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志摩离国半载,与前次赴欧一样,不断给小曼寄去一封封倾诉离情爱意的蓝信。 "……这两星期除了看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离别,总是将人们的感情磨得又细又软,总是使人们的心变得宽厚、和善,总是加深了人们对远方亲人的眷恋之情。多病、慵懒的小曼又从现实世界升华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里成了爱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个梦。 志摩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留着一大把胡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叠书,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走着。忽然从四面八方走来许多人,七手八脚地将志摩手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抢走,嘴里还喊着:"这是我的作品!""这本是我写的!""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里只剩下薄薄的两三本书了。他哀痛地对天高呼:"难道我写的书只有这点点么?我一辈子只写成了这几本书么?" 小曼(感觉到自己已是白发老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脚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来愈大,变江变河变海洋了,她绝望地哭泣着…… 醒了。 "当!当!"钟敲十下。 王妈已将屋里用的火炉烧旺了,炉灶上煨着药罐,满屋的暖气和药味。小曼翻了个身,还不想起来,刚才的梦境还在脑际盘桓。 结婚两年,志摩创作不多,年华似水,当志摩真的满头白发时,也许真会捧着几本薄书哀哀哭泣,这哭泣难道不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谴责?她想起,志摩在婚后年余的一天,翻开英文版的裴多菲诗集,指着一首诗给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万别再那样, 至少别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只苦恼的夜莺, 自从他获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让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扬。 这是裴多菲给一个诗人之妻的题词。小曼懂得志摩给她看这首诗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丝绒睡衣,起床坐在书桌前,展读志摩最近的来信: "……在船上是个极好的反省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要振奋起来。上海这种疏松生话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 "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到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眉,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作字画和写作,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亲切的语调,殷切的嘱勉,拳拳的心意,小曼仿佛看到了志摩那张真诚得几乎能够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肠的面孔上的那股认劲儿,她心酸了,热泪流下来了。那张真诚、认真的面孔还掩盖着他心底的痛苦挣扎——那也是小曼感觉得到的——这种挣扎是出于对他自己心中的爱的忠贞,对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坚信,对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诺的固守,而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对她、对小曼的深深挚爱和负责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伤心泣,泪水把志摩的信纸都打湿了。 如果说,志摩的前一次出国,是为各方面的情势之所迫,那么,这次远涉重洋呢?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吸走,说得更确切些: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志摩又何尝不恋家眷室、不需要爱的抚慰和温情的滋养?他的心永远是一颗孩子的心,简单、无邪、稚嫩、脆弱、敏感,他从来未曾有意伤害过别人的心灵,而为什么他所受的伤害是那么的多,其中竟还有自己所施加的? 这几年来,志摩以倍于常人的勤奋和辛劳在教书、编辑、翻译、创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为他有无穷的财源可以依赖——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从英国读书归返以来,至今志摩一直仅靠自己的劳作在生活,而他这样的拚命,又是为了什么? 小曼接着自问:自己与王赓离婚,来到了志摩身边,自己的生活方式、习性、作风,究竟有了多大的改变?如果答案是并无迥异,那么,又叫志摩拿什么来夸耀自己伟大恋爱的成功和辉煌理想的实现? 一步步的自省、一层层的反问,小曼一点一点地看清了志摩心上伤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惭愧了,战慄了。停止哭泣后,小曼想,为了志摩,为了爱,为了共同的幸福,确实应该对自己的生活来个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经早起来了吗? 她拭泪抬头看看墙上猫头鹰形的挂钟,十点三刻。 (十二) 志摩在欧洲游历了半年,岁末回到了祖国。 他没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爱的任公老师病危的坏消息。他急忙又告别小曼,乘火车赶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协和医院。 在内科病房门口的座椅上,他见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几天几夜没有合眼,面黄饥瘦,满脸憔悴,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的。他站起来与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庄重,没有说话。——寒暄与客套,已属多余了。 过了一会,志摩问:"老夫子……情况怎样?" "不怎么好。"思成黯然说,"医生说,愈复的希望绝无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不能让他兴奋……" "嗯,那,我不急着见他。"志摩点点头。"起因是什么?" "这,只恐是劳累过度吧。前些日子我离津去奉时,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护匆匆走来,向思成点头示意,思成连忙把病房门打开。趁着他俩过去的当儿,志摩伸头从门缝向里张望,只见梁启超失神似地仰躺着,脸色焦黑,枯瘦脱形,眼中一点光泽也没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惊。 门随即无声地关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长廊里,两行热泪流一淌下来。 过了几十分钟,看护出来,志摩又赶紧向里张望,只见老夫子靠着在和思成说话,精神似乎略见好转…… 志摩在走廊里徘徊着,不忍离去。又过了约摸半个来小时,思成出来了。 "呀,志摩,你还在这里。让你久等了,抱歉。" "刚才我在门缝里见到一眼,像是好了点?"志摩问。 "现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样子,其实也是萎顿罢了。" "大姐姐没有到?" "电报是发出去了,人还未见到,怕今天下午会来。"思成拉着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请回吧,我送你下楼。"走在楼梯上,思成问: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多时没有你的音讯了。" "刚回来。听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从上海赶来。" "多谢多谢,志摩!" "唉,思成,说这干啥!老夫子病成这样,我没有尽一尽奉待汤药的责任,已够惭愧了。" 握别思成后,志摩走出医院大门,举步上街。腊月的朔风吹得他缩紧了脖子,把衣领拉了又拉,把围巾裹得更紧。一阵风沙扑面而来,志摩赶忙闭上眼睛转头躲避,却不防撞在一个低头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张开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道歉话也忘记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声。 "志摩!"徽音的高兴和激动也不亚于志摩。 又是一阵风沙掐地而起,两人赶紧转过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过了一会,他们回过身来,默默地对视了一会。 "徽徽,你胖点了,气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毕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样了!" "是吗?"徽音手里捧着一束菊花,臂上挽着一个挂包,"可能是东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难怪这阵子老觉着旧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吗?"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说。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吗?" "她……身子不怎么见好,总是离不开药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徽音赶紧掉转话头:"昨天我还在跟思成说,不出三天,志摩准来北平……" "你的消息真灵!我回来才几天呢,你倒已经知道啦?谁告诉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志摩回来了。" "喔!他可能是振声说的。" "当时我心里顿时生了一阵怨,为什么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着徽音的眼睛。"没顾上马上给你写信,真对不起!"徽音把头一甩。"不说这罢。" 冷场了。 志摩心头暖融融的。 过了一会,他说:"刚过门不久,就要尽媳妇的孝道了,也真难为了你。"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然,当然。" "你见过老夫子了?" "思成说,医生禁止见客,我只在门缝里张了他两眼。" 徽音点点头。"你现在去哪儿?" "我想到蹇老那儿去谈谈。老夫子这模样……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坏处打算……凡事有备无患,有些事情,早点考虑到比较好……" "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医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会,再到医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儿下午去也不迟。" 走在协和医院的园子里,徽音问:"这次,去伦敦了吗?" "怎么会不去!"志摩提到伦敦,浑身劲儿都上来了,"狄更生先生还要我代他向你:一,为宗孟伯致悼;二,为你新婚致贺;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见见他!" "那位开杂货铺的老约翰,你还记得吗?" "能不记得吗?我给你的信都是他转的……他好吗?" "他死了……那个铺子,也找不到了,那个地方,已经盖了新房子了……" "啊!老约翰死了……"徽音的声音颤抖了。以往的一切,虽然都过去了,但在心头,却是抹不去的啊! "诗籍铺、蓝色咖啡馆、国葬地,凡是留着我们小时候友请记忆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志摩又低声说道。 两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没有说话。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几天后,梁任公的病情没有显著变化,他就搭车返沪了。 但是,绞枯了脑汁、流干了心血的梁任公,终于敌不过死神的又一次猛袭,以未及花甲(五十七岁)的年寿,于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与世长辞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电。第二天,他给胡适写信,关心着老师的后事与遗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怆之意,如何可言。计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与先生临终一见,想亦惘惘。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见过,乞为转致悼意,节哀保重。先生遗稿皆由廷灿兄掌管,可与一谈,其未竟稿件如何处理,如《桃花扇考证》已十成八九,亟应设法续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轩年谱》兄亦应翻阅一过,续成之责,非兄莫属,均祈留意。《新月》出专号纪念,此意前已谈过,兄亦赞成,应如何编辑亦须劳兄费心。先生各时代小影,曾嘱廷灿兄挂号寄沪,以便制版,见时并盼问及,即寄为要。今晨杨杏佛来寓,述及国府应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宁,拟商同谭、蔡谱先生提出国府会议。沪上诸友拟在此开会追悼,今日见过百里、文岛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沪,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见,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关于梁先生文章,能否汇集一起,归兄主编,连同遗像及墨迹(十月十二日《稼轩年谱》绝笔一二页似应制版,乞商廷灿),合成纪念册,如何?……" 接着,志摩又赶去和梁实秋等商谈《新月》出任公先生专号的事;他又给西滢和一多写信,约请他们为专号撰写纪念文章…… 当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启超的一张半身相片,放在一个镜框里,四周贴上一匝黑纸边,靠墙摆在桌子上;然后,供上几个碟子,点燃一炷清香,与志摩并肩,向先生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她跟志摩一样,也从来没有把老夫子在他们婚礼上的毫不留情的训词怀怨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