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文史馆馆员。出版作品一百二十余部。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二〇二一年度中国好书、第五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杰出贡献奖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艺奖等。长篇报告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被改编为电影《烈火英雄》,获第十八届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有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与试卷。现居沈阳。 万物亲近(节选) 鲍尔吉·原野 羊羔给马头琴写信: 亲爱的马头琴,马知道你用它的头来命名一把琴吗?昨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马,它摇摇头,用鼻子蹭地上的青草。风把白马前额的鬃毛推向耳朵后面。我猜想白马的意思是难以置信。好在你只是一把琴,没做什么坏事。你要做的事情是歌唱。 说真话,你不像四胡,也不像托布秀尔。你的琴声像人用喉音歌唱,让我想起哈扎布的长调。我虽然是个羊羔,也知道这位大歌唱家。你的琴声完全能跟哈扎布媲美,我说的不是音色,也不是音域,是内涵。你好像和哈扎布长了一颗共用的心脏,你们在想同一件事。所以你们抒发了相同的情感。 亲爱的马头琴,让我说心里话,我不愿在傍晚听到你的琴声,呜呜咽咽让我悲伤。一个人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有那样的声音呢?好像他只把自己的委屈说出了十分之一,或者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用琴声表达心中的图景。像一条冰河在大雪里奔流,升腾白雾。落在两岸的白雪越堆越高,落进水里的雪花没了踪影。这条河越流越黑,两岸的树木凋零。冰河呜咽。 这种沉郁的琴音也能表达欢乐,牧民家生了孩子,请人拉起马头琴庆祝。琴声咿咿呀呀,好像这个婴儿在蹒跚学步。亲爱的马头琴,你在马尾的琴弦上抹了松香,你的琴柱和共鸣箱来自博格达山的五角枫树。 入秋,金黄的枫叶全变红了,大地从来没有这么红过。而这些树里,有一棵变成了马头琴。所以你的琴声那么悠扬。枫树、松树、杉树收集了大自然奇妙的声音,最后用马嘶的音律唱出来。因为琴柱的顶端雕刻着马头。 亲爱的马头琴,如果拉琴的人不喝牛奶,不吃炒米,不住蒙古包就传达不出你的韵味。这些演奏人的手握过钐刀,在秋天里打草。这些手冬天接羔,夏天攥着放羊鞭把羊赶向草场,经受烈日暴雨的锻造。拉马头琴的人是勤劳的牧马人,他们身上带着马的汗味,他们的目光凝视过马,马也把目光放在他们肩头。拉马头琴的人爱喝酒,他们擅长摔跤射箭。所以,亲爱的马头琴,你是牧马人的另一条嗓子,你用琴声唱出他们的心声。 好多人听马头琴声,说听见风吹过了草原。有人听到马蹄踏过大地,有人听见月光落在蒙古包的天窗上。声音细腻而洁白,像沙子滚过帆布。 平时你挂在墙上,好像一个士兵怀抱着琴弓的枪。你在墙上听牧民说话,听奶茶在铜壶里咕噜咕噜响,听松树枝在煮羊肉的大锅底下歌唱,你就是牧民家里的一个人。他们的孩子叫斯琴、纳琴,而你叫马头琴。 爱你的羊羔。 马头琴给羊羔回信: 亲爱的羊羔,在我心目中,你是一朵柔弱的花朵,没想到你喜欢音乐,能认出制作马头琴的木材。做琴不光用枫木,还用松木、杉木和桐木。杉木和桐木是南方的木材,透音性好。你知道吗,制作琴的木材分共鸣箱的背板和面板,背板木质硬,面板木质软一些。其实我们马头琴不太注重制琴的材料,讲究演奏者的心性,有的乐器适合在剧场里演奏,乐思精微。我们马头琴不一样,在旷野中演奏,琴声里夹杂着风声和牛羊的呼喊。 马头琴的共鸣箱像一个房子,里面住着牧民。房子里面积攒了牧民说过的许多话。琴弓一旦碰在琴弦,这些话语就流淌出来。祖父的话,祖母的话,父亲的话,母亲的话,蒙古包里的衣服、被子、靴子都在说话。马头琴不想进音乐厅,那里没有草场,也没有炊烟和奶茶。我们喜欢在空旷的地方演奏,头顶最好有浩瀚的星空。演奏的时候,你细心聆听,会察觉乐曲最后一个音飞到了星星上。 亲爱的羊羔,我们只有两根琴弦,就像草原上留下的两道孤独的勒勒车辙印。我们熟悉马群的蹄音,一群马跑过,我们能听清每一匹马的蹄音。确切说,这不是蹄音,是马的血液在血管里冲撞,伴随马鬃在风中飞散。马的蹄音在马头琴上表现为坚定而欢快的旋律。如果进入散板,马头琴好像牧马人在演唱长调。他们的长调是跟谁学的?是跟天上的白云。你看白云飘过来,手拉着手,一辆白云的车辆挨着另一辆白云的车辆,一座白云的蒙古包连着另一座白云的蒙古包,连绵不断。唱长调的人不愿意换气,巴不得把这个音永远唱下去。长调的美不在旋律的变化,而在辽远,像天上的云一直在飘。 长调的旋律来自河水,河水流淌,在表面哗啦啦的声音背后还有深处暗流的和声,连绵不断,仿佛一个波浪套着另一个波浪。若问这些波浪什么时候停止,回答是不停止。即使到了寒冬,流水也在冰层下面涌动。长调也是这样,歌声一直在唱,哪个音都不想成为尾音。 马头琴跟长调最为和谐。你仔细听马头琴,声音并不追求单纯的明亮,我们更喜欢混音的表达。就像风声混杂着许多声音。风吹过,吹动了成千上万株青草,怎么会只有一个音呢?我们愿意演奏出风沙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演奏出冰块在春天的河床里冲撞的声音。一把马头琴就是一个乐队,它的声音不是天堂的声音,而是人的声音,是祖祖辈辈居住在草原上的牧马人的声音。 亲爱的小羊羔,这些话对你有些太深奥了,那么我们说说有趣的话题。你知道墙外为什么放一只黑雨靴吗?我们的主人海日罕昨天穿着新买的雨靴去他的朋友道贵苏荣家里喝酒,喝醉了。他走回来,半路到洪嘎露河边蹲下喝水。海日罕用手捧起河水喝,喝够了水往回走。一只靴子陷进沼泽地里,但他没察觉。他一只脚穿着靴子,光着另一只脚回到家。今天早晨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只靴子,很生气,把这只靴子扔到了墙外。等到他赶羊路过洪嘎露河边,发现了泥里那只靴子。海日罕如获至宝,拿回家里,到墙外找另一只靴子,但那只靴子被流浪狗叼跑了。所以,他把这只靴子也扔到了墙外,等待流浪狗去叼。你觉得这个笑话有趣吗? 还有一个笑话,这是我听主人海日罕说的。他说有一个人的记忆力超烂。有一天他去城里的兽医站买兽药,但不知兽医站在哪里,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这个人坐上了车,对司机说,开车吧,但我记不起来我要去哪里。司机的记忆力比他还烂,回头看到他大吃一惊,说天哪,我的车什么时候上来一个人?哈哈哈,这个笑话很好笑,但是我没看过羊羔笑。 那些大羊每天从草场回到家,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在笑吗?马嘶的声音有点像笑,但我没问过马。我确定有个东西一直在笑,就是粘在西屋窗户上破碎的白塑料布,只要有一点风,它就哗啦啦地笑。世界上没有比破塑料布更爱笑的东西了。它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身体抖动,想让自己的笑声停下来,但停不下来。 亲爱的小羊羔,你现在吃妈妈的奶,还是吃青草?对了,吃不吃草你说了不算,要看你长没长牙。我期待你尽快长出牙,去吃嫩嫩的青草,甘甜,而且有香气。嚼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响,这是牛羊才有的享受,它们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享受。当一只羊还有哪些好处?让我告诉你,看风景。 你跟着大群的羊走过万度苏草原,那里长着灌木白桦,树叶浅灰,革质,在风里闪闪发光。树林里长着蓝莓和黄百合花。太阳初升,灌木白桦变成了金色,叶子闪金光。夜晚,树林边上的乌力吉木伦河洒满星斗,好看哪。站在博格达山顶往下看,北坡是一丛一丛的乔木白桦树,树干像白云那么白,身上的黑斑特别显眼。如果你走到窄窄的乃仁河边,红柳会挡住你,让你顺着红柳往左边走。走到平缓的地方可以低头饮水。你如果去了那里,快乐地喝乃仁河的水吧。也可以不喝,把嘴放进河里,用耳朵听河水冲嘴巴的声音,那也是很好听的声音。长大吧,亲爱的小羊羔,去看草原上美丽的风景。 爱你的马头琴。 沙粒给云雀的信: 亲爱的云雀,我在给你写信。你收到的信多吗?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信。因为我是沙粒,是沙漠成千上万石英质小颗粒其中的一粒,你听懂了吗?如果有人给我写信,他不知写给谁,沙粒太多了。 自从我打算给别人写信,我想过许多收信人,比如茴香、小红马,想来想去我想还是给你写一封信,以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对吗? 亲爱的云雀,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名字叫蒙古百灵,你为什么有两个名字?我就叫沙粒。成千上万的沙粒都叫沙粒。如果有人喊沙粒,没人知道他在喊谁。说到这里我有一些苦恼,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云雀,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飞行,我请你停下来,站在一棵树的树杈上读这封信,也好歇一歇。 我拿不准你想不想认识一颗沙粒,但我还是想介绍一下自己。如果你用一只蚂蚁的眼睛来看我,就像看到一个淡黄色的冰块。透明,有香味。那是沙粒才能闻到的香味。有点像松香,还带点儿杓兰的苦味。如果气温达到零上40℃,我们沙粒会散发甘草的气息。但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甘草,它们长在泥土里的浅黄色的根,最长可以长到二尺多,有甜味。跟野蜂蜜的甜味不一样。说到甜味,为什么要跟蜂蜜相比呢?百合花也有甜味,风吹过来,玉米胡子也有甜味。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浆果里,蔓越橘比醋栗要甜。这方面你可能比我知道的多。我是听其他沙粒说的,不知道对不对。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和你成为朋友。如果我们想和别人成为朋友,需要送什么礼物呢?你知道,我是一颗沙粒,什么都没有。不结果实,也不会像柳叶那样在风中摇摆。我想开放粉色的花朵,这朵花有三个花瓣我就知足了。但我开不出花。 我的伙伴说,你如果想成为别人的朋友,要博学,要懂得好多事。可是我一直待在沙漠里,什么都不知道。你想得没错,我身边全是沙粒,它们和我一样是多边形透明的晶体。有一天,一只比蚂蚁还要小的昆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费了很大力气爬上我的头顶, 它说哇,我登上了山顶。这很可笑,但我也感到骄傲,终于有人认为我是一座山了。平时我们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沙粒。 亲爱的云雀,你飞过沙漠,可能一秒钟就飞出三十米,你用一分钟可以飞出一公里,不知道我算得对不对。我想说,你根本看不清沙漠上有多少颗沙粒,你会认为沙漠有一亿颗沙粒,但你说的仅仅是沙漠表面。沙漠像山一样矗立在万度苏草原,组成这个沙漠的何止是一亿沙粒,十亿沙粒也是有的。但我没数过,我没有脚,不能走动。大风吹过来,我和其他沙粒在风中滚动。风停歇了,我发现身边又出现好多新伙伴,但它们还是沙粒,同样没有名字。 我们白天和夜晚都躺在旷野里。当然我们会感觉有些硌,习惯就好了。这么多坚硬的沙粒堆在一起肯定硌得慌,但我们不会彼此埋怨。我喜欢观察伙伴,透过它玻璃似的身体看到它身边还有无尽的沙粒,仿佛置身迷宫里面。 下雨了,雨洒在沙粒上声音清脆,你从来没听过这么清脆的雨声。我们被雨水洗干净,像一粒粒宝石。不过沙漠下雨的时间太短了,一般就几分钟,然后烈日暴晒。我不知道太阳的念头是什么,它照射花朵和青草时,光线温柔。照射沙漠却灼热难当,好像要把我们烤化。我们化了吗?亲爱的云雀,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质问太阳。你什么时候看过沙漠融化了?所以我觉得太阳把热量白白撒在沙漠上,完全没有必要。 云雀,你在听我说吗?我希望你对我所说的有兴趣。我猜想你从来没有听过沙粒对你说话。你会飞,有机会和花朵交朋友。你毕竟能见到花朵,谁在意沙粒呢?说到这里,我有一点伤心,但我们沙粒没有眼泪。就算有眼泪,我们能把它储藏在哪里呢?阳光强烈,把所有液体都蒸发了,包括眼泪。 我还想更多介绍自己,可是沙粒真是太简单了,我们没有肚子,所以也没有肠子。我们的身体并不像你们云雀那样分成头部、腹部、爪子、眼睛和翅膀。我们就是一个透明的石粒,你会因此瞧不起我们吗?我期待你的回信。让我苦恼的是你回信要写谁收呢?如果你写万度苏沙漠的沙粒收,但这里的沙粒太多了,而我又没有名字。怎么办?你这样写:万度苏沙漠给我写信的那粒沙子收。希望我能收到。 亲爱的云雀,刚才我忘了赞美你,这是我身边的沙粒伙伴提醒的。它说你想和别人交朋友,先要赞美。我急于说自己的事,忘记赞美你了。你想得到什么样的赞美?请来信告诉我。你从天空飞过去的时候,只给沙漠留下一道黑影,在我头上停留不到一秒钟,没看清你的样子。我从这个影子猜想,你像一朵黑色的蒲公英,像一个小伞,像一只飞翔的黑鼠。我听到了你的歌唱,虽然只听到一个音,但这已经足够,你的喉咙里像流淌着泉水,像月光敲打冰湖的窗户。你唱着歌飞走了,你把一句歌词留在一公里的路上,真了不起。可惜我只听到了一个音节。 亲爱的云雀,当一粒沙粒就要永久沉默,所以我给你写信,如果沙粒会说话,会歌唱,沙漠就太喧嚣了。所以上帝让歌唱者飞翔,让固守者沉默。我说得对吗?但愿你能读完我的信。你就是跳行读完,对我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在全世界的沙粒里,可能我是第一粒给你写信的沙。想到这一点,我高兴得想蹦起来。亲爱的云雀,祝你快乐地飞翔,快乐地歌唱,祝你两只爪子干干净净。我不知道给朋友写信用哪些词会让对方高兴,你来信多告诉我一些美妙的词汇吧,给你写信的沙粒。 对了,亲爱的云雀,刚才我身边的沙粒说你会下蛋,什么是蛋?它说你会把一个圆圆的东西从身体里挤出来,那个东西愿意的话能变成一只云雀,这不是幻想吧?可是你从哪里把蛋下出来?从眼睛、耳朵还是爪子缝里?你能把我放进你的蛋里吗?我当沙粒的时间够长了,也许已有一万年,很想当别的东西。你如果没时间回信就不要回信了,先把我当成蛋下出来,是我,还是刚才给你写信的那颗沙粒。 云雀给沙粒的复信: 亲爱的沙粒,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别担心我认不出你。现在是七月份,我从小兴安岭飞往狼居胥山脉,正好有一股暖湿气流从东往西吹。我乘着气流飞过去,路过了你们那个地方。你们北边有一条河流,曲曲弯弯总也流不直,它是西拉木伦河。从天空看,它是蓝色的,像人的静脉,而你所在的万度苏沙漠在河的南岸,对不对?你不应该有自卑感,每当我飞过这片地方,心里想,这里多么庄严,金色的沙漠有柔美的曲线。这里没有其他东西,全都是洁净的沙子。你想想看,如果你的身旁长着灌木,诸如狗枣子藤和毛榛灌木,边上又长着蒙古栎树和白桦树。树下一定会有松鼠、花栗鼠甚至黑熊。它们到处大小便,臭气熏天。从天空上瞭望,树木遮住了地表,看不清蚂蚁、野蜜蜂,更看不清沙粒。沙粒实在太小了。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小,事实上,一粒沙子和一颗蚂蚁的头,差不多大小。 你在来信中提到了蚂蚁。它很奇怪,头部像一粒黑沙,肚子像另一粒黑沙。头部和腹部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连在了一起,还可以往前爬。蚂蚁那么小的头部还有两只眼睛,像两个更小的黑沙。不知道蚂蚁的眼睛会不会眨动,可是这种眼睛竟然由几百只复眼组成。你不要问什么是复眼,我无法解释,你作为沙粒也理解不了。它的复眼中,有的负责观察物体的轮廓,有的收集光,有的辨别色彩。本来由一只眼睛做完的工作,在蚂蚁那里让几百只眼睛分工完成,是不是很啰唆?但我没说蚂蚁是傻子,只是比较它和你外在的轮廓而已。 你可能要问什么叫“而已”,这是不可解释的。如果一个人在说话结束时加上而已两个字,就会显得深不可测。我要说的话很多,但我更重要的任务是飞翔,出于礼貌,我粗略地说说我自己,这一点请你谅解。 亲爱的沙粒,在我写下上面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飞到了巴丹吉林沙漠。这片沙漠比万度苏沙漠多了一个字,你对四个字的地名理解起来可能有难度,但你要适应。如果有一天你被风吹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怎么办呢?那片沙漠是五个字。我的目的地是葱岭,对,大葱的葱。你问我去葱岭做什么?我的答案是不做什么,所有的地方只是经过之地。我们鸟类并没有目的地,我们飞翔就像你们静静待在沙漠里。飞翔的时候,如果你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如同静静地躺在夜空里,感觉不到自己飞翔。如同风把一片落叶吹到河边,然后又把落叶从河边吹到山顶。你能问落叶要去哪里吗?不能问。落叶的际遇只是别人的风景。 前天早上,我去哈拉乌苏河喝了一点水,岸边散落着花豹的皮毛和残落的骨骼,当然还有血迹。豹皮上的黑点如同在怒视我。我吓得飞起来,越过了黑森林的山峰。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下方是一块巨大的盆地,像大锅,装满了血水。我以为河边那只豹子流的血灌满了盆地。但它身上不可能有这么多血吧?原来,夕阳照在喀斯特地貌上,像装满了血。盆地里一棵草也没有,光滑的流动形状的岩石浸染红光。盆地里散落着老虎、鹿、鹰和黄羊的骨骼。雪白的骨骼撒在石头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哪只鸟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停留。 我飞过这块盆地,钻进银灰色的层云,空气中多了水分。水分遇到强气流变成了什么?我让你猜,一,二,三,你猜到了吗?这些水变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过来,砸到我的头部、翅膀和爪子。冰雹真无情啊,我不过是一只小小的云雀,它们用成千上万的冰雹朝我打过来。我落下,钻进杜香灌木丛里,才避免被冰雹打死。看吧,它们这样对待一只云雀,但不能阻碍我飞向葱岭。 需要单独向你说明的是,有一颗冰雹打中了我的后脑勺,我的歌唱出现了泛音。声音劈叉了,你可理解为回声。我站在花楸树的树枝上唱完一首歌,每一个音都变成了两个音。好像有一只红色的云雀在跟我唱二重唱。这让我很苦恼,好像有人在模仿我,或者跟踪我,或者嘲讽我。冰雹砸中我大脑哪一个区域,让我声音出现了这样的误差?以后我还唱不唱歌?当然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拿主意。 下面我解答你的疑惑。疑惑一,我是云雀,又叫蒙古百灵,还叫沙百灵。叫什么都无所谓,再送我一百个名字我还是我。我头顶的羽毛栗红色,两只眼睛有棕白色的眉纹,喙土黄色,爪子肉色。这就是我,你听清了吗?对你来说,我长得可能太复杂了。没办法,美总是复杂的。麻雀说我喜欢炫耀,也许吧。其实博学和炫耀是很难区分的。 你们沙粒很简单,我一直奇怪,你们吃东西吗?如果不吃东西——比如说你们不吃浆果,不吃昆虫,能活多久?我相信你们什么都不吃,因为你们没有肚子和肠子,你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如果你们吃下东西会没地方拉屎。沙漠上这么多沙子,这么拥挤,如果沙子都拉屎,沙漠的体积会增加几百倍,空气变得污浊不堪。 亲爱的沙粒,你提到了赞美,这里面充满奥妙。如果你想让对方高兴又不违背真实,要学会写诗。比如你说“蒙古百灵是会唱歌的风”。我听了会高兴,这就是赞美。我收到的赞美太少了,远远不够,万物不具备赞美我的才华,我只好自己赞美自己。我说:“云雀,星星融化,也没你的歌声清脆。”听到这个,我眼睛有一点点湿润。我又说:“云雀,你用歌声建造了一座宫殿,里面住着了尼罗河鎏金的妖精。云雀,你的歌声记录了贺兰山象形文字,你是最美的壁画。”你已经听出来了,后面这两句有点肉麻,近于吹捧。那又怎么样?吹捧能够激发想象力,能把一样东西变成另一样东西,这就是语言要到达的目的地。 实际生活中,我经常受冻挨饿,还要忍受干渴。我要去葱岭,但不知道去那里做什么。那里临近塔吉克斯坦,我要飞过阿尔楚尔帕米尔、大帕米尔、小帕米尔、瓦罕帕米尔,到巴尔喀什湖畔歇一个星期。这个湖比四个青海湖还大,是葱岭的明珠。 亲爱的沙粒,你不能提下蛋的事,作为一个透明的结晶体,你理解不了生殖系统这四个字的含义。下蛋跟生命有关,跟爱情有关,你还是做一粒沙子好,纯洁无邪。我忍不住还是要问,你怎么能长年累月趴在你的同伴中间呢?你有没有可能借着洪水暴发的机会去别的地方旅行。如果你被冲到河流里,就可以去很多地方。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去那么多地方呢?对沙粒而言,最好的地方就是沙漠。月光照下来,你们像一望无际的白砂糖,没有人忍心在沙漠上留下足迹。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可能没什么条理,因为我一边写信,一边飞行,还要提防头顶出现天敌。好了,不说了,我要飞进一片湿润的树林里,去那里捉肥而白的昆虫,捉不到昆虫就吃浆果,然后歌唱。 爱你的云雀,于高加索的黑松林上空。 门给风写信: 亲爱的风,好多天没见到你了。你每次来,墙外那棵野山楂树的叶子会在摇晃中露出白色的后背。门板有裂缝,你一过来,裂缝发出喊叫,像吹哨子一样。小狗喝水的盆里只有一点点水,你一过来,这些水出现了波纹。 风,你在万度苏草原享有崇高的威望。你一来,所有树叶都哗哗鼓掌,河面和烟囱冒的烟都和你打招呼。亲爱的风,怎么见不到你了?你去了哪里?你躲在一个地方睡觉吗?猫说你躺在博格达山的山洞里睡觉。但是,风怎么能把自己藏起来呢?你睡觉,身边会不会有落叶飞舞?我想象不出风也在睡觉。你会闭上眼睛,把头放在一块石头上入睡吗?我想象不出来。我觉得你从来不懂得安静,你一直在动。或者说,你一呼吸,周围的一切都跟着晃动。如果你能静下来,说明你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完全无法想象。 我是门,我的身体和脸都是方的。最早,我面色红润,因为我是松木。被木匠改成门之后,在烈日暴晒和雨水的侵蚀下,我变成了灰白色的脸。我把风也就是你,还有雨水、雪花和冷空气挡在屋外。有人以为门不做事,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工作。主人贺喜荣贵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门,让阳光进入他的家。小虫从屋里飞到外面,母鸡一边啄食,一边走进屋里。屋里大铁锅煮的糜子米肉粥冒出白气和香味,白桦木树枝的火焰在铁锅下面噼啪作响。贺喜荣贵吃完粥赶着羊群走向草场。他老婆韦胡隋玲拎着大水桶去牛圈挤牛奶。几个孩子站在当院揉眼睛,试图骑在狗身上,去鸡窝掏鸡蛋。幸福的一天从开门这一刻开始了。 当黑夜来到万度苏草原,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贺喜荣贵一家人在灯下看电视,小孩子玩手机。关上门,生活进入休息模式。这些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但我还是要说一下,否则门没有其他事可说。 亲爱的风,你去了哪里?世界上所有保密的事情都不能交给你,你走到哪里都卷起尘土。贺喜荣贵晒在窗台下面的烟叶被你吹跑,蒙酸菜缸上的塑料布哗啦哗啦响。它们在说风来了。 这几天你没来,天气变得闷热。母鸡抬起一只爪子久久不落下,它在思考你为什么还没来。你来的时候,公鸡尾巴上的羽毛被吹得飒飒发抖,那是公鸡最好看的时刻。风你记得吗?冬天,你拼命挤在我身上,想钻进贺喜荣贵的家里取暖,我把你挡在外边。你的力量好大,但挤不动我,我身后有一个门闩,把我固定了,你不可能钻进屋里。贺喜荣贵不允许你进屋取暖。于是你飞到树梢上怒吼,树梢发出凄厉的呼啸,比狼叫还难听。其实是你在叫,而不是树叫。 你把结冰的果尔果日河的积雪吹跑,露出黑色的冰面。你把博格达山的岩石吹成褐色。到处游荡是你的习性,可是你这几天去了哪里?你能回信吗? 爱你的门。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