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遇见了他,就是那位总牵了一条狗,在我家附近的那座小山上撞树的老朋友。这次遇见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一处叫做“泉城”的公园里,也是傍晚。 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一年?不止,至少有两年。 没有见到他是因为我散步的地点发生了变化——医生告诫我多走一点——我把散步的地点改在了这处离家稍远一点的公园里。公园很大、很清幽,林木也很茂盛,还有两片湖、一架凌空的桥,很适合“多走一点。” 公园里有一块近水的空地,不大,被密密的树林所遮掩着,四季里,总有一些中老年朋友早晚在这里唱歌跳舞。他们总是把音响调的很大,很喧嚣。我不喜欢热闹,喜欢静静地,一个人,在疏疏密密的林子里,慢慢地走,所以,我总是远离它。 这次不同,他们换了一首新乐曲,大概音响也换了。那音乐真是好听,是我喜欢的那首《蓝色多瑙河》。所以,不知不觉间,就朝它去了。 十几对中老年朋友正在那儿起劲地跳着,舞姿随意而娴熟。我默默地和着音乐的节奏巡视地看着。昏暗的场地上,我特别注意到了一对舞者,在场地中央。男的穿一身深色的西服,把个腰板挺的笔直;女的披一头卷曲的长发,着一件漂亮的紧身毛衣和一件花色的长裙子。两人手手相牵,四目相对,很是认真,很是投入。他们的舞姿不仅娴熟,而且还很有一些专业的味道。前进,后退,转身,弯腰,旋转,起起伏伏,既轻盈又飘逸,棒极了。 我看的有点入迷。正看的起劲,音乐停了下来,舞者们纷纷退到了场地的周边。突然,一只狗,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窜到我的身边,吓了我一跳。这只狗,黑色的,不叫也不唤,就只管仰着头,在我的身边,撒欢嬉闹。我定了一下神,看清了,原来是它,那位撞树的老朋友的傻狗。 “怎么会是你呢?”我一边说着、一边惊喜地弯下腰来,伸出手,摸了一下它傻呼呼的狗头。它把头贴在我的手掌上蹭了几下,然后一转身跑了,朝场地中央跑去。 我疑惑地望着它,心想,不会是他也在这儿吧? 就见那只狗跑到了那位拥有最美舞姿的男士的跟前,先是蹦跳了两下,然后停下来看看他,又回过头来朝我这边望望。那男士明白了狗的意思,朝我这边看过来。这下,我们都看清了。他正是我的那位好久不见的,总牵着这条狗撞树的老朋友。 朋友快速的朝我这边走过来。等到了跟前,我却有些惊住了,眼前的他与记忆里的他简直就是判若两人:眼前的他是面色红润,脑门发亮,双目有神,步履矫健,可谓神采奕奕。记忆里的他却是个邋里邋遢,神情暗淡,老气横秋,整日里无所事事,牵了一条傻狗,在山林里昏昏然撞树的,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这是他吗?我这么想。他一边笑着一边和我握手,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怎么样,老弟,好吗?我说,真的是你啊!两年没见,你这是怎么了?吃了鹿茸、还是人参、还是龙肝凤胆,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了?他笑笑,说,什么也没吃。我说,不可能,你看看你现在,至少比过去年轻了二十岁,一定有什么养生的高招,快点说说…… 这次和上次一样,我们谈了很久,坐在湖边的联椅上。他告诉我,他现在又干回了老本行,给人指导舞蹈,是朋友介绍的。介绍他的这位朋友是他过去的同事,就是刚才和他跳舞的那位女士。几年前,她得了癌症,乳腺癌。她很喜欢跳舞,也有一帮跳舞的朋友。两年前,她和朋友们一起成立了一所舞美联谊中心,经常组织一些演出的活动,可大家都是业余爱好者,水平一般。她知道他过去在部队文工团是跳专业舞蹈的,也退了休,就请他来给指导一下。这一指导他才知道,这些朋友当中有好多都是病人,还有几位是和她朋友一样的癌症患者,可,他们没有一个意志消沉的,更没有一个向疾病低头的,他们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却快乐地生活着。这对他的触动很大。他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尊贵。他对自己曾因退休、曾因失去过去的荣光、曾因感到生命走过了大半的路程而一度产生的消沉、失落、萎靡、甚至颓废的生命情态进行了反思,深感羞愧与可笑,从此调整了自己,提振了精神。现在,他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在市里的各处公园里、社区里、养老院里、军营里、各类庆典的会场以及周边的一些乡镇农村跳舞,甚至去年还去了更偏远的新疆边防哨卡为战士们举办了十几场慰问演出,总之,他很快乐,他感到他的生命和退休前一样又有了意义…… 知道了这些,我由衷地为朋友的变化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想知道,在经过了这些,他现在对生命的看法,就问他。他笑了笑,和上次一样,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一道明亮的目光,掠过眼前的这片静静的湖水,投向了对岸那片稠密的树林。 林子里,光影斑驳,树影婆娑,越冬的盘根老树枯枝老藤已经吐出了毛茸茸的新绿,那么鲜亮,那么蓬勃。我知道,这是四月的春风给它们的生命开启的又一个四季的轮回,不久,就会浓荫了这个园子,绿了这个春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