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某一天，我从常州乘火车到上海儿子住所，刚掏出钥匙要开门，屋里传出一阵凶猛的狗叫，声音响彻云霄。我估摸里面有一条大狼狗，不敢贸然开门，遂拨通了儿子的手机。

“你搬家了?怎么屋里有大狼狗在叫?”

“没搬家。只是刚买了一条小狗，它只会叫叫，不会伤人的。”

儿子很快赶来。开门进去，看到一条比手掌大些的小狗，毛色金黄与纯白相间，非常漂亮可爱。这小鬼头很机灵，看到我同它主人一道进来，判定我是它主人的亲人，即刻停止吠叫，还摇着尾巴走到我身旁，用鼻子不断嗅我，表现出十分温顺亲近。儿子一把抱起它亲了亲它，随手塞给我抱。它眯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我掌心，享受我轻轻的抚摸。

“它叫顿仔，纯种墨西哥吉娃娃，是名贵的小型犬。你看它的毛短极了，不但漂亮也格外干净，因为是热带品种，所以很怕冷。”儿子介绍他的爱犬如数家珍。

过了几年，儿子要结婚了。我担心狗身上会有寄生虫，这可能影响孙辈的健康成长，于是不容分说，把小狗带回常州饲养。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和我老婆越来越喜欢它了。先是发现它很机灵，听觉极敏锐。每当我们外出回来，只要一到楼下，它便会辨别出我们的脚步声，兴奋地大声叫唤，迎接我们归来。有一天清晨，它突然冲着卫生间狂叫，我们去卫生间查看并无异常，以为它“虚报军情”。可它依然昂着头拼命叫，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果真发现“敌情”，原来卫生间顶上的下水管有一处轻微渗漏，不时有水珠轻轻滴下。

顿仔的模仿能力着实惊人。当房门旁的固定电话铃声响起时，在厨房忙家务的老婆会大声招呼我：“电话!电话!”，顿仔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后来有电话来，它居然会学着叫“电话!电话!”，虽不十分真切，但叫声有腔有调颇有点像，让我们惊异不已。有一次我无意中说了句：“这狗怎么学起说人话来，不会是成精了吧?”大概它听出学说人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此后不再学着叫了。后来，有一次救火车在窗外呜呜叫着开过，小狗居然前脚伸直屁股着地，挺直身躯昂起头，“呜呜”学起救火车嘶鸣，声音惟妙惟肖，引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的笑声鼓舞了它，之后凡有救火车开过，它总会一本正经地呜呜叫起来，它真成了我们的开心果，给我们的单调生活带来很多乐趣。

特别有趣的是，当我和老婆吵架时，它居然会来“劝架”。先跑到我跟前，用后退站起，两只前腿不定地上下扒拉我的脚。然后再跑到老婆跟前如法炮制，仿佛在说：“别吵啦!别吵啦!”让我们撑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因此我们全都挺喜欢它。我老婆和它几乎形影不离，买菜、逛商店都要抱着它，以至于叫不出她名字的小区邻里，总是用“抱吉娃娃的女人”称呼她。

等到孙儿稍大一点，我们把吉娃娃带到上海一起生活。全家人中，数我儿子最疼它，有好吃的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来给它吃，时常抱着它一起睡。有一次小狗在他被窝里拉肚子，被子、褥子和儿子内衣搞得又脏又臭，儿媳妇怪罪他，儿子只是“嘿嘿”笑笑了事。

这样一直养了十多年，顿仔一直健康活泼，从未生病。养到第十三年，终于有一天它病倒了，腰椎出问题，瘫痪不能行走了。儿子从网上查到闵行龙茗路1662号内有一家“果果宠物诊所”，和这家诊所有关联的近旁一家朝鲜族老头开的宠物康复医院，采用韩国治疗技术，用针灸、艾灸治狗、猫瘫痪效果很好。于是我们送顿仔去治疗。当时正值暑期，儿媳带孙子去了外地娘家，儿子出差在外，老婆母亲病重回常州去照料，于是照看病狗的重任就落到我的肩上。小狗尽管瘫痪不能行走，但仍然爱干净，每次大小便必定挣扎着爬出窝外，拉得满地满身屎尿。即便在深更半夜，一听到小狗呼叫声，我便立马起床，抱起它用自来水把它身上屎尿洗净，用布擦干后放进窝里，再把地上屎尿处理干净，看它安静睡着，自己才回房间睡一会。第二天一早，再用布袋拎着它乘公交车去宠物医院给它治疗。顿仔挺懂事，知道主人在帮它治病，针灸时要通脉冲高压电，双腿被电击得抽搐，它总是眼泪汪汪忍住痛不叫唤，表现得非常勇敢让人心疼。我在一旁不时拍拍它脑袋，用好言好语安慰它。经过一个多月精心治疗，它终于可以站立行走了。小狗很有灵性、很通人情，因为瘫痪期间一直是我在照料它，此后每当我要开门外出，它必定会汪汪叫个不停，不让我离开。我只得摸摸它的脑袋，轻轻告诉它，我马上会回来的，可它依旧会叫个不停。

到2017年春节，它已活了15个年头，相当于人类105岁高龄了。在此之前已发现它腹部开始膨大，宠物医生说是心脏病引起尿潴留，因为年岁太大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天天吃药排尿。春节前夕带它回到常州，已明显显出衰老迹象。先是行走出现困难，以往一到新环境，它必定要东走走、西瞧瞧，但是这回除了大小便、吃喝外，一直呆在窝里不愿出来。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不过它仍挣扎着挪到窝外，把大小便拉在地板上，后来连挪动的力气都没了，不得已只能拉在窝里了。窝脏了，我们抱它出来，帮它擦洗干净，挪到一只干净窝里，本想把脏窝扔掉再买个新的，用尿垫来维持狗窝干净。因为是大年三十，宠物店全已歇业，老婆赶紧让儿子网上买。儿子说，即使买到新窝和尿垫，春节期间也没有快递送货。老婆只能把脏窝洗干净晾晒着，再赶到超市，总算买来不少尿垫，塞在狗窝里，这样凑合着对付。

初二儿子要飞去千里之遥的岳父岳母家，小狗大概知道了，但它已走不动，也叫不出声，只是挣扎着把脑袋伸出窝外，竖起一双耳朵，眼泪汪汪望着我儿子，似有依依不舍之情。我赶紧安慰它：

“顿仔，别难过!小主人只是去接小女主人和小小主人，然后再来接你一起去上海，老主人和老女主人会一直陪着你的。”但它依然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儿子离开。在顿仔面前，我称自己是老主人，我老婆是老女主人，儿子是小主人，儿媳是小女主人，孙子是小小主人。

自打我儿子离开后，小狗开始不吃不喝，春节期间那么多它爱吃的鱼虾、鸡鸭、猪排、牛腩等美食，它一样不碰，急得我们团团转。我老婆用手给它喂食，它也只是偶尔吃一、两口，也没有了大小便，我们知道，它最后的日子快到了。

年初四晚上，我们坐着看电视。我耳尖，恍惚听见几声非常微弱的叫声。我们赶紧跑到它跟前，轻轻问它：

“顿仔，怎么啦?不舒服吗?要喝水吗?要吃吗?”它不啃声，老婆捧给它的食物不吃，端给它的水也不喝，只用两只失神的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束手无策，如此总共三次。

临睡前，我们再去看它，跟它说话，它安静地躺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初五凌晨，我起床走出房门，发现它已从窝里爬出来躺在地板上，它的头对着我们的房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怕他着凉，赶忙蹲下身抱起它，轻轻放进窝里，窝里有它专用的电热毯很暖和的。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或许它是想爬到我们房间来，向我们作最后告别吧。

过了半个多时辰我老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狗窝前招呼它，发现没有动静，她把手伸进窝里，立刻冲我大叫：

“不好了，顿仔身体冰冷，会不会死了?”我三步两脚赶过去：

“不会吧，我起床时它躺在地板上，眼睛睁开着，身体还是热的呢!”

“真的不行了，身体冰冷，已经僵直了!”老婆带着哭声说。

“别急，把电热毯温度开高点，过一会儿再来看看。”

匆匆吃完早饭，我们再去看，顿仔真的死了。我老婆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别太难过啦。”我安慰她“我们待它不坏，如果有灵性的话，它会知足的。再说它活了15年，相当于我们人活105岁呢，也算是有福了。到是该考虑怎样好好埋葬它，让它有个好的归宿。”

于是，我们坐下来商量怎样安葬心爱的小狗。就在几天前，老婆碰到小区隔壁邻居，发现她换了一条小狗。邻居告诉我老婆，原来那条小狗养了四年，前不久死了，她才又去买了一条。

“那条死了的狗怎样处理呢?”

“埋了，就埋在小区花园的树底下，花五十元钱请小区花匠挖的洞。小区里养狗的人家不少，好些人家养的狗都拜拜了，有些死狗也是埋在花园里的。”

所以我们决定，也把它埋在小区花园里，这里是它以前经常玩耍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它生活过的温暖的家。

老婆找到了花匠的宿舍，因为是春节，铁将军把着门。从物业问到其中一个花匠的手机，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他在外地老家过年，并告诉我们另一位家住常州的花匠电话。接通电话后，常州花匠说远在城市另一端，刚喝了酒不能过来，要我们等过了正月十五。天哪!儿子远在千里外，我们年老体弱也没工具，这可咋办哪?

“要不给它水葬吧。”

“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也只好水葬了，不过附近的市河太小，总得找条干净的大河吧。”

“京杭大运河很宽大，而且直通杭州，最后流入大海。”

我们决定先去考察一下。乘公交车到花园路大桥北下车，眼前就是浩浩荡荡的京杭大运河，一座宏伟漂亮的大桥横跨两岸。河面宽阔，微风吹拂泛起阵阵涟漪，两岸柳枝摇曳绿草茵茵，虽然环境优美，但是想到心爱的小狗要葬身冰冷的河水中，心中着实不忍。

“再去想想办法吧，还是尽量别葬在河里，多可怜啊!”老婆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回到小区，她直接去找隔壁那位邻居。邻居非常热情，马上带她去找另一位小区养狗女人。听说我们可以出比平时多一倍的费用，那女人很快拨通小区外一个清洁工的电话，对方答应马上带工具过来。我们喜出望外，谢过两位热心人，回家赶紧准备给小狗装殓。我们小心翼翼地用小毯子把顿仔裹好，放入洗净晒干的狗窝里，上下垫好暖暖的毛毡，把他们装进一只干净的纸箱，上面放入它平时吃饭喝水用的盆子，还有小玩具以及未吃完的鸭肫肝、小香肠，用撕裂带扎好，放进清洁工挖好的洞里，用土填实。顿仔埋葬在小区花园的一颗大树下，巨大的树冠可以为它遮风挡雨，近旁绿树成荫，前方是波光粼粼的池塘。埋葬过程中，在飒飒寒风中，老婆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没去阻止她，知道此刻劝慰不会有用，还是让她哭吧，释放掉悲痛比郁结在心中好受些。在小狗埋葬过程中，我猛然想起荆轲告别燕太子丹时吟唱的《易水歌》，随口把它改成送别心爱小狗的哀歌：

“风飒飒兮池水寒，吉娃娃离去兮不复还!”

回到家里心中一直郁郁不乐，那天晚饭也是勉强扒拉几口了事。老婆说，有好几天她满脑子全是小狗的影像挥之不去。事情还没完结，还有一桩难事要我们去办：怎样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全家人中，就数他最疼爱这只狗，对它的感情也比我们都深。我原本不打算马上告诉他，怕他悲痛过不好年。但老婆说还是告诉他吧，瞒着他会更不高兴的，再说儿子是实心人，知道小狗大小便失禁，会不断从网上买来新狗窝和一箱一箱尿垫。于是我拨通了他的手机，用极平静语气缓缓地对他说：

“告诉你一件不好的消息，”我故意停顿一下，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今天凌晨，我们的小狗不幸死了，它死得很安静，看来没很大痛苦。我们请人在小区花园里挖了个洞，把它稳妥地埋葬了。事情暂时别告诉你媳妇、儿子，免得他们过不好春节。狗窝和尿垫别买了，如果已经订了，可以退的话就退掉吧。”

电话里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得不劝慰几句：

“别难过了，你一直很疼它，它一生没受什么委屈，是很幸运的了。再说它活了15年，相当于人活了105岁，算高寿了。”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终于传过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我轻轻挂断了电话。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感情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常生活中我们见惯了那么多动物：牛羊猪狗、鸡鸭鱼鳖，可从来不会对它们产生什么感情，甚至会残忍把他们宰杀吃进肚里。可对饲养多年、亲密相处的宠物，却会日久生情，生病时精心照料、丢失时焦急万分，死去时伤心落泪。人这个万物之灵，如何摆脱“喜怒哀乐”的感情，可以从《心经》得到答案。《心经》是用梵文写成的，唐僧西天取得的经文中最重要的一部就是《心经》。唐三藏翻译的这部心经非常晦涩难懂，如果用通俗的白话文译来，它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观音菩萨通过修行领悟，把一切都看空，才摆脱了各种苦，世上的一切事、一切物、一切法，本质都是空的。这种“空”是原本就有，不会有任何改变，“空”是什么都没有，连“没有”也没有，菩萨依此方式，心里无比清净，无任何干扰，证得了涅盘，诸佛依此方式，也都修成了正果。”

原来如此!那么，小狗顿仔本来就没有，连我们自己也没有。生也没有、死也没有，喜怒哀乐原本也都没有。我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体会到“自寻烦恼”这句成语是多么深刻、多么确切。

那么，今后就别再养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