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独自一人来到无名烈士纪念碑前。淡远的秋空上,一行大雁高叫着从远天飞过。秋草已经枯黄了,但稀疏的草丛中,黄色的无名花依旧在怒放着。一朵朵、一团团,此起彼伏。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过去,不知隐藏在哪片草丛下面,在我眼里,像极了某个人,或者是好多个人的叠影。无名花倒伏在纪念碑周围不远处,那弯曲的姿态,仿佛是一名号手,在他的身躯倒下后,用他最后的臂力举起冲锋的号角。风声鹤唳的过去,就在昨天;硝烟弥漫的战斗场景似乎还没有走远。 用不着去考究这座纪念碑的建造年代,也无需去追问这些烈士们的祖籍、年龄,他们的名字或许已经无从统计了。高大的纪念碑直指苍黄的天空,昂首挺立的姿态,就定格在那场血与火的战斗中。伫立的纪念碑,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不,它更像是一位老军人,无数个老军人的化身;碑身上没有一个人的名字,但似乎又有许多个浸入骨质里的密密麻麻的名字,呼呼声响的名字。朔风凛冽,底座上斑驳的碑文如一截矮墙和另一截矮墙,一层层叠加起来的,坚韧、耐寒,不屈不挠,直上云霄。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飞鸟子弹一样飞过去,紧接着是另一只。它们都飞向同一个地方。翅膀的倾斜并没有影响到它们飞翔的姿势。在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片土地都是有梯次、有灵性的。过往的风就是它(他)们有暖意、有耐力,粗重的呼吸。这种比风声更高,高过风声、雨声,高过山峦,高过林稍的呼吸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因为这呼吸是力拔五岳、气壮山河的声音,它所代表的是匡扶正义。比之于世间的鼠赢狗盗、无端争霸、奸淫掳掠要光彩得多。 刚才还是云淡风清的天气,转眼间变了脸。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压了下来。一场秋雨不期而至。细碎的雨丝钻进我的脖子,清凉凉的、麻酥酥的,在冷暖交锋的一瞬间,我顿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无言的战栗。是为了这些逝去的生命?还是为了我自身的卑微?还是因了别的不可名状的缔结?在迎风沐雨,坚挺肃立的纪念碑前,我觉得自己低微得不如一株草芥。连草木都有灵性,而独自垂立的我却像一截被掏空了灵魂的木桩。有一种面对其实是很难对等的,比如罪犯面对抓捕者,豺狼面对猎人,赤裸的胸膛面对带血的刺刀。我虽然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也压根不可与豺狼比肩,但第一次面对威严、肃穆的纪念碑,我的愧疚和低微,我的麻木和自凄自艾,与高尚灵魂的长久对话,还远远不够资格。不知在何时,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拄一根木质的拐杖伫立在纪念碑前,老人的白发霜雪染过一样,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沟壑。老人身着一身退了色的红军军服,肩膀上的补丁依稀可辨。老人看上去已年过九旬。他默然脱下破旧的军帽,弯下佝偻的,弯弓一样的腰身,然后尽力直起身,举起微颤的右手向墓碑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老军人口中喃喃低语,似在轻唤着一个战友的名字,许多个战友的名字。历次战斗的惨烈,血肉横飞的壮烈献祭,使他们没有来得及在阵亡名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有许多人已经永远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了。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熠熠生辉的大字。在他的心里,那许多个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灵魂的一隅。纪念碑永远不会倒下,那些名字更不会从他心灵深处的碑文上消失。仰视着这位和纪念碑一样伟岸的老红军,瞅着他眼角里滴落下来的咸涩的老泪,我无地自容了。只能悄然地挪移、退守在离纪念碑三米远的距离内,一任纷乱的思绪飘飞在秋雨的行脚中,静静地倾听秋雨与碑身的低语,静静地倾听老红军天籁般与逝去的战友的私语,灵魂的跨时空对接。在这庄严的时刻,我是决意不敢随意打乱这种天人合一的默契。我忽然明白过来了:秋雨,是带着母亲的体温,带着柔肠百结的呓语,带着生离死别的遗言,一路哭泣着走过来的。她们步履蹒跚,行色匆匆,走得是那样的牵肠挂肚,心急火燎。逝者,已经远去了;而生者,依然在延续着与狼共舞、刀耕火种、长歌当哭的历史—— 在巍巍太行山上,那场著名的战役的硝烟已远去,但充满血性的中国军人的英姿犹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仿佛就回响在昨天;长城抗战的烽火燃烧在这座雄伟的山峦上。那首耳熟能详的军歌《在太行山上》雄浑优美的旋律,七十周年后,依然从我的耳畔响起——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嘹亮的军歌,穿透历史的冷空,金戈铁马,长啸而来、逶迤而去。在《保卫黄河》的雄壮旋律中,啜洗了民族伤口后的巍然屹立,使东方那轮喷薄欲出的红日熠熠生辉——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 抗日英雄真不少 在国共合作时期,在陕北一带特别流行着一曲脍炙人口、缠绵而又揪心的《白马调》词曲的作者已无从考证,但厚道的陕北人却传唱了许久。 骑白马,跨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呀呼嗨 打日本就顾不上 由这首歌曲引发出来的一个久远的故事,故事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听来无不让我感叹不已——“在黄河岸边一个叫古寨的村庄,原是由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古堡。据说古堡的形成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历经风雨沧桑,已坍塌得不成样子啦。但每到春天来临,在古寨的四周,都会开满一种不知名的花。这种黄色的花花期很长,沟壑渠畔开得到处都是。村里一位新婚不到一周的新娘,在被国民党抓壮丁后就随部队开拔了。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丈夫说他天亮后就要去黄河那边的山西去打日本鬼子去了。并向媳妇承诺把日本人赶走就回来,但此次一别或许就是永别,安顿媳妇不要等他了。但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媳妇执意要等他回来,和她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在古寨的断墙上,她翘首盼望心爱的丈夫能够早日归来。后来,不断有消息传来,丈夫之后加入了八路军。和丈夫去宜川的数百名打日本的陕军将士,在“中条山战役”中全部阵亡了。痴情的她却宁可信其无。在夜深人静之际,村里人常常能听到那首凄婉的《白马调》从她破旧的窑洞里传过来。四年后,抗战胜利了,男人“三儿”还没有回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杳无音信。一直等到白发苍苍,许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太婆了。但丈夫还是如石沉大海,只有古寨周边那生命力旺盛的黄色的无名花还在年复一年地开放不败。再后来,她的孙儿参加了解放军,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为国捐躯了。不久,在她新凸起的坟头上,就长出了许多许多黄色的无名花。那呈五瓣形的花骨朵,像极了她枯瘦的手指,举向苍黄的天空抓取着什么?多少年过去了,人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那古寨旁的金黄色的无名花就是她本该有的名字吧?!“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死亡,从形体上是没有区别的。但从其生命的价值观和灵魂的项度上来说,是有本质的区别的,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一拨又一拨群体性的生命的消亡、慷慨赴死,换取了许多个生命的延续,这本身就是舍生取义后的期望,但这种期望是需要回报的。该用什么来回报呢?该做出咋样的抉择?这无疑是一个不容回避、拷问灵魂的哲学命题。 面对肃穆的无名烈士纪念碑,遥望中国革命风起云涌的历史,我的思绪又回到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过去—— 井冈山,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山村。有一个颇具英雄气概的名字——韶山冲。一个“冲”字涵盖了中国革命从一根草棵出发,在浴血的泥潭里摸爬滚打,从血雨腥风的岁月里,咬紧牙关举步维艰、艰苦卓绝的历史。井冈山上的翠竹,也许还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但我们习惯上都叫它“毛竹”就是这个不起眼的朴素的名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地成就了一段不同凡响的革命历史。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取名叫“十三伢子”的人,后来成为引领中国革命从“旱泥窝”从“三座大山”的压迫下当家作主,从夹缝中求生存,从战火硝烟的煎熬中,一步步从胜利走向胜利。一代伟人毛泽东,是毛氏家族中排行老小,“十三伢子”是他的乳名,在中国作为人数最多的农民的儿子,在战争年代,毛泽东的诗词中,以山(取三的谐音)的居多,诸如:“山舞银蛇,银驰腊象”“乌蒙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湾”“看万山红遍,层林尽然”等,山,从海底凸起,从泥土上崛起,取高大、巍峨之意,足可以囊括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也可以细化到从泥土深处连片生长的繁茂的草木,不可灭绝的种族,有名的或者无名的英雄。在革命老区沂蒙山,笔者的思绪又回到那车轮滚滚支前忙,“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的动人场景。毛竹的“毛”字本含有“微小”之意。“毛竹”合起来,就有排山倒海,“势如破竹”“风卷残云”之韵。“毛竹”聚在一起,可以看作是一支巨大的毛笔。无论是形声或是写意,都有巧夺天工、气宇轩昂之妙。从“神坛”上走下来的毛泽东说过,他是人民的儿子,因为他始终认为历史,是由人民改写的。就比如初创红军时,由“泥腿子”组成的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定名为“中国工农红军”中国共产党的党旗上的党徽确定为镰刀斧头,就明确了它的正确走向和政治含义。从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日战争,到国共内战,到取得全民族的最后胜利,创建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直到繁荣昌盛、强国固本、走在世界的前列,我们得出一个历史性的结论是:胜利,是属于人民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战争是反歧视、反侵略、为了维护世界和平为己任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是一个永远不可颠覆的真理。与其说“时事造英雄”毋宁说,是人民创造了刀耕火种的历史,历史又成就了一个伟大的政党,因为,这个政党是为了“普天下最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为了全人类共享的福祉。井冈山——韶山冲,是中国革命者用血肉编织的摇篮;井冈山上的杜鹃,是由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世界上没有哪一种花能够比得上她的美艳,比得上她的风骨,因为她来自于最伟大的母体,是善意佛意美意的综合体,是灵魂深处开放出来的,最美的花鼓。朱德的扁担,大渡河上带血的浪花,沂蒙山支前的独轮车,延安窑洞的纺车,是一条隔不断的脐带。巨人一样的中国,从此立于世界之林;从黄羊界上隆隆的炮声,从巍巍太行山上的硝烟,从皑皑雪山到荒芜人迹的草地,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一记历史的鞭影。英雄,本无名,有名的是壮丽的山川,是有血性的草木,有灵魂的种族,因为他(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人”一寸、一寸泥土,就是一腔热血;一丛、一丛的花骨朵,就是一个个不屈的灵魂。遥望陕北,倾听黄土高坡上那震天动地的腰鼓,我们已经看到了中华民族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正以死不可挡的态势,穿云破雾、排山倒海,逶迤而来。 1936年7月,经过一路波折再次来到延安采访的美国记者埃德加—史诺在他的著名的《西行漫记》中写道:“读者可以约略窥知使他们成为不可征服的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欲望,那种热情;我从延安看到的,是一道凝聚世界的目光。”从那位老红军的背影,我看到了一个王朝和另一个王朝的背影,覆灭和强盛,其实就在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也看到了一个国度,一个大写的民族的背影,走向成功,走向世界的秘籍。无数有记载的革命先烈,或者没有在纪念碑上留下姓名的烈士,都会载入浩瀚的史册;青史留名,不在古籍的翻版上,而是在天空与大地的临界点上,在淹没不了的记忆的夹缝里,在历史长河的凝目顾盼中生根发芽。 一步,一步,我走下无名烈士纪念碑的石阶,生怕一不小心踩疼脚下的沙粒。在这里,每一粒细小的沙粒都是有灵魂的。绚丽的晚霞把她最后一抹淡红的光斑,毫无保留地投射在肃静的墓碑上,先前的阴霾已经散去,风儿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去了。这里的每一棵草芥,这里的每一朵黄色的无名花,每一座由花岗岩做成的基座,都是高尚灵魂的低语,与世界的亲切对话。无数革命先烈的舍生取义,是为了“赤裸的胸膛,面对带血的刺刀”那种不堪回首的屈辱的不再,是为了头顶的天空云蒸霞蔚,让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开得更灿烂,看无边的草木长得更苍翠。 没有名字的纪念碑,就是只有一个乳名的纪念碑,也堪称是有数不清的名儿的纪念碑;无名英雄,才是浸润人类灵魂的可歌可泣的英灵。英雄上马的地方,是一个看似陌生而又如此熟悉的国度。 |