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朵开在我心灵深处的玫瑰。当我愉快地微笑,它便开在我的唇齿之间,噙着晶莹的白雪;当我忧郁地叹息,它便开在我的双眸,粘着皎白的秋露;当我老了,它便开上我的额头、鬓角和双颊,像秋风里满地凌乱的菊蕊,像地面上竹枝扫过的帚痕…… 在南洋老一辈华人的心里,隔海相望,已然模糊抽象的故乡,具化成一撮离乡背井时,母亲用布袋盛装的一撮乡井土。它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乡土,而是疗治心灵疮伤的灵丹妙药。漂泊在外,若是水土不服,可取袋中少许代茶饮,据说有奇特疗效。 在北方,一个汉子就要离家远行,众乡亲打来一桶井水为他饯行。汉子端起粗瓷海碗仰头欲饮。这时站出一位族中长者模样的人,抓来一捏乡土撒在水碗里,说“喝了它,以后走到哪里,都不要把家乡忘了!”汉子含泪把掺了乡土的水喝下。若不是此情此景,把泥土弄进水碗的人是找打,粘了尘泥的水要倒掉;只有此时此刻,这样的水才会被喝下,因为他知道,喝下去的不是泥水,而是一片乡情。从此,哪怕身似风絮,浪迹天涯,心中也会根儿。因为他已经把故乡装在了肚子里,融进了血液中。 我生活的关东也流传着离乡人把灶灰缝进布袋随身携带的风俗。这是烟火人生不灭的火种。不论身居何地,只要生起袅袅炊烟,就意味着竖起了理想的桅杆,升起了信念的风帆,迎着太阳重新启航。在崭新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抽枝散叶。不论前行的路途上,是风雨如磐,还是冰刀雪剑,都无法扼杀这棵希望的幼苗——倔强地挺直脊梁,顽强地向上生长…… 故乡是烙在生物个体上的生命印记,是形同基因的历史记忆。我们最熟悉的小燕子,每年春天从岭南地区,飞越高山,掠过大洋,历尽艰辛,回到北方的出生地繁衍生息。秋天来了,就又有一批新生的小燕子加入了这支由北向南飞行的迁徙大军。在动物界,不仅鸟类如此,鱼和哺乳动物也如此。因此,才有三纹鱼溯流而上冒死洄游排卵,然后力绝而亡的壮举;才会出现长江中的白鳍豚因人类修筑水坝不能洄游产仔濒临灭绝的悲剧。同样是死,我想,三纹鱼是坦然的,因为它死在了生它养它的故乡,使命已复,乡愁已解,死得其所;白鳍豚却是无助的,因为它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子息不存,愁肠百转,死不冥目! 在中国,作为民族认同文化符号的乡愁,沿着岁月的长河汹涌澎湃。历史上最有名的思乡诗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闾巷草野,黄发垂髫,老妪少妇,皆可背诵。我接触最早的乡愁诗除了《静夜思》,还有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这种家国离乱之思,骨肉分离之痛,拨动了我们心上久未触碰的弦,牵扯了灵魂深处最痛最敏感的神经,唤起国人强烈而普遍的共鸣。共鸣是灵与肉的震颤,是血与火的协奏,在内心深处,可以掀起飓风狂澜,可以引发地震海啸,也可以造成精神的塌方与滑坡。 东北二人传中兴之人,著名喜剧小品演员、二人传表演艺术家赵本山先生,在一档访谈节目中讲,在自己顺和不顺的时候,在事业成功和失败的时候,在情绪高亢和低落的时候,都会驱车回到铁岭农村老家,哪怕是近乡情怯,哪怕是过家门而不入,但在老家的土地上站一站,转一转,停一停,呼吸一口家乡的空气,就能冰释烦躁,祛掉虚火,排解忧闷;就能让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就能让发飘的身子重新着陆;就能认清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我的东邻师兄少小举家外迁,父母年迈后,思乡心切,忧郁成疾。为尽孝,他曾几次带着双亲由城返乡,驱车百里,在村内巡游。少小离家老大回,多想与众兄弟登高望远,多想停车共赏枫林晚,多想浊酒一杯销千愁,但儿童笑问,新妇不识,归人自惭。在双亲驾鹤后,他仍然没有停下还乡的脚步,哪怕是驻车村外,哪怕是引颈窥视……然而,常常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他仍然瞒着妻儿偷偷回来。他曾黯然神伤含泪对我说,惦念故园,令人充实。亲近乡音,让人回暖。 我曾夜读宋代诗人王禹偁的一首诗: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 诗人笔下风物刻画得细腻入微,无论是山野小径旁边盛开的一丛丛艳丽的菊花,还是千山万壑间的风吹草动与峰峦叠嶂间的如血残阳;无论是染上秋霜的棠梨树叶,还是弥望胜雪幽香袭人的荞麦花;无论是如眉似黛的溪上木桥,还是原野上或茂密或孑孓的树木,都让诗人愁肠百结,怅然若失。眼前不是故乡酷似故乡的幻觉强烈地折磨着诗人脆弱焦渴的心灵,让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的感慨!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有“当代草圣”、“近代书圣”之称的国学大师于右任,垂垂暮年,压抑着胸中的激愤,行云流水写下《望故乡》的时候,眼中定然有泪,心头定然有血。宣纸间云淡风轻,海峡上却是云水激荡;书斋里阒寂无声,寰宇间已是雷霆万钧。 生活在城乡巨变中的中国,我好羡慕王禹偁。每次回乡,我都有一种挫败感和迷失感。时移事易,物是皆非,常有花非花,雾非雾之感。眼前虽是阡陌纵横,屋舍俨然,村落间却无鸡犬相闻,杂花怒放。莲塘淤填,菱花绝迹。河枯溪涸,鱼蟹转投。夹岸杨柳,悉数砍伐;匝地青荫,无处可觅。长街短巷,尽被苞谷挤占。头上窄窄的一线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寻常巷陌,我仰天长叹——古人尚有美丽乡梦,而我却连梦都不得做了。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故乡,愿你是一朵心灵深处的玫瑰,在中华大地上常开不败,为华夏游子留一缕幽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