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读了三本书——《山海经》、《道德经》和《六祖坛经》。 被我称作《三经》的这三部书,每隔几年,我便要重读一遍。有许多的书,看一遍就足够了。而有一些书,永远都看不够。《三经》这三部书,便属于这样的书。 永远都看不够的,是什么样的书呢?刘再复先生对《三经》这三部书的理解,显然比我到位——《三经》“是中国文化精华中的精华 ,读懂读透了真的可以‘受益无穷’。用于个人,则个人的生命质量与生命境界一定会提高;用于社会,则社会将更加健康、和谐,而且也将更有动力。” 《三经》中尤其让刘先生倾心的是《山海经》。我跟他不同,我尤其倾心的是《六祖坛经》。 倾心于《六祖坛经》,首先倾心的是六祖其人。 如果我告诉你:你认识的某个人,他不识字,你顶多会“啊?”有些意外罢了;可是,如果我对你说:《坛经》的作者惠能(又作慧能)他也不识字,你肯定认为我这是开玩笑。没错!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六祖惠能他的确不识字。 正是由于不识字,六祖惠能成了中国佛教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六祖坛经》的前言,有一段文字,值得我们认真读一读—— 作为一个年轻的白衣居士,他却被五祖弘忍破例授予衣钵,成为中国禅宗第六代祖师;作为一个出身贫苦、无力上学的白丁,他却创造出了一个融合了中印文化优点的思想体系,成为中国佛教史和思想史上最具创造力的大师;他打破了当时对西方的盲目崇拜和迷信,树立了中国人的自信和中国佛教的权威,将其著作破例称为经,从而获得与佛同等的地位,成为中国佛教著作中的“惟一”;他不受生死的约束,不管徒众久住世间的请求,毅然示现涅槃,却又令真身常存至今,成为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奇迹。(《六祖坛经》前言,5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1月第2版) “字尚不识,曷能会义?”我也有这样的疑惑。《六祖坛经》第62页有这样一段文字,不妨抄录于下: 师自黄梅得法,回至韶州曹侯村,人无知者。有儒士刘志略,礼遇甚厚。志略有姑为尼,名无尽藏,常诵《大涅槃经》。师暂听,即知妙义,遂为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曷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惊异之…… 刘志略的姑姑无尽藏说:“文字尚且不认识,如何能够领会经义?”大师道:“诸佛所传妙言,与文字无关。”这话令无尽藏十分惊异。也令我十分惊异。更令我惊异的是,他的著作竟称之为“经”,从而获得与佛同等的地位。佛经是泊来品,六祖坛经则是我们自己的。经意味着什么呢?依我个人之见,一部著作能被称之为经,比中国作家获个诺贝尔文学奖还有价值。 识字让我们睁开了眼睛,我们以此而自豪。识字能让我们成为有文化的人,因此之故,父母早早地就把我们送去学堂读书识字了。但是,我常常怀疑:究竟识字让我们睁开了眼睛,还是让我们的眼睛从此遭受蒙蔽?究竟读书让我们成为有文化的人了,还是文化固化了我们的思维? 我永远不会否认,人类需要睁开眼睛,也永远不会否认,人类需要知识启蒙。但如果识字的意义,仅仅只是让我们睁开双眼,而忽视了大脑、心灵的存在,那这样的睁开,意义又在哪里? 读书识字,让我们成为有文化的人。可有文化的人,是怎样的一种人呢?有文化的人都是可爱的人吗?有文化的人都是有思想的人吗?如果文化不能让我们既可爱又有思想,如果有文化竟使得我们失去了思想,那这叫什么事?是悲还是喜? 我无意拿惠能的不识字,来否定识字;我更无意鼓励人们都学惠能。像惠能这样的人,我们学不来。也许我们原本能学得来,可惜,由于我们识了字,读了书,有了文化,我们便学不来了。 惠能生活于唐代,唐代肯定没有今天好。唐代有失学儿童,今天则没有。然而,惠能真该感谢他那个时代。倘使那个时代也同今天一样,惠能还有这样的奇迹吗? 今天的人也有思想,但肯定没有惠能的思想;今天的人更比惠能有文化,尤其写作的那些人,动辄写下几百万、几千万字的人,更是惠能望尘莫及的,可厉害的还是惠能。惠能写不了字,说的话也不多,一本薄薄的《六祖坛经》,放在当下,也就一篇短篇小说的份量。可正是这不多,却成了一部经,与佛经地位同等。 生命是一个奇迹,充满了诡异。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只能对生命抱以尊重,也抱以敬畏。单以惠能而言,单以他不识字而言,单以他不识字却有着如此之思想,被称之为经的思想而言,就足够我们感慨一番了。最大的感慨,当然是:在承认生命是一个奇迹,充满了诡异这一大前提下,我们是否应当重新审视那些约定成俗的东西。约定成俗的东西,我们固然改变不了,或很难改变,但我们也绝不能因之而将那些东西视为真理。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公正地对待每一个生命,尤其是那些看上去比我们弱小,远不如我们的人。很可能,他们的弱小,正是他们的强大。一如惠能不识字,可正是这不识字,却成就了他的思想。抑或,正是他这不识字,使他成了一个有思想的人! 人的思想从哪里来呢?从书本上来吗?可惠能不识字啊!事实上,从书本上来的思想,即使依然叫作思想,可那也非他的思想。中国人的思想,要么是孔孟的,要么是老庄的,这一切都缘于书本,都谈不上独创。要想独创,除非你不识字。可是,不识字的人他又会有怎样的思想呢?他的思想会很惊人么?会为我们所接受么?如果既很惊人,又为我们所接受,那叫我们这些识字的人,接受过教育的人、有了文化的人情何以堪?说得通俗一点,叫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想起一个盲人。 这个盲人是我老家里的。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很害怕。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截长竹竿,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戳来戳去,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母亲说,不怕,他是盲人,没有了眼睛。我常见他去赶集,每次都从我们家门口路过。一次,我和父亲正准备出门,又见到了他。父亲忙说,叫郝叔叔!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停下脚步,说,茂哥啊,是你跟前的小儿子啊?父亲说,是。你赶集呐?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打招呼。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父亲突然告诉我,说他会算命。我抬头看看父亲,以为父亲开玩笑。 父亲并不是开玩笑,这是显然的。“命是什么东西?”我问父亲。父亲说,呃……这个……还真不好跟你说,很玄妙的东西,长大了,你就明白了。我突然想起奶奶的话。奶奶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命不好!”我突然像弄懂了似的,对父亲说,命也可以算吗?父亲说,好玩吧!但也委实地高深莫测。 我突然问父亲,盲人怎么生活啊?比如他怎么苦钱啊(那时还没有苦钱这一说,那时人的生活就是下地干活,生产队给工分)?苦钱是我们家乡话,就是赚钱的意思。不过,这个苦字也委实地好,它道出了钱来之不易,不付出辛苦是赚不到的。它怎么做饭啊?……父亲说,他不能下地,他靠给人算命弄几个小钱。不过,父亲说,政府不允许算命,说是封建迷信。他只能私下里悄悄地给人算命。 我突然对命有了兴致。我说,我也想算算我的命。父亲笑了,说,你还小,别算。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已给我算过了,当然是这位郝叔叔给我算的。只是父亲并没有将结果告诉我。直到父亲过世前半年,他才跟我讲这个事。原来,父亲不告诉我,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如果告诉我命运不错,怕我不努力不上进;如果告诉我命运很坏,又怕影响我的心情,甚至担心我会自暴自弃。 父亲的用心,可谓良苦。 父亲过世之后,我决定去见一见这位盲人郝叔叔。 推开他家的院门,他正与老伴(也是盲人)坐在板凳上晒太阳。我叫了一声“郝叔叔!”他拿耳朵听我的声音,然后抬起头,说,你是茂哥家的小儿子吧!我几乎是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他嘿嘿一笑,说,没有眼睛的人,只能靠这个——他用手指指胸口窝,他想说的是,他用的是心。 二十多年不见,他竟然听得懂我的声音。就像惠能一听经文便当即明了经中微妙大义一样。他们用的都是心。 话题被我引到他的算命上。他纠正道,是周易,也叫易经,老百姓叫作算命。 我说,你看不见,是怎么学的?他说,拜师。接着就说起了往事:我那个师傅对我可严了,人家拜师要学上三年才出师,可他只给了我三个月时间。有眼的人靠看,我们只能靠心,靠脑。易经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卦辞、爻辞都得记下来,不记下来,离开师傅你找谁问去? 我插话道,三个月你就记差不多了? 他说,不是差不多,而是一点都不能差。你们有眼人做到差不多就可以了,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有一点马虎,不能有一点差池。 我说,你讲的太好了! 他说,也算不上太好。只能感谢苍天!苍天是公正的!它不给我们一双眼睛,但它给了我们一颗心。 我说,苍天也给了我们一颗心啊?为什么我们的心就不如你的心这么好用呢? 他笑了起来,把烟袋锅对着脚上磕了磕,说,是,苍天是给你们一颗心,可上苍却给了你们一双足以让你们分心的眼睛。 我浑身一惊!觉得他不是盲人郝叔叔,而有点像六祖惠能了。 就像我奶奶老说命一样,郝叔叔总是怀揣一颗感恩的心。几乎每说一句话,他就要说一句:苍天是公正的。他说,苍天既然让你生而为人,活于世间,它就不会让你饿死,它就会给你一门养活自己的技艺。你们有你们的活路,我们有我们的活路。你们有你们的长项,我们有我们的长项。你们看一个人得意,只能看他那张脸,还可以看他的背影,你们看一个人失意,也只能看他那张脸。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们可以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我们从他的脚步声里,可以知道他是失意,还是得意;是得意,还是失意。 在我们这座小城,我还认识一个盲人。同为盲人,他却比乡下的盲人郝叔叔要生活得好。他名气大,收入高,连邻近省份的人都来找他算命。但我知道,就易经的理解程度和深度,他比乡下的郝叔叔差远了。乡下的郝叔叔以易经说话,实事求是,而城里的这位盲人却常常抛开易经,专拣好话、欢喜的话说。 但城里的这位盲人,对人生的思考有一点意思。 我同这位盲人熟,不是算命,因为当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到何为命了。在我看来,我的命,也包括所有人的命,其实都不需要算。他给你算出来的,并不是你的命,那不过是你的运。你的命,他算不出来。一个人的命,一半在天,一半在己。 我结识这位盲人,是一个朋友的鼓捣,说这个人对人生如何参透,又如何与众不同。令我十分好奇。因为,就我对人生的理解来看,浅显极了,浅显到我都不敢跟人谈人生。 生活优渥、纤纤玉指的这位盲人,谈及人生时,就像他在给人算命,口若悬河。关于人生,他说,他的人生与我们的人生,区别之处就在眼上。 你们有眼人的人生,他说,整一花花世界。花花世界有什么不好吗?当然没什么不好。可眼睛就不够用啦!眼里全是花花世界啦!别的东西就容纳不下啦。所以,有眼人就会痛骂自己的眼睛,说眼睛是个孬东西。怎么就孬了呢?它分散了你们的注意力,它让你们的心变成了眼睛的一部分。心跟着眼睛走,心也花了,心的世界花了,头脑也就花了。眼睛、心、头脑都花了,人还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所以,你们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你们总在寻找什么,可一直找到死,你们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其实简单,眼睛闭上,让思绪回到内心,不要向外寻找,东西都在心里头。 我们这些无眼的人呢,一生与花花世界无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一靠耳,二靠心。许多时候,我们连耳朵也不靠,我们只靠心。 我们用心感悟人生,用心感悟世界。用心感悟的人生,很真,用心感悟的世界,很美。因为看不见,我们的眼里没有乱七八糟;因为看不见,我们的心里没有仇恨。你们有的,我们没有,你们没有的,我们有。眼睛给你们光明,同时也让你们看见了黑暗。眼睛给了我们黑暗,却让我们的心灵时时感见光明。 你们原本都是幸福的人,可眼睛却常常把你们从幸福里拖出来,交给烦恼。烦恼破坏了你们的幸福,甚至让你们成为不幸的人。 我们原本都是不幸的人,可烦恼都被你们占尽了,所以我们反倒成了幸运的人。 你们原本都是有智慧的人,可眼睛却把你们的智慧给偷走了。世俗的东西迷蒙了你们的双眼,你们成了只靠眼睛活下去的人。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可究竟谁活得好,那就只有神知道了。 忽然想起已故台湾知名画家蓝荫鼎,想起他写的一段话—— 人类的眼睛就像从窗内向外看的单向窗,镜头所向,从天文到地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都摄取殆尽,就是遗漏了一个“我”。自己的日常行为自己无法明察秋毫,所以我们是需要一个向导,引导我们行路的方向。那么这个向导是谁呢?他在哪里? 我以为有两个:其中一个常以温柔委婉的语气忠告我们、提醒我们,他的名字叫朋友;另一个则以嫉言厉色讽刺我们、打击我们,他的名字叫敌人! 没有别人的指责,就没有警醒,更没有进步。批评使我们不得不步步为营,做事不敢轻易逾矩,以防不慎落入万丈深渊,我们倘能拥有这样一位益友,是我们的福气,为什么不感激呢? 是的,我们需要一个向导,我们再也不能将唯一的一个“我”遗漏了。我们需要找到那个被“遗漏”的“我”,可是,仅靠朋友和敌人,真的就可以将“我”找回来吗? 但盲人的话是对的,眼睛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把我们的心搞乱了。我们活的不是心,而是眼。眼给我们带来的会是怎样的人生呢? 盲人用心,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世界真而纯,惠能用心,成就的是非凡的思想。我们呢?我们也到了该用心的时候了。我们总说要睁大眼睛看世界,其实眼睛睁得再大,你也看不透这个世界,你也看不清这个世界。 写作此文时,头脑里几次三番蹦跳着一个成语,这个成语叫: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意思是:心思不在这里。 心思为何不在这里呢?心思都跑哪里去了呢?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眼睛。 当然,《六祖坛经》也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