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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蔡崇达:命运慢跑团(中篇小说 节选)

时间:2024-03-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蔡崇达 点击:

蔡崇达,青年作家,福建泉州人,曾任《中国新闻周刊》执行主编。出版有非虚构作品集《皮囊》、长篇小说《命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罗斯语、葡萄牙语、韩语等语种,在十几个国家、地区发行。作品至今发行近六百万册。

命运慢跑团(节选)

蔡崇达

和黑昌熟悉上,是去年回家过年时。

那是我在时隔两年多后第一次返乡。

两年多没回家乡,倒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此前父亲去世了,回到家乡,按照繁文缛节终于把葬礼办完,突然觉得深深的说不出的累和厌倦。

我曾以为,自己不算特别难过。父亲中风多年,如此艰难地熬了这么多时日,他真的尽力了。那个葬礼上,我表现得很成熟,每个流程、每个细节我都控制得很好,好到,按照习俗该号哭的时候倒突然哭不出来。

本来报社的主编给我批的是一周的假期,还说,如果需要,和他再说,他理解的。

但其实葬礼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葬礼后第二天,时间就全空出来了。

我因此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坐着也难受、站着也难受、躺着也难受,在家里怎么都难受。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难受。

走出家门,走在哪儿,总有人要安慰我。他们不需要安慰我的,我觉得我处理得很好了,我反而很厌恶他们一次次提及这个事情,他们一说,我就找个理由转身赶紧躲回家。

熬到第三天,吃饭的时候,我和母亲假装随口一说“报社在催我回去了”。

母亲看着我,直直看着我,看了许久。

她似乎想了很多东西,但她只说:“那就回去吧。”

我说:“母亲你呢?要不随我去北京?”

母亲说:“我觉得我还是留着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样做确实很不正常。听到母亲的回复后,我就马上去收拾行李了。甚至收拾完行李马上订了最快的航班。那天,泉州下午没有回北京的航班,我为此还买了从隔壁城市厦门出发的机票。

要离开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口。那时候正是下午,阳光像雪花一般打在她身上,衬得母亲身后的房子像个黑乎乎的洞。

我愧疚了,我说:“母亲要不一起走吧?”

母亲应该是为了安慰我,所以笑着说:“走吧,你搞好你自己,我搞好我自己。好一点儿了再回来。”

我还是离开了。我在东石镇转盘那儿找了辆车,一上车就和司机说:“赶紧开,去厦门机场,赶紧开。”

司机正在抽烟,说:“别急,我这烟刚点上。”

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雾,我焦虑地抖着脚。我还是催了,师傅快点儿、快点儿走。师傅不耐烦,转过身白了我一眼,却愣住了。他说:“你好像哭了。”

我说:“我没有啊。”

我当时在北京谋得了一份都市报社会版热线记者的工作,是那种屁股没法沾上椅子的工作:哪里有人丢猫了,有人自杀了,有人养出十几头的兰花了,中国第十四亿个人诞生在哪家医院了……突然的一个什么事情,就要拽着我,马上脱离身处的状态。

当时热线记者每个人要轮流携带一个手机,以保证这座城市犄角旮旯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马上找到人。

我曾在刚蹲着马桶的时候接到过电话,那边和我说厨神争夺赛决赛了;在点的菜刚上的饭店里接到过电话,告诉我某桥边发现一具浮尸……本来是极度厌恶这份工作的,觉得做着这样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是破碎的且没有建构秩序的机会。

回到北京后,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很好。这座巨大的城市一直在发生那么多故事,它们一发生,就像新生儿毫无节制地啼哭,要我们过去,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他们诞生了。

反正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巨大的时间,让这些毫无节制的故事这么毫无边界感地挤占,倒也是解决方案。

我主动申请,夜班热线也由我来吧,假期乃至春节的热线我都来值班吧。同事们对我当然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自此总愧疚地主动关照我,但他们不需要愧疚的。其实是我在利用这些故事:它们一个个喧闹地占据我的生活,我因此被挤压到完全没有机会去琢磨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是的,对于心里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虽然,我总是觉得心里慌慌的,甚至察觉到自己越来越异常,比如开始厌恶“未来”“将来”这类字眼,比如我经常一整天就盯着那个热线电话,期待着这个城市新长出什么东西,赶紧来占据我的时间。

如此糊里糊涂,竟然拖成了两年多没回家乡了——毕竟,热线电话无论白天夜晚还是平日假期,都在我身上。

但我一度还觉得,起码对于家乡、家人那部分自己处理得还不错。

从父亲葬礼回来后,我是曾莫名和母亲怄气着,有半年不怎么说话,但后来,还是每周和母亲通话一次,这和以前一样。以前父亲中风,舌头也瘫了一半,说话不利索,从那时候我就只和母亲通电话了。我依然会和母亲聊聊天,她会同我说一些自己和镇上的人发生的故事。只是我不会再问父亲的情况。不问了,我感觉他就应该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使有时候脑子里会有杂音提醒我,父亲不在了,但我不问了,这个事情就没被坐实。

第一年春节,得知我无法回来,母亲说:“不回来也好,你终究要在外面安家的。”

第二年,母亲觉得我不对劲了,说:“你是不是害怕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是处理不好你父亲离开的事情?”

我说:“没有啊,就是忙。”

到第三年临近春节,母亲判定我是有问题了。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这几年怎么样?”

我说:“我没事啊,就一直失眠,估计是一直值夜班值的。”

“你几岁啊?”

“你都记不得了?我三十了。”

“我意思是,你才这个岁数就一直失眠,你肯定没处理好。你还是没搞好你自己。”

“那你怎么样呢?”

我突然觉得,母亲和我像是并排躺在病床上的受伤的战友,在相互询问伤情。

“我也算不上特别好,但对于过日子,我还是比你有经验的吧。”母亲竟然还轻声地笑了一下。

母亲最后下了个判断:“有问题,就回来一趟吧。”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就此判断我有问题,以及,为什么我有问题了,治疗方法是回来一趟。

但我还是回来了。

我确实也隐隐觉得,我好像得回来一趟了。

那一天我是在深夜乘飞机到达家乡的。

可能是在北京住惯了,身体习惯了干燥肃杀的空气。再回到这个南方海边小镇,一出飞机舱门,就感觉黏腻的水汽往身上贴,往鼻孔里、往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钻。感觉过不了几天,自己鼻子里、身体上,都该长青苔了吧。

换上出租车,本来想透口气,开了下窗,黏腻的空气一团团往脸上、身上打。我关上车窗,开始恍惚,自己竟然是在这里生长的?这样的体感,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再如此下去,我真成了家乡的异乡人了。

我一开门,就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母亲听到我进门,突然醒来,似乎还一不小心流了口水。看样子睡得不错。

南方没有暖气这回事,晚上要进被窝是最难的,母亲说知道我要回来,连续晒了几天的棉被。但棉被没有留下太阳的多少痕迹,钻进被窝那一刻,感觉自己钻进了冬天海边的滩涂里。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然后再不敢轻易移动,直到感觉自己身体上的温度慢慢被棉被吸收了,好似自己终于抽出根系,扎进棉被里,构成了一条系统,世界才重新暖和起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像种在棉被里的植物盆景,反正我是不愿意离开它了。

然而,我果然还是睡不下。

我试图找过原因,但却是没有合理的原因:没有兴奋的感受,没有涌上什么特别的回忆,也没有正在焦虑的事情。我躺在那儿,明明只是植物盆景,但还是睡不下。

窗户拉得不是很严实,露出一小面玻璃。我从那一小面玻璃,看着外面的天,从浓稠的黑,慢慢变灰,变淡,眼看着慢慢地、慢慢地即将泛出来了,泛出鱼肚一样的白。

我突然想起,此前好像朋友圈里谁发过的,东石镇那一年新建了条海堤跑道。

那条朋友圈有张照片角度很好,一群人跑在海堤上,感觉像是往海的深处跑去。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黑昌发的。

七八年前我被宗族通知得回来参加宗亲会,说是祖厝落成。“是个子孙都得回来,不回来就没祖。”这样凌厉的通知,恐怕没有谁有拒绝的勇气。

那时候父亲还在,已经偏瘫了。父亲认为这是大日子,坚持要穿上他唯一的一套西装。

西装这类衣服,胖的人本就不太好穿上的,父亲又站不住,只好坐在椅子上,母亲和我来帮忙套。我们折腾得大汗淋漓,最终上半身勉强塞进去了,而裤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套。父亲终究很难穿下。是父亲想到一个方法,他干脆趴在地上,我们像装麻袋一样把他装进西裤。裤子是穿上了,只是裤腰系不住。

母亲想了个办法,用一块轻薄的毛毯盖在父亲的身上。然后我们三个人偷偷会意地笑着,一起去了宗亲会。

那天我才知道,这个祖厝出去的人还真是多,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的人。有的人说着日语,有的人说着英语,还有个人应该是混血,头发带点儿金黄,眼睛已经不黑了,但还是指着摊开在案桌上、像长出无数水系的大河一般的族谱,激动地用闽南语喊着:“我看到了,我爷爷叫蔡尤款,我是尚字辈的!”

族谱平常都是小心地收纳在祖宗牌位下面的长条抽屉里,这样展开来,我看到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也成了这条大河的某条溪流,内心还是有温温的感慨。

此时有个大嗓门冲着我们大喊:“哎呀,我家老大来了!”他皮肤黝黑黝黑的,是海边生活的人的模样,但那天特意穿着西装,西装略显宽大。他冲过来,一下子抱住我父亲,还做出要亲我父亲的样子。我父亲被逗笑了,笑出了满嘴抽烟黑掉的牙。

父亲面部一侧偏瘫,一张嘴,口水就直直地流,但他还是忍不住说话:“这个黑昌,从小就这样不正经。”

黑昌瞄了一眼盖在父亲身上的毯子,嘿嘿笑着:“自从生病了倒富贵了啊,胖到裤子穿不下了吧。”

黑昌调皮地作势要掀开,父亲脸顿时红了,紧张地把毯子拽紧,一紧张,口水又直直地流。

黑昌笑着说:“看来连装枪的兜都锁不上了,日子过得不错。”

母亲又恼又笑,做出嫌弃着驱赶的样子:“去去去,这么不正经,做什么宗族大佬。”

宴席上,黑昌拿着白酒杯特意来敬我们。他应该是要喝醉了,嗓门更大了。他说他是特意来敬我的。他说:“辈分上我应该是你堂哥,因为我是你太爷爷的兄弟的曾孙,我们都是崇字辈的。”

他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咱们宗族理事会新生代的负责人,我有个愿望,就是可以让你们这些出去外地的人,以后还想着可以回来。”他说:“你父亲我小叔不好和你说,但我偷偷告诉你,他可太想你了。他偏瘫在家里每天摸着你的照片偷偷想到哭,你能不能答应哥哥我,常回来看你父亲我小叔。我要去看他他还嫌弃,他就想见你,你要知道,你父亲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们了……”

我听得难过了,不敢去看父亲的脸。我知道父亲委屈得像个小孩,扑簌簌掉着眼泪。父亲自从生病后,越来越像小孩。

母亲也哭了,但生气地瞥了瞥黑昌:“别乱说话了,我家黑狗达可疼他父亲了。”

黑昌看到自己把我们一家三口说哭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他说:“我错了我自罚三杯,要不一壶。”他拿起酒,真把一壶酒给喝了。

“真过瘾啊!”黑昌喝完酒大喊了一声,突然声调放低,“你还有父亲多好,我都没有了。”

我才发现黑昌也哭了。

我就是在那天,被迫和他加上微信的。他眼泪一抹,不由分说地拿出手机,说:“兄弟加一下,咱们必须亲起来。”

和他加上微信的人,很难不看到他发的朋友圈。

他早上发,中午发,下午发,晚上还发。他发的朋友圈,通常都有一个标准的文案:这是今日份的美好小东石,请注意查收。

他发过晚霞,发过新建的跨海大桥,发过在寺庙里打麻将的婆婆阿姨们,发过路上光屁股跑的小孩,发过这条跑道……然后我记得了,当时他发这条海堤跑道的时候还说过,这是一条用荧光粉铺成的跑道,天暗的时候就会发光。

我想,我得去看看。趁着现在天还没全亮。

屋子里还是黑的。

我摸着黑,找到母亲放在门口鞋柜上的大门钥匙,出了门,沿着石板路往海的那边走去。

我想,海堤跑道应该在那儿的。

是的,很容易确定,海堤跑道就在那儿——我往海的方向走,看到路上陆陆续续有穿着运动服、运动鞋的人,骑着摩托车也往海的方向驶去。

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大都大腹便便的,明明看上去睡眼惺忪,但莫名精神抖擞。

某一刻,我觉得我和他们成了一条河流,我们要一起欢欣雀跃地汇入海洋。

到的时候,天空已经是灰白的。那条海堤跑道并没有发出炫目的荧光,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伸展向海的方向。

海堤跑道的入口就在沿海大通道的边上。不知道由谁搬来了几块大石头,大家约定俗成地在这里停放摩托车。

大部分是身材肥大的中年人,但激情满满的样子。他们开始做着形形色色的热身。

有的热身是不断地举手、举手、举手,似乎要举起自己来;有的则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身体,似乎以此可以打通经脉;有的人则面对着海面一会儿大呼一声,哈!再来一声,嘿……

然后,大家就开始跑起来了。

我稀里糊涂也跟着跑起来了。

太阳正在升起来,往地上这么一照,我才发现许多人头上亮着光,再一细看,跑步的许多人头都秃了。有的秃在正中间,有的秃在后脑勺,还有的全秃了——他们全部盯着光,在呼哧呼哧向海跑去。

我没有刻意,但眼睛还是不自觉往一个个亮光点看。亮光点在跳动着,有时候还有留存的几根长长的毛跟着跳动,莫名感觉真是倔强,和这些人一般。

我正在发呆,前面一个人突然转头了,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冒犯到他,赶忙低下头。那人干脆就原地跑着,等着我跑近。

我脸涨得通红,低着头硬着头皮往前跑去,终于跑到那人身边了,头还是不太敢抬,那人却突然大喊一声:“我没认错吧?你竟然来跑步啊。”

我抬起头,才发现,是黑昌。

我分不清他是热情还是激动,虽然我就在他面前,他还是扯着嗓子问:“大作家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你也来跑步啊?”

他说:“跑步好啊,得锻炼身体啊,特别是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看着我忍不住打量的眼神,意识到什么,笑着说:“我早秃了,平时戴着假发好看些,但跑步的时候,感觉假发一蹦一蹦,好像是谁在敲我的头,心里不爽快。要敲我的头,那只能我老子,哪轮到假发?所以跑步的时候干脆就不戴了。”

我说:“不好意思啊。”

他说:“怎么会,你不觉得我秃头也很帅吗?”

他说:“你今天算是来对了,这是咱们东石镇的新一景。”

黑昌郑重地指向那条通向大海的跑道,以及上面那条奔跑的人流:“这是东石镇最有光芒的景色。”

我以为他是要开始介绍这新建的海堤跑道,他却充满深情一字一句地喊出来了:“命运慢跑团!”

命运慢跑团?我还是被这个名字震撼到了。

黑昌看到我的表情,更得意了:“这个名字好吗?”

我一下不知道如何评论,于是点点头。

“是我取的。”他兴奋地向我解释,“这个慢跑团我加入之前就在的,只是此前没名字。”

他说:“其实这是东石镇古老且神秘的组织,我无法确定它具体从哪个时候开始。但我知道,他最准确的名字是——中年男人牛逼奋斗干到底慢跑团。”

他说:“我发现,很多人大都是在四十岁步入中年的时候找到它的。”

黑昌打量了我一下,看我听得很认真,说得更激动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刚过四十。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人一过四十,就容易睡不好。睡不好,有因为身体,有因为内心焦虑。四十了,身体开始走下坡了,但男人嘛,这个时候需要担的责任又恰恰最重,还有,还会困惑人生意义什么有的没的。焦虑又睡不着,总会忍不住起床走走的;走着走着,总会想出来透透气的;出来透气,就会看到有人在跑步。看到有人在跑步,就会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了。”

我听着听着,脸不自觉红了。

黑昌察觉到了我的表情,他恍然大悟:“对哦,你也快四十了吧?”然后,得意地问,“你是不是也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才发现我们的?”

我没有否认。

黑昌开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恭喜你找到组织了,欢迎你加入命运慢跑团。”

黑昌像在拉客户一般,继续说:“这个慢跑团真的特别好,咱们中年男人,不太会那些腻腻歪歪的东西,到了这个年纪,一般分两派,要么喝酒,要么就跑步。喝酒伤身还费钱,跑步健身还省钱。我后来为什么建议这个叫命运慢跑团?因为我发现了,最终选择不去喝酒,每次早上睡不着起来跑步的,都是***的还不服老的人,都是***的还要和世界杠的人。怎么说?”黑昌着急地寻找词语,“就是,就是***的不服气,就是***的还要和世界继续战斗的男人。”

黑昌说得满脸通红,青筋暴绽,犹如他此刻就站在广播台上演讲一般。

虽然很奇怪,但我确确实实被感染了。我不断看一个个跑步的人,早上的霞光给他们均匀地镀上了金光,我感慨起来:“是啊,咱们家乡还挺好的。”

黑昌如同自己被夸奖了一般,咧开大嘴乐呵呵地笑。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激动地说:“对哦,我和你说过吗?你父亲生病前也是我们慢跑团的。”

父亲?我愣了一下。在我对父亲的所有记忆里,完全没有他出来晨跑的信息。

“是啊,你父亲和我说过,他也是四十多岁时参加这个晨跑团的。当时没有海堤跑道,他们一开始就沿着东石镇主街那条石板路跑,后来太扎眼了,总有晨起准备做生意的人看到,开他们玩笑:‘这么热血啊,还对老天爷不服气啊。’他们就挪到了中学去跑,但中学不让进,他们就绕着中学的围墙跑。你也知道,中学外围都是墓地,那几年在墓地跑的时候,是最诡异的,老觉得身旁空气冰冰凉凉的,但还莫名的清爽……”

我听着有些难过,自言自语着:“我竟然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啊。”黑昌听到了,“人少年时候总睡得沉,你父亲生病前,我经常五点到你家楼下,和你父亲会合后,我们再一起边聊天边跑,跑到中学去。虽然你和我不熟,但我对你可熟了,对你可亲了。”

黑昌转过头来直直看着我:“你父亲很容易喘,但他还喜欢边跑边说话。他说加油站的生意快养不活家里了,他想偷偷去隔壁村兼职当环卫工人,就是一早一晚两次打扫,他说不能让你知道,你自尊心强。他说儿子以后是拿笔坐办公室的,得保护你心里的傲气。他说他觉得对不起家人,四十岁了才发现自己这么没本事……”

我眼眶红了,不想让黑昌看到,于是说:“要不我们跑起来。”我想,跑起来他就不会说话的时候还要老盯着我看了。

黑昌说:“好啊。”

边跑黑昌边继续回忆:“后来你父亲生病了,我每天早上会绕过去看看他再出发,他每天总要拉着我说他的难受。他说觉得自己要拖累你了,而且越来越拖累;他说,哪有父亲拖累儿子而不是照顾儿子的;他说自己曾想过偷偷死掉,不能拖累你,但又舍不得看不到你。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才对你最好……”

我难过到无法控制,停了下来,低着头,不断用手臂擦去涌出来的眼泪。

黑昌这才意识到,他说的这些话让我难过了。他故意把头撇一边去,抬高声调:“哎呀怎么这么年轻跑一点点就喘了?再苦再累都要跑起来。我们的口号是:命运就是我们跑出来的路。”

命运就是我们跑出来的路。

母亲见我从外面进来,有些吃惊,问:“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我说:“去跑步了。”

母亲顿了一下,说:“哦,你父亲中风前也老去跑步的。”

看来母亲也知道父亲跑步的事情。不知道的只有我。

我想赶紧转移话题:“我看到黑昌了,他真是个……”我想了一会儿,“很有激情的人。”

“黑昌啊。”母亲一提到他就不自觉地笑了,“你知道他有个绰号吗?”

“什么?”

“东石大喇叭。他从小就叫这个名字了,他从小就这副性格。”母亲又忍不住笑了,“对哦,他结婚的时候你还帮他滚过床的,你忘记了吗?”

我回想了许久,实在没印象。

“就是你五六年级的时候去参加的那个很盛大的婚宴啊,那天晚上办了可有三百多桌。”

母亲这么说起,我好像记得有这回事情。

我记得,大概小学五年级吧,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穿着很正式。然后我们村书记一个晚上带着我,到处和人敬酒。我记得,当时各种人都有,有左青龙右白虎。我记得新娘很漂亮,像挂历海报上的女郎。我记得新郎很白很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还记得,我在众人的簇拥下,当着大家的面,在一张铺着大红被套的床上滚来滚去,好像还要喊着:一滚祝福早生贵子,二滚……

“是啊,新郎就是黑昌啊。”母亲说。

那就是黑昌?我实在对不上。那个瘦瘦白白、吊儿郎当的新郎是黑昌?

“是啊,就是他啊。黑昌家可算是咱们这儿最有分量的家庭了,他大哥一改革开放就冲去广东开公司发了家,他父亲是咱们家族的话事人,当时还做咱们村的村书记。他是三兄弟最小的,从小母亲就特别偏爱。因着这偏爱,他对一切总百无禁忌又毫不在意,小时候就特别爱捉弄人,去学校读书还和老师动起手来,十七八岁就把隔壁村的姑娘弄大了肚子。那次结婚,是他父母压着,得对人家负责任。他父亲是个极其公道的人。”母亲说。

母亲越说我越记起来更多了,我记得的,那是场奇怪的婚礼,新郎总百般不愿意的样子,夫妻对拜的时候不愿意,进洞房的时候不愿意,几次都是村书记上去打他脑袋,终于逼着把婚礼办完了。

母亲往下说:“结婚后他父亲就给他们分了家。过了五六年吧,他父亲就生病了,说是肺癌,接着半年不到,就走了。他父亲走之后,黑昌和老二便在老大开的公司干活,但没几年,黑昌就不干了。说是老大对他不好。其实啊,大家都说,就是他从小没吃过苦,不靠谱呗。

“他这辈子唯一正经做过的事情,是从老大公司出来后,自己开过一家海鲜酒楼。生意是很好,但他总不好意思和朋友算账,两三年不到就倒闭了。酒楼倒闭后就没怎么正经干活,一会儿和结拜兄弟说要去广州打拼,消失过几年,后来再出现,别人问广州怎么样,他就一直摆手一直笑:不提啦,不提啦,提了伤感情。后来又说要买股票,再后来干过什么挖币,反正最后都不提啦。

“表面,家里主要是靠他老婆守着个小海味店,支撑着花销。但实际上似乎又不是。他母亲和老大住一起,他大嫂倒是偶尔偷偷和我抱怨,他母亲每个月月末都从老大这里要钱,要的还不少,问用处,就说‘我买六合彩输了不行啊’,甚至偶尔还会‘一不小心拿错一些金银首饰’去当,当完的钱‘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后来宗族里的老一代,念着他父亲的好,就在他过了四十岁后提议让他开始参与宗族事务,什么祭祀啊、节日和红白喜事啊,这些热闹事情他倒擅长。宗族里给的工资不多,但他做得似乎倒很开心。”

“从小不正经到大,但是那个浑不吝的劲儿倒一直在,只是年岁增加,从怼别人,慢慢更多怼自己,大家倒越来越喜欢他了。”母亲最后这么总结。

“有时候想,看着一个个人长出各种样子也真是好玩。你看,那种人人皱眉的混世魔王,现在也长得越发慈眉善目了。对哦,他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现在都在谈婚论嫁。你看,混世魔王都要当爷爷了,这日子多快啊。”母亲感慨着,我却一直在回想着,二十多年前那个瘦弱白皙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黑昌。

“他父亲人可真好啊,可惜走得早。你父亲偏瘫后不老爱坐在门槛上嘛,老书记有段时间经常来看望你父亲,也陪着坐在门槛上,每次来总会拿点儿他觉得好吃的小东西,什么麦芽糖啊、橘封条啊、风吹饼啊。他们还会一起回忆,回忆小时候一起去偷地瓜、抓螃蟹。我们不是不让你父亲抽烟嘛,老书记总会偷偷打量着我在不在,然后偷偷掏出烟,点燃了,再塞给你父亲。每次我经过,他又赶紧拿过来,放在自己嘴边,假装是他在抽烟。这俩老小孩。

“老书记总会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你父亲的肩膀:‘很辛苦吧?我知道的。咱不怕,咱们可都是男人了。’等到他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老书记已经知道自己生病了。

“老书记去世后,有段时间黑昌来了。他也坐在门槛石上。我每次问他什么事情,他都说没事。我故意逗他,说没事干吗来我家门口坐着,他眉毛一挑,说:‘你家门口好,正对着石板路,我在这里看路过的美女安全,我老婆问起,我还可以说,我在陪你家老蔡。看那婆娘敢说我什么。’他表情和口气很夸张,但眼眶红得很。

“他想念他父亲了,还不想让人看出来,害羞什么?”

母亲说着说着,自己倒悲伤起来了。

下午,黑昌突然来我家了。

他随手拎着两只花蟹。母亲推辞着不要,他说:“小婶子收下,你儿子不是最喜欢吃这种螃蟹嘛,这不现在又恰好时节。”

听说他来了,我下楼来,恰好听到,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父亲和我说的啊。他以前小气,只买一只,而且还特别小,我老说他:‘是去贴肚脐眼吗?’他当时还没生病,抡起手就要扇我,我可打不过他,边跑边说:‘你手掌都比这所谓螃蟹大。’气得他脱下拖鞋就朝我扔。“黑昌说得眉飞色舞。

我这才知道,每次重要考试或者节日的时候,出现的那只小花蟹是怎么来的。一开始我会问,父亲总和我说:“就咱家前头那个讨海的文才送的,他们说你会读书,给你补补。”

黑昌进门先是打量了一圈,眼睛不经意间瞥过门槛,顿了一下,嬉皮笑脸地说:“看来你们是真想念我小叔,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舍不得换。我以后要是死了,得回来看看,我婆娘会不会为我保留原来的东西。”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她肯定不会换,她穷啊。”

母亲白了他一眼:“别乱说,现在你家两个儿子都在谈婚论嫁。”

这句话倒让他吓了一跳:“是是是,现在可是考察的关键时刻,不能乱说话。我家不穷的,不穷的,花蟹每天当饭吃的。”

母亲又气又恼:“都要当爷爷了还没变,估计到老都不会变了吧。”

“这不现在都老了,还这样,估计到死都不会变吧。“他还非得又接上话。

对着我坐下来,黑昌却反而突然说不出话了,几次张了张口,最终对着我一直笑。

“黑昌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手一拍自己的大腿,“嗨,你看说正经事情我就不会。”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就是,你不是在北京当记者吗?记者嘛,采访的事故肯定多吧?”

我说:“是啊。”心里很纳闷。

“就是,事故多了,总要送医院的吧,送医院,总会认识……认识医生吧?”他费了力气才把烫嘴的话说出来。

医生?我是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

“哎呀,”他压低声调趴在我耳边说,“就是,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咱们命运慢跑团的,他生病了,我想帮他问问。我在想,要不要劝他去北京看看。”

“但北京看病很贵吧。“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生病了当然得去看医生,只是如果不必要,不是非得去北京的。”

“好像是肺病,也可能是肺癌?”他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道,他也没去检查过。就是呼吸不上来,然后,还会咳血。那一咳,纸巾一捂,一朵梅花,鲜艳鲜艳的。”

“那确实得去检查。”

“是啊,我就在想,要不要去检查呢?”

“当然得去检查。”说完这个,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我盯着他问,“不会是你自己吧?”

黑昌一下子跳起来,看上去很生气:“哎呀,这大过年的不好乱咒人吧。”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自己确实冒失了,我赶紧道歉。

他着实生气了:“我才几岁啊,我还每天跑步。你看到的,我跑步吭哧吭哧多有力。”

我赶紧解释:“因为你父亲——咱们的老书记,我记得是肺癌去世的,所以我才联想到的。只是你确实也得注意啊。”

他还是很激动:“我多注意,我每天运动,我现在不抽烟了,当然主要也抽不起了。你想,两个儿子就今年结婚,万一再一起生孩子,那花费可大。我得强身健体省钱待命等着带孙子。”

内容是抱怨的,但他说着说着,口气却越来越得意。母亲恰好走过来,听到了这一句,在旁边应和着:“可不是。估计咱们镇上你这一代人最早娶老婆的是你,最早当父亲的是你,现在最早当爷爷的也是你了。”

这句话黑昌觉得很中听,笑得嘴一咧一咧的:“好像是哦。”

母亲送完黑昌回来,还是埋怨了我一下:“净瞎说,现在他两个儿子都在谈婚事,女方那边可都在打听他家的家事,要伤了人家姻缘,看你怎么补救。”

那确实,现在的东石镇,许多方面都越来越开化了,但姻缘方面,老一代的人倒死死守住原来的规矩。无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媒人介绍相亲的,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发动所有力量来打听对方的情况。上至祖宗的品格和教养,旁至远近亲性格和纠纷,能打听清楚的,都得打听清楚。有时候还会雇些贩夫走卒各种旁敲侧击地问,搞得谍战大片一样,确实胡乱说不得。

我想着,自己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确实不好,明天一早去海堤跑步时,再向他道歉。而且,我还想和他再聊聊天,说不定,他会再说些我不知道的父亲的事情。

那日晚上,我竟然睡着了。

睡梦中,我梦到和父亲在海堤跑道上跑步。梦里父亲是偏瘫前的模样。

父亲问我:“北京好还是家乡好?”

我梦里竟然说:“都不好。”

“那哪里好?”

我说:“小时候好。”

梦里父亲说:“你现在也爱跑步了?”

我说:“我不爱,我只是心里憋得慌,需要跑跑。”

父亲笑着说:“我也是。那以后我们一起跑好不好?”

我开心地说:“好啊。”

然后我突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一哭,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

我下了楼,看到母亲已经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身旁是她整理好的烧香的贡品。

母亲说:“今天倒睡得好了,看来,回家好啊。”

母亲说:“陪我去拜拜吧,咱们都几年没去了。”

东石镇的习俗,过年前后总要把家里走动过的神明都拜一圈,就类似于,和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们汇报一年来的境况。母亲这几年,为了父亲麻烦过的神明可不少,算下来,十几座庙是有的。母亲性子又是急的,总想尽快拜完,每年过年,母亲总让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她,特种兵般开始战斗的一天。

母亲把钥匙扔给我。那是父亲生病前买的摩托车。父亲偏瘫后,唯一开摩托车的便只有我了。这辆摩托车都快二十岁了吧。

“车我拖进偏房了,你去取一下吧。”母亲交代我说。

“好的。”我边说,边去厨房先拿了块布,想着,这么几年没回来,摩托车积尘得多厚。但进了偏房,倒发现摩托车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可能还擦过油,铮亮铮亮的。我再用钥匙插进去,油表动了,还是满箱油。

我知道了,应该是母亲悉心照顾着的。毕竟那是父亲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人走之后,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要拖到海边一把火烧掉的。

把摩托车推出门,我发动车,母亲把贡品先放在后置车厢,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以前啊,你父亲偶尔会开车带我去海边兜风。他老爱不等我上车,就把摩托车突然开出去,假装自己要到哪儿,其实逛一圈很快回来,然后把车就停在这儿,把油门催了又催,问:‘这位水姑娘,去不去海边兜风啊?’”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

我不敢转身看她,把车启动了往前开。我知道的,车开起来,就会感觉海风在抱着我们。

按照母亲的规划,先去关帝庙,再去观音阁,然后去夫人妈庙……这些庙大都在海边,我载着母亲,一路呼呼的风声,一路白花花的阳光。母亲一路总在回忆,到了一站,开启一站的回忆,下车便烧香拜拜,路上便一路盯着海风,和我讲过去的故事。

风很大,话语被吹得零零碎碎,还好记忆本来也零零碎碎。

母亲说:“要嫁你父亲前,我娘家那边有人打听到你父亲脾气可凶,老爱打人,还有人说,你父亲喜欢玩,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我偷偷跑来观音阁抽签,忘记签诗是什么了,但我记得,解签的师父告诉我,放心啦,这个男人心里柔软得像女人,为妻子孩子做牛做马的命。你看,菩萨真准。”

母亲还说:“你小学一年级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名,你父亲晚上竟然睡不着,偷偷说,我儿子出生在咱们这两个没文化的人家里,会不会耽误了?我儿子应该是老天爷给的,我哪有什么聪明能遗传给他。要不,我们送去我外表姑家里养,她家出了两个大学教授,咱们付钱给他们。我说,人家怎么肯?你父亲说,肯的,她家到现在都是孙女,孙辈的还没有男孩子。我说,但你舍得吗?你父亲想了很久,说,哎呀我舍不得,那可是我儿子啊……”

夫人妈庙到了,母亲还在说着前面的故事,突然有人在后面按着摩托车喇叭。一回头,是黑昌,他载着妻子,妻子抱着贡品。再一看,后面还有两个白白净净、清秀俊俏的小伙子,那应该是黑昌的两个儿子。我看着他们,倒真切记起二十多年前婚礼上那个黑昌的样子了。两个儿子各自载着的,应该是各自的未婚妻吧。看样子,他们应该刚烧完香,准备去下一站了。

母亲看着这阵势,很是开心:“这么着急,都还没办婚礼,就来夫人妈庙求子啦。”母亲猜这背后肯定有故事的,毕竟夫人妈是管女人生育的。

黑昌还是那种口气,拉着嗓子喊:“你知道的啊,我着急的,我比大家想象中的还着急。我老是和儿子们说,先上车后补票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他转过头对着自己两个儿子挤眉弄眼。两个儿子脸顿时红了。

说起来,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黑昌的妻子。我还可以在她现在的脸上,找到当年的那些模样,但是她变得又黑又瘦,一直安静地看着我们说话,一副悲伤的样子。

我本来想对黑昌说声不好意思,但看着家人都在,特别是两个未来的媳妇也在,便不好再说了。

我就说:“黑昌,明天早上去跑步吗?”

黑昌那个大一点儿的儿子显得有些吃惊:“老爸你还每天去跑步?”

看来他儿子和我当年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东石镇命运慢跑团团员。

黑昌得意扬扬地笑起来:“臭小子,你老爸我可积极向上了,每天五点多就起来跑步,你们睡到大太阳晒屁股,哪会知道?你老妈就知道。”

黑昌的老婆对着我们点点头,意思应该是她知道的。她终于说话了,就一句:“跑步好,跑步身体会好。”

黑昌的小儿子催着说:“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还有事情。”他边说边看后座的女孩子,我想,应该是他未婚妻不耐烦了。

黑昌说:“那我们走了啊,明天早上见,走啦。”边说,边催起了油门。油门呼哧呼哧,甩出了黑黑的一条油烟。

幸好定了闹钟,但闹钟竟然叫了许久我才醒来。

昨天拜完所有的寺庙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随便吃了点儿母亲做的卤面,身子一暖和,竟然犯困了。趁着困意,赶紧躺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想着,晚上会是好觉,摸出手机,赶紧定好了闹钟,突然眼一沉,坠入睡眠中了。

我骑着摩托车到海堤跑道路口时,黑昌看上去应该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在那入口处,一会儿抖抖手,一会儿抖抖脚,来回走着。看到我,他那大嗓门又来了:“总算来了哈。”

我刚要道歉,他很是开心地说:“看上去睡得不错啊,真好。”

已经有人跑回来了,不断和黑昌打招呼。黑昌说:“咱们得赶紧跑起来,要不我待会儿赶不及回去给老婆儿子做早饭了。”

我没想到现在是他在负责做早饭,毕竟在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他看出我的想法了,咧着嘴笑起来:“你等着,等你有孩子了,你也会变‘孝子’——孝顺孩子的。”

再转念一想,他似乎突然找到可以反击的方法了:“你看,你父亲也可是大‘孝子’。以前跑步,每天边跑步边说,我儿子啊,胃不好,怪我,随我的;我儿子啊,有点儿凸嘴,不好看,还怪我;我儿子喜欢吃这个,我儿子不喜欢吃那个。”

他说着,我听着;他笑着,我也笑着。但笑着笑着,我还是有些难过,其实我一直知道的,父亲离世后,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如此疼爱我了。特别年纪越大,还指望能有谁疼爱,说起来自己都不好意思吧。黑昌也察觉到了,想用开玩笑调节下说话的气氛:“其实,不就这个年纪睡不着,早起来跑步,早起来做点儿饭,也算打发时间嘛。”

黑昌可能为了哄我开心,开始讲起我父亲的威风往事:“你知道吗?你父亲年少时候可是咱们东石一霸,当时我们都纳闷怎么还有姑娘敢嫁给他,我估计是你母亲娘家那边的打听团不够专业。”

“不是啊,我母亲说父亲一向温柔得很。”

“那是结婚前,来,我和你说几个故事。有次你大伯,也就是你父亲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和人吵架了,对方也是大家族,威胁着哪一天要把你大伯套在麻袋里打残了扔地瓜田。他很担心地叫来你父亲说了。你父亲抡起把开山刀,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到人家家里,对着十几口人喊,谁敢动我大哥一根毛,我要谁一条腿!对方完全被你父亲的气势吓到了,竟然赶紧道歉和事了。再比如,你父亲当时有十几个结拜兄弟,有个结拜兄弟叫阿贼,一天早上醒来脑梗了,陷入昏迷。当时大家都穷,他家人和亲戚都说要不算了。你父亲那时在当海员,算是比较有钱的,他跑去轮船社把自己能提的工资都提了,还提了未来两年的钱,硬是把阿贼送去厦门的大医院抢救。人没抢救回来,但你父亲的钱全花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不,后来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都没钱把房子盖起来。”

“但你不是说我父亲抠抠搜搜的?”

“是啊,就是有了妻子孩子之后,你看,要让男人变<E:人民文学2024年3期tp怂.jpg>只需要一件事:结婚生子。”

黑昌这么总结:“你看,我也是这样。”说完他自己笑了。

我想,黑昌猜出来了,我老找他,是想听父亲的故事。那一天,他边跑边认真地回忆,说完一个故事,说等等啊,我还可以找到的,等等啊……我们沿着海堤一会儿跑一会儿走,也算完成了一个折返,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我不知道的父亲的故事。

回到起点,黑昌本来已经挥手和我告别了,却突然又叫住我:“其实有个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想还是告诉你吧。你父亲应该是在你读初二还是初三那一年,跑几步就喘到不行,动不动就停下来捂着胸口说心脏闷闷地疼。我劝他一定要去看医生,但他说,那个时候加油站的生意已经很差,他老担心以后不够钱供你上大学,所以他不敢去看病。他说,看心脏的病怎么可能便宜的?我当时也是父亲了,我很理解他的想法,所以我只是说,那你自己找点儿药吃,没想,过了不久,他就因为心脏病引发中风了。”

黑昌说得很难过:“其实男人自己垮了,才是对妻子孩子最不好的事情吧。你以后结婚有孩子了,可千万记得,这是做父亲经常犯的错。”

春节报社只给了七天的假期,我犹豫要不要请假几天,试探性地问了副总编,他倒激动了:“不是啊,前两年都你来顶,大家订的车票可都是延迟回来的,你不拿着热线电话,谁拿啊?”

母亲在旁边听着,说:“那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母亲说:“你这次回来得很好,这不,睡眠都好了。”

回到北京,我马上又坠入此前的生活里。虽然我努力沟通,不想白天、晚上、周末、节日都带着热线电话,但经过两年,大家都理所当然觉得,它就是应该粘在我身上的。

我因此依然不时要被北京这座城市哪个犄角旮旯发生的事情很早地叫醒,也经常,被有些突发的事情搞到很晚才能休息。

我睡得不规律或许是正常的,但我因此在朋友圈看到了黑昌奇怪的作息。

早上特别早,大概六七点的时候他会发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块木制牌匾,从上到下刻着五个字:感谢你来过。晚上特别晚的时候,大概凌晨两三点吧,他会发另外一张照片,照片是和早上那张对应的另外一块牌匾,从上到下刻着五个字:欢迎你再来。

刚开始看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两句话莫名好笑,像是他的性格:话总不好好说。我还认出来了,这两个牌匾不就是他当时开饭店的那副吗?但后来看着他一直一直发,倒莫名觉得不是滋味:感谢谁来过?是谁要离开?欢迎谁再来?谁已经离开了?或者谁要离开?

而且,黑昌不用睡觉的吗?

看了一周,我还是给他发了个信息:“黑昌你最近如何?”

他秒回:“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再好下去,老天爷都要妒忌了。”然后,果然又附赠“这里是美好的小东石”系列。刷刷刷连续发来九张图片,最后发来文字:这世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这人间千美万美不如家人美,东石等着你回家。这些内容我看过,昨天傍晚他就发在朋友圈的。

“我在东石很想你啊,想你在北京过得有没有比我在东石好,我知道没有。”显然他发完这些还觉得不过瘾。

我说:“我也很好。”

他说:“肯定不会比我好。”

我无法招架了,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干脆就不回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发信息来了:“被我说中了吧,都没法回了吧。尽量过得好一点儿,感觉不好,就去跑步,北京也可以跑步,哪里都可以跑步。”

他说得意犹未尽,又发来一条:“记得啊,是个男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要跑起来,跑下去。别忘记了,你可是东石镇命运慢跑团北京分团团员。”

我想,我以后一定再也不轻易给他发信息了。

虽然回到北京我终究回到了被热线电话支配的生活,但我发现,自己心里确实有些重重的东西在生长。这东西还是隐隐约约的,但确实存在,它让我不会在一空闲下来,一没有具体的事务牵扯住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琢磨了许久,我想,那东西或许是心里开始生发出的、对所谓生活的构想吧。虽然,试图构造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心里生发出对未来的某种期待,终究是我的内心在和这世界重新连接。无论如何,父亲是拼尽了全力,才把我送到目前这样的生活,我想,我得就此努力为自己构造好的生活,或许这是父亲最希望我做到的,或许这也是,我能为父亲做的唯一的事情吧。

睡眠好之后,我反而实在爬不起来晨跑了。有时候加班晚回家,倒是会在路上碰到夜跑的人。不知道是北京的原因,还是因为夜跑和晨跑的人本身不一样,北京夜跑的大都是年轻人,穿着好看的衣服,拥有着好看的身躯。我喜欢看着他们,奔跑在满是霓虹灯和酒气的三里屯,我还是会因此想起东石海堤上奔跑的那些中年人,我想,他们和他们,奔跑的时候,灵魂应该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吧。每次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从三里屯跑过,总会感觉,北京吹来了东石的海风。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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