以国际交流,他是副股长,领导比他大十来岁的陶慕容。后来他到北京念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分配留在北京工作,因怀恋家乡忘不了陶瓷,申请调回了皇瓷镇,到陶瓷学院当老师,又成了陶万紫的班主任。非常岁月他也下放了,一个偶然的机缘,进入古陶瓷研究领域,后成了名气不小的古陶瓷学者。市里成立古陶瓷研究所,领导钦点他为所长!他是个色弱者,因而对陶家色艺极为仰视和关注。他翻阅日记,是因为这个三岁女孩也是陶慕容时有交给他“短暂托管”的对象。这女崽仂似有点神神道道,自言常看见彩虹,无论晴雨昼夜。她能准确说出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林陶瓦便产生了好奇,是荣格的种族心理积淀使然?莫非是神童,有特异功能?或是医学上的幻觉? 这个女崽不安分,不像书香之后斯斯文文,她三岁就爱跟着六七岁的崽仂们捉迷藏,当地叫“蒙蒙躲躲”。小不点的她,只有陪“蒙”的份儿。双手蒙住双眼,再贴住房屋的砖墙,嘴里拖腔拉调问:“好了吗?好了吗?” 她的童年梦盘旋于罗汉肚周遭的小街大弄。罗汉肚、迎祥弄、斗富弄,是她小时嬉戏处。渐渐地,可在后街南北纵深,亦可向西横穿到前街,围着市政府的围墙打磨磨圈。她记住了好听的好玩的街巷里弄的名字:龙缸弄、龙船弄、低头弄、求知弄、迎瑞上弄、集祥弄、铁匠弄、当铺弄、酱油弄、葡萄架、百花图、玉字巷、太平巷、大弄口、毕家上弄下弄,还有湖口会馆、湖北会馆、徽州会馆、奉新会馆,还有天主教堂…… 每次蒙蒙躲躲,她总是拼却小命跟着蒙者去寻觅,但总是被抛弃,只得等待着下一个蒙者。她的小脸蛋贴着墙砖时,感到砖面有麻麻点点的微凸感,小手掌摩挲着,小手指抠着这些小凸凸,却只是徒劳。她睁眼细瞧,哦,星星闪烁,熠熠生辉!这是什么?有一天,阳光灿烂,那些微凸凸竟然晶莹剔透似彩虹!她拉住刚巧路过的姚伯国旺。这时,当年的团支部书记已在柴窑烧窑了,他只是斜眼一睨:“窑汗。”便匆匆离去。能者多劳,他总是忙忙碌碌。不过,他心里也有轻微一动:“这女崽,眼尖。” 窑汗?她的小脸再贴上这“窑汗”时,仿佛有细微的电流通过,浑身麻酥酥的。是把桩师傅还是窑工们流的汗? 一日,林伯带着那本三年前的日记本登门色釉斋,此斋也属古陶瓷研究所管辖范围。他把那辆笨重的天津永久牌二八型自行车提进院里,停在西厢房门外小花园旁,且弄出响动,像是告知陶家女人们:“我来啦。”他的破车,就像侯宝林相声所说:“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一个以田野调查为己任的人,啥车也经不起他折腾。后来,市里便给他配了摩托,再后来给他配了吉普,但他自觉上下班、老城转悠还是铃不响的脚踏车好。 院里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陶万紫从省城归家,他若没出差,都会进色釉斋打一转。 闻声而出的却是小不点,她仰脸问:“林伯,‘窑汗’为什么会亮晶晶?” 林伯蹲了下来。他不能让小不点这般仰视着他,那会脖子酸的。 于是,他给她发表了一番演说式的疑难解答。 他说:“哦,女崽仂懂得挺多。窑汗,是俗称。追根溯源,这就要谈到釉的起源。万年以前,还是陶的时代,古窑工们发现窑砖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窑汗’,他们奇怪,这是哪来的星星点点?于是,这激发了古窑工的灵感,他们孜孜不倦地追寻何以能如此熠熠生辉。如是,诞生了釉。所以,釉的诞生比瓷早许多。” 书面语,而且文采斐然。 女崽仂不觉陌生,她喜欢听,就像母亲刚从省城买回来的九吋黑白电视机里的人说话那样,不管懂不懂,都好听极了。 “那,怎会有窑汗呢?是姚伯他们流的汗吗?” 他便把她抱了起来,放到自行车后架上坐着。 “不是的。不是烧窑师傅们的汗水所致,而是瓷坯中含有的各种矿物质在火中的变化,还有烧窑的柴和干草。这得从柴窑说起。自汉代始,皇瓷镇历朝历代,无论御窑民窑皆烧柴窑,燃料有松木槎木之别而已。无论是上好的松木,还是槎树,甚至干草,这些燃料的灰烬,都是釉的原料。所以,俗话说:无灰不成釉。” 她黑葡萄似的眸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凝睇着他,仿佛听懂了,听进去了。 他哈哈大笑,她就是鬼灵精。 或许,这是陶青红人生中最早得知的釉的起源。 林伯说完,还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头:“我们祖先早在三千年前就掌握了草木灰釉的技艺。” 她摸摸鼻头,骄傲地说:“那我们是天下第一。” 他说:“也不,四千年前的古埃及神殿中也有釉的痕迹。” 他又认真地看看她的双眼,叹一声:“女崽,你天眼开得太早。” 她不知道林伯说的是啥意思,但她朦胧地感到,林伯比别人厉害。她的婆婆妈妈对她的种种提问,常敷衍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从门里又走出了陶慕容,她总是提早半小时上班。 陶慕容说:“陶瓦好早。小女崽懂不到这许多。哦,万紫身体不舒服。” 像被识破了机关,他就有点尴尬:“哦,病了?我不晓得,水果也没买一点。” 陶慕容笑了:“一家人,不要客气。只不过是头痛脑热的。青红,林伯要工作,别没完没了。” 西厢房里的陶万紫其实早已起来,已经开始工作了。她染了风寒属实,不想这么快见林老师,也是实情。从什么时候起,她有意冷淡林老师呢? 陶万紫调到省城轻工业厅,在别人眼里,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但她跟建国瓷厂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是客观现状,这次是应建国瓷厂之邀参加“燃料革命”小组,攻关“柴窑改为煤窑”的任务。 陶万紫的身份很特殊,连个科长都不是,哪来调研挂职一说?母亲这时已官复原职,仍是管业务生产的副厂长。关键是省轻工业厅很乐意陶万紫能插手这类瓷业生产的重大革命任务,她们母女合作,往往能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当然,陶万紫是很辛苦的,途经皇瓷镇的火车深夜十一点半才进站,若坐长途客车,一趟得八九个小时,每次来回皆风尘仆仆。但她是乐意的,毕竟亲人老的老小的小,彼此都很牵挂。 柴窑改柴油、煤油烧,势在必行。皇瓷镇周遭原本茂密的山林已日见稀疏,从生态保护来说,不能再破坏森林资源了。皇瓷镇的天空原本是烟囱的森林,固然成了它特殊的风景,但对于人类的生存却是困局。况且,柴窑烧炼的瓷器成本太高。各瓷厂都在试验改革。松木燃烧时的油脂挥发对色釉是最佳的温润,但必须改。所以,“油烧铜红釉”是建国瓷厂眼前最重要的生产科研任务。同时,还必须完成无铅铜红釉配方研制任务。必须把生产工人从铅中毒的职业病危害中解放出来!这两项任务若成功,是陶瓷史上重大的历史性突破。 小青红蹦蹦跳跳推门进屋。 她说:“妈,林伯问你要去医院不?” 陶万紫只得站起来,倚在门边,对林陶瓦说:“不用。谢谢林老师。” 这扇双开门,有老式井字形门闩,门两侧各有两块圆瓷板镶嵌进老窑砖中,釉里红底青花字:“色难;容易”。 小青红不知该把门再打开些不。 家家户户的对联都贴在大门外,而且年年除夕夜换大红新鲜的,她们家却镶嵌在门里,何故?她很小时就纠缠着婆婆问:“啷个不放到门外?几多好看。”不苟言笑的婆婆严肃地望着她说:“你还小,长大就会晓得。” 小青红识字始于对联。长大后,她知道这是世上最短的对联。 婆婆说,对联是青红的高祖父临终前那年亲笔以篆体书在泥坯上,亲自把桩烧炼而成,又亲自镶嵌进老窑砖的墙壁里的。 等不及长大,有回林伯来到色釉斋,自行车还没停稳,小青红的小手就扯着林伯的大裤腿要他往里走。林伯弯下腰,轻声说:“小青红,么得事?你说给我听。”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要认字。” 林伯哈哈大笑:“女崽仂,***妈认得好多好多的字呢。” 她委屈地噘起小嘴巴,小手扯着大裤腿不放。 婆婆出来解围,抱起了她:“小林,你进门看一下。” 林陶瓦这才进了西厢房的门,陶慕容把门带上,才见着门内的对联,他颔首轻声读出。 所幸他没被难倒,引经据典地说开了:“‘色难’,出自《论语·为政》:‘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意思是要对长辈经常保持和颜悦色,是件很难的事。‘容易’,见于西汉《非有先生论》:‘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大概意思是,对君主进谏指陈得失,不可轻率行事。”他等于说给自己听。老姐陶慕容听得懂吗?可小青红分明也在认真听。他不管这一老一小听懂没有,像自言自语般嘀咕着离开:“你们陶家注重‘孝’。你高祖父是皇帝派来的督陶官,想是表达为官不易也。” 林陶瓦不是没进过西厢房,双方还不至于封建到那个地步。年少时与陶慕容搭班子,没少跨过此门槛,商量工作顺便吃个饭,帮着干些粗活重活,还接送过幼时的陶万紫。但随着步入壮年,便自然而然地少进门了。天地良心,他这是第一次看到这副对联,因为,只要他进了门,双扇门永远是敞开的,哪怕寒冬腊月。 寡妇门前是非多?信然。历史再前行,社会再开明,终归男女有别,还是要讲一点点男女授受不亲的。这短联,若要横批,当是“是非”。 但什么也割不断林陶瓦与陶家的关联,因为无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还是百折不挠的陶家女,他们都太单纯,太挚爱这方热土。 用当下的眼光看,西厢房是陶家女人们的卧室、起居室,还兼工作室。南卧高出地面一丈二,西边有不高的扶梯,卧室里有老式硬木雕花宁式床、白果木雕花五门大橱、透了桐油的细竹篾摇箩和一张精巧的小书桌和书柜。南边开着一排玻璃窗,晴天时,南卧亮堂堂,这与旧时家居“一明两暗”,卧房要暗幽截然相反。将南卧与北工作室错层隔开的是一整排博古架,下接地,上不顶天,仿佛成了南卧的半栏杆,大人可倚在上面看北边的劳作“风景”,小女崽可从博古架的空隙窥探下面大人的世界。博古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颜色釉瓶瓶罐罐。北边则有古旧的轮板樟木书桌、绘画上釉的工作台面、宽大的条凳、横竖摆放的木架,木架上有着各式各样的泥坯、烧制后的色釉成品和中式西式的计量器、球磨器皿等。怎么看都不是随随便便摆放的,卧室下边是放坯层兼储物间。如此巧妙地隔出北边干工艺、南边过日子两大块,这种“错层”也确保了卧室的干燥清爽,还有那么点中西合璧的科学性。北边还有两小门,靠西的推门进去是浴室兼起解处,清末即有为女眷专用的厕所,而且通风排水皆佳,似透露出陶督接受过西风的熏染。靠北的小门进去是宽敞的厨间,厨间外边是后花园。吃喝拉撒睡,还有读书做手艺,全了,堪称一个袖珍的小围屋,也似乎昭示着:这里居住的女人们呀,要生儿育女,要柴米油盐,要识字读书,还得有绝活手艺,得辛勤干活! 要不,这间百多平方米的西厢房,就显得空荡了。 这位陶督大人给陶家后代留下了三条家训:一是陶家色釉无毒无害,无论生熟,与人的生老和谐共处;二是陶家之器,饮食品茗,文房四宝,无论实用无用,必赏心悦目,否则弃之碎之;三是无论烧造成与败,必留笔墨记录。陶家至今留有厚厚薄薄的笔记《经验簿》《试错录》若干。但由于种种缘由,并不完整,有所残缺。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饮食起居和做手艺混于一大室的答案。 异国冬季凌晨的寒风刺骨,陶青红打了个寒噤。 往事哪会如烟般飘散。 小时的青红就觉得林伯的对联释义答非所问,长大后,她推测这副对联,对陶家定另有深义。色难,针对的是陶家的颜色釉技艺;容易,告诫的是陶家女人。 陶家的女人,代代与色釉打交道,很累,累手更累心,或许惊艳的正是美丽中的苍凉?丰盈无穷的颜色之外,已然不再计较多余的细节,只留下极其简单的线条。她们只有谦卑,丢弃了骄娇,因为无法骄娇。与其纠缠于理不清的人际是非的罗网,不如专注于色釉。 陶家女人在颜色釉的传承创新上从来不屈不挠。陶青红自信:皇瓷镇的颜色釉至今仍是世界的最高峰。颜色釉瓷是最古老的瓷,曾是中国皇帝也是世界各国帝王最钟爱的瓷,皇瓷镇集中国历朝历代数大名窑窑口最美颜色釉之烧造精华,且千年窑火生生不息,天时、地利、人和,能不成为世界最美的颜色釉吗? 所以,当十几个话筒都急切地伸到她的下巴前,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她就像开闸洪水,滔滔不绝。 《为百年颜色釉品牌“万紫千红”正名——我要回我的故乡皇瓷镇》,她起身到台灯下拟写了这份报告。 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是谁说过这句?经典。 匠心冶陶,历久弥新。 她又想起了林伯,而林伯离世快一年了……
三 此生只为你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博尔赫斯《永久的玫瑰》 不是说女人天生爱飞翔吗? 她却心甘情愿收拢双翼,双脚落回到故乡的土地上。 这是她自找的。 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早已飞离故土,翅膀硬了,飞得更高更远行天下之时,一纸调令,还是回到了故土。正因了离开过故乡,才清楚知晓自己与故乡的血脉相连,知晓故乡千年瓷都的意义。 这是本年度最后一个夜晚。 冬至已过,小寒将近。 此时此刻,赣江南北,华灯初上。 她遭遇下班高峰堵车,省城至皇瓷镇K8716列车偏偏就在十分钟前驶出站台了!而她,必须在凌晨前赶到皇瓷镇参加跨年夜活动,一诺千金。怎么办? 那就赶紧去长途客车站吧。 她只有丧气地拖着大行李箱,背着个钧红色坤包赶往客车站。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细雨霏霏,攒动的人头上方立即撑起了缤纷的雨伞,为阳历年的年底增添了别样色彩。 咋办?要么拦辆的士,或者网约车,直接去皇瓷镇。不过,安全也要考虑。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人海里我不见了你……”哪家店里反复播放这首流行歌。 焦虑让她浑身发热,服饰在夜雨中熠熠发光,可细雨却不停。她从坤包里摸到一塑料袋,灵机一动,往头发上一套,东张西望后,果断掏出手机——网约。 一辆路虎越野车慢慢地滑到她的身旁停下。车窗摇下,伸出颗戴着鸭舌帽的脑袋,继而一个雄浑的男中音对着她喊:“陶副市长——请上我的车去皇瓷镇。” 她吓了一大跳。在这热闹得有点乱糟糟的街边,来往匆匆的车流行人中,是谁如此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用的还是尚未公开的职务,并一口气报出她的目的地?这简直像当今谍战剧中的开篇镜头! 她有点尴尬,更有点激动,急于知道是谁。可女性的本能让她的第一动作是忙把头上的塑料袋取下。 接着,本能让她俯身定睛细看:“请问,是哪一位?” 那人却已推开车门,将帽子一摘,一头浓密的黑发像钢精锅盖般扣在头上。当年土得不能再土的“鄱阳佬头”,他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着?要知道,在今天可是一些影视男星的时尚发型呢。还有一双秀女才有的毛毛慧眼,她怎能不认识他?难怪声音有点耳熟。小学五年级的同桌——江楚帆。她喊出了声,心脏不听话地怦怦乱跳起来。 他乡遇故知。然而,却没有纯真的街边拥抱,就连热烈的握手也没有,她与他的右手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了一下,就都缩回。如果仅仅是同桌一年,哪怕吵过或打过一架,也还是童真可爱,问题是,她的林伯即他的师父林陶瓦,还做过“媒公”为他们策划“相亲”!那是新千年的第一天,结局是不欢而散,但也只是情感上的一个小得可忽略不计的梗。然而,古镇是名副其实的小镇,盘根错节纠纠结结,传播实在太快太快,他俩便就此“绝缘”了。 没想到第一个见着的故乡人竟是他! 他却很平静,向喧闹的街市望去,说:“一别经年,我以为贵人多忘,没想到陶副市长还记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幸哉幸哉。” 她微微一笑,也平静地回答:“江楚帆,富有诗意的名字,我哪能忘呢?只是没想到我们相逢于此时此地。” 他却朗声笑道:“我们还真的不是不期而遇呢。佛家说过:人生是缘。” 他孔武有力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她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嘴里嘟囔着:“不用不用,不用麻烦。” 他说:“麻烦么得?我知道陶副市长凌晨前必须赶到皇瓷镇。” 么得,他竟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她又一次让他给迷糊住了,他不是古陶瓷博物院的吗?难道是业余私家侦探?一时有点恼,想想,让子弹飞一会儿吧。她也就拉开后座门——后座上码满了一个个瓷器盒,并非眼前流行的锦盒——他走了过来,说:“不好意思,您将就坐副驾位吧。哦,这瓷器盒不错吧,我还是用禾草秸秆做包装,高科技处理了一下。禾草是乡恋情结。” 张口就来,这哪里是当年沉默寡言的山里崽仂? 路虎就这样不无欢快地跑上了路。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对江楚帆却硬是手下留情,只是一改少年时的瘦小,虽不算高大,但有玉树临风之态,而且分明已有质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山里崽仂,那时他虽俊秀,却土气;虽聪慧,却反应木讷;虽老成,却表现局促……而今,脱胎换骨,目光中透出把握对方乃至世界的坚定。这就是成熟? 这时的他,只是一门心思开着车,似乎又回归了少年的光景,缄言、腼腆、谨慎。他是师父林伯的小尾巴、绝对忠诚的好弟子。 她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微微一笑。 江楚帆目视前方,问:“陶副市长为啥笑?” 她说:“江楚帆,你就不要一口一个陶副市长,直呼其名吧。” 他说:“陶青红——这样称呼你,我倒是倍觉亲切,但是,以后工作中还是要打交道的。” 她问:“副市长又没有正式宣布,难道就传开了?” 他挑起双眉:“这种事什么时候瞒得了?从前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而今,只要是个事,就没有隔夜之秘。” 她的眉头不觉微微蹙了起来。这些年,她在北京不过芥菜籽官,又一直弄陶瓷研发及相关活动,忽地转为地方行政干部,她能胜任吗?她处世简单,被人诟病为不食人间烟火,又不懂韬略……她眼下确实做不到信心满满,但话说回来,难道官员只有一种模式?她相信有一点亘古不变,那就是,为百姓,为国家,就是好官。 像是专心致志开车的江楚帆,其实也思绪万千。官做到副厅级的份儿上了,她咋还有些涉世未深的稚嫩呢?不过,逆向思维一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当官的也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或许她这种近乎稚拙的单纯,又是一种做官的模式?清白正直,简单干脆,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如是,可能反而把事情尽心尽力做好呢?心无旁骛,不工于心计,更易得民心,更让上级放心和赏识。 她仍锁双眉,追问:“你是占了哪卦,算出我在此时此地‘走投无路’,又必须急着赶回皇瓷镇呢?” 他从容回答:“现在是信息社会、网络时代、大数据时代,只要你愿意,‘侦破’那是轻而易举之事,只要你专注某一个问题,总能如愿以偿。实话实说,我也是受邀赶回去参加跨年夜的活动。不过,冥冥之中像有谁指引,就这么一路溜过来的。信吗?” 她摇头,不全信。 他说的半真半假。真的是,他刚上京城参加了央视《陶瓷史话》栏目的录制,皇瓷镇古陶瓷博物院与故宫博物院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但是,有必要和盘托出吗,岂不像是嘚瑟?人家陶青红是什么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感到奇异的倒是她像仍不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回皇瓷镇这等小事,打个电话要辆车,分分钟的事,犯得着雨中“流落”街头?他这才偏过脑袋,打量了她一眼。 她忙笑着解释说:“看我这身打扮,珠光宝气,是来不及换。我本来是明天的机票,临时改签,什么计划安排都打乱了,唉!” 他有点小感动,她不端着,还是同桌的你。便回应:“情况总是瞬息万变的。你们陶家的人,就是太惜时如金。毕竟人到中年,快节奏不好。至于换装不换装,压根不是个事。现在就没奇装异服这一说。” 但她还是摘下耳坠。 他由衷地劝阻:“不要摘吧。惊艳之美。” 她警惕了,敛了笑意。 他也很警觉,忙解释:“哦,我指的只是佩戴的首饰——是秘色霞飞釉?这人造宝石完胜真宝石。还别说,你这一身,像是皇瓷镇颜色釉瓷的绝佳活广告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洞悉她的盘算。要晓得,如此装扮,在异国他乡会让多少人倾慕艳羡,多少商户急着加微信、忙打探、上热搜、下订单,中国皇瓷镇的颜色釉呵。 他继而笑笑:“不管你信不信,刚才在路上,眼一亮,仿佛见着了一尊行走的女神雕塑。不过,还是得当心,治安虽好,但也得有警惕心。退一步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色釉色釉,哪怕正人君子,也都容易被色诱。” 又来了!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她紧蹙双眉,分外严肃,也懊恼自己,以后非得接受这个教训: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不能在封闭的小空间相处超过半小时以上,尤其是夜间。这是新的“瓜田李下”。 空气瞬息僵硬起来。并排而坐的女人和男人之间,像隔着无形的毛玻璃。 他感觉到无形的压迫,似乎又返回少年,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手背抹了下额头,又用手掌顺势擦了鼻头和下颌——这陌生又熟悉的动作,刹那间把她带到同桌的日子。一紧张,山里崽仂就会来这么一下,而且,伴随着满脸通红。 她自责了,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以自我为中心,很少顾及对方的感受。猛然想起,“色釉世界,色诱全球”正是林伯为皇瓷镇颜色釉瓷打出的广告语,为什么从江楚帆的嘴里吐出就不正经了?不错,当年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眼下宛若铁嘴主持人,你就不能容忍他?她反省自己:在时间的延续中,是否对同桌的他仍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 高速公路平坦,路两旁的树木田野渗出冬的寂寥,除了灌木丛常青,高大落叶树的枝枝丫丫则光秃秃伸向空中,倒也是一种荒凉空旷的美,常有闪烁着金色灯火的大大小小的村庄掠过,堪称美丽乡村,平原上的冬,梦境一样华美,田园诗境与现代远方,都有。然而,在这条将皇瓷镇连接浙鄂皖粤闽的高速公路上,却不见车辆川流不息,这是当地经济发达与否的反映,不能不引起反思,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问:“闷吗?” 随即,他将身边的窗开了条细缝,让冷风从他那里吹过来。但这一激,她打了个寒噤,他又很快关闭了。他递给她一瓶皇瓷镇生产的矿泉水。真是沉稳的细心。 一切皆为过往。 她主动续上话题:“这些小玩意装饰品,本是我们陶家为解密秘色霞飞釉的配方所做的试验品,慢慢也就成了衍生品。我佩戴它们,的确是想起广而告之的作用。有点碎碎念,小打小闹,但我只是想抓住任何时机和平台,扩大皇瓷镇陶瓷的宣传。” 他也就随即放松了,点头称是:“我对你们陶家,就像对我师父一样敬重。你们陶家真不容易。把握现代窑变,让消逝了千年的唐代秘色瓷、失传了六百年的明代霞飞盏这些中国古代陶艺绝技绝活复活。不仅仅是重生,而且将两种绝技嫁接,将天青变红釉,这就是了不起的创新,了不起的发明。” 她真诚回应:“谢谢。你遣词造句不输大牌主持人。” 他又用左手掌从额头直抹到下巴颏儿,就像烈日下劳作的工人农民抹去汗珠子。他说:“你还夸我,看我这思维紊乱不?本来见面第一句就应该郑重祝贺你们陶家。你们陶家太低调,而今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呢。” 她便认真地回答:“其实,这个奖,是母亲的。报奖时,母亲固执地坚持将我排名第一,真是受之有愧。领奖前,全家电话通知,非得我去领。皇瓷镇开庆功会,我确实忙,分身乏术,也深感不能掠人之美,哪怕掠的是我的亲娘。” 他却很不以为然:“万紫老师的决策是对的呀。我以为,她不仅仅是考虑生命链条环环相扣的问题,而是坚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万紫老师多次提到过,你多年前就做了色釉大数据库,这就是质的飞跃。秘色霞飞釉的创新发明,是在科学理论指引下的技艺创新和突破。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特点就是重技术,现代以来的共识是更要重科学。”他像是事先就做好了发言准备似的。 “而你呢,你专注知其所以然。可别说你是站在母亲的肩膀上摘取了金奖的,哪个母亲不把儿女举过头顶?”这是林伯生前对她说过的话。 她摇摇头:“哪像你夸的那样,我们陶家确实还没有做到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如若真的到了那种境界,一切都可触类旁通,一通百通。” 他说:“陶家色釉已做得够好了,不是已有百余种色釉类系列、一千五百个色釉作品了吗?” 她仍摇头:“艺无止境。一切都还在寻觅摸索之中。陶家釉的配方,用的是皇瓷镇本土的原矿物质,没有进行过多化学物理的提炼,秘籍是有的;施釉方法也是陶家特有的,烧炼温度、窑变的把握,等等,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系统工程。我们真的不是太在乎获奖与否,只希望颜色釉成为真正的国之瑰宝。” 江楚帆想,陶家一以贯之的低调,而今形形色色的自媒体无孔不入,手机微信抖音直播抚慰着当下快节奏的疲惫生存的人们,陶家却连个公众号都没有!当然,对比之下,陶氏家族就更见几分神秘神奇乃至神圣。 于是他提醒说:“陶青红,你们陶家可得与时俱进啊。不可忽视正当的宣传,更不可忽略陶瓷作品专利的申请。人心不古,层出不穷的种种可怖现象让人忧心忡忡。” 她何尝不忧心忡忡?“不重视知识产权保护,在皇瓷镇不是个别偶然现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瓷雕《披纱巾的女孩》,那薄如蝉翼的纱巾是怎么制作成的?那披在女孩秀发上的纱巾,成千上万的小洞洞眼是怎么烧制出来的?创烧者毫无保留地从实招来:‘无他,用极平常的纱布先上釉,然后往泥雕的头上一披,用镊子轻镊成自然褶皱,稍干后再细吹一两遍釉,然后入窑高温烧炼即可。’” “青花玲珑瓷的玲珑眼是怎么烧炼出来的?先在泥坯上镂刻出一粒粒洞眼,米粒形、方形、圆形等皆可,再蘸釉多遍,入窑烧炼即可。晶莹剔透,透而不通,鬼斧神工,曾被西人称为‘嵌玻璃的瓷器’,被日本人称为‘米通’,这本属于中国陶瓷技艺的秘密乃至绝密,到现在谁都知道。不仅有文字图片,还拍摄成电视片,每一步工序都清清楚楚,且翻译介绍到国外,再无秘密可言,却从没引起任何警觉。”他立马补充。 陶青红叹息:“如此这般,中国陶瓷还有什么知识产权保护可言呢?看看人家荷兰,‘鼠咬瓷’这样的都当成宝贝,从大航海时代以来的各种数据都当作国宝来守护!” 他亦长叹:“谁说不是呢?就说清朝时那个法国传教士殷弘绪,读读他寄给法国教会的信吧,人家关于工艺流程的书面记录呀,让你不得不震惊!唉,中国人,要注意知识产权的保护啊。” 她猛一惊:他与她,同频共振? 可她与他,正襟危坐,说的都是公共场合上冠冕堂皇的话语。 今晚她与他,是“相见欢”,还是“乌夜啼”“忆真妃”“月上瓜洲”?一时间,她觉得复杂难言。 唉,小学五年级的同桌啊。 车近万年。陶青红仍正襟危坐,江楚帆平稳开车。 万年仙人洞是世界陶的发源地。仙人洞距千年瓷都皇瓷镇不过百余里路程,只怕不是一种偶然巧合。 他说:“我加点油。” 大概空调温度开得有点高,两人脸上都呈酡色。 陶青红看一眼他,笑说:“可别让人把你当成醉驾。” 他也看她一眼:“彼此彼此。” 话一出口,不想两人顿觉尴尬。 他加满了油。 她则下车随便走走。服务区灯光在黑魆魆的丘陵地带,就像窝在乡间柴灶里的余烬,散发着人间温暖。如果是白天,时间又来得及的话,她会进到仙人洞和吊桶山朝拜。真实可靠的万年遗址,千真万确的数据考证,却因造势不够,格局不大,而被其他遗址“赶超”!她想,总得争取划归到皇瓷镇才好,陶与稻作的发源地,多金贵! 等她上车时,江楚帆递给她两只绿绿的芥菜粑和一颗茶叶蛋,分别装在两个保鲜袋里,还有一杯热热的奶茶。 他像是很随意地说:“你没吃晚饭吧,趁热吃。” 狂奔了一天,她真的有点饿了。 他向她伸出双手:“手洗了,这家小店很讲卫生。” 他的一双大手很干净,指甲剪得短短的,指甲盖红润…… 他的声音像在梦里:“听点音乐?” 她点点头。 于是,小而缥缈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转: 那年,是哪年? 那年,是一张褪色的照片。 那年,是哪年? 那年,总是魂绕梦牵…… 回到那年。 岁月倒流,是无声的黑白片。 记忆闪电似的复苏…… 她是那么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伸出手来——剪指甲!脏兮兮。”“洗脸要擦耳朵背后!你自己看不见,可都锈迹斑斑啦!”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左臂佩戴着“值日生”的红袖套,和副班长、学习委员、生活委员分别检查四个组同学的个人卫生。 他是插班生。 开学已经有些日子了,下午最后一节手工劳作课时,班主任乔老师领着他到教室门口。他却步,乔老师大步流星走到讲台前,用她略沙哑的女声对任课老师和全班同学说:“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江楚帆,他是从南市村小转学过来插班的。南市不是市里,是离皇瓷镇还有四十里地的山里。但是,南市街的瓷在历史上可有名啦,早在宋代,欧洲的地图上就标有南市街地名。不知皇瓷镇,就知南市村。因为南市的瓷太有名。”乔老师教历史,她手不释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皇瓷镇每一寸土地都是历史。因爱家乡而读书,因读书而更爱家乡。” 乔老师说的是历史。江楚帆生活的南市街,早已繁华褪尽,成了地道的农村,空留下许多历史之谜。林伯说得更翔实:“南市陶瓷,起于五代十国,终于元代。宋代时所产瓷享誉海外,为当年欧洲人所标中国地图上著名的产瓷区——南市街。而今,浮梁的兰田窑、南市街、柳家湾等古瓷矿、古窑址二十六处,被当代人归纳为‘世界瓷都之源’。”小青红早已心向往之。 乔老师绘声绘色的介绍,让全班同学的脸齐刷刷转向插班生,任课老师也不例外。教室是祠堂的西厢房改的,只见落日的辉煌将江楚帆的背影镀出了金色的光环,仿佛他从遥远的宋时的欧洲地图上走下来。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脸相,他的头垂下,头顶两边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掩了半个脸庞,然而,从耳朵上一寸半往下,仍呈青皮萝卜状。那是当年鄱阳湖上的穷渔人为节省剃头费而创制的发型,谁知新世纪成了时髦的“锅盖头”呢。 其时,陶青红坐在门旁第一排,探身低首见着的是他卷起的一高一低的裤腿,赤着的双脚沾满泥巴,腌里巴臜,十个脚趾趴得很开,像撑船佬的脚。再抬眼,看到的是他衣领里的脖子上有亮光光——原来戴了个银项圈!爱读书的陶青红,立马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 她的座位旁空着——同桌随父母调回上海了。乔老师便让他坐到空位上,并叮咛她:“青红,你是班长,要多多帮助他。”又扬脸对全班说,“你们若是守纪律,秋游就带你们去南市街。”全班雀跃。宋朝时欧洲都知晓的地方,他们却还没去过! 江楚帆惶惑地坐下,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她才发现这个南市街崽仂有张女孩般秀丽的面孔。虽漂亮,但一眼望去就是乡下人。她继而发现他攥住褪色军挎包的手指缝里也残存泥垢,她对他便有点居高临下,经常批评乃至挑剔他的不讲卫生、不按时交作业、从不举手发言,等等。么得?鲁滨孙你都不晓得?礼拜五也不晓得?张洁的《挖荠菜》都没读过?亏你还是农村来的……她总是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上,对他评头品足、指手画脚。乔老师表扬她,说她像只小老虎,讲原则,敢于开展批评;婆婆则责怪她不懂事,婆婆一边在煤球炉上煎着棍子鱼,一边给她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煤球炉旁的小炭炉上炖着香菇红烧肉,香气四溢。那天是家宴,母亲从省城归来,但由头是请林伯。林伯的一篇论证蒋祈《陶记》年代的论文在《文物》上发表,很快被翻译成六个语种,惊动全球陶瓷界。这是天大的喜事,皇瓷镇又走向世界了呢。 林伯一来,就先对陶青红哈哈大笑:“小小管家婆,管得好!” 她虽一头雾水,但已约莫猜到是说同桌的事。 果然。 林伯说:“江楚帆呀,他娘四十岁生下他,为了江家传宗接代。一落地,娘难产大出血死了。没娘的崽自闭呢。但这小家伙,聪明,有天分。是我把他赶到市里上学的,就是要他见世面、长见识。哈哈,你俩呀,不是冤家不聚头。” 陶青红一噘嘴:“我可没看出他是啥天才。” 林伯拍拍她的脑袋:“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陶青红呀陶青红,他比你行,他到底比你大四岁,可他能服你管教,这就叫海量。我本想带他一起来的,可人家不敢,说你嫌他邋遢。” 他比她大四岁?跟个猴子精般瘦小,她还以为他比她小。 饭后,林伯牵着她的手去到建国瓷厂的练泥车间。所谓车间,是夹杂在老弄堂住家之间的老作坊。他们进去,猛地见着了江楚帆。他正双手叉着腰,有模有样地在踩泥,难怪他总是打双赤脚。他站在陈腐后的泥堆之上,双脚由外向内反复踩练,一脚压一脚,由边缘向中心一环一环挤踩,“菊花蕊,莲花瓣,三道脚板两道铲”,循环往复,如是方达到精练瓷泥。 打小就在车间窑屋转悠的陶青红,对“过手七十二”并不陌生,可同桌如此老到,她还是有点震惊,不容易。 江楚帆先喊师父,又对着她一笑,倏地,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 她蛮大气:“江楚帆,你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要勤工俭学,不该说你腌里腌臜……” 她伸出小手,他的双脚仍不停,右手在衣服上摩挲良久,才伸了过来,让她给握了一下。他的脸更红了,桃花成了鸡冠花。 林伯笑:“瞧瞧,我们的小楚帆不耽搁脚上活儿,还能握手保持平衡,这就叫功夫。你踩你的,我们先走啦。” 难道这就是林伯看上的绝活? 林伯说:“这也属绝活,‘过手七十二’,虽用的是双脚,但亦属坯坊佬。虽说刚上脚时难把握,但熟能生巧,技艺含金量不高,只是门苦活。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缺哪行都不行。当然,机械化是能替代的。” 林伯稍稍停顿,又说:“他对陶瓷考古有超人的天分,有浓厚的兴趣,我看中他这点,未来可期。” 是吗?陶青红从小就崇拜林伯。她九岁那年,除夕将近,暮色苍茫,她背着书包,满腹心事从皇瓷镇赣剧团排练场地出来,与骑车的林伯撞了个正着。林伯一个骗腿下了车,却没像往常那样一个眼神就让她上后座架。林伯前些日子偶然撞见了她的“秘密”——她喜爱上了赣剧,而且发誓做个武旦,悄悄跟着同学的母亲练功,下腰、练横竖一字,还翻筋斗。小不点,心事大。 林伯说:“你母亲从省城回来了,跟你婆婆一起在市政府开会,可能要很晚才回家。”她点点头。那时候,电话尚未普及到家庭,婆婆和林伯的办公室各有电话,婆婆有事常请林伯转达。林伯看看她,轻叹口气:“青红,你要晓得,你喜欢做什么和你必须做什么,是两回事。” 东西贯穿的珠山路将陶阳里分成南北两部分。他们横穿珠山中路,行至后街中华北路口,只见灯光雪亮,原来市政工程处正在打晚班铺设地下电缆线。当推土机沉闷地刨过地表时,林伯放慢了脚步,忽地停住了:一条宽十二到三十厘米的全是碎瓷片的地层掠过眼帘,他的眼睛睁得浑圆:不是窑业垃圾,也不是皇瓷镇处处可见的渣饼堆,而是干干净净的碎瓷片!他将自行车把手往她手上一放,她赶紧吃力地扶住。而他则疾步前趋,朝司机连连摆手:“停!停停!”推土机司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开他的。林伯猛一下跳到推土机近前,张开双臂,大声喊道:“不准推!要推就从我身上推过去!” 司机一怔,紧急刹住,生生被镇住了。 古陶瓷历史,就这样凝固于林伯与推土机之间。 九岁的陶青红也凝固了。 林伯,用学者的慧眼和胆识,用捍卫陶瓷文化的英勇无畏,阻止了无知者对皇瓷镇地下文物的破坏。 奇迹出现了。皇瓷镇珠山明代御窑遗址被发现,原来这是大量宣德御窑瓷片和叠压在下的永乐官窑瓷片的堆积层!林伯火速报告市政府,迅速组织陶瓷考古研究所的人夜以继日地发掘清理。之后又在中华路口市政府南围墙前发现一处宣德窑炉遗址,还发现明初专门烧制外销瓷的遗址,又在珠山一带发掘出正统官窑瓷片、成化官窑瓷片……被掩埋的历史与火热的现实接轨,与活生生的生命相撞了。原来,自元代始就设立的珠山御窑,确切的窑址就在这里。皇瓷镇又一次引起世界瞩目。 林伯告诉陶青红:“所谓标本,窑口遗址出土的填埋器当是最真实的、毋庸置疑的标本。”林伯所做所言,皆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她能不对林伯佩服得五体投地吗? 由此,她对江楚帆也有了一丁点仰视。 她见他一直打赤脚,寒冬腊月来了咋办?他的脚板很粗糙、很结实,满是老茧。夏秋滚烫的石板路上,他走路像竞走者,快如飞。每当下雨,是他最得意之时,因为哪里都畅通无阻。上体育课他也赤着脚。天可怜见,学校那时是没有禁止打赤脚这一条纪律的。可有次,他的大脚趾还是叫利器给戳出了血。他无所谓,就这样让它发炎结痂,没两天就痊愈了。她看不下去,回家告诉婆婆,婆婆叹了口气,问同桌穿多少码的鞋,青红摇头。但鬼灵精的她长了个心眼,她将他踩在泥地里的脚印用她的小米尺量了下来,告诉了婆婆。母亲很快从省城买来了回力球鞋,雪白的,还嵌了红条条。雪白的长鞋带有规则地缠绕在金属小洞洞扣眼里。她心里想着怎么交给他,想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 她选了他俩打扫教室卫生的那个黄昏交给他,他瞪大了双眼,很惊恐。 她便揭开鞋盒的盖子,让他看清这双回力鞋,说:“喏,我婆婆给你买的。” 他的毛毛眼瞪得更大了:“买的?我,不要。” 她噘起小嘴:“送给你的!又不是要你买。” 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垃圾也不倒,掉头就走了。 也许,是因为她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对奴仆的施舍,伤了他的自尊? 这双鞋,后来还是由婆婆请林伯转交给他。林伯说:“小崽仂有自尊有志气,不吃嗟来之食,好。” 婆婆不乐意了:“这话我不爱听,你也别酸文假醋的,我们怎么个‘嗟’了他?” 林伯就笑,带了回去。看林伯的面子,江楚帆收下了。林伯说:“下不为例。”婆婆说:“小的老的都是犟种。” 可也没见小的穿。直到元旦那天,江楚帆才穿上,不知是不习惯还是鞋码有点小,他走路时很别扭,像个微瘸者。总之,引起了全班的轰动,女生好奇,男生嫉妒,几个坏崽仂,专门想往他的鞋上踩,可他很机警,总不让他们得逞。一个劲使得太猛的坏崽仂,身子一歪,跌了个嘴啃泥,他吓了一跳,还赶紧扶起坏蛋。他是善良的,只是像个哑子。 他与她,本应该成为好朋友,然而却没有…… 她对他渐渐改变印象时,在手工劳作最后一堂考试课上,他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老师允许每个学生发挥自己的特长,画瓷、国画、剪纸、绣花、捏泥人……他从建国瓷厂要来了一大坨泥,是他自己精练出来的,他做出了一尊女生的泥塑头像。下课铃声响起,老师要陶青红帮着从后排往前收“试卷”,收到江楚帆时,老师的眼珠子都直了,嘴里念叨:“神形兼备,栩栩如生。”然后老师高高举起,问大家,“你们看,是谁?”同学们一看,都将手指头指向陶青红,且疯了般鼓掌,还拍打桌面,有的同学笑得捂着肚子,有的就差没在地上打滚,因为太像了! 头像就是她平素批评他的样子的定格。 她只要一生气、一批评人,两个小鼻孔就会翕气!婆婆已警告过她多次,说小女子生气的样子太难看,日后就怕嫁不出去。起初她无所谓,直到有一天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生气的模样,不觉吓了一跳。这下好了,被江楚帆以漫画式的夸张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他送给她的报复性的“离别礼物”。他艺术地回敬了她,完全彻底地报复了她。 她不觉瞪了他一眼,十四岁的他,在同学们的狂欢中,也正偷偷看她! 他看到的她,“感动”得噙着泪花…… 她看他那表情,那可是扬扬得意,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痛快! 她分明使劲噘着嘴,不让泪水流下来,她得撑着。 成年后,她才猛然意识到,他富有艺术天赋,早早地就攀上了审美的高级阶段——审丑,果敢地翻到了墙的另一边。林伯的确是伯乐,兴许,江楚帆走艺术雕塑之路,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陶青红知晓他不是娘娘腔的男孩,有狠劲。她亲眼看见过他单挑七个坏崽仂的生死搏斗。本班三个,还加了镇上几个小混混欺负他,将他摁在古巷老窑砖砌成的老墙上,揪住他的顶上长发,卡住他的脖子,使劲摁住他的胸部,用膝盖猛压住他的肚子,挥拳往死里揍!而他的双脚不可思议地腾空而起,且抽出了双手,疯狂地反击。战斗进入白热化时,她恰巧走进罗汉肚古巷,先是吓呆了,而后歇斯底里地狂喊救命,像防空警报那般凄厉和经久不息。那群小坏蛋只得悻悻然退却,倒也没有落荒而逃。他呢,满脸血污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用左手背从额头往下擦拭干净血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向乔老师报告后,乔老师问询他,他却“零口供”,决不向老师告状。倒是本班三个立马招供…… 男生哪知女生心!这个女人赶紧收回了对少年往事的追忆,她得思考宏大的元叙事。国家正在酝酿成立陶瓷文化传承与创新试验区,千年瓷都得天独厚,应当非皇瓷镇莫属。但是现实状况却不容乐观,走马上任的她该如何答好这张大考卷? 这个男人却五十拾朝花,回眸赤脚少年往事。他想:她而今怎么惜话如金呢?女生时可是个小喇叭,难道当副市长就得矜持?不过,无论她哇啦哇啦还是沉默不语,或仍是当年那个颐指气使任性的小公主,今生今世,他都服了她。 歌声停了,路虎车里静悄悄,只有车轮碾过平整的高速公路时的沙沙声。 他突然说:“你转学到省城时,给你捏的泥塑,我一直留着。” 老天,难道说他与她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一幕?莫非真有心灵感应? …… …… (此为精编首发版,全书将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